第五章
崇祯十三年三月上旬的一个夜晚,已经二更过后,崇祯没有睡意,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叹口长气。彷徨许久,他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回东暖阁,重新在御案前颓然坐下。
据杨嗣昌的迭次飞奏,征剿诸军欠饷情况严重,军心十分不稳。虽然军事上已经有了转机,但如果军饷筹措不来,可能使剿贼大事败于一旦。可是饷从哪儿来呢?加征练饷的事已经引起来全国骚动,在朝中也继续有人反对,如今是一点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问:
“国库如洗,怎么好呢?”
而且不仅仅杨嗣昌一个地方急需粮饷。一连几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紧急文书,不是请饷,便是请兵。蓟辽总督洪承畴出关以后,连来急奏,说满洲方面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再次入寇,倘无足饷,则不但不能制敌人于长城以外,且势必处处受制,要不多久就会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崇祯将御案上的文书一推,喃喃地自语说:
“饷呵,饷呵,没有饷这日子如何撑持?”
想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比较能够收效的办法,就是叫皇亲贵戚们给国家借助点钱。他想,皇亲们家家“受国厚恩”,与国家“休戚与共”。目前国家十分困难,他们应该拿出钱来,做个倡导,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并无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亲做个榜样呢?
皇亲中最有钱的有三家:皇后的娘家,田贵妃的娘家,武清侯李家。前两家都是新发户,倚仗着皇亲国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宠爱,在京畿一带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十几年的光景积起来很大家产,超过了许多老皇亲。武清侯家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这一代侯爷李国瑞是崇祯的表叔。当万历亲政[1]之前,国事由孝定太后和权相张居正主持,相传孝定太后经常把宫中的金银宝物运往娘家,有的是公开赏赐,有的是不公开赏赐,所以直至今日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旧皇亲中首屈一指。只有三家皇亲中有一家先做个榜样,其余众家皇亲才会心服,跟着出钱。但是他不肯刺伤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样。想来想去,只有叫李国瑞做榜样比较妥当。但又想着这不是寻常事件,历代祖宗都没有这样故事[2],祖宗们在天之灵会不会见怪呢?
第二天,华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带,布满了暗黄色的浓云,刮着大风和灰沙。日色惨白,时隐时现。大街上商店关门闭户,相离几丈远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家都认为这是可怕的灾异,在五行中属于“土灾”,而崇祯自己更是害怕,认为这是“天变示儆”,有关国运。于是他到奉先殿向祖宗烧香祷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并把他打算向皇亲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说明。他正在伏地默祷,忽听院里咔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头问:
“外边是什么响声?”
一个太监在帘外跪奏:“一根树枝子给大风吹断了。”
崇祯继续向祖宗祷告,满怀凄怆,几乎忍不住要痛哭一场。祝祷毕,走出殿门,看见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他想着这一定是祖宗不高兴他的筹饷打算,不然不会这么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祷时狂风将树枝吹断。
大风霾继续了两天,到第三天风止了。上朝时候,崇祯以上天和祖宗迭次“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随后又问群臣有什么筹饷办法。一提到筹措军饷,大家不是相顾无言,便是说一些空洞的话。有一位新从南京来的御史,名叫徐标,跪下去“冒死陈奏”,说他从江南来,看见沿路村落尽成废墟,往往几十里没有人烟,野兽成群。他边说边哭,劝皇上赶快下一道圣旨罢掉练饷,万不要把残余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着又有几位科、道官跪奏各地的严重灾情,说明想再从老百姓身上筹饷万万不可。崇祯听了科、道官们的跪奏,十分苦闷,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别无法想,只有下狠心向皇亲们借助了,纵然祖宗的“在天之灵”为此不乐,事后必会鉴谅他的苦衷。
崇祯回到乾清宫。王承恩拿着一封文书来到面前,躬身小声奏道:
“启奏皇爷,有人上了一本。”
“什么人上的本?”
“是一个太学生,名叫李琎。”
崇祯厌烦地说:“我不看。我没有闲心思看一个太学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声细气地说:“这奏本中写的是一个筹措军饷的建议。”
“什么?筹措军饷的建议?……快读给我听!”
李琎在疏中痛陈他对于江南目前局面的殷忧。他首先说江南多年来没有兵燹之祸,大户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只知锦衣玉食,竞相奢侈,全不以国家困难为念。他指出秦、晋、豫、楚等省大乱的根源是大户们只知朘削小民、兼并土地,致使贫富过于悬殊。他说,今日江南看起来好像很平稳,实际上到处都潜伏着危机;如不早日限制富豪大户,赶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么秦、晋、豫、楚瓦解崩溃的大祸就会在江南同样出现。他要求皇上毅然下诏,责令江南大户自动报出产业,认捐兵饷,倘有违抗的,就把家产充公,一点也不要姑息。另外,他还建议严禁大户兼并,认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负担。这一封奏疏很长,还提到历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强兼并,酿成天下大乱,以致亡国的例子,字里行间充满着忠君忧国之情。
崇祯听王承恩读完奏疏,心中很受感动,又接过来亲自细看一遍。关于清丈土地的建议,他认为缓不济急,没有多去考虑;独对于叫江南大户输饷一事觉得可行。他想,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异常富庶,目前国家这般困难危急,叫大户们捐输几个钱,理所应该。但是,冷静一想,他不能不踌躇了。他预料到,这事一定会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对,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缙绅大户必将反对更烈。如今国家岁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也几乎全靠江、浙供应,除非万不得已,最好不惹动江、浙两省的官绅大户哗然反对。但是他又舍不得放弃李琎的建议。考虑再三,他提起朱笔批道:
这李琎所奏向江、浙大户劝输军饷一事,是否可行,着内阁与户部臣详议奏来。钦此!
倘若崇祯在御批中用的是坚决赞同的口气,南方籍的大臣们尽管仍会用各种办法进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顾忌;而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绝大部分都会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动的口气批交内阁和户部大臣们“详议”,原来可以支持他的人便不敢出头支持。过了几天,内阁和户部的大臣们复奏说李琎的建议万不可采纳,如果采纳了不但行不通,还要惹得江南各处城乡骚然。他们还威胁说,如今财赋几乎全靠江南,江南一乱,大局更将不可收拾。这些大臣怕自己的复奏不够有力,还怕另外有人出来支持李琎,就唆使几个科、道官联名上了一本,对李琎大肆抨击。其中一段写道:
李琎肄业太学,未登仕籍,妄议朝廷大政,以图邀恩沽名。彼因见江南尚为皇上保有一片安静土,心有未甘,即倡为豪右报名输饷之说,欲行手实籍没之法[3]。此乃衰世乱政,而敢陈于圣人之前。小人之无忌惮,一至于此!
崇祯看了这几句以后,轻轻地摇摇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自觉地小声骂道:“这般臭嘴乌鸦[4]!”显然,他很瞧不起这班言官,不同意他们说李琎的建议一无可取。停了一阵,他接着看下边一段妙文:
夫李琎所恶于富人者,徒以其兼并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归罪富家,勒其多输,违抗则籍没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5],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6]者也。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大乱从此始矣。乞陛下斩李琎之头以为小人沽名祸国者戒!
看完了这一封措辞激烈的奏本,崇祯对他们坚决反对李琎的建议感到失望。过了一阵,他决定把这个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对李琎的建议,他陷于深深的苦闷之中:一方面他认为这个建议在目前的确是个救急之策,一方面他又害怕会引起江南到处骚动,正像这班言官们所说的“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富家大户自来是国家的顶梁柱,怎么能放纵无业小民群起与大户为难?他决定不再考虑李琎的建议,而重新考虑向皇亲们借助的事。他对帘外侍候的太监说:
“叫薛国观、程国祥来!”
当时有七位内阁辅臣,崇祯单召见薛国观和程国祥是因为薛是首辅,程是次辅。另外,他还有一个考虑。薛国观是陕西韩城人,与江南大户没有多的关系,程国祥虽是江南上元人,却较清贫。当朝廷上纷纷反对向江南大户借助军饷时,只有他二人不肯说话,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亲们借助的事情上他们会表示赞助,替他拿定主意。
过了一阵,薛国观和程国祥慌忙来了。他们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见有什么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时候,薛国观误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几乎跌了一跤,而程国祥的小腿肚微微打战,连呼吸也感到有点困难。赐座之后,崇祯叹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召见先生们,不为别的,只因为灾异迭见,使朕寝食难安。前天的大风霾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们何以教朕?”
薛国观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颇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鉴。古语云:‘尽人事以听天命。’皇上忧勤,臣工尽职,就是尽了人事,天心不难挽回。望陛下宽怀,珍重圣体。”
崇祯说:“朕自登极至今,十三年了,没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惧,早起晚睡,总想把事情办好,可是局势愈来愈坏,灾异愈来愈多,上天无回心之象,国运有陵夷之忧。以大风霾的灾异说,不仅见于京师一带,半月前也见于大名府与浚县一带。天变如此,怎能叫朕不忧?”
薛国观又安慰说:“虽然灾异迭见,然赖皇上威灵,剿贼颇为得手。如今经过玛瑙山一战,献贼逃到兴、归山中,所余无几,正所谓‘釜底游鱼’,廓清有日。足见天心厌乱,国运即将否极泰来。望陛下宽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祯苦笑一下,说:“杨嗣昌指挥有方,连续告捷,朕心何尝不喜。无奈李自成仍然负隅于商洛山中,革、左诸贼跳梁于湖广东部与豫南、皖西一带,而山东、河南、河北到处土寇蜂起。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忧?加上连年天灾,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离,人心思乱。目前局面叫朕日夜忧虑,寝食难安,而满朝臣工仍然泄泄沓沓,不能代朕分忧,一言筹饷,众皆哑口,殊负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国观明白皇上是要在筹饷问题上征询他的意见,他低着头只不作声,等待皇上先说出口来,免得日后一旦反复,祸事落到自己头上。崇祯见首辅低头不语,接着说:
“目前军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饷。国库如洗,司农[7]无计。卿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国观跪下奏道:“臣连日与司农计议,尚未想出切实可行办法。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午夜彷徨,不得筹饷良策,实在罪该万死。”
“先生起来。”
等薛国观叩头起来以后,崇祯不愿再绕圈子说话,单刀直入地问:“朕欲向京师诸戚畹、勋旧与缙绅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为如何?”
薛国观事先猜到皇上会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赞同,但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说不定会招惹后祸。他胆战心惊地回答:
“戚畹、勋旧,与国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细想想。辅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备知戚畹、勋旧情况,亦望皇上垂询。”
崇祯明白他的意思,转向跪在地上的程国祥问:“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国祥在崇祯初年曾做言官,颇思有所建树,一时以敢言知名。后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他怕招惹意外之祸,便遇事缄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决定之后,他再随声附和,点头说:“好,好。”日久天长,渐成习惯。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张,没有权势欲望,超然于门户斗争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内阁中起缓冲作用。因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同僚们替他起个绰号叫“好好阁老”。刚才进宫之前,一位内阁中书跪在他面前行礼,哭着说接家人急报,母亲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国祥没有听完,连说“好,好”。随后才听明白这位内阁中书是向他请假,奔丧回籍,又说“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准”二字。此刻经皇帝一问,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说:“说不得,可说不得!”不觉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头去。崇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
“卿看向戚畹借助还是向京师缙绅大户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应该叫谁家做个榜样?”
程国祥胆怯地说:“好,好。”
崇祯问:“什么?你说都好?”
“好,好。”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好,好。”程的声音极低,好像在喉咙里说。
“什么?什么好,好?”
“好,好。”
崇祯勃然大怒,将御案一拍,厉声斥责:“尔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涂,只说‘好,好’,毫无建白,殊负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坏!朕本当将尔拿问,姑念尔平日尚无大过,止予削职处分,永不录用。……下去!”
薛国观见崇祯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将程国祥排出内阁,换一个遇事能对他有帮助的人,所以只不作声。程国祥吓得浑身战栗,叩头谢恩,踉跄退出。回到家中,故旧门生纷来探问,说些安慰的话。国祥不敢将皇上在宏德殿所说的话泄露一句,只说“好,好”。当晚奉到皇上给他的削职处分的手谕,他叩头山呼万岁,赶快上了一封谢恩疏,亲自誊写递上。但是谢恩疏拜发之后,他忽然疑心自己将一个字写错了笔画,日夜害怕崇祯发现这个错字会给他重责,竟致寝食不安,忧疑成疾,不久死去。
程国祥从宏德殿退出以后,崇祯问薛国观想好了没有。薛国观看出来崇祯很焦急,左右更无一人,赶快小声奏道:
“借助的办法很好。倘有戚畹、勋旧倡导,做出榜样,在京缙绅自然会跟着出钱。”
崇祯叹口气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但怕行起来会有阻碍。”
薛国观躬身回奏:“在外缙绅,由臣与宰辅诸臣倡导;在内戚畹、勋旧,非陛下独断不可。”
“你看,戚畹中谁可以做个倡导?”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武清侯李国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较为殷富,由他来倡导最好。”
“还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国观明知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较殷富,但是他不敢说出。他因武清侯同当今皇帝是隔了两代的亲戚,且风闻崇祯在信王府时曾为一件什么事对武清候不满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说出任何皇亲。
“微臣别的不知,”薛国观说,“单看武清侯家园亭一项,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引三里河的水流进园中,真是水木清华,入其园如置身江南胜地。这座新花园已经动工了好几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有人说他有数十万家资,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财产而言,倘若将他家今日散在畿辅各处的庄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进来,一定远远超过此数。”
崇祯恨恨地说:“没想到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而这些皇亲国戚竟不管国家困难,如此挥霍!”停了片刻,他又说,“李国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着他拿出银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亲?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
“卿言甚是,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朕久闻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点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照数还他。不过此事由朕来做,暂不要张扬出去。”
薛国观退出以后,崇祯的眉头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国瑞能拿出银子,做个榜样,其他皇亲、勋旧和缙绅就会跟着拿出银子。京城里的榜样做好,外省就好办,几百万银子不难到手,一年的军饷就有了着落。他近来对薛国观有许多不满意地方,倒是赞成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满意。
乾清宫中的太监很多,本来用不着由王德化这个地位最高的太监头儿去武清侯府传旨。只因崇祯满心希望第一炮顺利打响,所以破例派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出马。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王德化回来了。崇祯急着问:
“怎么样,他愿意借助十万银子么?”
王德化躬身说:“奴婢不敢奏闻。请皇爷不要生气。”
“难道李国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传圣旨,不料李国瑞对奴婢诉了许多苦,说他只能拿出一万两银子,多的实在拿不出来。奴婢不敢收他的银子,回宫来请旨定夺。”
“什么!他只肯拿出一万两?”崇祯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脚,骂道:“实在混账!可恶!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来也想趁机会在李国瑞身上发笔大财,不料他去传旨之后,李国瑞只送给他两千银子,使他大失所望。他当时冷笑说:“皇上国法无私,老皇亲的厚礼不敢拜领!”说毕,拂袖而去。如今见皇上动怒,他赶快又说:“是的,李国瑞如此抗旨,实在太不为皇上和国家着想了。”
“他都说些什么?”
“他向奴婢诉苦说,连年灾荒,各处庄子都没有收成。在畿辅的几处庄子前年给满兵焚掠净尽,临清和济南的生意也给全部抢光。他本来还打算恳求皇上赏赐一点,没想到里头反来要他借助。他还说,皇上要是不体谅他的困难,他只有死了。”
崇祯在乾清宫大殿中走来走去,痛苦地想道:“我用尽心血苦撑这份江山,不光为我们朱家一家好,也为着大家好。皇亲国戚世受国恩,与国家休戚相关。这个江山已经危如累卵,你做皇亲的还如此袖手旁观,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旧事突然浮上心头,更增加他的愤恨。这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那时崇祯还是信王。因为魏忠贤和客氏擅权乱政,他也每天提心吊胆。为着给魏忠贤送一份丰厚的寿礼,而信王府一时周转不灵,他曾派太监去向武清侯借三万两银子,言明将来如数归还。谁知李国瑞诉了许多苦,只借给五千两。崇祯自幼就是心胸狭窄的人,这件事在当时狠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两年后还怀恨难忘,打算借机报复。后来年月渐久,这件事才在他心头上淡下去。这次向李国瑞借助军饷,原来丝毫也没有想到报复,不料李国瑞竟敢抗旨,这笔旧账就自然在心头上翻了出来。
“一遇到我借钱,他总是诉苦!”他站住脚步,回头来对王德化说,“像他这号人,给他面子他不要,非给他个厉害看看他才会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个宁挨杠子不挨针的人。”
“去,告他说,要他赶快拿出二十万两银子,少一两也不答应!”
王德化走后,崇祯从乾清宫大殿中走出来,在院中徘徊。一阵北风徐徐吹来,同时传过来隐约的钟、磬声。崇祯感到奇怪,向一个太监问:
“这是什么地方的钟、磬声?”
“启奏皇爷,今天是九莲菩萨的生日,英华殿的奉祀太监和都人们在为九莲菩萨上供。”
崇祯一惊,说:“我竟然忘记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莲菩萨就是孝定太后。太后生前在英华殿吃斋礼佛多年,常坐一个宝座,刻有九朵莲花。宫中传说她死后成神,称她为九莲菩萨或九莲娘娘。除在奉先殿供着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华殿后边建筑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绘贴金,趺坐九莲宝座,四时祭奠,一如佛事。崇祯幼年曾亲眼看见她在英华殿虔诚礼佛,给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忆着她的生前音容,不能不加重了他对李国瑞问题的顾虑。
按照封建礼法,孝定太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后去上供,而事实上多年来崇祯已经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祯的心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坤宁宫传旨,要皇后率领田、袁二妃速去英华殿后殿代他献供。
命李国瑞献出二十万两银子的严旨下了以后,崇祯一面等待着李国瑞如何向他屈服,一面命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派人察听京城臣民对这件事有何议论。为着“天变可畏”和各地灾情严重,崇祯在两天前就打算斋戒修省,只是想来想去,筹饷事没有一点眉目,他没法丢下不管,去静心过斋居生活。如今为着李国瑞的问题生怕祖宗震怒,很觉烦闷,才只好下定决心修省,希望感动上苍。于是他从昨晚起就开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传免上朝,并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传谕内阁和文武百官:他从今天起去省愆居静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紧急军国大事,一概不许奏闻。吩咐毕,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匆匆地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又到奉先别殿向他母亲孝纯太后的神主祷告,然后乘辇往省愆居去。
省愆居在文华殿后边,用木料架起屋基,离地三尺,四面通透悬空,象征着隔离尘世。在天启朝,省愆居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到了崇祯登极,重新启用,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他走进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毕头,坐下以后,本来要闭目默想,对神明省察自己的过错,却不料心乱如麻,忽而想着这个问题,忽而想着那个问题。
中午,崇祯用的是最简单的素膳。虽然御膳房的太监们掌握着祖宗相传的成套经验,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笋、猴头、豆腐、面筋、萝卜和白菜之类清素材料用鸡汤、鸭汤、上等酱油、名贵佐料,妙手烹调,味道鲜美异常,但是崇祯心中烦闷,吃到嘴里竟同嚼着泥土一般。他随便动动筷子,就不再吃,只把一碗冰糖银耳汤喝了一半。太监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盘子捧上一盅茶。因为是在斋戒期间,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绘,而是用的建窑贡品,纯素到底,润白如玉。崇祯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着茶盅出神。茶色嫩黄轻绿,浮着似有似无的轻烟。轻烟慢慢散开,从里边现出来李国瑞的可厌的幻影和孝定太后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遗容。他的心一动,眼睛一眨,幻象登时消失。
他不能不关心军饷问题,决定将三天的斋戒修省改为一天,而对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红日西坠,快回乾清宫去处理要务。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向一个大太监问:
“王德化在什么地方?”
“启奏皇爷,王德化刚才来到文华殿前边值房中等候问话,因皇爷修省事大,不敢贸然前来,奴婢也不敢启奏。”
这神秘的小木屋只供皇帝修省,不能谈论国事。崇祯想了会儿,决定破例在修省中离开一时,去文华殿问一问王德化,然后回来继续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个头,便走出木屋了。
崇祯到了文华后殿,向龙椅上一坐,便吩咐一个小答应将王德化唤到面前,焦急地问:
“昨天第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可有回奏么?”
王德化躬身回答:“启奏皇爷,李国瑞尚无回奏。”
“可恶!他家里有何动静?”
“据曹化淳对奴婢言讲:自前日第一次传旨之后,李国瑞本人虽然待罪府中,不敢出头露面,却暗中同他的亲信门客、心腹家人,不断密议,也不断派人暗中找几家来往素密的皇亲、勋旧,密商办法。”
“商议什么办法?”
“无非是如何请大家向皇爷求情。但是皇亲、勋旧们将如何进宫求情,尚不清楚,横竖不过是替他向皇爷诉苦,大家也顺便替自己诉苦。”
“哼哼,我向谁诉苦呵!都是哪几家皇亲同李家来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关系最密的是皇后的父亲周奎,但是他绝不说出。他并不是害怕素来不问朝政的皇后,更不是害怕周奎将来会对他如何报复,而是害怕皇上本人变卦。倘若在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边,将来皇上一旦变卦,后悔起来,他就会祸事临头,所以他笼统地回奏说:
“李国瑞在当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亲都同李府上来往较密,不止一家两家。”
崇祯又问:“京师臣民可知道这件事么?”
“据曹化淳说,满城臣民都在纷纷议论,称颂陛下英明神圣,这件事做得极是,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崇祯叫王德化退出,又吩咐一个太监到内阁去将薛国观叫来。崇祯望着跪在地上的首辅问:
“朕昨日已二次严谕李国瑞为国输饷,为臣民做个榜样。看来李国瑞有意恃宠顽抗,大拂朕意。据先生看来,下一步将如何办好?在朝缙绅中有何看法?”
在这件案子上,薛国观站在在朝的缙绅一边。两三天来,他接触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尽管平日利害不同,门户之见很深,唯独在这件事情上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赞成向戚畹开刀。他们希望皇上从戚畹和勋臣中筹到数百万银子以济军饷,使剿贼军事能够顺利进行,不必再向他们要钱;倘若万一皇亲和勋臣们用力抵抗,使皇上的这着棋归于失败,皇上也不好专向他们借助了。薛国观自然不肯将在朝缙绅的想法向崇祯说出,抬头奏道:
“在朝缙绅都知道当前国库如洗,皇上此举实出于万不得已。但事关戚畹,外臣不便说话,所以在朝中避免谈论。以臣看来,这一炮必须打响,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断行事,不必多问臣工。”
崇祯点点头,又问了两件别的事,便叫薛国观退出去了。现在知道京师臣民都对他忠心支持,称颂他英明,使他增加了决心。他没有心情回到木屋中继续独坐修省,便踱出文华门,甩甩袍袖,乘辇回乾清宫去。
他刚刚换了衣服,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案前边,王德化把李国瑞的一封奏疏同一叠别的文书捧送到他的面前。他原以为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尽管暗中有所活动,但无论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谢罪。只要李国瑞上表谢罪,肯拿出十万两银子作个倡导,他不唯不再深究,还打算传旨嘉勉。万没想到,李国瑞在密本中不但对他诉苦,还抬出来孝定太后相对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宽限期,好使他向各家亲戚挪借三万两银子报效国家。崇祯看毕这封密奏,向王德化问道:
“这是才送来的?”
“是的,皇爷。”
“你看了么?”
“奴婢看过。”
崇祯将脚一跺:“哼,三万两,他倒说得出口!”
“是的,亏他说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过大腿!”
晚膳过后,近侍太监奏称新乐侯刘文炳和几位皇亲入宫求见,现在东华门内候旨。崇祯想着他们一定是为替李国瑞求情而来,问道:
“还有哪几家皇亲同来?”
“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老皇亲张国纪、老驸马冉兴让。”
崇祯想道,倒是皇后的父亲周奎知趣,没有同他们一起进宫。他本来不打算见他们,但又想张国纪和冉兴让都是年高辈尊的皇亲,很少进宫,不妨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说:
“叫他们在文华殿等候!”
[1]万历亲政——万历皇帝朱翊钧即位时只有十岁,受他的母亲监护。十六岁结婚后,母亲才不再监护;到万历十年张居正病故,才由他直接掌管朝政。
[2]故事——与“先例”同义。这是当时朝廷上的习用词。
[3]手实籍没之法——令业主自报田产以凭征税,叫作“手实”。所报不实便将田产充公(籍没)。此法最早出现于唐朝,宋朝也实行过。
[4]乌鸦——明末官场中骂言官为乌鸦。
[5]巴清——即巴寡妇清。秦始皇时为大富孀,巴(今四川东部)人,名清。
[6]卜式——西汉时人,以经营牧羊致富。
[7]司农——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