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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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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清侯事件给在京戚畹的震动很大,他们感到恐慌,也愤愤不平。有爵位的功臣之家,即所谓“勋旧”,也害怕起来。他们明白,皇上首先向戚畹借助,下一步就轮到他们。再者,戚畹和勋旧多结为亲戚,一家有难,八方牵连。所以那些在京城的公、侯、伯世爵对戚畹都表示同情,希望武清侯府用各种办法硬抗到底。皇亲们经过紧张串联,几番密商,推举出四个人进宫来替李家求情。其中班辈最高的是万历皇帝的女婿、驸马都尉冉兴让,已经六十多岁,须发如银。其次比较辈尊年长的是懿安皇后[1]的父亲、太康伯张国纪。他一向小心谨慎,不问外事;这次因为一则有兔死狐悲之感,二则李国瑞家中人苦苦哀求,周奎又竭力怂恿,不得不一反往日习惯,硬着头皮进宫。

崇祯来到文华后殿,板着脸孔问他们进宫何事。他们进宫前本来推定冉兴让先说话,他一看皇上的脸色严峻,临时不敢作声了。新乐侯刘文炳是崇祯的舅家表哥,本来是一个敢说话的人,但是他的亡妹是李国瑞的儿媳,因此也不便首先开口。驸马都尉巩永固是崇祯的妹夫,只有二十五岁,秉性比较爽直,平日很受崇祯宠爱。看见大家互相观望,他忍不住起立奏道:

“臣等进宫来不为别事,恳陛下看在孝定太后的情分上,对李国瑞……”

崇祯截断他的话说:“李国瑞的事,朕自有主张,卿等不用多言。”

“皇上圣明,此事既出自乾断,臣等自然不应多言。但想着孝定太后……”

崇祯用鼻孔轻轻冷笑一声:“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后!这江山不唯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后的江山,祖宗的江山。朝廷的困难,朕的苦衷,纵然卿等不知,祖宗也会尽知。若非万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刘文炳壮着胆子说:“陛下为国苦心,臣等知之甚悉。但今日朝廷困难,决非向几家戚畹借助可以解救。何况国家尚未到山穷水尽地步,皇上对李国瑞责之过甚,将使孝定太后在天之灵……”

崇祯摇头说:“卿等实不知道。这话不要对外人说,差不多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他望着四位皇亲,眼睛忽然潮湿,叹口长气,接着说:“朕以孝治天下。孝定太后是朕的曾祖母,如非帑藏如洗,军饷无着,朕何忍出此一手?自古忠臣毁家纾难,史不绝书。李国瑞身为国戚,更应该拿出银子为臣民倡导才是,比古人为国毁家纾难还差得远哩!”

年长辈尊的冉兴让赶快站起来说:“国家困难,臣等也很清楚。但今日戚畹,大非往年可比。遍地荒乱,庄田收入有限。既为皇亲国戚,用度又不能减。武清侯家虽然往年比较殷实,近几年实际上也剩个空架子了。”

崇祯说:“你们都是皇亲,自然都只会替皇亲方面着想。倘若天下太平,国家富有,每年多给皇亲们一些赏赐,大家就不会叫苦了。”

巩永固知道张国纪是绝不敢说话的,只好自己向前两步,跪下奏道:

“臣不敢为李国瑞求情,只是想着李国瑞眼下拿二十万两银子实有困难。陛下可否格外降恩,叫他少出一点,以示体恤,也好使这件事早日了结?”

“一钱银子也不能少。当神祖幼时,内库金银不知运了多少到他们李家。今日国家困难,朕只要他把内库金银交还。”他转向冉兴让,“卿年高,当时的事情卿可记得?”

冉兴让躬身回答:“万历十年张居正死,神祖爷即自掌朝政,距今将近六十年。从前确有谣传,说孝定太后常将内库金银赏赐李家。不过以臣愚见,即令果有其事,必在万历十年之前,事隔六十年,未必会藏至今天。”

“六十年本上生息,那就更多了。”崇祯笑一笑,接着说,“卿等受李家之托,前来讲情,朕虽不允,你们也算尽到了心。朕今日精神疲倦,有许多苦衷不能详细告诉卿等知悉。你们走吧。”

大家默默地叩了头,鱼贯退出。但他们刚刚走出文华门,有一个太监追出传旨,叫驸马巩永固回文华后殿。

崇祯已经离开御座,在文华后殿走来走去。看见巩永固进来,他走到正中间,背靠御案,面南而立,脸色严峻得令人害怕。巩永固叩了头,等候问话。过了片刻,崇祯向他的妹夫问:

“皇亲们对这件事都有什么怨言?”

巩永固猛然一惊,叩头说:“皇亲们对陛下并没有一句怨言。”

“哼,不会没有怨言!”停一停,崇祯又说,“万历皇爷在世时,各家老皇亲常蒙赏赐。到了崇祯初年,虽然日子大不如前,朕每年也赏赐不少。如今反而向皇亲们借助军饷,岂能没有怨言?”

巩永固确实听到了很多怨言,最大的怨言是皇亲们都说宗室亲王很多,像封在太原的晋王、西安的秦王、卫辉的潞王、开封的周王、洛阳的福王、成都的蜀王、武昌的楚王等等,每一家都可以拿出几百万银子,至少拿出几十万不难,为什么不让他们帮助军饷?有三四家拿出银子,一年的军饷就够了。皇上到底偏心朱家的人,放着众多极富的亲王不问,却在几家皇亲头上打算盘!就连巩永固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他非常了解皇上的秉性脾气,不敢将皇亲们的背后议论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伏地不起,默不作声。

崇祯见他的妹夫不说话,命他出去。随即,他心情沉重地走出文华殿,乘辇回乾清宫去。

已经鼓打三更了,他还靠在御榻上想着筹饷的事。他想,今晚叫几位较有面子的皇亲碰了钉子,李国瑞一定不敢继续顽抗;只要明日他上表谢罪,情愿拿出十万、八万银子,他还可以特降皇恩,不加责罚。他又暗想,皇后的千秋节快要到了,向皇亲们借助的事最好在皇后生日之前办完,免得为这件事闹得宫中和戚畹都不能愉快一天。

李国瑞因见替他求情的皇亲们碰了钉子,明白他已经惹动皇上生气。几天之内,他单在几位大太监如王德化、曹化淳之流身上已经花去了三万银子,其他二三流的太监也趁机来向他勒索。李国瑞眼看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去了将近五万两,还没有一两到皇上手里,想来想去,又同清客们反复密商,决定只上表乞恩诉苦,答应出四万银子,多一两银子也不出了。他倚仗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孙,当今皇上的表叔,又没犯别的罪,皇上平白无故要他拿出很多银子本来就不合道理,他拿不出来多的银子不犯国法。有的皇亲暗中怂恿李家想办法请皇后和东宫田娘娘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大家认为,只要皇后或十分受宠的东宫娘娘说句话,事情就会有转机。

一连几天,崇祯天天派太监去催逼李国瑞拿出二十万两银子,而李国瑞只有上本诉穷。崇祯更怒,不考虑后果如何,索性限李国瑞在十天内拿出来四十万两银子,不得拖延。李国瑞见皇帝如此震怒和不讲道理,自然害怕,赶快派人暗中问计于各家皇亲。大家都明白崇祯已经手忙脚乱,所以才下此无理严旨。他们认为离皇后千秋节只有十来天了,只要李国瑞抱着破罐子破摔,硬顶到千秋节,经皇后说句话,必会得到恩免。还有人替李国瑞出个主意:大张旗鼓地变卖家产。于是武清侯府的奴仆们把各种粗细家具、衣服、首饰、字画、古玩,凡是能卖的都拿出来摆在街上,标价出售,满满地摆了一条大街。隔了两天,开始拆房子,拆牌楼,把砖、瓦、木、石、兽脊等等堆了两条长街。在什物堆上贴着红纸招贴,上写着:“本宅因钦限借助,需款火急;各物贱卖,欲购从速!”这是历朝从来没有过的一件大大奇闻,整个北京城都轰动起来。每天京城士民前往武清侯府一带观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好像赶会一般,但东西却无人敢买,害怕惹火烧身。士民中议论纷纷,有的责备武清侯这样做是故意向皇上的脸上抹灰,用耍死狗的办法顽抗到底;有的说皇上做得太过分了,二十万现银已经拿不出来,又逼他拿出四十万两,逼得李武清不得已狗急跳墙。另外,一天清早,在大明门、棋盘街和东西长安街出现了无名揭帖,称颂当今皇上是英明圣君,做这件事深合民心。

这些情形,都由曹化淳报进皇宫。崇祯非常愤怒,下旨将李国瑞削去封爵,下到镇抚司狱,追逼四十万银子的巨款。起初他对于棋盘街等处出现的无名揭帖感到满意,增加了他同戚畹斗争的决心。但过了一天,当他知道舆论对他的做法也有微词时,立刻传旨东厂和锦衣卫,严禁京城士民“妄议朝政”,违者严惩。

在李国瑞下狱的第二天,崇祯将薛国观召进乾清宫,忧虑地问道:

“李国瑞一味顽抗,致使向戚畹借助之事不得顺利进行。不意筹饷如此困难,先生有何主意?”

薛国观心中很不同意崇祯的任性做法,但他不敢说出。他十分清楚,戚畹、勋旧如今都暗中拧成了一股绳儿,拼命抵制皇上借助。他害怕事情一旦变化,他将有不测大祸,所以跪在地上回答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李国瑞如此顽抗,殊为不该。但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孙,非一般外臣可比。究应如何处分,微臣不敢妄言。”

听了这句回答,崇祯心中十分恼火,但忍耐着没有流露。他决定试一试薛国观对他是否忠诚,于是忽然含着微笑问:

“先生昨晚在家中如何消遣?”

薛国观猛然一惊,心中扑通扑通乱跳。他害怕如果照实说出,皇上可能责备说:“哼,你是密勿大臣,百官领袖,灾荒如此严重,国事如此艰难,应该日夜忧勤,不逞宁处,才是道理,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同姬妾饮酒,又同清客下棋,直至深夜?”他素知东厂的侦事人经常侦察臣民私事,报进宫去。看来他昨晚的事情已经被皇上知道了,如不照实说出,会落个欺君之罪。在片刻之间,他把两方面的利害权衡一下,顿首说:

“微臣奉职无状,不能朝夕惕厉,加倍奋发,以纾皇上宵旰之忧,竟于昨晚偶同家人小酌,又与门客下棋。除此二事,并无其他消遣。”

“先生可是两次都赢在‘卧槽马’上?”

“不过是两次侥幸。”

崇祯不再对首辅生气了。他满意薛国观的回答同他从曹化淳口中所得的报告完全相符,笑着点点头说:

“卿不欺朕,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薛国观捏了一把汗从乾清宫退出以后,崇祯陷入深深的苦恼里边。两天来,他觉察出他的亲信太监王德化和曹化淳对此事都不像前几天热心了,难道是受了皇亲们的贿赂不成?他没有抓到凭据,可是他十分怀疑,在心中骂道:

“混蛋,竟没有一个可信的人!”

恰在这时,曹化淳来了。他每天进宫一趟,向皇上报告京城内外臣民的动态,甚至连臣民的家庭阴事也是他向宫中奏报的材料。近来他已经用了李国瑞很多银子。今天他在崇祯面前直言不讳地禀奏说:满京城的戚畹、勋旧和缙绅们为着李国瑞的事人人自危,家家惊慌。曹化淳还流露出一点意思,好像李国瑞并不像外边所传的那样富裕。

听了曹化淳的禀奏,崇祯更加疑心,故意望着曹化淳的眼睛,笑而不语。曹化淳回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心中七上八下,背上浸出冷汗。过了一阵,崇祯忽然问道:

“曹伴伴[2],日来生意可好哇!”

曹化淳大惊失色,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说:“奴婢清谨守法,皇爷素知,从不敢稍有苟且。实不知皇爷说的是什么事情。”

崇祯继续冷笑着,过了好长一阵,徐徐地说:“你要小心!有人上有密本,奏你假借东厂权势,受贿不少,京师人言籍籍。”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皇爷明鉴,奴婢实在冤枉!”曹化淳连声说,把头碰得咚咚响。

看见曹化淳十分害怕,崇祯满意了,想道:“这班奴婢到底是自家人,不敢太做坏事。”为着使曹化淳继续替他忠心办事,他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

“朕固然不疑心你,不过你以后得格外小心。万一有人抓住你的把柄,朕就护不得你了。”

“奴婢死也不敢做一点苟且之事。”

“既然你不敢背着朕做坏事,那就好了。”

“万万不敢!”

“李国瑞下狱后情形如何?”

李国瑞正在患病,曹化淳本来打算向皇帝报告,但此刻怕皇上疑心他替李国瑞说话,不敢照实说出。他跪着奏道:

“他很害怕,总在叹气、流泪。别的情形没有。”

“你同吴孟明好生替朕严追,莫要姑息!”

“是,一定严追!”

李国瑞虽然下狱,但是李府的亲信家人和几家关系最密的皇亲们却按照商量好的主意,暗中加紧活动。他们已经知道,如若不是薛国观赞同,皇上未必就决定向戚畹借助。他们还风闻两个月前,有一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薛国观,议论国事。当崇祯谈到朝廷上贪贿成风时,薛国观回答:“倘使厂、卫得人,朝士安敢如此!”当时王德化侍立一旁,吓了一身冷汗。从那天以后,王德化和曹化淳都有意除掉薛国观。皇亲们现在决定:一方面利用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除掉薛国观,使朝廷上没有一个大臣敢支持皇上向戚畹借助;另一方面利用嘉定伯府和锦衣都督田府向皇后和田贵妃暗中求情。由于皇后的性情比较庄严,所以皇亲们首先打通了承乾宫的门路。

近来,田宏遇曾几次派总管暗中送礼给承乾宫的掌事太监,托他转恳贵妃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李国瑞家也给这个掌事太监送了不少银子。田妃深知崇祯最厌恶后妃们过问外事,心中十分为难。昨晚田皇亲府派人进献四样东西:一卷澄心堂纸,一册北宋精拓《兰亭序》,一方宋徽宗的二龙戏珠端石砚,一串珍珠念珠。田妃十分喜爱。她想这澄心堂纸是南唐李后主所造的名贵纸张,在北宋已很难得,欧阳修和梅圣俞都曾写诗题咏,经过七百年,越发成了珍品,不料田府竟有办法找来一卷送给她画画。北宋拓《兰亭序》虽然在宫中不算稀罕,但是她近两年来正在临摹此帖,这一件东西也恰恰投合了她的爱好。那一方端石砚通体紫红,却在上端正中间生了一个“鸲鹆眼”,色呈淡黄,微含绿意。砚上刻了两条龙,一双龙头共向“鸲鹆眼”,宛如戏珠。砚背刻宋徽宗手写铭文,落款是“大宋宣和二年御题”。那一串念珠是一百单八颗珍珠用金线穿成,下边一颗大如小枣,宝光闪炼,十分难得,而最罕见的是四颗黑珍珠,色如浓漆,晶莹照人。田妃近来不知怎的常有“人生如梦”和“祸福无常”的想法,对佛法顿生兴趣,有时背着皇帝焚香趺坐,默诵《妙法莲华经》。如今忽然得到这串念珠,真是喜出望外。她一点没有料到这四样东西都是武清侯府的旧藏,用田宏遇的名义献进承乾宫来。田妃把玩很久,爱不释手,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涌上心头。母亲已经于前年死了,而父亲已十二年没见面了。明朝宫廷的家法极严,没有后妃省亲的制度。田妃只知道自从她成为宠妃以后,她的父母搬到东城住,宅第十分宏敞,大门前有一对很大的铁狮子,京城士民都将那地方叫作铁狮子胡同。如今对着父亲送来的东西,在一阵高兴过后,跟着是心中酸楚,连眼圈儿也红了。

这时,掌事太监吴祥进来,向她躬身低声奏道:

“启禀娘娘,刚才老皇亲派来陈总管对奴婢说:李国瑞在狱中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恳求娘娘早一点设法垂救。”

田妃没有作声,想了一阵,仍然感到为难。她临着《兰亭序》写了二十多个字,实在无情无绪,便放下宫制斑管狼毫笔,走到廊下,亲自教鹦鹉学语。忽然宫门外一声传呼:

“万岁驾到!”

田妃来不及更换冠服,赶快走到承乾门内接驾。崇祯在田妃的陪侍下一边看花一边往里走去,忽然听见画廊下又发出一声喧呼:“万岁驾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红嘴绿鹦鹉在鎏金亮架上学话,不觉笑了,回头对田妃说:

“卿的宫中,处处有趣,连花鸟也解人意,所以朕于万几之暇,总想来此走走。”

田妃含笑回答:“皇上恩宠如此,不唯臣妾铭骨不忘,连花鸟亦知感激。”

她的话刚说完,鹦鹉又叫道:“谢恩!”崇祯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腔愁闷都散了。

崇祯爱田妃,也爱承乾宫。

承乾宫的布置很别致。田妃嫌宫殿过于高大,不适合居住,便独出心裁,把廊房改成小的房间,安装着曲折的朱红栏杆,雕花隔扇,里面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精巧家具和新颖什物,墙上挂着西洋八音自鸣钟。嫌宫灯不亮,她把周围护灯的金丝去掉三分之一,遮以轻绢,加倍明亮。她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心思获得崇祯的喜欢,使他每次来到承乾宫都感到新鲜适意。当时南方的水果很难运到北京,可是今天在田妃的桌子上,一个大玛瑙盘中摆着橘子和柑子。屋角,一张用螺钿、翡翠和玛瑙镶嵌成采莲图的黑漆红木茶几上放着一个金猊香炉,一缕轻烟自狮子口中吐出,袅袅上升,满屋异香,令人心清神爽。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出自苏州名手的盆景,虽然宜兴紫砂盆长不盈尺,里面却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磴道盘曲,古木寒泉,梵寺半隐,下临一泓清水,白石磷磷。崇祯端详片刻,笑着说:

“倘若水中有几条游鱼,越发有趣。”

田妃回答:“水里是有几条小鱼,皇上没有瞧见。”

“真的?”

田妃嫣然一笑,亲自动手将盆景轻扣一下。果然有几条只有四五分长的小鱼躲在悬崖下边,被一些绿色的鱼草遮蔽,如今受到惊动,立即活泼地游了出来。崇祯弯着身子一看,连声说好。看了一阵,他离开桌子,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田妃宫中的字画也是经常更换。今天在这间屋里只挂了两幅画:一幅是王冕的《归牧图》,一幅是唐寅的《相村水乡图》。后者是一个阔才半尺、长约六尺余的条幅,水墨浓淡,点缀生动;杨柳若干株,摇曳江干;小桥村市,出没烟云水气之中。画上有唐伯虎自题五古一首。相村是大书画家兼诗人沈石田住的地方。石田死后,唐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见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挥笔成画,情与景融,笔墨之痕俱化。崇祯对这幅画欣赏一阵,有些感触,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宫女拿来曲柄琵琶,弹了他自制的五首《访道曲》,又命田妃也弹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兴,田妃悄悄告诉宫女,把三个孩子带了进来。登时,崇祯面前热闹起来。崇祯这时共有五个男孩,两个女儿。这五个儿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后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皇二子今年九岁,皇四子七岁,都已经懂得礼节。进来以后,他们胆怯地跪下给父亲叩头,然后站在父亲的膝前默不作声。皇五子还不满五周岁,十分活泼,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之礼。崇祯平日很喜欢他,见了他总要亲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阵,所以唯有他不怕皇上。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怀里,跟在哥哥们后边,一看见父亲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万岁!”奶子把他放在红毡上,要他拜,他就拜,因为腿软,在红毡上跌了一跤。但他不懂跪拜是礼节,只当做玩耍,所以跌跤时还格格地笑着。崇祯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亲了一下他的红彤彤的胖脸颊。

崇祯对着美丽多才的妃子和爱子,暂时将愁闷撂在一边。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父亲借助几万银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现在决定暂不提了,免得破坏了这一刻相处的愉快。然而田贵妃却决定趁着皇上快活,寻找机会大胆地替李国瑞说一句话。她叫宫女们将三个皇子带出去,请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让崇祯在连赢两棋之后,心中越发高兴,她更好替李国瑞说话。不料崇祯刚赢一棋,把棋盘一推,叹口气,说要回乾清宫去。田妃赶快站起来,低声问道:

“陛下方才那么圣心愉快,何以忽又烦恼起来?”

崇祯叹息说:“古人以棋局比时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时事,以臣妾看来,目前献贼新败,闯贼被围,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宽,何用烦恼?”

崇祯又啧啧地叹了两声,说:“近来帑藏空虚,筹饷不易,所以朕日夜忧愁,纵然同爱卿在一起下棋也觉索然寡味。”

“听说不是叫戚畹借助么?”

“一言难尽!首先就遇着李国瑞抗旨不出,别的皇亲谁肯出钱?”

“李家世受国恩,应该做个榜样才是。皇上若是把他召进宫来,当面晓谕,他怎好一毛不拔?”

“他顽固抗旨,朕已经将他下到狱里。”

田妃鼓足勇气说:“请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下狱怕不是办法。李国瑞年纪大概也很大了,万一死在狱中,一则于皇上面子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不再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虽然他觉得田妃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所以很失悔同田妃提起此事。他站起来准备回乾清宫,但在感情上又留恋田妃这里,于是背着手继续欣赏田妃的陈设雅趣。他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来一面小镜子。这镜子造得极精,照影清晰。他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在背面单凤翔舞的精致图案中看见一首七绝铭文:

秋水清明月一轮,

好将香阁伴闲身。

青鸾不用羞孤影,

开匣当如见故人。

崇祯细玩诗意,觉得似乎不十分吉利,回头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镜子?”

田妃见他不高兴,心中害怕,躬身奏道:“这是宫中旧物,奴婢们近日从库中找出来的。臣妾因它做得精致,又是古镜,遂命磨了磨,放在这里赏玩。看这小镜子背面的花纹图样,铭文格调,妾以为必是晚唐之物。”

“这铭文不大好,以后不要用吧。”

田妃恍然醒悟,这首诗对女子确有点不吉利,赶快接过古镜,躬身奏道:

“臣妾一向没有细品诗意,实在粗心。皇上睿智天纵,烛照万物。这小镜子上的铭文一经圣目,便见其非。臣妾谨遵谕旨,绝不再用它了。”

崇祯临走时怕她为此事心中不快,笑着说:“卿可放心,朕永远不会使卿自叹‘闲身’、‘孤影’。卿将与朕白发偕老,永为朕之爱妃。”

田妃赶快跪下叩头,说:“蒙皇上天恩眷爱,臣妾愿世世生生永侍陛下。”

崇祯把田妃搀了起来,又说:“卿不唯天生丽质,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深明事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与卿相对,便得到一些慰藉。”

午膳以后,崇祯略睡片刻,便坐在御案前处理军国大事。这时王德化和曹化淳进来了。他望着他们问:

“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

曹化淳叩了头,站起来躬身说:“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爷不要生气。”

崇祯感到诧异,赶紧问:“密奏何事?”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侦察确实,首辅薛国观深负圣眷,贪赃不法,证据确凿。”

“啊?薛国观……他也贪赃么?”

“是的,皇爷。奴婢现有确实人证,薛国观单只吞没史的银子就有五万。”

“哪个史?”

“有一个巡按淮扬[3]的官儿名叫史,在任上曾经干没了赃罚银和盐课银三十余万,后来升为太常寺少卿,住在家乡,又做了许多坏事,被简讨[4]杨士聪和给事中张焜芳相继奏劾……”

“这个史不是已经死在狱中了么?”

“皇上圣明,将史革职下狱。案子未结,史范瘐死狱中。史曾携来银子十余万两,除遍行贿赂用去数万两外,尚有五万两寄存在薛国观家,尽入首辅的腰包。”

“有证据么?”

“奴婢曾找到史家人,询问确实,现有史家人刘新可证。刘新已写了一张状子,首告薛国观干没其主人银子一事。”曹化淳从怀中取出状子,呈给崇祯,“刘新因是首告首辅,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状子,反将受害,所以将状子递到东厂,求奴婢送达御览。”

崇祯将状子看过以后,忽然脸色铁青,将状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说:

“朕日夜焦劳,志在中兴。不料用小臣小臣贪污,用大臣大臣贪污。满朝上下,贪污成风,纲纪废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赶快跪下。

崇祯吩咐:“快去替朕拟旨,着将薛国观削职听勘!”

“是,奴婢立刻拟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将严旨拟好,但崇祯看了看,却改变了主意。他想,第一,薛国观究竟干没史银子多少,尚须查实,不能仅听刘新一面之词;第二,即令刘新所告属实,但史原是有罪入狱,在他死后干没了他的寄存银子与贪赃性质不同;第三,目前为李国瑞事正闹得无法下台,再将首辅下狱,必然使举朝惊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国观,在强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与廷臣们的助力。他对王德化说:

“重新拟旨,叫薛国观就这件事好生回话!”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祯又开始省阅文书。他看见有李国瑞的一本,以为他一定是请罪认捐。赶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国瑞仍然诉穷,说他在狱中身染重病,恳求恩准他出狱调治。崇祯想起来上午田贵妃对他所说的话,好生奇怪。默想一阵,不禁大怒,在心中说:

“啊,原来田妃同外边通气,竟敢替李国瑞说话!”

他将李国瑞的奏本抓起来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声,又将一只成窑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脸色灰白,不敢抬头望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将田妃“赐死”,但稍过片刻,他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全国臣民的震惊和议论,又想起来田妃平日的许多可爱之处,又想起来她所生的三个皇子,特别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处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个太监出去向东厂和锦衣卫传旨,将李国瑞的全部家产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没入官。关于如何处分田妃,他还在踌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着后天由田妃率领众妃、嫔向中宫朝贺,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事!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他决定将她打入冷宫,以后是否将她废黜,看她省愆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立刻去承乾宫传旨,并严禁将此事传出宫去。这个太监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语说:

“唉,真没想到,连我的爱妃也替旁人说话。我同李国瑞斗,斗到我家里来啦!”他摇摇头,伤心地落下泪来。

田妃刚才打发亲信太监出宫去将她已经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的事情告诉父亲知道,忽然御前太监陈公公前来传旨。她还以为是关于后天庆贺中宫千秋节的事,赶快整好凤冠跑出,跪在阶下恭听宣旨。陈太监像朗诵一般地说:

“皇上有旨:田妃怙宠,不自约束,胆敢与宫外互通声气。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处,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除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外,其余皇子均留在承乾宫,不得擅往启祥宫去。钦此!……谢恩!”“谢恩!”田妃叩头说,声音打战。

田妃突然受此严谴,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站不起来。两个宫女把她搀起,替她取掉凤冠,收拾了应用东西,把九岁的皇二子和七岁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宫,自己带着皇五子,抽咽着离开。一出宫门,她不知以后是否有重回东宫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痛哭起来。

当天晚上,秉笔太监王承恩来乾清宫奏事完毕,崇祯想着王承恩一向谨慎,颇为忠心,恰好左右无人,小声问道:

“你知道近来戚畹中有何动静?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国家困难着想么?”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宫中伺候皇爷,外边事虽然偶有风闻,但恐怕不很的确。况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说?”

“没有旁人,你只管对朕直说。”

王承恩近来对这事十分关心,眼看着皇帝被孤立于上,几个大太监背着皇上弄钱肥私,没有人肯替皇上认真办事,常常暗中焦急。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监王安门下,和王德化原没有深厚关系,近两年被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德化手下做事,生怕王德化对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祯面前多说一句话。现在经皇上一问,他确知左右无人,趁机跪下说:

“此事关乎皇亲贵戚,倘奴婢说错了话,请陛下不要见罪。目前各家皇亲站在皇爷一边的少,暗中站在李国瑞一边的多。……”

崇祯截住问:“朕平日听说李国瑞颇为骄纵,一班皇亲多有同他不和的,怎么如今会反过来同他一鼻孔出气?”

“这班皇亲贵戚本来应该是与国家同休戚,可是目前肯替国家输饷的人实在不多。他们害怕皇上勒令李国瑞借助只是一个开端,此例一开,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边。”

“呵,原来都不愿为国出钱!”崇祯很生气,又问道,“廷臣们对这事有何议论?”

“听说廷臣中比较有钱的人都担心不久会轮到缙绅输饷,不希望李国瑞这件事早日有顺利结果;那些比较清贫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对,可是都抱着一个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缄默,没有人敢在朝廷上帮皇爷说话。”

“他们既然自己没钱,将来号召缙绅输饷也轮不到他们头上,为何他们也畏首畏尾,不敢说话?”

“古人说:疏不间亲。皇上虽然将李国瑞下了狱,可是他们有不便说话之处。”

崇祯心中很愿意看见有一群臣工上疏拥护他做这件事,但是这意思他没法对王承恩说出口来。他想,既然臣工们担心他在这事上虎头蛇尾,他更要把李国瑞制服才行。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为损伤,以后诸事难办。

“你知道内臣中有谁受了李家贿赂?”他突然问。

王承恩吃了一惊。他害怕万一有人窃听,不敢说出实话,伏地奏道:

“奴婢丝毫不知。”

“难道没有听到一些儿传闻?”

“奴婢实在不曾听到。”

崇祯沉默片刻,说:“知道你不会欺朕,所以朕特意问你。既然宫中人没有受李家贿赂的,朕就放心了。下去吧。”

王承恩叩了一个头,退出乾清宫大殿,却在檐前一个鎏金铜像旁被一位值班的随堂太监拉住。这位随堂太监是王德化的心腹,姓王名之心,在宫灯影下对承恩含笑低语说:

“宗兄在圣上面前的回答甚为得体。”

王承恩心中怦怦乱跳,没有说话,对王之心拱手一笑,赶快向丹墀下走去。半路上遇着王德化迎面走来,前后由家下太监随侍,打着几盏宫式料丝灯笼。王承恩带着自家的小太监肃立路旁,拱手请安并说道:

“宗主爷还不回府休息?”

王德化说:“今日皇上生气,田娘娘已蒙重谴,我怕随时呼唤,所以不敢擅归私宅。再者,后天就是中宫娘娘的千秋节,有些该准备的事情都得我亲自照料。”

“国家多事,宗主爷也真够辛苦。”

“咱们彼此一样。刚才皇上可问你什么话来?”

王承恩不敢隐瞒,照实回明。王德化点点头,走近一步,小声嘱咐说:

“皇爷圣心烦躁,咱们务必处处小心谨慎。”

“是,是。”

看着掌印太监走去几丈远,王承恩才敢往养心殿的院落走去。他自十二岁进宫,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太监之间充满了互相嫉妒、倾轧和陷害,祸福无常。他庆幸自己刚才在皇上前还算小心,不曾说出来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贿的事。


[1]懿安皇后——天启的皇后张氏,崇祯的嫂子。

[2]伴伴——明代宫中习惯,皇帝对年纪较长、地位较高的太监称呼伴伴,表示亲密。

[3]淮扬——明朝的扬州府和淮安府合称淮扬。

[4]简讨——翰林院官名。本作“检讨”,明末因避崇祯帝讳,改写为“简讨”,入清朝仍写作“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