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的上谕下了以后,住在京城的皇亲、勋旧越发兔死狐悲,人人自危。他们赶快联名上了一封奏疏,恳乞皇上开恩,念李国瑞已死狱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袭爵,以慰孝定太后在天之灵。崇祯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后,心中不免犹豫。但过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筹饷办法,还是决定寸步不让。他心中叹息说:“唉,你们这班国戚勋旧,真是糊涂!你们的富贵自何而来?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们不是也跟着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又暗恨薛国观,倘若不是他当时赞同向李国瑞头上开刀,何至于今日进退两难!
又过三天,他正在宫中发闷,王承恩送来了一叠文书。他先看了几封奏疏,都是攻击杨嗣昌的。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的一封,措辞特别激烈。他抨击杨嗣昌加征练饷,引荐陈新甲是为同满洲议和暗作准备,又攻击杨嗣昌继母死后没有回原籍奔丧守孝,而是“夺情视事”。崇祯看了前几封奏疏已经很生气,看了黄道周的更加愤怒:
“这个黄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挠大计,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为可恶!”
他又从御案上拿起来一封奏疏,是礼部主事吴昌时讦奏薛国观纳贿的事。吴昌时原是行人司的一个行人,正九品的低级闲官儿。去年,他趁着京官考选,托人向薛国观说情,要求帮他升转为吏科给事中。薛国观收下礼物,口头答应帮忙而心中很轻视这个人。考选结果,吴昌时升转为礼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个热衙门。给事中虽然只是从七品,却是所谓“言官”和侍从之臣,不但对吏部工作有权监督,且对朝政有较多发言机会,纳贿、敲诈、勒索的机会也较多。礼部主事虽是正六品,但礼部是个冷衙门,所以反不如从七品的给事中受人重视。吴昌时没得到理想的职位,认为是薛国观出卖了他。近来他风闻皇上对首辅不满,便上疏揭发薛国观一件纳贿的事,尽量夸大,进行报复。崇祯正想借一个题目将薛国观逐出内阁,看了这封弹章,不待审查清楚,便立刻写了一道手谕:
薛国观身任首辅,贪渎营私,成何话说!着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速议处奏闻!
崇祯继续批阅文书。其中有一本是畿辅和山东士民一千多人来到京城上的。他们说:“百姓生计,已濒绝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旧征赋,杜绝苛派,拨款赈济,则弱者辗转死于道路,而强者势将群起而走险,大乱将愈不堪收拾矣。”恰巧曹化淳来乾清宫奏事,崇祯就向他问道:
“曹伴伴,畿辅和山东有千余士民伏阙上书,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他们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间就在前门外露宿街头。侦事番子随时侦察,尚未见这些百姓有何轨外言行。”
崇祯向站在身边伺候的王承恩问:“朕不是在几个月前就降旨恩免山东和畿辅的钱粮了么?”
秉笔太监回奏:“皇爷确实免过两省受灾州、县钱粮,不过他们的本上说‘黄纸虽免,白纸[1]犹催’。看起来小民未蒙实惠。”
崇祯不再问下去。迟疑一阵,在这个本上批道:
览百姓每[2]所奏,朕心甚悯。着户、兵衙门知道,究应如何豁免,如何赈济,妥议奏闻。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干法纪。钦此!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五凤楼上传出来第一通鼓声。文武百官陆续进入端门。
当百官入朝时,一千多畿辅和山东士民由二十几位老人率领,来到长安右门外边。曾经率领乡里子弟打过清兵的姚东照也来了。昨天上午他们见到了皇上的御批,大为失望。这群老人当即又写了一封痛陈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们“毋庸逗留”京城,且见奏本中有些话说得过于激切,不肯收下。他们无奈,便趁着今天是常朝的日子,头顶奏本,“伏阙上书”。古代的所谓阙就是宫门。拿明朝说,就是午门。但如今老百姓不唯望不见午门,连承天门也无法走近,只能跪伏在长安右门以外。他们原希望有哪位大人怜念小民,收下他们的奏本带进宫去,呈给皇上,谁知守门的锦衣官兵压根儿不许他们走近长安右门,用水火棍和刀、剑将他们赶散。一见大官来到,把他们赶得更远。百姓们见长安右门不行,就从棋盘街转过大明门,来到长安左门。在这里,他们遇到的情形一样。有些老人已经完全绝望,也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们恳求守门的锦衣官员收下奏本送进宫中。锦衣官员唯有斥骂,并不肯收。他们想,就这样跪下去吧,迟早会有人怜悯他们,将他们“伏阙上书”的事上奏皇帝。他们跪得很乱。有人过于饥饿,跪不稳,倒了下去。有人身体虚弱得很,发出呻吟。
在紫禁城内,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后,有一个太监走出皇极门,手中拿一把黄丝静鞭,连着挥响三次。于是,午门内寂静无声,仪仗森森,气象肃穆。
过了片刻,内官传呼:“驾到!”崇祯头戴翼善冠,身穿圆领绣龙黄罗袍,面带忧容,在一大群太监的簇拥中乘辇出来。由翰林、中书、科、道各四人组成的导驾官员,从皇极门导驾而出,步步后退,将龙辇导向御座。文武百官躬身低头,不敢仰视。崇祯下了辇,升入御座。
仪表堂堂、声音洪亮的鸿胪寺官高唱:“入班行礼!”随即文武百官面向金台,依照鸿胪寺官的唱赞,有节奏地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然后分班侍立。一位纠仪御史跪下奏道:
“今有户部主事张志发,平身起立时将笏落地,事属失仪,合当拿问。请旨!”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声说了一两句话。一位容貌丰秀、专管上朝传宣的随堂太监,从御座旁向前走出几步,像女人的声音一般,朗朗传旨:
“皇上口谕:姑念他事出无心,不必拿问;着即罚俸三月,以示薄惩。谢恩!”
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臣从班中踉跄走出,匍匐跪下,颤声奏道:“微臣朝班失仪,罪该万死。蒙陛下天恩浩荡,不加严罚,使微臣生死难报,敬谨叩谢皇恩!”然后他流着泪,颤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张志发谢恩站起来时,崇祯的眼光正向左边文臣班中扫去。他没有看见薛国观,明白他是因为受了弹劾,“注籍”[3]在家。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对薛国观的处罚,忽然听见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在承天门附近是极其稀有的现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辅和山东来的“无知愚民”不肯离去,不禁皱皱眉头,心中怒恨,想道:“他们竟敢抗旨,仍在京师逗留!”但是他没有忘记要臣民视他为“尧舜之君”,所以他忍着怒气,将户部尚书和侍郎叫到面前,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慢慢说道:
“朕一向爱百姓犹如赤子。有些州、县灾情实在太重的,你们斟酌情形,钱粮是否应该减免,详议奏闻。”随着一阵南风,东长安门的隐约人声继续传来。他忍不住问:“这外边的人声可是上书的百姓么?”
跪在地上的户部尚书李待问抬头奏道:“是山东和畿辅的百姓父老,因灾情惨重,征派不止,来京城吁恳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赈济。”
崇祯又一次皱起眉头,沉默片刻,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太监说:“你去口传圣旨:百姓们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绝不许地方官再事征派。至于赈济的事,已有旨着各有司衙门从速料理,不得迟误。叫百姓们速回原籍,不许逗留京师,滋生事端,致干法纪,辜负朕天覆地载之恩。”
他随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来到面前。霎时间,被叫的朝臣们在御案前的小栏杆外跪了一片,连轻声的咳嗽也没有。他的脸色格外冷峻,充满怒气,眉宇间杀气腾腾。众文武官深知他喜怒无常,都把头低下去,等候着不测风云。他又向群臣扫了一眼,说:
“朕叫你们会议薛国观应如何处分,昨日看你们议后所奏,颇从轻议,显系姑息。薛国观身任首辅,不能辅朕振刷朝政,燮理阴阳,佐朕中兴,反而营私贪贿,成何话说!本应拿问,交三法司[4]从严议罪;姑念他其他恶迹尚不显著,着即将他削籍了事,不许他逗留京师。你们以后做事,绝不要学他的样儿!”
众文武叩头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来有不少重要事要当面陈奏,因见皇上如此震怒,便一声不响了。冷场片刻,崇祯正要退朝,忽然远处的人声更嘈杂了,而且还夹杂着哭声。他大为生气,眼睛一瞪,说:
“锦衣卫使在哪里?”
锦衣卫使吴孟明立刻从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面前。他先向群臣感慨地说:
“朕自登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只因国事杌陧,朕宵衣旰食,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百姓们早登衽席。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不想百姓们只看眼前一时之苦,不能替朕的万世江山着想。”他转向吴孟明,“你去瞧瞧,好生晓谕百姓,不得吵闹。倘若仍敢故违,统统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气的百姓代表从天不明就“伏阙上书,跪恳天恩”,跪过长安右门又跪长安左门,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怜悯,收下他们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们只能望见外金水桥和桥前华表,连承天门也不能完全望见。上朝时,他们听见了隐约的静鞭三响,随后就一切寂静。好像紫禁城是一个极深的海,而他们远远地隔在海外。人们的腿跪得麻木,膝盖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数人仍在跪着。有的人想着家乡惨状,呼天无门,在绝望中默默流泪。过路人愈聚愈多,在他们的背后围了几百人。突然,一个太监走出,尖声高叫:“有旨!”所有坐着的赶快跪下,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因躲避不及,慌忙跟着跪下。太监口传“圣旨”以后,转身便走。百姓们有的跪在后边,并未听清“圣旨”内容,只听清“钦此”便完了。但多数人是听清了的,等太监一走,不禁失声痛哭。姚东照老头子登时心一横,忽地跳起,抢过来奏本自己捧着向长安左门追去,大声呼求:
“公公!公公!……”
只见一道红光一闪,一个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头上。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摇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泪的奏本仍紧握在他手中,而鲜血从头上奔流。老百姓见此情形,胆小的起来乱跑,胆大的扑向前去救他,并且叫道:“你们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锦衣旗校害怕百姓冲入长安左门,一齐向前,用力狠打,赶散百姓,并且逮捕了二十几个人。东长安街上,一片奔跑声、呼打声、哭叫声。姚东照被几个上书百姓冒死救出,抬到东江米巷一个僻静地方放下。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望大家,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伤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话从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实无天理!”
锦衣卫使吴孟明走出东长安门时,“伏阙上书”的百姓已经被驱散了,地上留下了几只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锦衣卫指挥同知率领锦衣旗校会同五城兵马司务将来京上书的山东、畿辅百姓驱逐出内外两城。
当吴孟明走下皇极门丹墀时候,崇祯正要退朝,忽然从文臣班中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红栏杆外跪下。崇祯一看是前日上疏的黄道周,立刻动起火来。不等这位老臣张口,他神色严厉地问:
“你的奏本朕已看过,另有何事要奏?”
黄道周伏地说:“微臣求皇上停征练饷,严惩杨嗣昌以谢天下;布宽仁之政,收拾已溃之人心。”
崇祯因为生气,手脚浮动,说:“朕因为虏、寇猖獗,兵、饷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辅臣杨嗣昌之议,增加练饷。朕何尝不爱民如子?何尝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练饷即无法更练新兵,不更练新兵即无法内剿流寇,外御东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师,沐雨栉风,颇着辛劳。原来在房县一带的九股流贼,已经纷纷请降;献贼自玛瑙山败后,也成了釜底游鱼,与罗汝才被困于鄂西川东一带,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围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歼。倘朝廷内外不和,动辄掣肘,必将使剿贼大事,功亏一篑。你前日疏中说杨嗣昌建议加征练饷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讦,岂是为国家着想?”他转向群臣,接着说:“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论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济,万不要各立门户,徒事攻讦。”
崇祯满以为他的这些话可以使黄道周不再与他廷争,也使别的朝臣不敢跟着说话。但黄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强,又自幼熟读儒家的经史书籍,听了崇祯的话以后,觉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没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头来说:
“陛下!臣前日疏中所云,实为陛下社稷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有门户之见,徒事攻讦。臣二十年躬耕垅亩,中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已五十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颜。臣即竭犬马之力,未必能报皇恩于万一;如遇事缄默,知而不言,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臣上月来京,路经江北、山东、畿辅,只见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陕西两省情况,必更甚于此。盗贼从何而来?说到究底,不过是因为富豪倚势欺压盘剥,官府横征暴敛,使小民弱者失业流离,饿死道旁,而强者铤而走险,相聚为盗。臣上次削夺之后,归耕田园,常与村野百姓为伍,闻见较切,参稽往史,不能不为陛下社稷忧。请陛下毅然下诏,罢练饷以收民心,斩杨嗣昌之头以为大臣倡议聚敛者戒!”
崇祯厉声说:“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忧。别人拿出筹饷练兵办法,你说是祸国殃民之举,这不是徒事攻讦是什么?加征练饷是朕亲自裁定。你说这个办法不好,哪是你的好办法?”崇祯怒不可遏,将桌子一拍,喝道:“说!”
满朝文武见皇帝如此震怒,个个惊恐失色,替黄道周捏了一把冷汗。黄道周前天上疏时已经将最坏的结果作了估计,现在他想着这正是忠臣死谏的时候,心中并无顾虑。他倔强地望着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读圣贤书,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敛为主。苛察繁则人人钳口,正气消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臣今日尚见有山东与畿辅百姓伏阙上书,他日必将失尽人心,连愿意前来上书的人也没有了。杨嗣昌的加征练饷办法是使朝廷饮鸩止渴……”
崇祯截断他的话头,说:“休再啰唆!你如此诋毁练饷,试问你有何良策助朕筹饷练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筹饷,不练兵,罢掉杨嗣昌,派你代朕督师,你能将张献忠、李自成诸贼迅速剿灭,清国家腹心之患?你不顾朕日夜为国事焦忧,妄肆攻讦,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哼!”
黄道周说:“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流贼祸国,致劳宸忧,臣何尝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至于东虏为患,臣平日既忧且愤,独恨杨嗣昌只知与东虏暗中议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溃决……”
崇祯又截断说:“朕问你有何好办法筹饷练兵!”
黄道周说:“大抵额设之兵,原有额饷。如今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认真实练,则兵无虚冒,饷自足用。若兵不实练,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措饷,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尽知?”
崇祯按捺着一腔怒火,又问:“你如何说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
道周说:“万历时,因辽东军事日急,于正赋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万两,名曰辽饷,百姓已经不堪其苦。皇上御极之初,又增加辽饷一百四十万两。崇祯十年,杨嗣昌定了三个月灭贼的期限,增剿饷二百八十万两,原说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诏书中也说‘暂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并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辽饷、剿饷、练饷共一千六百七十万两,均在正赋之外。请皇上勿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为小民留一线生机!”
崇祯被刺到疼处,想大发作,但因黄道周是全国闻名的儒臣,素为清议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无目的地画来画去,过了片刻,冷笑说:
“你所说的尽是书生之见,知经而不知权。你只看百姓目前负担很重,不知一旦流贼肃清,即可长享太平之乐。你只看练饷增赋七百三十万两,数目很大,不知赋出于土田,土田尽归有财有势之家所有。百亩田只增银三四钱,不唯无害于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并。”
黄道周立即回奏:“国家土田,确实兼并成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历朝田赋积弊甚深,有财有势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隐,逃避征赋,土田多而纳粮反少;贫家小户则不敢欺隐,无力逃避,不唯照实纳粮,且受势豪大户转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纳粮反多。况田赋之外,每遇差科[5],贪官污吏放富欺贫,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陛下说增加田赋可以稍抑大户兼并,这是杨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说梦,以君父为可欺,以国事为儿戏!”
崇祯喝道:“不必再说,下去!”他看见黄道周不肯起去,便接着训斥说:“国事日非,大臣们应该和衷共济,方不负朝廷厚望。你遇事攻击杨嗣昌,岂非私心太重,忽忘国家困难?如此哓哓争辩,泄汝私恨,殊失大臣体统!”
“臣只知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皇上社稷着想,不知何谓私心。”
“你平日讲学常讲天理人欲。朕闻凡事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三年前汝因不获入阁,遇事即攻击杨嗣昌,难道是无所为么?”
崇祯自认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黄道周是当时有名的理学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常讲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评黄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锋利武器。然而黄道周倔强地回答说: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读书数十年,于天人义利之辨,稍有所知。唯以忠君爱民为心,不以功名爵禄为怀。臣多年躬耕田垅,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贫自守,不慕荣利,天下人所共闻,岂因未曾入阁而始攻嗣昌!”
崇祯自知责备黄道周有点理亏,虽然神色仍然严峻,却用稍微缓和的口气说:“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说伯夷为圣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屡次将你斥逐,究竟还想用你。没想到你偏激矫情,任性放肆,一至于此!姑念你是讲官[6],这一次宽恕了你。下去吧!”
黄道周担心朝政这样下去,将有亡国之祸,所以才昧死直陈。现在见皇上并不体谅他的忠心,又不许他继续说话,他几乎要痛哭起来,大声说:
“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君为国,不存半点私心。‘夫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将使人心尽失,四海鼎沸,国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练饷,祸国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亦负天下万民。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黄道周虽然没有明言将会亡国,但是崇祯十分敏感,从“臣负陛下”四个字听出来这种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黄道周出去!”
黄道周叩头起来,两腿酸麻,艰难地扭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崇祯望着他的脊背,恨恨地说:
“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学会一个‘佞’字!”
道周立刻车转身,重新跪下,双手按地,花白的长须在胸前索索战抖。他沉痛而倔强地说:
“皇上说臣只学成一个‘佞’字,臣愿把‘忠、佞’二字对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说在君父前独立敢言算是佞,难道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么?忠佞不别,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顾国家急难,不思君父忧劳,徒事口舌之争以博取敢谏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唯杨嗣昌。先增剿饷,继增练饷,均嗣昌所建议。嗣昌对东虏不知整军经武,大张挞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举荐陈新甲为本兵,实为继续向东虏议和计。似此祸国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宠之,信之,不以彼为佞臣。臣读书一生,只学会犯颜直谏,并未学会逢迎阿谀,竟被陛下目为佞臣……”
崇祯大喝道:“给我拿了!如此狂悖,拿下去着实打!”
登时上来几个锦衣力士将黄道周从地上拖起来,推了出去。崇祯拍着御案咆哮:
“着实打!着实打!”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连平日与黄道周毫无来往的人们也害怕他今天会死于廷杖[7]之下。黄道周被拖出午门,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着自己死于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国运不可挽回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向午门望一眼,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喘着气呼喊两声:
“天乎!天乎!”
从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鹭鸶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
“乞皇上姑念黄道周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忠君爱国赤诚,宽饶了他。倘若黄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谏之名,垂之史册,亦将为陛下圣德之累。”
崇祯认得他是户部主事叶廷秀,厉声说:“黄道周对君父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党!”
叶廷秀叩头说:“臣与黄道周素不相识。”
“胡说!既敢为他求情,必是一党。拿下去着实打!”
不容分辩,叶廷秀登时被锦衣拿了,拖往午门外边。叶廷秀因在户部做官,对于农村崩溃情形知道较深,平日较一般朝臣头脑清醒。本来他想趁机向皇上陈述他对国事的看法,竟然连一点意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
左都御史刘宗周由于职掌都察院,对朝廷弊政知道得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从故乡绍兴来京复职,沿途见闻真切,常怀着危亡之感。现在文武百官都吓得不敢作声,他一则不愿坐视大明江山不保,二则想着自己是左都御史,不应该缄口不言,于是迈着老年人的蹒跚步子走出班来,跪下叩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话,崇祯愤愤地问:
“你是想替他们求情么?”
刘宗周说:“叶廷秀虽然无罪,但因为他是臣的门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黄道周。道周于学问无所不通,且极清贫,操守极严,实为后学师表。臣知陛下对道周并无积恨在心,只是因他过于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转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黄道周狂悖欺君,理应论死!”
“按国法,大臣论死不外三种罪:一是谋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贪酷。道周无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恶痛绝者是臣工结党,而道周无党。道周今日犯颜直谏,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丝毫无结党之事。”
“今日不打黄道周,无法整肃朝纲。你不必多说,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岁,在世之日无多……”
“下去!”
“愿陛下……”
“下去!”
“愿陛下为尧舜之主,不愿陛下有杀贤之名。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为国忧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来愈坏,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颁布诏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大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一二敢言之臣,辄蒙重谴;故朝廷之上,正气不伸,皇上孤立。”
“胡说!朕何尝孤立?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喜好结党,互相倾轧,已成风气。朕对此深恶痛绝,不稍宽容。这正是要伸正气,正士风。汝素有清直之名,岂能不知?显系与黄道周一鼻孔出气!……下去!”
“臣今日不将话说出来,死也不退。”
“你还要唠叨些什么?”
“臣以为黄道周适才所奏,虽过于憨直,然实为救国良药。古人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须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若仍严刑峻法,使直言者常获重谴;日日讲聚敛,使百姓生机愈困,则天下事不堪问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热泪,他抬起头继续说,“陛下痛愤时艰,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讲求。”
“非是朕不讲求,而是诸臣负朕。”崇祯忽然转向内侍问,“黄道周打了没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现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祯回头来望着刘宗周,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会把错误归给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责你,你也莫再啰唆。下去!”
“臣话未说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着等候。”
雷声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响着。
作为崇祯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门前的西墀上,监视行刑。吴孟明坐在他的右边,指挥行刑。在西墀下边站着一百名锦衣旗校,穿着有很多褶儿的猩红衣服,手执朱红大棍。黄道周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牢。有四个人用绳子从四面牵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转动。当崇祯在金台上说出来“快打,不要姑息”的话以后,立刻就由随侍太监将这句话传出午门。吴孟明知道刘宗周求情不准,便对众旗校厉声吩咐:
“搁棍!”
“搁棍!”站在下边的一百名旗校同声呼喊,声震午门。
喊声刚住,一个大汉从锦衣旗校队中走出,将一根红漆大棍搁在黄道周的大腿上。吴孟明喝一声“打!”下边一百名旗校齐声喝“打!”开始打起来。打了三下,吴孟明为着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大声喝:“着实打!”一百名旗校齐声喝:“着实打!”每打五下换一个行刑的人,仍像从前一样地吆喝一次“着实打”。吴孟明深知黄道周是当代大儒,不忍心使黄道周立刻死于杖下,所以总不喝出“用心打”三个字。如果他喝出这三个字,行刑的旗校只需几棍子就会结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吴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黄道周也素无积怨,并不说话。
黄道周的脸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须上染着鲜血。他有时呼喊“苍天!苍天!”有时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祖列宗”,却没有一句哀怜求饶的话。他的叫声逐渐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后,便不省人事,只仿佛听见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吆喝声。又过片刻,他的感觉全失了。
锦衣旗校用凉水将黄道周喷醒,因皇帝尚无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时,监刑太监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请旨,意思是想为黄道周留下来一条性命。崇祯的怒火丝毫未消。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说:
“再打二十!”
廷杖又开始了。吴孟明有意关照,所以这后来的二十棍打得较轻。打过之后,黄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丝般的幽幽气儿。人们按照廷杖老例,将他抬起来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后往旁边一扔。虽然吴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轻轻摔,但是摔过之后,他第三次死了过去。
叶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亏他正在壮年,身体结实,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报告两个罪臣都已经打毕,崇祯只轻轻说了两个字:“下狱!”然后把愤怒的眼睛转向刘宗周。这个老臣在地上跪有半个多时辰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崇祯用威胁的口气问。
刘宗周抬起头来说:“今日对二臣行刑,天暗云愁,雷声不歇,岂非天有郁结之气不能泄耶?黄道周学养渊深,并世无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责,故天地为之愁惨。臣不为道周惜,而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也为天下万世惜!”说到这里,他觉得鼻子很酸,喉咙变塞,几乎哽咽起来,只好略停片刻,然后接着说,“昔魏徽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杀之而终不肯杀,反且宠之,重之。汉武帝恶汲黯直谏,将汲黯贬出长安,实则予以优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尧舜,奈何行事反在汉、唐二主之下?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
崇祯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喝道:“尽是胡说!听说汝平日讲学以诚敬为主。对君父如此肆意指责,诚敬何在?”
“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岁月大半在读书讲学,也确实以诚敬为主。臣向来不以面从为忠,故今日不避斧钺,直言苦谏。在君父面前当言不言,既是不诚,亦是不敬。臣今生余日无多,愿趁此为陛下痛陈时弊……”
崇祯将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说!尔与黄道周同恶共济,胆敢当面责备君父,实在可恶至极!着即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拉下去!”
刘宗周被拖出午门以后,崇祯在心中悻悻地说:“唉,没想到朝纲与士风竟然如此败坏!大臣目无君父,不加严处,如何了得!”他向内臣们瞟一眼,无力地低声吩咐:
“宣诸臣近前来,听朕面谕。”
文武百官听了宣召,无声地走到栏杆前边。崇祯向大家低垂着的脸孔上看了看,没有马上说话。刚才他眼睛里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来,现在多了些痛苦和忧郁。他心中明白,尽管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吓得脸色灰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但是自己的雷霆之威并没有慑服黄道周等三个人,也没有使百官诚心畏服。他从大家的神色上感觉到自己是孤立的。
他喝了一口茶,以比较平和的口气戒谕百官不要受黄道周和刘宗周二人劫持,同他们一样目无君父,诽谤朝廷,阻挠加征练饷,致干重谴。最后,他问道:
“你们诸臣还有什么话说?”
几位阁臣趁机会跪下去为刘宗周求情,说他多年住在绍兴蕺山[8]讲学,只是书生气重,与黄道周原非一党,请皇上对他宽宥。崇祯说:
“自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多有利用讲学以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这刘宗周多年在蕺山讲学,是否也有结党情形?”
一位阁臣奏道:“刘宗周虽在蕺山讲学多年,天下学者尊为蕺山先生,尚未闻有结党情形。”
崇祯想了想,说:“念他老耄昏聩,姑从诸先生之请,暂缓议罪。他身居都宪,对君父如此无礼,顿忘平生所学。着他好生回话。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议处,绝不宽容!”
他还要对叶廷秀的事说几句话,但是刚刚开口,一阵狂风夹着稀疏的大雨点和冰雹,突然来到。五凤楼上,雷电交加。一个炸雷将皇极门的鸱吻击落,震得门窗乱动。那个叫作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时狂风将擎在御座上的黄罗伞向后吹倒。崇祯脸色一变,赶快站起,在太监们的簇拥中乘辇跑回乾清宫。群臣乱了班次,慌张地奔出午门。那威严肃穆的仪仗队也在风、雨、冰雹、雷电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宫以后,崇祯对于刚才雷震皇极门,动摇御座,以及狂风吹倒黄罗伞这些偶然现象,都看作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灵祈祷。
[1]黄纸、白纸——黄纸指皇帝诏书,白纸指地方官吏的文书、告示等。
[2]每——同“们”。
[3]注籍——朝臣受了弹劾,如果情节较重,就不再上朝,在家等候处理,在大门上贴“注籍”二字,避免与人来往。
[4]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统称三法司。
[5]差科——差役和杂派。
[6]讲官——为皇帝讲书的官。
[7]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阶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叶以后,行刑处移到午门外边。
[8]蕺山——在绍兴北郊,上有蕺山书院,为刘宗周讲学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