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回到家中,对所有来看他的人一概不见,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闭门省愆。
他一个人在书房中沉思。时而兀坐案前,时而迈着蹒跚的脚步踱来踱去,不许家人打扰。他的儿子刘汋字伯绳,年约四十。黄昏前,他奉母命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说道:
“大人,母亲叫儿子前来看看,奉旨回话之事不宜耽搁;最好在今日将本缮就,递进宫去,以释上怒。”
宗周叹口气说:“我今日下朝回来,原是要闭户省愆,赶快写本回话,然默念时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后宅去对母亲说:如何回话,我已想定,今晚写本,明日天明递进宫去,也不算迟。”
刘汋不敢催促父亲,又说:“母亲因皇上震怒,心中十分忧惧。她对儿子说,自古没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责,千万不必辩理。国事败坏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后,天威稍霁,以后尚可徐徐进谏。”
宗周痛苦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读书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亲操心。”
刘汋又趋前半步,低声说:“大人,从后半晌开始,在我们公馆附近,以及东西街口的茶楼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迹可疑的人。”
刘宗周点点头,感慨地说:“想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厂、卫,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会儿,老人又对儿子说,“圣怒如此,我今日不为自身担忧,而为黄、叶二位性命担忧。晚饭后,你亲自去镇抚司衙门一趟,打听他们受刑以后的情况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党,儿子前往镇抚司好么?”
“满朝都知我无党。此心光明,可对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晚上,刘宗周开始起草奏疏。窗子关得很严。风从纸缝中打阵儿吹进,吹得灯亮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本来早就花了,因灯亮儿不断摇晃,写字越发困难。
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鬟搀扶着来到书房。他停住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
“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你打算如何回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笑。”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不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都御史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1],辨明冤枉,提督各道[2],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我身为都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受谴,不能使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唯上负国恩,下负百姓,亦深负平生所学。”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少进直谏吧。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日读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劝劝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鬟的肩膀,颤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视局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当作国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想到这些,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
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他正在写着崇祯皇帝的种种错误行事,朝廷的种种弊政,突然一个特别响的霹雳在窗外爆炸,震得灯亮儿猛地一跳,几乎熄灭。狂风夹着倾盆大雨猛洒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砖地上,发出海潮似的声音。刘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城内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墙倒屋塌,不觉叹口气说: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灾!”
他想起来前年秋天从浙江奉召来京时在长江以北所见的城乡惨象。淮河以南,几百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入山东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尽枯,而飞蝗由微山湖荒滩上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运河两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毙路旁的到处可见。离运河十里之外,盗匪多如牛毛。尽管灾荒如此严重,但官府征派,有加无已。加上兵勇骚扰,甚于土匪。老百姓逃生无门,很多人只得投“贼”。到京之后,在召对时向皇上扼要奏陈,当时皇上也为之动容,深致慨叹。随后不久,畿辅和山东又经受了清兵烧杀掳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认真改弦易辙,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能够撑持多久?
他加了两根灯草,又提起笔来。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实在厉害,低头看纸像隔着一层雾。心中说:“唉,真是老了!上了这一本,即令不蒙重谴,再向皇上痛切进言的时候也没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热泪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刘宗周正苦于写字艰难,书房门响了一下,刘汋进来,回身将雨伞放在门外,将门掩好。晚饭后,他约一位在镇抚司有熟人的朋友同去狱中探听消息,刚刚回来。老人一见他进来就急着问:
“石斋先生的情形如何?”
“还好。儿子亲自到北司[3]探听,听说因为得到锦衣卫使吴大人的关照,狱中上下对他和叶先生都另眼相看,不会给他们苦吃。”
“我担心石斋受这样重杖,入狱后纵然不再吃苦,也不会活几天了。可惜,他的绝学[4]还没有一个传人!”
“请大人放心。厚载门[5]外有一位医生姓吕名邦相,善治棒伤。这位吕先生八十多岁,早已不再行医。今日听街坊邻居谈论石斋先生为谏征练饷事受了廷杖,性命难保,就雇一乘小轿到了北司,由孙子搀扶着进到狱中,替石斋先生医治。他在石斋先生的伤处割去许多烂肉,敷了药,用白布裹了起来,又开了一剂汤药。据北司的人说,只要七天内不化脓溃烂就不要紧了。”
“谦斋的伤势不要紧吧?”
“叶先生的伤也不轻,不过有吕先生医治,决无性命危险。请大人放心。”
刘宗周啊了一声,略微有点放心。叶廷秀是他的得意门生,自从天启中成了进士,十几年来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负他的教导。尤其叶与黄素无来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护道周,这件事使刘宗周极其满意。想了一下,他对儿子说:
“谦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难,如今下狱,定然缺钱使用。你明天给他家里送三十两银子,见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几句。”
刘汋恭敬地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快去净净手来,我口授,你替我写。我毕竟老了,在灯下越发眼花得不能写字!”
刘汋还没有走,一个丫鬟打着明角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后边是老夫人,由一个打伞的丫鬟搀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莲子汤,愁眉深锁地走了进来。刘汋赶快迎上去,用双手接住小碗,说道:
“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鬟端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来?”
老夫人向丫鬟挥一下手,说:“你们把灯笼放下走吧。”望着丫鬟们走后,她回头来噙着眼泪对儿子说:“趁着雨已经下小了,我来看看你父亲,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几十年,万一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刘宗周不愿让夫人多说话,对儿子说:“汋,你把母亲送回后宅休息,净过手快来写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书房中陪着老头子熬个通宵,但是她知道老头子绝不答应,而且她也不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徒然惹老头子生气。当儿子搀着她慢慢地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望丈夫,低声说:“莲子汤快凉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两行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轻声地自言自语:“遇着这样朝廷,有什么办法啊!”回到后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儿子哽咽说:
“你父亲的本明日递进宫去,定会有大祸临头。你今夜能劝就劝劝他不要多说朝廷不是,如不能劝,就连夜做点准备。”
刘汋的脸色灰白,勉强安慰母亲说:“请母亲不要过于担忧……”
刘汋净了手,回到书房。他不敢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用双手将父亲所著《阳明传信录》从桌子右端捧起来放到别处,然后搬一个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亲已经写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热汗,站起来胆怯地说:
“大人,你老人家这样对陛下回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陛下之怒?”
刘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着花白长须问:“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来?”
“还能够背得出来。”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你,你将何以回答?”
刘汋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老人说:“像黄石斋这样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说的骐骥。你要你父亲‘宁与骐骥亢轭[6]乎?将随驽马之迹乎?’”
刘汋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将有不测之祸。”老人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流贼之祸,方兴未艾;东虏窥伺,犹如北宋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陈求治之道,改弦易辙,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古人说:‘疾风知劲草。’又云:‘岁寒知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大臣风骨,岂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皇上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朝廷正是非,振纪纲,使皇上行尧舜之政,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我平生讲学,唯在‘诚’、‘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骗皇上,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说已有亡国之象,但没有说出口)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岂非尽伪?死后将何以见东林诸先烈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儿子不敢劝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严厉地看儿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为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失,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刘汋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虽然心中实认为父亲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喃喃地说:
“请大人不要生气。儿子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根本没有见道。以后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光记得书上的道理。坐下去,听我口授,写!”
等儿子坐下以后,刘宗周没有马上口授疏稿,忽然伤心地摇摇头,用沉痛的浙东口音朗诵出屈原的四句诗[7]: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唯灵修[8]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经想好的一些意见对儿子慢慢地口授出来,而一经出口,便成了简练有力的文章。虽然他提不出一个裕饷强兵的建议,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指出了当时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无救于国的政令和积弊,许多话直率地批评到皇帝身上。过了一阵,他停下来望着儿子问:
“都写了么?”
“都写了。”刘汋实在害怕,随即站起来看看父亲的激动神色,大胆地问,“大人,像这样责备朝廷的话敢写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咳,你又怕了!”
全疏口授毕,他叫儿子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贴黄内容,然后叫儿子拿出书房请门客连夜誊清。
曹化淳每天黄昏前照例要进宫一趟,把崇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闻。有时没有重要事情,他就把侦事番子们所禀报的京师臣民的私事告诉皇帝,而崇祯对臣民的隐私细故也很感兴趣。现在崇祯望着跪在面前的曹化淳,问道:
“你知道黄道周这个老家伙在狱中说些什么话?”
曹化淳回答:“据侦事番子禀报,黄道周抬进镇抚司时,看见狱门上有‘白云库’三个字,叹口气说:‘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9]两先生死的地方!’”
“可恶,他把自己比做周顺昌他们了。还说了些什么话?”
“他进狱后又说了一句话,奴婢不敢奏闻。”
“他又说了句什么话?你快说出吧,我不罪你。”
“他说:‘皇上是尧舜之君,老夫得为关龙逢、比干[10]足矣。’”
崇祯大怒,把御案一拍,骂道:“可恶!这个老东西把朕视为桀纣之君,真真该死!该死!”
“请皇爷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刘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听说刘宗周回家以后,闭门省愆,谢绝宾客。有些同僚和门生前去探问,他全不接见。”
“哼,他只要畏惧知罪就好。我等着他如何回话!”
晚膳以后,他考虑着对黄道周如何处治。他曾经想过将黄道周移交刑部以诽谤君父的罪名问斩,但随即觉着不妥,那样,不但会有许多人上本申救,而且他自己在史册上将留下杀戮儒臣的恶名。反复想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张小黄纸条上写道:
黄道周、叶廷秀,即予毕命,只云病故。谕吴孟明知道!
他把这个密谕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个亲信的御前太监马上去亲手交给吴孟明,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吴孟明将传密旨的太监送走以后,一个人在签押房中盘算。他想,如果把黄、叶二人在狱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举国唾骂,死后也将遗臭万年。况且,皇上的脾气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复,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过些时朝局一变,有人替黄道周和叶廷秀鸣冤,皇上是绝不会替他吴某受过的。到那时,他怎敢把密旨拿出来替自己剖白?这太可怕了。思前想后,他决定暂不执行。当夜他写好一封密疏,五更时派长班到会极门递进宫中。疏中有这样的话:“即令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议其罪,使天下咸知二臣死于国法?若生杀出之卫臣与北司,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天色刚明,他就找曹化淳去了。
在崇祯朝,锦衣卫和东厂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吴孟明认为曹化淳毕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对曹处处表示尊敬。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贿多了,也不惜分给东厂太监。另外,东厂的把柄很多,瞒不住吴孟明,所以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现在听吴孟明谈了情况以后,曹化淳答应亲自进宫去探一探,如果皇上对吴不满,他就设法相救。
吴孟明的密奏打中了崇祯的忌讳。崇祯一心要让后世称他为圣君,为英明之主,像这样命锦衣卫暗中害死两个儒臣,载之史册,确实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黄道周廷争的倔强劲儿,实在使他痛恨,而叶廷秀竟敢替他说话,也不可饶。他正在沉吟,曹化淳进宫来了。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只有公事来往,并无私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明十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历任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贿情节。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作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不放。想着近来自己肝火很旺,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些事处置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他就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11]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记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可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谨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12]及诏谕在,日后修实录[13]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他拿起奏本,在心中说:“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他批评皇上经常用诏狱对待臣民,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顾大体,苛求琐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批评皇上派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法负起职责。总督和巡抚无权,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最后恳求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逮一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示皇上维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14]。防通、津、临、德[15]以备虏骑南下。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诏”。
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有什么不是?难道十三年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望?另一刺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竟然使用“和议”二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盛怒之下,他提起朱笔,在刘的奏疏后边批道:
刘宗周回话不唯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之申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16]?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恳切。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祯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作“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朝政十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想着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17],于是就换上青衣小帽,到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纷纷赶到公馆看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咐家人雇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朝阳门赶往通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半旧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着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绍兴北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和王羲之的遗迹,从前师徒们读书论道的生活,历历浮现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竟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在离开午门时,他曾经于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变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更难收拾,他回家乡后未必能过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色凝望。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在刘宅附近以及运河码头上。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祯。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系因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僚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住宅,在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薛国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
吴孟明退出后,他重新考虑着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头呢?”
[1]百司——指所有衙门,也指百官。
[2]各道——指全国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3]北司——锦衣卫所属管监狱的衙门有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通常所说的镇抚司狱即属于北镇抚司。
[4]绝学——黄道周当时以精于《易经》著称,被认为有独到的研究。
[5]厚载门——元代皇城的北门叫作厚载门,明代改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但当时人们习惯上仍称为厚载门。
[6]亢轭——“亢”同“抗”,亢轭是并驾齐驱的意思。
[7]四句诗——这是《离骚》中的诗句。
[8]修——指君王。
[9]周忠介、周宗建——周顺昌谥号忠介,天启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启朝御史。二人均被魏忠贤惨杀于镇抚司狱中。
[10]关龙逢、比干——关龙逢因谏夏桀王被杀,比于因谏殷纣王被杀。
[11]《起居注》——记载皇帝日常言行的册子。
[12]红本——官员的奏疏统称“本”,经皇帝(或秉笔太监代他)用朱笔批过的叫作红本,存在内阁。
[13]实录——每一皇帝死后,史官们把这一朝的大事编纂成书,叫作实录。
[14]防关以备反攻——关指山海关。这句话是建议加强山海关的防务,使以后南下的清兵不能从南边进攻(反攻)山海关。
[15]通、津、临、德——即通州、天津、临清、德州,都是当时明朝对付南下清兵的战略要地。
[16]宪职——指都御史的官职。
[17]黍离之悲——亡国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