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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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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崇祯认为,经过他对李国瑞家的严厉处分,如今再提借助,皇亲们绝不敢再事顽抗。他没有再找大臣密商,只在无意中对个别亲信大太监露了口风。

崇祯的下一步打算,很快传到戚畹中间,引起来很大惊慌。皇后也知道了。因为坤宁宫的刘太监去嘉定伯府赏赐东西,周奎悄悄地问他是否知道此事,刘太监回宫后,就将这个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的情形暗向皇后奏明。周后又命他向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暗中打听,果然不差,她不能不忧虑起来。

自从田妃谪居启祥宫后,她看出来皇上越发每日郁郁寡欢。她担心崇祯会闷出病来,更担心他可能下诏选妃。周后绝不希望再有一个像田妃那样的美人入宫。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祯元年一起从众多入宫备选的姑娘中选出来的,所以田妃始终对她怀着感恩心情,尽管有时恃宠骄傲,却不敢过于放肆。再者,她比田妃只年长一岁,这也是田妃不能够专宠的重要原因。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倘若皇上再选一个美丽聪明的妃子进宫,年纪只有十七八岁,就可能独占了皇上的心。这样的前途使她想着可怕。

周后正在忧心忡忡,崇祯即将再次向戚畹借助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心中盘算,再一次借助,皇上一定会命她的父亲在戚畹中做个倡导,而她父亲是个十分吝啬的人,绝不会做一个慷慨的出血筒子。倘若惹皇上震怒,很可能迁怒于她。倘若父亲受到严厉处分,更会牵连到她作为皇后的处境。一旦她的处境不利,皇上又选了稚年美慧的宠妃,不但她自己的命运更可怕,连她儿子的太子地位也会摇动。而田妃有时虽然使她不高兴,但毕竟不是赵飞燕一流女子。这么想着,她开始同情并且喜欢起田妃来了。

想了两天,周后决定一面暗中嘱咐她的父亲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一面赶快解救田妃,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

这是一个淡云笼罩的夏日。用过早膳以后,周后命宫女刘清芬送几件东西往太子居住的钟粹宫中,看太子是否在用功读书,然后传谕备辇,要往永和宫去。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感到诧异,躬身奏道:

“永和宫中虽然百花盛开,也很凉爽,只是不曾好生布置。娘娘突然前去赏花,恐有不便。可否改日前去?”

周后说:“不要布置,我马上前去瞧瞧。”

刘安熟知皇后平日看花总要约袁妃一道,忙问:“要宣袁娘娘一起去么?”

“不用。谁都不要告诉!”

周后在永和门外下了凤辇,在百花丛中巡视一遍,叫掌管永和宫养花的太监头儿按照她的“懿旨”重新布置,限在三天以内完成。她出了永和宫,吩咐就近去钟粹宫看看。快到钟粹宫时,原去送东西的宫女刘清芬迎面来到,跪在道旁接驾。皇后问道:

“长哥在做什么?”

刘清芬迟疑一下,回答说:“长哥刚才读了一阵书,此刻在院中玩耍。”

皇后没再说话,凤辇也未停留,一直抬进钟粹宫二门以内。等太监喊出“接驾”二字,她已经从凤辇中走下来,望着慌忙跪在地下接驾的太子和许多太监、宫女,一言不发,神气冷若冰霜。过了一阵,她回头来向刘清芬严厉地问:

“长哥显然是早就在院中打闹玩耍,你怎么敢对本宫不说实话?”

刘清芬俯伏地上,浑身哆嗦,不敢回答。周后望着太子冷笑一声,回头对刘清芬说:

“我知道你的错误不大,姑且从宽处分。你自己掌嘴!”

刘清芬用左右手连打自己脸颊,不敢轻打,大约每边脸打到十下,两颊和两掌已经红肿,方听见皇后轻声说:“起去!”她赶快叩了三个头,口呼“谢恩!”爬起来退到后边。周后这时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对着太子责备说:

“你是龙子龙孙,金枝玉叶,今日已为长哥,日后就是天下之主,怎么能同奴婢们摔起跤来?皇家体统何在?你虽然年纪尚小,也应该处处不失你做太子的尊严。就令是别的皇子,就令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也应该知道自己是龙子龙孙!”

周后不再深责太子,重新望一望刚才同太子摔跤并将太子摔倒后压在下边的那个小太监,叫他抬起头来。那是一个面貌俊秀、身材匀称,生着一双虎灵灵大眼睛的十二岁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周后问道:

“你个小贱人知道是跟谁摔跤么?”

小太监俯伏地上说:“回奏娘娘,奴婢是跟长哥殿下摔跤。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说:“哼哼,你也知道他是长哥殿下!你们这班小贱人在侍候长哥读书之暇,陪着长哥玩耍是可以的,但怎么敢同他摔跤?怎么敢将他摔倒后压在他的身上?他虽小却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你是服侍他的奴婢!”

小太监连连叩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回头对随侍前来的刘安说:“将他拉出宫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一听说要将他处死,哀哭恳求皇后开恩,并哭求太子替他求情。太子慈烺平日最喜欢同这个小太监一起玩耍,赶快向皇后叩头恳求说:

“恳母后开恩!刚才的事,都是孩儿不是。这个小奴婢原不敢同孩儿摔跤,是孩儿骂他几次,他才跟孩儿摔跤的。”

“不许多嘴!”周后向慈烺看了一眼,又催身边的掌事太监,“快命人将他拉出宫去,赶快处死!”

钟粹宫全体太监和宫女都明白太子说的是实话,都跪在地上求皇后息怒开恩,留这个小太监一条“微命”。但周后既不说赦免小太监的死,也不叫太子起来。她不愿这件事闹得太大,以免传到乾清宫中,对她和太子都有不利。但她也不愿让这个小孩子长留在太子身边。她看见这孩子脸孔清秀,口齿伶俐,倘若自幼就同慈烺狎昵惯了,等慈烺登极之后,必会引导慈烺玩耍游乐,由他来擅权乱政,像魏忠贤那样。过了一会儿,她宣旨饶他一死,罚他去昌平守陵,永远不许进宫。她正等着小太监叩头谢恩,没想到这小孩竟然哭着说:

“伏奏娘娘,恳娘娘赐奴婢在宫中自尽,不去昌平守陵。”

周后诧异,问道:“你为什么宁愿死不去守陵?”

有片刻工夫,小太监伏地不语,只是哭泣。原来他是河间府人,明朝太监多出在河间一带。三年前,他父亲因为家中日子不好过,在亲戚们撺掇之下,硬是按着他净了身[1]。半年之后,一位亲戚将他带来北京,转托与宫中太监有瓜葛的乡亲帮忙,将他送进宫中,去年又被挑选来钟粹宫,服侍太子。他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一个聪明有志气的孩子。进宫以后,他听说几年前同乡中有两个人净身后不曾选上,只好住在皇城内有堂子[2]的佛寺中为前来洗澡的太监擦背,这种人俗称“无明白”,勉强混碗饭吃。他对自己的能够进宫感到庆幸。去年被挑入钟粹宫,他越发高兴,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子,对长辈太监也极恭顺,只求日后在宫中有个好的出路,能挣钱养活父母和弟妹们。如今一听皇后说要将他送往昌平守陵,他觉得这样就一切完了,不如早死为好。周后见他竟敢以一死来对抗“懿旨”,愈不愿他将来再回到太子身边,对坤宁宫掌事太监说:

“这小贱人既然不愿去昌平守陵,你们就送他去西山守陵吧。”

刘安和几个较年长的太监都知道所谓去西山守陵,是守景帝陵或什么王、妃、公主的坟,远不如在昌平做一个守陵太监有出息。大家又赶快替他求情并责备他说:“娘娘已经开恩,饶你不死,口降懿旨送你去昌平守陵,真是天恩高厚,你还不赶快谢恩!”小太监明白皇后的“懿旨”已无可改变,只好叩头谢恩,又向太子叩头,向坤宁宫和钟粹宫的掌事太监叩头,然后由一个太监带着他收拾了行李,离开钟粹宫。

第二天上午,崇祯烦闷得要死,来到坤宁宫中。

近七八天因田妃所生的五皇子患病,他心中十分挂念,每天总要命太监或宫女到启祥宫询问病情。昨天得知慈焕的烧已减退,仍由太医们每日两次入宫,悉心医治。他向皇后问道:

“今日慈焕的病可又轻了一些?”

周后回答:“今早田妃命都人前来启奏,说慈焕昨晚服药之后,虽然回头,尚未完全退烧。”

崇祯生气地说:“这太医院的人真是该死,竟然连孩子的病也不能早日治好!”

皇后笑着说:“听说京城有‘三可笑’的谚语:‘光禄寺的茶汤,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这几天,都是太医院使[3]亲率四名御医给慈焕诊病,斟酌脉方,非不尽心,可惜他们这些官儿们的本领反不如民间郎中。限于皇家的祖宗规矩,民间郎中自来不能召进宫来。”

崇祯听皇后提起那三句京城谚语,也勉强笑了笑,随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周后说:

“皇上,你一身系天下安危,如此终日寡欢,万一有损圣体,这个艰难局面如何支撑?”

崇祯不语,只轻轻叹口长气。

周后想了想,觉得机不可失,又说:“听说永和门百花盛开,比往年更好。我吩咐奴婢们布置一下,后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赏花如何?”

崇祯不好辜负周后的好意,点头同意。

周后送走崇祯以后,正要休息,忽然看见钟粹宫的掌事太监王明礼在院中同刘安私语。她命宫女将王明礼叫到面前,问他有何事启奏。王明礼本来要向皇后启奏,那个被罚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监昨天出了北安门后,奋身投入御河,已经死了。但刚才刘安对他说:“娘娘这两日正在心烦,这是什么芝麻子儿大的事,也值得前来启奏!”所以他跪在皇后面前堆着笑容奏道:

“今早奴婢听乾清宫的御前牌子说,昨晚皇爷于万几之暇,看了长哥的十天仿书,圣心喜悦,龙颜含有笑容。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启奏娘娘。”

周后信以为真,微微一笑,随即吩咐吴婉容拿出一些绸缎匹头和各种糖果,派四个宫女拿去赏赐钟粹宫的宫女和太监,另外也赏赐太子一些东西。

两天以后,崇祯同周后、袁妃一同乘辇前往永和门。永和宫花园内,有很多奇花异草,争芬斗妍,还有许多盆金鱼,都是些难得的名品。在花园的一角有一个茶豆架,下边放着一张藤桌,四把藤椅。藤桌上放着一把时壶[4]和四个宜兴瓷杯。茶豆架旁有一道疏篱,柴门半掩。门上绕着缠松。竹篱上爬着牵牛。这些都是周后依照自己幼年时在老家宜兴一带所得的印象,吩咐养花太监们在春天用心布置的。今天按周后的预先吩咐,在小花园一角的古松下,太湖石边,放了一张檀木琴桌,上边摆着一张古琴,一个宣德铜香炉,另外放一个青花瓷绣墩。

崇祯在宫中生活,到处是繁缛的礼节,单调而庄严的黄瓦红墙,忽然来到这样别致的一个地方,连说“新鲜,新鲜”。周后趁着他有些高兴,含笑说:

“皇上,难得今日赏花,可惜三宫[5]中独少东宫田妃。她在启祥宫省愆多日,颇知悔过,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招来,一同赏花如何?”

崇祯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周后同袁妃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宫女用袁妃的辇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辇来了。衣裙素净,没有特别打扮,仅仅在鬓边插了一朵相生粉红玫瑰。崇祯望望她,登时为她的美丽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冷淡神情,只是不自觉地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田妃避开他的眼光,低下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滚出。周后满心想使崇祯愉快,说:

“田贵妃,今日难得皇上来永和门赏花消遣,你给皇上弹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谨遵懿旨。”随即对随侍的一个宫女吩咐:“快去启祥宫将我的琵琶取来。”

周后说:“不用取琵琶。坤宁宫有旧藏古琴一张,原是北宋内廷珍物,我已命都人摆在那株松树下边,你去试弹一曲。这张古琴就赐给你吧。”

“谢皇后娘娘赏赐!”

田妃走到太湖石边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静坐片刻,然后开始弹起来。她为着使崇祯高兴,先弹了一曲《烂柯游》。这支琴曲是崇祯前几年自己谱写的,听起来沉闷、单调,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弹毕,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向崇祯跪下齐呼:“万岁!万岁!”稍停一下,田妃重调丝弦,弹了一曲《昭君怨》。弹毕这支古曲,田妃站起来,向崇祯和周后躬身说:

“臣妾琴艺,本来甚浅,自省愆以来,久未练习,指法生疏,更难得心应手。勉强恭奏一曲,定然难称圣心,乞皇上与皇后恕罪。”

周后向崇祯笑着问:“皇上,你觉得她弹得如何?”

“还好,还好。”崇祯点头说,心中混合着高兴与怅惘。

周后明白田妃故意弹这一支古宫怨曲来感动皇上,她担心崇祯会因此心中不快,赶快转向田妃说:

“我记得皇上平日喜欢听你弹《平沙落雁》,你何不弹一曲请皇上听听?”

田妃跪下说:“皇后懿旨,臣妾岂敢不遵。只是因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绪不宁,实在不适宜弹《平沙落雁》这样琴曲。”

崇祯忙问:“慈焕的病还不见轻么?”

田妃哽咽说:“这孩子的病忽轻忽重,服药总不见效。这几天,臣妾天天都在为他斋戒祷告。”

崇祯决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听琴,带着皇后、袁妃同田妃往启祥宫去。

五皇子慈焕刚刚退了高烧,从昏迷中醒过来。崇祯和周后都用手摸了摸病儿的前额,又向乳母和宫女们问了些话。崇祯命太监传谕在南宫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们都替五皇子诵经禳灾。

这天晚上,崇祯又来到启祥宫一趟。看见五皇子病情好转,只有微烧,开始吃一点白糖稀粥,并能在奶母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向他叫一声“父皇”,他心中略觉宽慰,立刻命太监到太医院去,对太医院使和参加治疗的四位御医分别赏赐了很多东西。他本想留在启祥宫中,但因为田妃正在斋戒,只好仍回乾清宫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里坐到二更时候,看着他的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

明朝宫中规矩极严。宫眷有病,太医不能进入宫中向病人“望闻问切”,只能在宫院的二门外听太监传说病情,然后处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医们直接切脉诊病。为着太医们不能进入启祥宫的二门,田妃从他患病开始就将他安置在二门外的西庑中,叫奶子和四个贴身服侍的宫女陪着他住在里边。

半夜子时,二门外的院落中,只有奶子和两个宫女未睡。奶子命一个宫女蹑脚蹑手地走到院中察看。确定内院中没有一点声音后,奶子同两个脸色灰白、心头乱跳的宫女向暗淡的灯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洁,黑黢黢的树影在窗上摇晃。屋内,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声,紧张的悄语声。一丝北风吹过,窗外树叶发出飒飒微响,使悄语声和衣服的窸窣声登时惊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静,静得瘆人。过了片刻,她们重新出现在慈焕床边,但已经不是奶子和宫女,而变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样的女菩萨和两个打扮奇怪的仙女。她们将慈焕摇醒。在一盏明角宫灯的淡黄色光亮下,病儿看见三个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异的装束,大为惊恐。正要大哭,一个仙女怒目威吓说:“不许哭!你哭一声我就咬你一口!”病儿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们。装扮菩萨的奶子用严厉的口气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个个死去。”她说得很慢,很重,希望每个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说过三遍之后,她问:“你记住了么?”这声音是那么冷酷瘆人,使病儿不觉打哆嗦,用哭声回答:“记……记住了。”旁边一个宫女严厉地问:“你记了什么?学一遍试试!”病儿战抖地学了一遍。另一个宫女威吓说:“记清!九莲菩萨要叫你死,也叫个个皇子都死!”病儿再也忍耐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宫女将他身上的红罗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头。病儿不敢探出头来,在被中怕得要死,大声哭叫。过了一阵,蒙在他头上的被子拉开了。他重新看见床边站着最疼爱他的奶母和两个服侍他的都人。他哭着说:“怕呀!怕呀!”浑身出汗,却又不住哆嗦。奶子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问他看见了什么。病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看见了九莲菩萨,并将九莲菩萨的话反反复复地述说出来。奶子和两个值班的宫女都装作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儿说清楚。病儿又连着重复几次。奶子赶快将另外几个年长的宫女都叫起来,大家都认为五皇子确实看见了孝定太后显灵。田妃也被哭声惊醒,带着宫女奔了出来。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灵祈祷许愿,病儿一直不停地哭,不断地重复着九莲菩萨的话,但愈来声音愈嘶哑,逐渐地变得衰弱,模糊,并且开始手脚悸动,随后又开始浑身抽搐。大家慌忙将解救小儿惊风的丸药给他灌下去,也不见效。折腾到天色黎明,病儿的情况愈不济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痛哭起来,趁着皇上上朝之前,命一个宫女往乾清宫向崇祯奏明。

崇祯刚在乾清宫院中拜过天,准备上朝,一眼扫到御案上放的一个由秉笔太监替他拟好的上谕稿子,内容是叫各家皇亲、勋旧为国捐助。他心中想道:“我看再不会有哪家皇亲敢违抗朕的严旨了。”

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辇,忽见启祥宫的一个宫女惊慌跑来,跪在他面前说五皇子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转成惊风。崇祯大惊失色,问道:

“你说什么?昨晚不是已经大好了么?怎么会突然转成惊风?”

他来不及叫太监备辇,起身就走。出月华门向北走了一箭多远,他才回头来对一个太监吩咐:

“快去午门传谕,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启祥宫的二门外边接驾。崇祯没有同她说话,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风,神智昏迷,不会说话。崇祯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儿,又望望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奶子,询问病情为什么竟变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宫女们都伏地不敢回话。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说:

“陛下!太医们昨日黄昏曾说,再有一两剂药,慈焕就可痊愈。臣妾到二更时候,见他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刚刚睡熟,忽被哭声惊醒,随即听都人们说慈焕半夜醒来,十分惊惧不安,说些怪话。臣妾赶快跑来,将慈焕抱在怀中,感到他头上身上发烧火烫,四肢梢发凉,神情十分异常,不断说些怪话。臣妾赶快命奶子将婴儿镇惊安神回春丹调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针扎他的人中。谁知到四更天气,看着看着转成了惊风……”

“为什么不早一点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为国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惊驾,希望等到天明……”

崇祯不等田妃说完,立刻命一个太监去传太医院使和医官们火速进宫,然后又责问田妃: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慈焕为什么突然变化?真是糊涂!”

田妃赶快跪下,战栗地哽咽说:“臣妾死罪!依臣妾看来,这孩子久病虚弱,半夜里突然看见了鬼神,受惊不过,所以病情忽变,四肢发冷,口说怪话。”

“他说的什么怪话?”

“臣妾不敢奏闻。”

“快说出来!”

“他连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田妃说完,伏地痛哭。

崇祯脸色如土,又恐怖又悲伤地问:“你可听清了这几句话?”

田妃哭着说:“孩子说话不清,断断续续。臣妾听了几遍,听出来就是重复这两句话。”

崇祯转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几个宫女们:“你们都听见了么?”

奶子和宫女们以头触地,战栗地回答说“是”。崇祯明白这是为着李国瑞的事,孝定太后“显灵”,不禁捶胸顿足,哭着说:“我对不起九莲菩萨,对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转身向外走去。当他出了启祥宫门时,又命一个太监去催促太医们火速入宫,并说:

“你传我口谕: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绝不宽恕他们!”

他回到乾清宫,抓起秉笔太监昨夜替他拟的那个上谕稿子撕毁,提起朱笔,默思片刻,另外写了一道上谕:

朕以薄德,入承大统。敬天法祖,陨越是惧。黾勉苦撑,十有三载。天变迭见,灾荒洊臻。内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虏之忧。百姓死亡流离,千里为墟。朕中夜彷徨,五内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罗掘术穷,不得已俯从阁臣之议,而有借助之举。原期将伯助我[6],稍纾时艰;孰意苦薄皇亲,弥增朕过。忆慈圣[7]之音容,宁不悲痛?闻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极!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国瑞之子存善承袭,传之万代,与国同休。前所没官之家产,全数发还。于戏[8],国家不幸,事多乖张;皇天后土,实鉴朕衷!

他在慌乱中只求挽救慈焕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传两三代已是“特恩”,而写成了“传之万代”的糊涂话。他将亲手写成的上谕重看一遍,命太监立刻发出。太监捧着他的手诏离开乾清宫后,崇祯掩面痛哭。

哭了一阵,崇祯乘辇去奉先殿祈祷,又哭了一次。离开奉先殿以后,他匆匆乘辇往启祥宫,但是刚过螽斯门[9],就听见从启祥宫传出来一阵哭声。他知道五皇子已经死了,悲叹一声,立刻回辇往乾清宫去。

已经是仲秋天气,紫禁城中的槐树和梧桐树开始落叶,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后,崇祯在文华殿先召见了户部尚书李待问,询问借用京城民间房租一年之事的进行情况。关于这事,京城中早已议论纷纷,民怨沸腾。从崇祯八年开始,就在全国大城市征收间架税(即近代所谓房捐),北京城里有房产的平民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钱。如今又要强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都把“崇祯”读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户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问不敢将实情奏明,只说还算顺利。随后他将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礼部尚书传他的口谕,要将五皇子追封为王,命礼部速议谥号和追封仪注回奏。王承恩刚走,已经迁回承乾宫一个月的田妃跟着皇后来了。皇后说:

“皇上,承乾宫今日又出了两桩意外的事,贵妃特来向陛下奏明,请旨发落。”

崇祯突然一急,瞪着田妃问:“什么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说:“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罚,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宫中。自从慈焕死后,他的奶母神志失常,经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没想到竟然会在今日五更自缢而死。家人将她自缢身死的事报入臣妾宫中不到半日,有两个原来服侍慈焕的都人也自缢死了。”

崇祯感到吃惊,也很纳罕。他明白这件事很不平常,打量田妃片刻,觉得不像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只顾猜想,却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没有想到,李国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亲暗中买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经过奶母买通了两个宫女,玩的这一诡计。奶子原以为现拿到一万多两银子与两个宫女分用,对五皇子也无大碍,不意久病虚弱的五皇子竟然惊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家里去敲诈五千两银子,声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传进承乾宫,那两个宫女认为事情已经败露,也跟着自尽。

崇祯害怕这事倘若在臣民中传扬开去,不管人们如何猜测,都将成为“圣德之累”。他恨恨地跺跺脚,叹口长气,对皇后说:

“奶子抚育慈焕五载,义属君臣,情犹母子。一旦慈焕夭殇,她悲痛绝望,为此而死,应予优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并命奶子府[10]中供其神主,以资奖励。那两个自尽的都人,对五皇子志诚可嘉。她们的遗体不必交净乐堂焚化,可按照天顺前宫人殉葬故事,好生装殓,埋在慈焕的坟墓旁边,就这样发落吧。”

黄昏时候,吴孟明来到乾清宫,向崇祯禀报薛国观已经于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暂时住在宣武门外一处僧舍中。崇祯的脸色阴沉,说:

“知道了。你暂回锦衣卫候旨。”

两个月前,薛国观被削籍为民,回陕西韩城原籍。崇祯明白关于薛国观贪贿的罪案,都难坐实,所以仅罚他赃银九千两。当时贪污成风,一个大臣即令贪贿九千两,也是比较小的数目,没有处死的道理。只是由于五皇子一死,崇祯决定杀他以谢孝定太后“在天之灵”,遂命锦衣飞骑追往他的原籍,将他逮进京来。

晚上,浓云密布,起了北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约莫二更时候,崇祯下一手诏将薛国观“赐死”。将近三更时候,奉命监视薛国观自尽的御史郝晋先到僧舍。薛国观仓皇出迎,问道:

“君半夜冒雨前来,皇上对仆有处分么?”

郝晋说:“王陛彦已有旨处决了。”

薛猛一惊:“仆与王陛彦同时处决么?”

郝晋说:“不至如此。马上就有诏来……”

郝晋的话还未说完,一位锦衣卫官带着几名旗校到了。那锦衣卫官手捧皇帝手诏,高声叫道:

“薛国观听旨!”

薛国观立即跪下,听锦衣官宣读圣旨。圣旨写不出将他处死的重大罪款,只笼统地说他“贪污有据”。手诏的最后写道:“着即赐死,家产籍没。钦此!”薛国观听到这里,强装镇定,再拜谢恩,随即从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说:“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没臣的家产,不会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处死的真正原因,于是从地上站起来,叫仆人拿出一张纸摊在几上,坐在椅子上提笔写了一行大字:

“谋杀臣者,吴昌时也!”

锦衣旗校已经在屋梁上绑好一根丝绳,下边放着三块砖头。郝晋因见丝绳很细,说道:

“相公[11]身子胖大,恐怕会断。”

薛国观起初对于死十分恐怖,现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预料崇祯未必有好的下场,心情忽然镇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站在砖头上将丝绳用力拉了三下,说:“行了。”嘴角又一次露出隐约的冷笑。他将脖子伸进丝绳套里,将脚下的砖头踢倒。

因为薛国观已经“赐死”,崇祯认为他已经替五皇子报了仇,已经对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灵,心中稍觉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军饷无法筹措,纵然抄没薛国观的家产也不会弄到多少钱,心头又转而沉重起来,怅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国观像严嵩等那样贪污得多,能抄没几百万两黄金和几千万两银子就好了!思索片刻,他提起朱笔给户部写了一道手谕,命该衙门立即向全国各地严催欠赋,不得姑息败事。


[1]净身——阉割。

[2]堂子——即澡堂,明代又叫作“混堂”。

[3]太医院使——太医院的主管官,也是御医。

[4]时壶——明朝中叶,宜兴人时大彬以制造紫砂茶壶著名,其所制紫砂壶被人们称为时壶。

[5]三宫——明代承乾宫为东宫娘娘所居,翊坤宫为西宫娘娘所居,合坤宁宫(中宫)为三宫。

[6]将伯助我——语出《诗经》,意译是:请长者助我。

[7]慈圣——指孝定太后。

[8]于戏——即“呜呼”的另一写法。

[9]螽斯门——紫禁城内西二长街的南门,启祥宫在它的紧西边。

[10]奶子府——明代供应宫中奶母的机关,经常准备有四十名奶母住在里边。地址在东安门北边。

[11]相公——古人对宰相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