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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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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召对群臣的第五天,崇祯忽然接到从开封来的一封没有贴黄的十万火急军情密奏。他登时面色如土,不愿拆封。一些可怕的猜想涌现心头,自言自语地说:

“天呀!天呀!叫我如何受得了啊!”

过了片刻,他慢慢地恢复了镇静,先拆开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密奏,匆匆看了“事由”二句,不敢相信,重看一遍,嘴角闪出笑意,将全文看完,脸上恢复了血色。由于突然的激动,手指颤抖得更凶。一个宫女低头前来往宣德炉中添香,看见他的手指颤抖得可怕,生怕皇上拿她发泄心中暴怒,吓得脸色煞白。崇祯没有看她,又拆开周王的奏本看了一遍,脸上显出了笑容。他这才注意到十四岁的宫女费珍娥已添毕香,正从香炉上缩回又白又嫩的小手。他正在为开封的事儿高兴,便突然将体态苗条的费珍娥搂到怀里放在腿上,在她的粉颈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颊上吻了一下,大声说:

“好啊!开封无恙!”

忽然想起来周王奏疏中有几句还没看清,他将费珍娥猛地推开,重看奏疏,然后提起朱笔写了上谕:“着将河南巡抚李仙风立即逮京问罪,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有功,擢升巡抚,副将陈永福升为总兵,其子守备陈德升为游击,祥符知县王燮升为御史,其余立功人员分别查明,叙功升赏。”他又俯下头去,用朱笔圈着高名衡奏疏中的重要字句,特别在有关李自成如何猛攻开封七日夜,人马损失惨重,又如何被射瞎左眼等等字句旁边,密密画圈,还加眉批:“开封文武群臣及军民士庶,忠勇可嘉。”那个刚被他一时高兴而搂入怀中连吻两下的稚年宫女仍立在身边,但分明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费珍娥入宫只有两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毫无思想准备。她被皇上搂到怀中时,十分惊慌,害羞,不敢挣扎,紧张得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当她被皇上推开以后,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子,一时茫然失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开。过了片刻,她明白皇上专心处理军国大事,不再要她,才想着应该离开。但她刚走两三步,忽然转回身来,扑通跪下,向没有注意她的皇上叩了个头,然后站起,胆怯地揭起帘子,匆匆走掉。

费珍娥低着头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仍然腿软,心跳,脸颊通红,眼睛浸满泪水,倒在榻上,侧身面向墙壁,不好意思见人说话。窗外传过来三四个宫女的笑语声。她害怕她们进来,赶快将发烧的脸孔埋在枕上。笑语渐渐远了,却有人掀帘进来,到榻边坐下,用手轻轻扳她的肩膀。她只好转过来身子,但不肯睁开眼睛。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凑近她耳边说:

“珍娥,我都知道了。”

费珍娥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耳后。因为知道是魏清慧坐在身边,便睁开泪眼,小声问:

“大姐,您看见了?”

魏宫人点头说:“珍娥,说不定你快有出头之日了。”

费珍娥颤声说:“大姐,我害怕。我怎么办?”

“你等着。皇爷既然看上了你,你就有出头之日了。不像我,做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老都人,老死宫中。”

“可是大姐,您才二十一岁呀。皇爷平日也很看重您,他发脾气的时候只有您敢去劝他。”

“唉,二十一岁,在皇爷眼中就算老了。我生得不算丑,可是在都人中并不十分出色。皇爷看重我,只是因为我能为他管好乾清宫这个家。你生成一副好人品,年纪又嫩。但愿你的八字好,有个好命。”

“我怕,大姐。宫中的事儿很可怕,祸福全没准儿。”

“今天的事,你千万莫让别的都人知道。万一招人嫉妒,或者都人们将风儿吹进皇后、皇贵妃的耳朵里……”

话未说完,后角门外有太监高声传呼:“皇后娘娘驾到!”魏清慧立刻跳起,率领乾清宫正殿背后的全体宫女前去跪迎。

皇后听太监说开封已经解围,特来向皇帝贺喜。坐下以后,崇祯很高兴地将开封的战事经过说了一遍。周后听得十分激动,眼睛闪着泪花说:

“皇上,开封获此大捷,看来天心已回,国运要转好了。”

“我正要往奉先殿告慰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你来得好,陪我一起去吧。”

他们乘龙、凤辇到奉先殿上了香,叩了头,告慰了祖宗,然后到交泰殿盘桓片刻。闲谈中崇祯问到长平公主近日读书情形,皇后回答说有长进,只是几个陪读的小都人不够聪明,想挑一个肯读书、聪明伶俐的都人,尚未挑选到。

晚膳时崇祯觉得胃口稍好。他要了宫中酿的陈年长春露酒,用白玛瑙杯连饮几杯。

晚膳后,崇祯靠在东暖阁的御榻上,刚吃一口茶,太监捧着一个放有各宫妃嫔牙牌的黄锦长方盒跪到他面前,意思是请他选定一位娘娘,好赶快传知她沐浴梳妆,等候宣召前来养德斋或皇上“临幸”她的宫中。崇祯望一眼那两行牙牌,竟没有一个称心的。忽然想到费珍娥,他心中一动,眼前浮出一个快要长成的苗条身影,细嫩的颈后皮肤,白里透红的脸颊,还有那明亮的眸子,朱唇微启时露出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还没有完全决定。这时文书房太监送来一封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书。他一看又是高名衡的密奏,心想:莫非李自成已经伤重毙命?又想,如是“闯贼”伤重毙命,正可露布以闻[1],用不着机密文书。莫非李自成被官军追击,有意投降?他心中充满希望,一边拆文书一边对手捧牙牌锦盒的太监说:

“你等一等,莫急。”

崇祯拆开高名衡的急奏一看,突然像当头顶打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大声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随即放声大哭,声达殿外。乾清宫中所有较有头脸的太监和宫女都奔了来,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崇祯痛哭不止,连晚膳时所吃的佳肴美酒都呕吐出来。魏清慧看皇上今晚哭得特别,便偷偷离开众人,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当走出暖阁时,她听见皇帝忽然哭着说: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接着又连声问道:“杨嗣昌,杨嗣昌,你在哪里?”

一连几天,崇祯总在流泪,叹气,上朝时显得精神恍惚,心情急躁。他一直感到奇怪:张献忠怎么会神出鬼没地回到湖广,袭破襄阳,杀了襄王?更奇怪的是:这一重大消息首先是由高名衡送来密奏,随后是襄王的次子福清王送来奏报,竟然没有杨嗣昌的奏报!杨嗣昌现在哪儿?

到了三月上旬,他仍得不到杨嗣昌的奏报,而关外锦州被围,情势紧迫。偏偏在这内外交困的日子里,他又病了,一直病了十天左右。在害病的日子里,有一次长平公主前来问安,他问了她的读书情况,随即用下巴向一个在旁服侍的宫女一指,对公主说:

“这个小都人名叫费珍娥,认识字,也还聪明。我将她赐给你,服侍你读书。她近来服侍我吃药也很细心。等过几天我不再吃药,就命她去你身边。”

长平公主回头看费珍娥一眼,赶快在父亲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谢父皇恩赏!”

费珍娥一时感到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魏清慧轻轻地推她一下,使眼色叫她赶快谢恩。她像个木头人儿似的跪下向皇上叩头,又向公主叩头,却说不出感恩的话。长平公主临走时,望着她说:

“过几天后,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到我宫里去吧。”

三月二十日,崇祯的病已经痊愈几天了。他后悔说出将费珍娥赐给长平公主的话,所以暂时装作忘了此事。他正在焦急地盼望杨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万元吉的飞奏,说杨嗣昌于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第二天,又接到新任河南巡抚高名衡的飞奏,说杨嗣昌在沙市“服毒自尽,或云自缢”。崇祯对杨嗣昌又恨又可怜,对于以后的“剿贼”军事,更觉束手无策。同陈新甲商量之后,他下旨命丁启睿接任督师。他心中明白,丁启睿是个庸才,但是遍观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师的人。

在杨嗣昌的死讯到达北京之前,已经有一些朝臣上本弹劾他的罪款,多不实事求是,崇祯都不理会。杨嗣昌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朝臣中攻击他的人更多了,弹劾的奏本不断地递进宫中。

崇祯想着杨嗣昌糜饷数百万,剿“贼”无功,失守襄阳,确实可恨。他一时感情冲动,下了一道上谕:“辅臣杨嗣昌二载瘁劳,一朝毕命。然功不掩过,其议罪以闻!”许多朝臣一见这道上谕,越发对杨嗣昌猛烈攻击,说话更不实事求是,甚至有人请求将杨嗣昌剖棺戮尸。崇祯看了这些奏疏,反而同情杨嗣昌。他想起前年九月在平台为督师赐宴饯行,杨嗣昌曾说如剿贼不成,必将“继之以死”,余音犹在耳边。他最恨朝廷上门户之争,党同伐异,没有是非,这种情况如今在弹劾杨嗣昌的一阵风中又有了充分表现。他很生气,命太监传谕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来乾清宫中。当他怀着怒气等候群臣时,看见费珍娥又来添香。他似乎对曾经搂抱过她吻过她的事儿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随便问道:

“你还不去长平公主那里么?”

费珍娥一惊,躬身问道:“皇爷叫奴婢哪一天去?”

崇祯再没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说:“现在就去好啦。”

费珍娥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东西,含着汪汪眼泪,连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怅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身边,轻声说:

“别难过,以后我们会常见面的。这里的姐妹对你都很好,你得空儿可以来我们这儿玩。”

珍娥只觉伤心,思路很乱,不能说话。从皇上那次偶然对她表示了特殊感情后,她的比较单纯而平静的少女心灵忽然起了变化,好像忽然混沌开了窍,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将绽未绽时忽然滴进一珠儿朝露,被催得提前绽开。总之,她突然增长了人生知识,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事,交织着梦想、期待、害怕、失望与轻愁。为着改变命运,她多么希望获得皇上的“垂爱”!她想如果真被皇上喜欢,不仅自己会有出头之日,连半辈子过着贫寒忧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亲人,都会交了好运,好似俗话所说的“一步登天”。自从怀着这样的心事,每次轮到她去皇帝身边服侍,她总要选最美的一两朵花儿插在云髻或鬓上。她还不忘记将衣裙放在熏笼上熏过。如果是为皇上献茶,穿衣,她还要临时将一双洁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后赏赐的龙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祯再没有对她像那次一样特别“垂爱”。有一次崇祯午睡醒来,她在养德斋中服侍。当崇祯看她一眼时,她的脸唰地红了,不敢抬头。当挨近皇帝胸前为龙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镂花赤金扣时,她以为皇上会伸手将她搂住,心情十分紧张,呼吸困难,但是皇上又一次没有理她。当皇上走出养德斋时,回头望她一眼,露出笑容。她以为皇上要同她说话,赶快走上一步,大胆地望着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祯自己伸手将忘在几上的十来封文书拿起来,走了出去,并且深深地叹口气说:

“真是国事如焚!”

她独自在养德斋整理御榻上的凌乱被褥,心绪很乱,起初懵懂,后来渐渐明白:皇帝刚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着,皇上喜欢她的姿色,只是日夜为国事操劳发愁,没有闲心对她“垂爱”。她恨“流贼”,尤其恨李自成。她认为是他们这班扰乱大明江山的“流贼”使皇上每日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宫中没有出头日子。她恨自己没有生成男子,不能够从军打仗,替皇上剿灭“流贼”。

当崇祯在病中对长平公主说要将她赐给公主时,她虽然暗中失望,但仍希望皇上会再一次对她“垂爱”,改变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会有出头之日了。但是这种伤感,她只能锁在心里,连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没人,小声说道:

“我们不幸生成女儿身,又不幸选进宫中。我是两年前就把诸事看透了。珍妹,你伤心,是因为你不清楚深宫中的事,做一些镜花水月的梦!你到公主身边,三四年内她下嫁出宫,你到驸马府中,倒是真会有出头之日。”

魏清慧说了这一番话,就催促费珍娥快去叩辞皇上。她带着珍娥绕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看见崇祯已经坐在宝座上,殿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分明要召见群臣。珍娥不敢贸然进去。在门槛外向里跪下,叩了三个头,颤声说:

“奴婢费珍娥叩辞皇爷。愿陛下国事顺心,圣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正在看文书,向外瞟一眼,没有作声,又继续看文书。这时一大群朝臣已经进了乾清门,躬身往里走来。费珍娥赶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随魏宫人转往乾清宫正殿背后,向众姐妹辞行。

崇祯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宝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礼,分班站定以后,才慢慢地说: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要说一说故辅臣杨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许多朝臣攻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更无人能代朕出京督师。杨嗣昌死后,攻击更烈,都不能设身处地为杨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声,接着说,“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何况杨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们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肆排击,纷纭不已,殊少平心之论。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谕尔等知之!下去吧!”

众官见皇帝震怒,个个股栗,没人敢说二话,只好叩头辞出。他们刚刚走下丹墀,崇祯又命太监将几位阁臣叫回。阁臣们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礼,俯伏地上,等候斥责。崇祯说道:“先生们起来!”

阁臣们叩头起身,偷看崇祯,但见他神情愁惨,目有泪光。默然片刻,崇祯叹口气说:“朕昨夜梦见了故辅臣杨嗣昌在这里向朕跪下叩头,说了许多话,朕醒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中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臣今日归诉皇上。’朕问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么?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摇头说:‘亦未然。诸臣住在京城,全凭意气,徒逞笔舌,捕风捉影,议论戎机。他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朕问他:‘眼下不唯中原堪忧,辽东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摇头不答。朕又问话,忽来一阵狂风,窗棂震动,将朕惊醒。”说毕,连声叹气。

众阁臣说一些劝慰的话,因皇上并无别事,也就退出。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崇祯需要赶快简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填补丁启睿升任督师后的遗缺。考虑了几天,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统兵人才,只好于无可奈何中决定将傅宗龙从狱中放出,给以总督重任,使他专力“剿闯”。主意拿定之后,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见兵部尚书。

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之后,陈新甲尽量在同僚和部属面前保持大臣的镇静态度,照样批答全国有关兵事的各种重要文书,但心中不免怀着疑虑和恐惧,觉得日子很不好过,好像有一把尚方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可能砍掉他的脑袋。此时他从右掖门走进紫禁城,穿过归极门,刚过了武英门前边的金水桥,恰好遇见相识的刘太监从里边出来,对他拱手让路。他赶快还礼,拉住刘太监小声问道:

“刘公公,圣驾还没来到?”

刘太监向里边一努嘴,说:“皇上处分事儿性急,已经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你可知陛下为着何事召见?”

“尚不得知。我想横竖不过是为着剿贼御虏的事。”

“皇上心情如何?”

“他总是脸色忧愁,不过还好,并无怒容。”

陈新甲顿觉放心,向刘太监略一拱手,继续向北走去。刘太监向陈新甲的长班高福使个眼色。高福暂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刘太监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刘太监小声说:

“你回去后告你们老爷说,里边的事儿不必担忧。如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派人告你们老爷知道。还有,去年中秋节借你们老爷的两千银子,总说归还,一直银子不凑手。昨日舍侄传进话来,说替我在西城又买了一处宅子,已经写下文约,尚缺少八百两银子。你回去向陈老爷说一声,再借给我八百两,以后打总归还。是急事儿,可莫忘了。”

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

“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日,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因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洞鉴。”

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日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日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叫他们进来吧。”

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起身以后,崇祯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说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

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

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搓了搓,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

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

“恐怕士卒也得操练后方好作战。”

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

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

“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能否早日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

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

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

傅宗龙说:“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日不是无策,唯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

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毋庸避讳。”

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流贼。”

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泄露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得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

“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

傅宗龙说:“目今欲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休对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

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

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臣所虑者,迁延日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禁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

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

呜呼!唯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2]。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3]。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崇祯放下祭文,满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一个太监问道:

“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宫,转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宫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

“杨嗣昌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唉!”

第二天早朝以后,崇祯心中烦乱,便将王德化叫来,问他内操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所谓内操,就是抽调太监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一心想整军经武,两三年前就曾挑选很多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近来因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他急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以便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思想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半个月前,他密谕王德化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太监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绝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这次遵旨重办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惊,但是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躬身笑着说:

“皇爷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便是,何用特作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但圣驾前去观操,有几件事也需要做好准备。第一,圣驾整年宵衣旰食,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山路得仔细打扫;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亦须处处打扫干净。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日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吉利。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日良辰,由内臣扈驾前去,方为妥帖。”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条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大门外下马,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后,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挑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

“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潢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日若不是我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消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说:“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操。到那时,内操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露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操。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

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操,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浪费工夫,快准备去吧。”

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弓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操的事,他在心里说:

“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能使皇上满意的。”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刚交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宫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崇祯深感满意,在心中说:

“杜勋如此尽忠做事,日后缓急时必堪重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色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嫩,迎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时在心中叹息:

“年年春光,我都没福享受!”

崇祯到了观德殿,坐在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操练么?”

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操,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日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精兵。”

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日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伏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随即发出一声传呼:

“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操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操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4]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

崇祯看过操以后起初还觉满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满脸赔笑,小声说:

“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借给我十来个会射箭的,获得圣心欢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

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作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欢,大家都有好处。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操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插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茏可爱。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作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的最高处下辇。最高处有石刻御座,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四望。他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5]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6]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逼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满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今年的重阳分明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操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操练人马,流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7],枝叶扶疏,充满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又在心中说:

“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

“辇来!”

午睡醒来,崇祯感到十分无聊,漱洗以后,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说:“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

“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8]逗留?”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两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星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关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即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


[1]露布以闻——意思是公开告捷。古时有一种向朝廷告捷的办法是将捷书写在帛上或木板上,用竿子挑着,故意使沿路的人们都能看见,叫作“露布”。“布”是布告的意思。

[2]图麟铭鼎——意思是永记功勋。铭鼎是指上古时将功劳铭刻(铸)在鼎和其他铜器上。图麟是指像汉宣帝时将功臣像画在麒麟阁上。

[3]特沛彝章——杨嗣昌督师无功,因而自尽,本来不当“谕祭”,但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后的常规(彝章)办理。

[4]永寿殿——在观德殿东南,相距很近。

[5]王气——古代有一种望气的迷信,认为帝王兴起、国运盛衰,都有相应的云气表现。

[6]堆绣山——即坤宁宫后御花园中的假山。

[7]槐树——相传崇祯吊死在这棵树的横枝上。“文化大革命”中,这棵槐树被红卫兵锯掉。

[8]关门——指山海关,当时的习惯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