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在山海卫城西门外大约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马要道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作红瓦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饭铺,全部用红瓦盖的屋顶。虽然经过许多年,旧房已被烧毁,后来重盖的房子,大部分用的是灰瓦,可是这个村庄仍旧叫作红瓦店,不但远近闻名,而且已载在县志上了。从红瓦店往北去,几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见的是二郎山,从那里越往北去,山势越发雄伟。大山之间有一道峡谷。沿着峡谷,要经过大约二十里曲折险峻的山路,才能到达九门口。九门口又名一片石,为防守山海关侧翼的险要去处。从红瓦店往南望,几里外便是海边。就在这海与山之间,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宽阔地带,红瓦店正在这个地带的中间。自古以来,无数旅人、脚夫,无数兵将,从这里走向山海关外,走往辽东,或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够重新回来,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特别从天启以来,关外军事发生巨大变化,很多很多的将士,从这里出去,就死在辽河边上,死在宁、锦前线,而能够回来的也多是带着残伤。红瓦店被过往的人看作是出关前一个很重要的打尖地方。不管从哪里来,陆路出关,都需要在这里停停脚,休息休息,再赴山海关,然后一出关就属于辽东了。
这天早晨,从山海关西环城中出来一小队骑马的人,中间一位是文官打扮。他策马过了石河的长桥,奔往红瓦店街中心来。在街南边有平日号的一处民宅,专为从京城来的官员休息打尖之处,俗称接官厅。这位穿着五品补服的官员到接官厅前下马,进去休息。他姓李,名嵩,字镇中,是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心腹幕僚,今晨奉命来这里迎接一位深懂军事、胸有韬略的朋友。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阵马蹄声来到接官厅大门外停下。李镇中赶快站起来,不觉说道:“来了!”他正要出迎,却有一个军官匆匆进来。一看不是客人,李镇中不觉一笑,说:
“原来是张将军!”
这位张将军和洪承畴是福建同乡,新来不久,尚没有正式官职,暂时以游击衔在中军副将下料理杂事。他同李镇中见过礼后,坐下说道:
“制台大人急想同这位刘老爷见面,所以老先生走后不久,又差遣卑将赶来。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刘老爷来到,请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后,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关相见。卑将先回去禀报。”
“怎么要刘老爷先进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楼等候么?”
“制台大人为明日一早出关,今日想巡视长城守御情况,所以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到山海关城内,等见了刘老爷之后,即便出关巡视。”
李嵩感叹说:“啊,制台为国事操劳,一天要办几天的事啊!”
张将军问道:“这位刘老爷我没有见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老先生可知道么?”
李嵩慢慢地说:“我也只见过一面。听说,此人在关外打了二十年的仗,辽阳一仗[1]几乎全军覆没。他冲出重围,仍在辽东军中,总想有所作为。不意又过数年,局面毫无转机,他愤而回到关内,从此以后对辽东事十分灰心。他曾屡次向朝廷上书,陈述救辽方略,但是未被采纳。朝廷上的门户之争是那么激烈,他已经看透,无能为力,后来就隐居在西山卧佛寺,在那里注释兵法。我们总督大人离北京以前,偶然到卧佛寺去,遇见了这位刘老爷,一谈之下,颇为倾心。此后就几次约他到城内公馆里住下深谈,每次都谈到深夜。总督大人几次请他来军中赞画军务。他执意不肯。最近因为咱们大人就要出关,特意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书信,邀他务必来山海关一晤。刘老爷这才答应前来,前天到了永平,听说我们大人明天就要出关,就只好日夜赶路。”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他们停了谈话,侧耳谛听。李嵩向仆人说: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他自己近来不住在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时,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正是涨潮时候,而且有风。他忽然想着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瞭望。海面上月色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满白帆,向着东北开去。
洪承畴凭栏望了一阵,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坐在灯下写家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是玉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玉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闲看海景。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大得像车轮,红得像将要熔化的铁饼,开始一闪,从海面上露出半圆,随即很快上升,最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想离开又似乎不肯完全离开,艳红色的日边粘在波浪上,几次似乎拖长了,但终于忽然一闪,毅然离开海面,冉冉上升。
看了一阵海景,他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他知道兵部要派张若麒来作为监军,心事更加沉重。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身,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躬身说道:
“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题本今早就拜发么?”
洪承畴说:“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给兵部的咨文,内容都是报道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他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陈仲才退出后,洪承畴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诗词中,他很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
壮怀欲碎。
沙场静,
但闻悲雁,
几声清唳。
三十年间征伐事,
潮来潮落楼前水。
问荒原烈士未归魂,
凭谁祭?
封疆重,
如儿戏。
朝廷上,
纷争炽。
叹金瓯残缺,
效忠无计。
最痛九边传首[2]后,
英雄抆尽伤心泪。
漫吟诗慷慨赋从军,
君休矣!
这首词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问过几位幕僚,也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戎马余生”是谁。
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洪承畴在饭桌上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去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于是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放下心来。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星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
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前几天在行辕中已有议论。今见上谕,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预料张若麒来后,必定事事掣肘,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说:
“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你传令行辕,做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要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有六十出头年纪,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健旺。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制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从万历末年以来,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关乎国家成败,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唯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觉束手无策,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战场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足。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日子也不会比学生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日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
“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
“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满,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日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3]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军旅之事,瞬息万变,他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属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乱,处处战争,处处流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逼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阳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绝非等闲之辈。”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拆开一看,连连点头。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
“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4],大人还记得么?”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胜败二字。但房琯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交并。自从辽阳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日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5]。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唰唰地流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阳沦陷,妻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亦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再执意固辞。他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菚之见,绝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刘子政秉性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
中午,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宴会后,洪承畴去行辕处理要务。刘在楼上一阵好睡,醒后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弻的、杨嗣昌的、张春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首《满江红》前默然良久,思绪潮涌,但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
当晚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日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欢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
“今夜临别,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日一定会星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大人宜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6]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倘若局势不利,学生唯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禁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欢喜岭上,遥望大军灯笼火把蜿蜒,渐渐远去,后队的马蹄声也渐渐减弱,终于旷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听到荒村中几声犬吠。
[1]辽阳一仗——此事发生在明熹宗天启元年三月。明军先失沈阳,继失辽阳。
[2]九边传首——熊廷弼在天启年间任辽东经略,颇有才干,懂军事,不得展其所长,且受排挤陷害,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八月被杀,传首九边示众。
[3]虏酋四王子——指清太宗皇太极,为努尔哈赤第八子,因于努尔哈赤天命元年被封为四大贝勒之一,位居第四,故俗称虏酋四王子。
[4]房琯——曾做唐肃宗的宰相。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房琯率大军与安禄山叛军战于咸阳的陈陶斜,大败。
[5]再作冯妇——不自量力,重做前事。冯妇是寓言中的人名,寓言故事见于《孟子·尽心章》。
[6]建虏——也称东虏。明朝从吉林到辽宁一带设置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右卫,治理军事。清肇祖猛哥帖木耳在永乐时任建州左卫指挥官,故明朝人蔑称满洲人为建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