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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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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日中午,三支人马到了商丘城外。按照闯王命令:老府人马屯在西南;曹营屯在西北;小袁营屯在西面,也就是屯在老府和曹营人马中间。在李自成心目中,袁时中投顺以后的地位不能与曹操相比,而是属于部将之列,和李过、袁宗第等的职位相同。他的人马要随时听从闯王调遣,所以必须与老府挨得近些,不能由曹营隔开。

这时,如果站在商丘城头瞭望,可以看见在城外不远地方,从西到南,又从西到北,帐篷遍野,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处处营盘,星罗棋布;人马来往如蚁,多不可数。而其中有一支人马,就是李过率领的攻城部队,已开始带着火器、云梯、盾牌、镢头等物,分为数路,向城边走来。

慧梅也随同袁营人马一起由睢州来到商丘城外。刚刚把营盘扎定,她就派一名亲兵骑马往老府去看看高夫人是否已经住下。然后她梳洗打扮一番,换了新的衣裙,又吩咐随她去老府的十名女亲兵赶快打扮一下,换上新的戎装,要像是走亲戚的样儿,使高夫人看见高兴。但是就在笑着吩咐当儿,一丝苦恼的轻雾飘上心头。她希望能在闯王老营中同张鼐见到一面,但是又害怕同他见面。事到如今,四目相对,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当面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倘若他看见我出嫁后并不是悲苦憔悴,反而比做女儿时更加容光焕发,岂不会错怪了我的心?岂不要暗暗恨我?她脸上的喜色消失了,眼中的光彩减少了,明亮的眼珠忽然被一层隐隐约约的泪花笼罩,暗暗在心中叹道:

“婚姻事都是命中注定,谁配谁多没准啊!”

那个去老府通报的亲兵回来了,告诉她,高夫人正等着见她呢。慧梅一听,立刻说:

“备马,立刻就去!”

吕二婶问道:“今天去,骑哪匹马呀?”

慧梅一愣,有片刻没有说话。吕二婶悄声劝道:

“姑娘,我看姑爷在定亲时,送那么多礼物给你,你都没放在心上。可你是女将,这一匹骏马,又配了这么好的鞍、镫、辔头,你总该骑一骑吧!可你连看也不看,这叫他面子上如何下得去?不管怎么,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你就不能骑一骑甘草黄?”

慧梅的眼圈儿有点发红,轻轻摇了摇头。吕二婶又说:

“当然这事儿得由姑娘你自己做主,不过我想你同姑爷既已成亲,今后是要白首偕老的,所以越和睦越好,能够不闹别扭就不要闹别扭。我看,夫人和闯王也巴不得你们夫妻和睦。今日回老府,光为着让夫人放下心来,你也该骑甘草黄,以后再换那匹白马不迟。”

慧梅没说话,没摇头,也没点头,但心里觉得吕二婶的话也有道理。她又想到,骑甘草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碰上张鼐,也可使他早早地把她忘掉,于是她点点头说:

“好吧,我就骑甘草黄去吧,可是以后……”

吕二婶宽慰地笑起来:“以后再说吧。请姑娘在闯王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多说袁姑爷的好话。你替他多说几句好话,一则闯王和夫人心中高兴,二则姑爷听说了会感激姑娘的情,三则对姑爷的前程也有好处。”

慧梅笑道:“我才同他结亲几天,本来没有吵过架嘛。”

这时马已经备好,慧梅便带着吕二婶、慧剑和十个女亲兵,还带着昨晚就准备好的礼物,动身往大元帅老营去。刚出村子,看见奉高夫人命前来迎接的慧英和三四个姑娘已经来到。慧梅和慧英在大路上并马而行。虽然离别不到一个月,慧梅却感到像离别了很久时光。她向慧英打听老营和健妇营中许多人的情况,只是避免打听张鼐和他的火器营。她多么希望慧英会主动地向她多谈点张鼐的近日情况,然而慧英像平日一样口舌严谨,不肯多说一句!

大元帅老营的驻地已经望见,她们正要加快前行,忽见前面有个人在马上一摇一歪地,像喝醉了酒一般。慧梅一时高兴,将鞭子一扬,赶到近处,才看清是王长顺。王长顺却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跟上来,嘴里兀自嘟嘟噜噜地说着话。慧梅觉得好玩,回头做手势让大家都别招呼他,听他说些什么。

王长顺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唉,打个大仗还罢啦。打小仗,攻一座城池,也是几十万人马一起跟着!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像一群蝗虫一样。蝗虫啊蝗虫,一群蝗虫!”

慧梅忍不住叫了一声:“王大伯,你在说什么啊?”

王长顺回头一看,笑了起来:“哦,是你呀,好姑娘啊!怪巧,在这里碰见你了。你是去老府看咱们大元帅和夫人?”

慧梅快活地说:“大伯,我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老人家!你是不是又喝酒啦?”

王长顺笑道:“你看,我为着草料的事,刚刚出去,就遇着别的爷们在喝酒,硬要拉着我灌了三大碗。我这酒量本来很浅,一灌就满脸通红,现在骑在马上还跟腾云驾雾一样。”

慧英问:“大伯你刚刚说什么蝗虫啊蝗虫,是什么意思?”

王长顺说:“哦,这也被你听见了。唉,慧英,你看咱们现在三个营合在一起,有几十万人马,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每到一地,都要粮食,要草料,把地方吃光喝光。老百姓也是苦,还得供应大军。说是随闯王不纳粮,可是大军吃的烧的,还不是都出在百姓身上!这老营草料的事情是该我管的,你要我怎么办?别说麸子和豆料不易弄到,就连草也难弄啊!如今正在打仗,你不能把马散开找草吃。咱们的战马能让饿着么?不行。所以呀,现在许多营里只好让马去吃麦苗、吃豌豆苗。这不是害了百姓么?”

慧梅问道:“大元帅不是有禁令,不许骚扰百姓、不许损坏庄稼么?”

王长顺苦笑一下,说:“如今的事,哪像往日!哼,禁令是禁令,下面可管不了那许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只要瞒过闯王就行了。其实,连高舅爷都全知道,但他有什么办法呀?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啦。人家总不能叫马饿着肚子呀,饿着肚子怎么能够行军?出战?”

慧梅想到刚才一路过来,确实看见许多地方的麦苗被牲口吃了,豌豆苗也被牲口吃了。她正待开口,王长顺摆摆手说:

“唉,我这都是醉话,醉话,你不要去听它。我是酒一下肚,就胡说八道起来。醉话,醉话。”

慧英说:“王大伯,你说得很有道理啊,你并没有喝醉。这些话你不说,我也能看出一点毛病来,可是没有你说得这么清楚。”

王长顺一听这话,又忍不住说道:“还不光是粮草为难。你想想咱这一带不像豫西,没有山林,平常老百姓做饭烧火就十分困难,现在我们几十万大军开到,哪有做饭烧火的柴火呢?老百姓剩的一点点柴火垛,我们拿来烧光了,树林,我们砍了,还不够,就烧人家的家具,烧人家的门窗,最厉害的把人家的房子也拆了烧。说是不扰民,秋毫无犯,其实不能不犯。咱们老府的纪律向来是严的,可是如今人马众多,肚子比纪律还要严!谁不把肚子吃饱,谁就受不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慧英问道:“王大伯,你说这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现在就是这么个打法。你想,商丘这个城,用得着几十万人马都开来么?可是现在都开来了,打别的地方也是一样。我刚刚为找草料,跑了几处地方,都看见把人家门窗拆下来,劈了做饭。唉,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可不要传给外人知道。”

慧梅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跟闯王说一说呢?”

“哎呀,你这姑娘,看你糊涂不糊涂!如今闯王是全军的大元帅,大事小事都向他说,他咋能管那么多呀?还有我这个人,以前是动不动就去找闯王,对他说‘闯王,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他就马上亲亲热热地拉我坐下,听我哇啦哇啦地谈。我这个直筒子人,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对他倒出来。如今可不同了,咱们得讲个体统。他是大元帅,跟前的军师、大将如云,大事情得由这些人去商量、筹划。我一个老马夫,什么事情都去多嘴,那还成个什么体统呢?我只要把我的马管好,别的事咱王长顺还是不说为好。”

说罢,他向慧英和慧梅挥挥手,就从另外一条路上策马而去。

慧梅到了高夫人驻地,所有的人都对她热情相迎。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通身打量一遍,想从她的神态中看出来她婚后是否幸福。粗略看,慧梅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细心的高夫人,注意到在她的眉宇之间有一些轻微变化,似乎隐藏着一些心事。坐下去谈了一阵闲话,众人知道高夫人同慧梅有体己话要说,纷纷离去。高夫人趁身边人少,向慧梅问道:

“这些日子,你们新婚夫妻可如意么?”

慧梅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说:“妈妈放心,不会让妈妈替我们多操心的。”

“只要这样就好。其实,夫妻之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常言道:牙跟舌头还有不和的时候,何况是人跟人?所以夫妻间遇事总得彼此忍让。只要你们小夫妻过得和睦,能够始终真心拥戴闯王,我就放心了。”

慧梅低声说:“我看他倒是真心拥戴父帅的。他总是说,父帅名在《谶记》,确是真命之主,他一定要粉身碎骨为父帅效力。”

高夫人点头说:“这样就好。”

“再说,既然父帅已把我嫁了出去,我也只能死心塌地同他白首偕老。妈妈放心,只要我活着,我绝不会让他做一点对不起父帅的事。”

高夫人用责备口气说:“你怎说话不忌讳呢?年纪轻轻的姑娘,什么死啊活的,说些不吉利的话!”

慧梅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还要打仗,随时随地要在战场上立功效劳,难免不有三长两短。”

“以后我们的局面跟从前大不同了,尽管你武艺很好,也有打仗阅历,但看来用不着再亲自打仗了。如今只盼望你能跟时中始终拥戴闯王,打下江山,同享富贵,这就有了。”

“我会照着妈妈的话去做。”

高夫人总觉得慧梅好像还有什么话未曾说出,但也不好再问。心里忽然又想起不久前听说的吉珪的一句话。慧梅出嫁时,曹操、吉珪都送了礼;吉珪还当面恭贺闯王得了一个乘龙快婿,又得了一员大将。可是他背后却对曹操说,“我看袁时中不是那么可靠,将来大元帅说不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碰巧此话被手下亲兵听到,很快传了出来。高夫人不能将此话告诉慧梅,于是转了话题,笑着说:

“今日提前开始攻城,你没有见到父帅,连两个哥哥也不能等候你了。”

慧梅心中一动,知道今天确实见不到张鼐了。她回答说:

“我知道双喜哥们都是大忙人,今日当然更忙。”

“今日见不到,明日一定会见到。”

在高夫人处叙了一阵闲话,慧梅又出来骑马到健妇营中。众姐妹一见她回来,都是说不出的高兴,拉着她说呀笑呀,问长问短。兰芝也跑过来,紧紧拉住她,说:

“慧梅姐姐,你走了这些日子,我们天天都在念着你,今天可把你盼回来了。你今晚还回去么?”

慧琼听了兰芝的话,马上接口对慧梅说:“你今晚千万不要走。我看你一晚不回小袁营,新姑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慧梅在她身上捶了一拳:“看你这姑娘,什么话都乱说。好,我今晚不回去了,待会儿你们这里派一个人去我们小袁营对亲兵们说一声,让她们不要等我了。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留在这里了。”

慧琼笑道:“他是谁呀?”

这一问,引得大家咯咯地都笑起来。慧梅满脸通红,发急地说:

“你们这样取笑,我就不留在这里了。”

红霞赶快说:“你一定留下,好好跟大家一起玩一玩。大家都很想念你,也想听听你这些日子在小袁营的新鲜事儿。我们只听说袁姑爷如何如何好,可是不知道小袁营的规矩跟咱们这里一样不一样。”

慧梅尚未说话,一个姑娘又问起别的事情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个没完没了。转眼已到吃晚饭的时候,高夫人派人来将她接去吃饭。

饭后,过了一会儿,红娘子就带着一名亲兵赶来了。她见了慧梅,亲热万分,拉着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面看,一面笑,说:

“慧梅,你出嫁时哭得那么厉害,现在我看你们小夫妻两个倒是过得和和睦睦的,是么?”

慧梅的脸又红了,说:“大姐,你也跟我取笑!”

红娘子咯咯地笑了一阵,说:“我看见你眉毛上和眼睛角都带着甜味了,心里也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所以要跟你开几句玩笑。”

她们又谈了一会儿别后情形。红娘子风闻袁时中先娶了两个姨太太,有一个姓金的很得宠,慧梅同新姑爷的感情不很融洽。如今她看见慧梅守口如瓶,她自己当然不问一个字。但是她几次看见慧梅正在谈话中忽然眼睛里似乎涌出泪花,赶快低下头或在灯影中遮掩过去,不愿使别人看见。红娘子只能在心中同情,希望慧梅能把事情想开一点,别的也实在帮不上忙。谈了一阵,她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今晚你就住在健妇营里。明天早点起来,我同你一起到城外,看他们破城。听说今夜要不断打炮,到明天五更时候就要靠云梯爬城。”

高夫人说:“我也打算去看一看。咱们一路过来都是势如破竹,只有商丘这个地方,是个府城,守城的人多,昨天又来了新的官军,看来要费点劲。”

红娘子走后不久,慧梅由慧英陪着去看了各家婶娘、嫂子,然后回到健妇营中。因为军纪很严,大家早早地都就寝了。慧梅就同慧琼睡在一起,直到人静以后,她两个还在悄悄说话。慧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慧琼说:

“慧琼,我上次回来的时候,让你给张鼐哥做个香囊,你可做了没有?”

慧琼听了以后,心口嗵嗵地跳了几下,自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幸而是夜间,别人看不见。她悄声说道:

“我才不做呢。我做了他也不会要的。”

“他会要的。这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夫人已经说过,所以我才让你做。你最好在端阳节以前做好交给他。”

“我还是不做吧。我做的,他要也是勉强。”

“你权当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

慧琼只得在枕上点了点头。慧梅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出来她已经同意了。

黎明时分,炮声响得更稠,喊杀声也更凶了。慧梅和慧琼入睡不久,被她们的女亲兵们叫醒,说是马上就要破城了。她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梳洗一下,很快地束扎停当,披上箭衣,提着马鞭子走出军帐。慧梅的马已经牵来。她接住丝缰,对慧琼说:

“走,把慧剑也叫上。”

当下,慧梅、慧琼、慧剑带着一群女兵,从健妇营的驻地出发。经过老营时,高夫人已经收拾齐备,由一群男女亲兵簇拥着,站在大路边等候她们。恰好,吕二婶为着慧梅昨夜不曾回去,怕有什么吩咐,也从小袁营起五更赶来了。她先向高夫人下马请安,然后向慧梅禀明家中无事,姑爷率领将士们攻城去了。高夫人看吕二婶对慧梅这样忠心勤谨,自是欢喜,说:

“我正想命人去叫你来,你就来啦。你今日就跟在我身边,说说闲话。”

于是高夫人扬扬鞭子,玉花骢首先走动。慧梅仍像往日一样,同慧英紧随在高夫人马后,这使她不禁回忆起许多次行军往事。

走不多远,红娘子带着一群女亲兵追了上来,先在马上向高夫人请安,接着对大家说:“我们快走,听说许多云梯已经靠到城上,这倒是很热闹。”

她们来到离城一里多远的地方,勒住马头。在这里,对攻城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左边半里处就是一个主要的大炮阵地,一片硝烟弥漫,时有强烈火光,炮声震耳。西城门楼已被打塌了大半,许多城垛都被打得残缺不全,此刻却是向城内打炮,炮弹响着滚滚雷声飞过城头。另有上千名弓弩手站在城壕外,向着城上射箭。城上守军在箭和炮火的攻势下,不敢抬起头来。

有人禀报高夫人:张鼐就在左边的硝烟笼罩地方点炮。高夫人一时兴发,向红娘子问道:“我们看看去?”红娘子本来想去,却怕高夫人会有危险,正在犹豫,忽然瞟见慧梅向慧英以目示意,露出急不可待的神色,她随即向高夫人笑着回答:

“我也想看看小张爷这手本领,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随高夫人到了距离安置大炮的地方大约二十丈外,便被火器营的一个小校挡住,要高夫人不再走近,以免危险。原来当时除由西洋人帮助铸造的大炮之外,一般内地工匠按土法铸的大炮常会炸裂。于是大家都赶快下马,站在一个略微低洼的地方观看,所有战马都交给几个亲兵牵往后边。使大家遗憾的是,张鼐和他的一群炮手完全在弥漫的硝烟中活动,看不清楚。高夫人不管小校劝阻,带着大家又向前走了几丈远,遇着一道半人深的大路沟,就在那里停下。在这里,大家才看得略微清楚。慧梅望见张鼐正在紧张地跑来跑去,有时他下令点炮,有时他亲自点炮,还有时自己参加装药。她看见他的脸孔被硝烟弄得很脏,反而显得两只眼睛比平日更大。她的心十分激动,暗暗叫道:

“天呀,看他多忙,同小兵一个样,还一点儿不怕危险!”

有人告诉张鼐说高夫人在近处观看放炮,但是他没有离开炮架,只大声吩咐说:“大炮都发热啦,快请夫人后退!”在南北不到半里的阵地上架着十尊大炮,有三尊已不管用,其中一尊连炮架也歪倒了。遵照闯王命令,必须连续向城中打炮,尽量给守城军民造成严重的杀伤和恐怖,然后从许多处用云梯同时爬城。此刻将到预定靠云梯爬城的时刻,所以张鼐冒着炮身炸裂的危险,亲自将剩下的七尊大炮轮流点火。又有人告他说红娘子和慧梅也来了,同高夫人来到近处,站在一起观看,离大炮只有十丈远,不肯后退。张鼐几乎是用忿怒的口气叫道:“请她们赶快后退,此处危险!”随即他一个箭步跳到第五尊铜炮旁边,猛力推开一个因为过分疲劳而动作迟钝的炮手,迅速转动架前轮盘,将炮口略微升高,亲自点着引线,然后迅速向后一跳,再退三步。几个炮手都跟他一起后退数步,注视着引线迅速燃烧。当引线在炮身外着尽时,张鼐和炮手们习惯地张开嘴巴,将身子一猫,但目光不曾离开炮身。片刻寂静,随即大炮口喷出火光,圆形的铁炮弹飞出,几乎同时,从炮口发出一声巨响,炮身一跳,大地猛烈一震,炮弹的隆隆声从空中响过城头落入城中。随着炮口的火光和炮弹的巨响,炮身顿时被浓重的黑烟笼罩,并且散布着硫磺气味。张鼐因为站在斜坡上,被震得跌坐地上。他立即跳起,跑近炮身,知道并未炸裂,只是炮架有点倾斜,便吩咐炮手们赶快扶好炮架,清扫炮膛后重新装药,说完自己又奔到第三尊大炮旁边。

他照着刚才的办法,将炮口升高,希望这一炮打得更远,打到知府衙门。在他用力转动炮架轮盘将炮口升高时,他忽然感到左腿很疼,才知道刚才跌倒时左腿被一棵小树的干枝杈刺伤很重,正在流血。但是他不去管它,瘸着腿走到炮后,推开担任点引线的炮手,要自己亲手点炮。那个炮手拉着他,大声叫道:

“小张爷退后!这尊炮多装了五斤药,让我来点!”

张鼐刚又推开炮手,正要自己点炮,突然左右同时发出巨响,大地猛一跳跃,使他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跌坐下去。原来第一尊和第七尊大炮几乎是同时点燃,炮弹同时出膛,所以特别震响,连张鼐的耳朵也一时失去了大半听觉。他刚刚从地上站立起来,却见慧梅奔到他面前,不容分说,从他手中夺去火绳,同时冷不防将他猛推一下,使他踉跄地倒退一丈开外,几乎站立不稳。他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大声叫道:“慧梅,危险,快将火绳给我!”但慧梅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引线点着,向后倒退几步,张开嘴,捂紧耳朵,注目铜炮。张鼐又说:“危险,慧梅快跑!”慧梅故意用身子遮住张鼐,心中说:“炸死拉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慧梅的几个女兵追赶过来,慧琼也追赶过来。她们都对慧梅说:“夫人命你后退!”慧梅没有后退,似乎没有听见。张鼐的耳朵仍然失灵,但他明白女兵们和慧琼是来叫慧梅离开这里,他推慧梅一下,又一次大声说:“慧梅快跑,危险!”慧梅又一次用身子遮住他,在心中激动地说:“要炸,我同你死在一起!”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来得及再劝她走,大炮突然随着爆发的火光响了。

知道大炮没有出事,慧梅突然放了心,也突然完全恢复了理智。她向张鼐被硝烟弄得又黑又脏的脸孔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扭头便走,迅速回到高夫人和红娘子面前。

由于慧梅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张鼐愣了片刻,才走去摸摸十分烫手的炮身,决定去点已经装好药的第四尊大炮。但就在这时,一名小头目奔到他面前禀报:

“禀小张爷,总哨刘爷挥了蓝旗,命我们停止打炮。”小头目又兴奋地加了一句:“马上就要靠云梯爬城啦!往里灌啦!”

攻城的战鼓响了。起初是一处,随即是许多处,战鼓响声震耳。在战鼓声中,等候在干涸城壕中的几十架云梯突然离开城壕,被抬着向城墙根奔去。每个云梯由八个人抬着,后边跟随二三十人。另外有几千弓弩手站在城壕边上,对着城头放箭,使守城军民一露头就遭死伤。还有上万人马立在弓弩手后边,呐喊助威,震慑敌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