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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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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城破之后,按照事前决定,李过一进城就占领知府衙门,在府衙中指挥一切。他派人捉拿逃藏的现任官吏和乡宦,将许多官吏和乡宦陆续捉到,偏偏那个商丘知县梁以樟,是负责全城防务的人,竟然到处都找不到。直到几天以后,才知道他当时藏在一堆死尸下面,在夜间逃了出去。

大约巳时左右,李自成等骑马进了西门。这时城里秩序还没有完全安宁下来,有些地方还在杀人,还在抢劫,奸淫的事情也不断发生。李自成拧起双眉,向刘宗敏问道:

“为什么进城一个多时辰了,还是这么乱?”

刘宗敏回答:“一则城中军民顽抗,不是投降献城,所以势必要多杀一些人。二则如今队伍这么杂,有我们老府的,也有曹营的,还有小袁营的,一时很乱也难免,不像我们破洛阳时的情形了。”

闯王感到这样乱下去不行,就派人去见李过,让他立即派人拿着令箭在城里巡逻,传谕“封刀”。不管什么人,凡是在传谕“封刀”后继续奸淫妇女或随便杀人的,都要斩首。吩咐以后,他们又继续向前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闯王看到有好几处房子正在燃烧,赶紧又下一道命令:不许点火烧毁房子,已经点着的要赶紧扑灭。

这时,罗汝才也带着一群人来了,他们会合成一路,一同往府衙门奔去。

在知府衙门的二门里边,已绑着许多人,一望而知,有些是官吏,有些是乡绅。李友很神气地站在院子中心。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恭敬地站在他旁边,向他指认这些被绑起来的人:谁做什么官,谁家里有钱,谁是一方恶霸。凡被指出来的,都拉到一边,听候发落。

闯王和曹操进入院中后,看了一会儿。李友过来请示:对这些被指认出来的坏东西,是否现在就处置。闯王点点头,说:

“立刻处置吧,以息民愤,不要留下祸根。”

于是,李友一声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官吏、乡宦和富豪,全部被押了出去,推出西城门外斩首。

闯王刚想同李过谈谈安抚城内百姓的事,忽然又有人推着一个花白胡须的乡宦走了进来,一问,原来是曾经做过工部尚书的周士朴。还在没有进攻商丘之前,闯王已经接到不少百姓控告周士朴的状子,告他如何酷害百姓。闯王亲自问道:

“周士朴,你有罪,自己知道么?”

周士朴穿着仆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一个简朴的老头子。他听到问话,赶紧跪下答道:

“将军,我回到家乡以来,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没有犯过什么罪。”

闯王未及答言,旁边钻出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来,指着周士朴对闯王说:“闯王不要信他的。他家里有十四窖银子,埋的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们去扒出来。他为富不仁,酷害一方,千万不能饶了他。”

闯王点点头,望着周士朴说:“周士朴,你不要狡赖,你的罪恶我全知道。好,推出去!”

又有几个百姓,走过来对李过说,刚才那个替李友指认别人的书吏,自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坑害过许多好人,现在为要救他自己的狗命,才向义军假献殷勤。李过把那人打量了一眼,说:“我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便吩咐李友说:“这样吧,你先把他绑起来,锁在府衙门外,看控告他的老百姓多不多。要是真有大罪,仍然斩首;要是罪恶不大,就放了他去。”结果这人绑出去没有多久,便有许多人来控告。李友也没有再向李过禀报,便下令将他斩了。

在院里,李过告诉闯王,他已下令进城的义军,不许再杀人,不许抢劫,不许奸淫妇女。闯王等果然听见有人骑马在街上奔跑着,大声呼喊:

“封刀了!封刀了!不许再杀人了!再杀人者偿命!”

闯王问道:“侯府怎么样?”

李过说:“进城后,我就派人到侯府门前,不许兵丁随便进去。现在大公子侯方域还在南京,二公子侯方夏两三天前护送家眷从东门逃走。如今侯府只剩下一些留下看门的伙计、奴仆。”

闯王说:“纵然没有了主人,也不许别人进入侯府。”

罗汝才微微一笑,完全明白闯王的用心。

闯王又命李过率领攻城人马驻扎到城外,城内只留一千五百人:老府一千人,曹营五百人。刘宗敏留在城内,由田见秀协助他,主持城中一切大事。

吩咐完毕,李自成就同罗汝才等退出城外,回到各自驻扎的村庄。他知道小袁营的士兵心里不会高兴,便把袁时中叫到大元帅帐中,问了些军中情况,勉励几句,接着说道:

“你要告诉弟兄们,如今我们是在打江山,行事要像个打江山的样子。要为民除害,不能骚扰百姓。虽然说过抗拒的要屠城,可是实际上我们从来不屠城,只杀那些公然抗拒的人,并不多杀无辜。今天我看见有许多老百姓被杀了。我从西门进去时,看见路边躺着妇女尸体,有的裤子也被扒掉了。这在老府将士中是严厉禁止的。可是如今人杂,到底是谁做的坏事,一时说不清楚。你要严令你手下将士:不管是谁,都要严遵军令,按我的晓谕办事。封刀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封刀以后,再不许有奸淫烧杀的事儿发生。”

袁时中肃立恭听,心里很感害怕,鬓角间微微渗出汗珠。他知道他的部下确有不少杀人、放火、抢劫、奸淫的事。他不敢有一句分辩,连声说:

“是,是。我一定遵命,约束部下,不许再犯军纪。”

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你不要害怕,我这样嘱咐是待你好啊。本来嘛,咱们现在人多势众,不像从前容易做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何况我本来曾向商丘下谕:开门投降,秋毫无犯;胆敢据守,全城屠戮。我上面的那些话也不是专对小袁营说的;就是我们老八队的那些人,也还有干坏事的呢。”

大约三天以后,李自成为庆祝攻下商丘,欢宴重要将领和一些读书人。宴会是在城内田见秀驻的地方举行,也就是大乡宦周士朴的宅子。

宴会尚未开始,客人们都坐在大厅中谈闲话。闯王面带微笑,听大家谈天说地。在座的读书人知道闯王喜欢听前朝古代各种学问,尤喜听历朝兴亡成败故事,所以话题集中在这些方面。大家各逞才学,谈得十分热闹。刘玉尺本是豪放性格,这时话特别多,对于一切学问,几乎是无所不知。李自成对于他的博学感到佩服,可是又总觉得此人有点像张献忠手下的徐以显,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一个正派人。”听了一会儿,他回头对吴汝义小声说:

“子宜,你亲自去催请大将军,就说客人已经到齐了,只等他来坐席。”

说话之间,罗汝才到达了。大家赶快起立迎接。罗汝才抱歉地笑道:

“我来晚了一步,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自成笑着说:“快请入席吧,就等你来开宴了。”

八样下酒菜已经端上来,多是冷菜和馃碟。刘玉尺一席上文人较多,喝得高兴,又开始谈古论今起来。只听刘宗敏哈哈大笑,说:

“刘军师,我是打铁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这个故事,别拿书本上的话唬我们这号少读诗书的武将!”

因为刘宗敏的声音特别洪亮,又似乎带有酒意,引起了整个大厅的注意。闯王是陪着罗汝才、李岩兄弟、袁时中、牛金星、田见秀一席,而刘宗敏是陪着吉珪、宋献策、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曹操的亲信将领孙绳祖坐在邻席。李自成转过头去,向刘宗敏和刘玉尺笑着问:

“你们谈的什么有趣的题目?叫我们大家都听听如何?”

曹操唯恐小袁营不生事端,立刻说:“捷轩,刚才刘军师说的什么?他可是满腹学问的人,谈起前朝古代的陈事儿是内行,咱们可得多听他的!”

刘宗敏勉强笑着说:“大将军,刘军师刚才说的故事你听到了么?”

“我正在同大元帅饮酒,一句也不曾听见。”他又鼓励刘玉尺,“玉尺,我这个大老粗很尊重有学问的人,爱听人们谈古论今。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故事?”

人们为着酒宴前助兴,纷纷催促刘玉尺将他谈过的故事再说一遍。袁时中在稠人广众中不敢向刘玉尺使眼色,只频频地望朱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刘宗敏闹别扭,就赶快用右脚对刘玉尺的脚尖碰了一下。刘玉尺正要重述他刚才讲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迟疑。他又望望周围的面孔,看见刘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想着不能使闯营文武误认为小袁营无人,于是他先站起来向闯王敬酒,向曹帅敬酒,又向刘宗敏和全体文武敬酒,然后心有所恃地笑着说:

“玉尺不学无知,如有妄言,务请恕罪。我刚才说到汉朝名将李广,也只是想借此说明古时名将确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广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猎,忽然看见路旁蹲着一只猛虎,吓了一跳,赶紧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后来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来不是猛虎,而是一块石头。因为李广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气又大,那箭一直射进石头里面去,不但箭头,连箭杆、箭尾巴上的雕翎也都射进去了。这名之曰:‘射石没羽’。你们说,这样的神力惊人不惊人?”

旁边有几个读书人都附和着说:“是啊,这射石没羽的故事确是千古传诵。李广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闯王麾下的一员大将。”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熟知这个两千年来脍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们心中都有些糊涂:捷轩为什么在这个故事上挑毛病?吉珪用鼓励的眼色望刘宗敏,看他这个读书很少的大将如何同刘玉尺抬杠。许多眼睛也都望着刘宗敏,等他说话。刘宗敏哈哈一笑,满饮一杯,说道:

“玉尺,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有其事么?你别看我是个粗人,有些事情我也爱用脑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杆也射到石头中去的呢?这事绝不可信。”

刘玉尺平时善于察言观色,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去同刘宗敏争论,但这时喝了几杯酒,正处在兴奋状态,便立即说道:

“这可是《史记》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呀!《史记》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传》、《国策》,下同《汉书》,都是光辉万丈的。那射石没羽的故事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写得明明白白,《汉书》中也记了此事,岂玉尺所敢杜撰?”

刘宗敏笑了一笑,说道:“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说话都是凭着书上来的。我这个大老粗,斗大的字儿识不了几车,可是我啥事都喜欢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来说吧,我们从十来岁就学起,到现在三十几岁,自己不知道射过多少箭,也看将士们射过无数箭,哪有箭射在石头上,会把箭杆也射进去的呢?就是一块泥也不行,你射进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杆吸住了。除非射块豆腐,才可以射得进去。”说到这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继续说道:“说射石可以把羽毛也射进去,我看这是瞎扯。要不,大家试一试,看谁能射进去。不一定射石头,就射砖头、土坯也行,试一试看。”

这番话说得刘玉尺和一些秀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都觉得刘宗敏的见解十分新鲜,出乎他们意外,心中不能不为之点头。连曹操也不能不改变态度,向闯王点头说:“捷轩真是个有见识的聪明人!”有些秀才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看见他眼里流露的嘲笑神气,纵然心中想着这射箭的事可能还有例外,也不敢在他面前抬杠。牛金星看见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说句话,免得刘玉尺下不了台,于是他笑着说道:

“刘爷说得有道理。射石没羽的故事,本来值得怀疑,我也留意过此事,记得班固的《汉书》写到这件事时,就把没羽两字改成没镞,这镞就是箭头。《汉书》上只是说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了。”

刘宗敏笑道:“这也不行,箭头也射不进石头的。从来我还没有见过谁能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你们有谁见过么?我们大元帅射箭是有名的,能够挽强弓,百步之外,能穿透双重绵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进石头。闯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着说:“那当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来,说:“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个土丘上。闯王去接应我,一箭射到一座悬崖上,箭头被弹了回来,那石头被射掉了一点皮,这是我亲眼看见的。闯王,你忘了没有?”

闯王说:“是的,那一次拉了满弓,箭射到石头上又弹回来了,石头被碰掉一点,还迸出了火星。捷轩有经验,说得对:箭是穿不进石头的。”

刘宗敏说:“你们瞧,我们大元帅,那么有膂力,也不过把石头碰掉点皮,迸出火星来。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就相信书上说的句句都是对的呢?我看书上说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不要读了书反而被书愚了。”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李岩一直注意地听着。他看出来刘宗敏今天是要拿这个题目将刘玉尺等人一军,使他们不要夸夸其谈。但是他又觉得不应使刘玉尺等人太难堪,便望一眼宋献策,希望宋献策出来圆圆场。谁知宋献策也是个喜欢杂学的人,看过许多杂书,这时听他们谈得热闹,便也插话说:

“这射石没羽的事情,古书上倒是几个地方都提到,不专是对李广说的。司马迁写在李广身上,别人就写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实都不足凭信。”

“军师,不知还有哪些书上提到过射石没羽,敢望赐教。”刘玉尺不相信宋献策会读过多少书,一面问,一面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宋献策想了一想,说:“噢,想起来了,好像我读《吕氏春秋》的时候,在《精通》这一篇上,有那么一句话:‘养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饮羽。’这兕就是现在的犀牛、野牛,养由基要射兕,结果射到石头上,连箭杆后面的雕翎都射进石头里了。我当时看了也没有留意,只想着可见并非光是李广有这本领。”

李侔年轻气盛,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说:“还有,还有。我看过刘向在《新序》中也说到楚熊渠子夜行,见到一块石头,以为是一个老虎卧着呢,弯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进去了,连羽毛也射进去了。”

大家惊奇地望着李侔,没想到李岩这个兄弟也是如此博学。同时对射石没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刘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随便一提,他们几位都是读书多的人,就引出别的例子来了,可见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岩不愿李侔在闯王军中显露锋芒,赶快给他使个眼色,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侔讨厌刘玉尺,已经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色,又说道:

“其实,我从前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时,曾对照《汉书》,都不是说的‘射石没羽’。《史记》上说的是‘没镞’,《汉书》上说的是‘没矢’。刚才刘军师说《史记》和《汉书》上写李广‘射石没羽’,恐怕也是一时记错了。当然,《汉书》上说的‘没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杆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毕竟未曾使用‘没羽’二字。如今说的‘没羽’不是书上原话,大概是从‘饮羽’来的。这‘饮羽’二字倒是最早见于《吕氏春秋》。”

刘玉尺不禁脸孔通红,只觉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话好。袁时中觉得自己的脸上很没光彩,虽然依然挂着笑容,但那笑已经僵了。

闯王和曹操交换了一个微笑,都觉得十分有意思。闯王怕刘玉尺面上下不来,赶忙举起酒杯,向全体说:

“好,好。大家都说得好。请赶快喝酒,酒已经凉了。请,请!”

刘玉尺感到孤立和难堪。他怀着暗气,不得不端起杯子,对刘宗敏勉强笑着说:

“刘将军果然高见,高见。”

刘宗敏说:“其实你们各位学问比我高得多,对于射箭也是内行,只是你们太相信书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话句句都当成是真的,不敢怀疑。我这个大老粗就是讲究点实际,古人说得对的,当然我们要信,说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哪有一个人说话句句都是对的呢?”

李岩笑道:“是的,连孟夫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不可靠的东西很多,有时颠倒黑白,有时隐善扬恶,有的地方是传闻之误,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赃,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

李自成送走罗汝才以后,留下袁时中和刘玉尺继续谈话;除宋献策以外,没有叫别人相陪。他十分亲切地说:

“时中,你要告诉手下将士们,从今往后,心中千万再别存在小袁营和闯营的畛域之见。要是仍存那样见识,就辜负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会将养女许配给你。慧梅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我们夫妻看待她比亲生女儿还重。不管是论公论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于你,也不会亏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亲信爱将,也是我的娇婿,所以你的小袁营跟曹营不同。日后不应该还有什么小袁营和闯营之别,应该化为一体。我要一视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你们也要明白,小袁营就是闯营,就是老府人马。我这是肺腑之言,你们要记在心中,还要传谕你们手下的众人知道!”

袁时中赶快站起来说:“蒙大元帅如此厚爱,末将粉身难报。大元帅的这番钧谕,末将一定牢记心中,也要晓谕手下文武们一体知悉。”

刘玉尺随袁时中肃然起立,听时中说毕,紧跟着躬身说道:“今日回到驻地之后,即便将大元帅钧谕,晓谕众头领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讲陕豫,不分内外,不论新旧,化为一体,同心协力为大元帅打下个一统天下。玉尺与袁将军常言,方今天下扰攘,群雄并起,到头来不过是为新圣人[1]清道耳。嗣后得闻大元帅上应图谶,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归,必得天下无疑。小袁营全营将士,追随袁将军矢志相投,愿效驰驱,实望使天下百姓早见天日,重获太平之乐。今后小袁营中倘有谁敢怀二心,人神不容。按我们袁将军之意,既然投了闯王麾下,且又得成为姻亲,今后这小袁营的称呼也就不应再要了。至于新的称呼,当依大元帅明示遵行。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营与老府诸营一例看待,化为一体。”

闯王欣然点头说:“请坐下,坐下,不必拘礼。玉尺居一营军师之位,这番话说得很好,说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们暂时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于向将士们宣谕。全军建制,正在由宋军师和牛先生拟就,破了开封后将宣布施行。小袁营这称呼就用到那时候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唯唯称是。

宋献策一直在对他们察言观色,但是也不能断定他们话中有多少不是真心。等闯王说完上边几句话以后,他也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

“倘若大元帅把你们当外人看待,也不会今天就对你们说出来肺腑之言。这完全是为着你们好。论往日关系,曹帅与大元帅同乡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刚才那样的肺腑之言,大元帅对曹帅是不肯说的。”

袁时中欠身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不把我当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辈子要对大元帅感恩图报,不会有第二个想法。”

闯王又说:“今日我进城来时已经吩咐老营总管,给你送去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犒赏将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营,交到刘静逸手中了。”

袁时中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

“大元帅对小袁营如同对李补之、袁汉举、刘明远诸营一样看待,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今日因小袁营将士归老府不久,所以特颁犒赏,以示优遇。”宋献策说着,又转望刘玉尺,亲切地笑道,“玉尺兄,刚才酒宴上捷轩将军同你抬了几句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后谈论,极其佩服你有才学,有智谋。今日他吃酒稍多。他这个人,你们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诚,肝胆照人,语言爽快,所以全军上下都爱戴他。有的人受过他的重责,事后还是喜欢他,打心眼里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将今天的小事儿放在心上!”

刘玉尺赶快说:“军师,我怎么能那样糊涂?今日小弟酒宴妄谈,不过为大家助兴耳。”说毕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时中说:“玉尺也是个爽快人,他绝不会放在心上。”

李自成点头说:“这样才好。咱们是起义大军,大家真诚相待,不习惯讲究小节,更无虚饰。捷轩对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时也会抢白我几句。我喜欢他这种秉性脾气。你们同他相处日久,必定也会喜欢他的。”

袁时中同刘玉尺告辞后,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你看他们两个怎样?”

宋献策沉吟说:“我看,刘玉尺这个人很不可靠。袁时中事事靠他谋划,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时中说的话跟刘玉尺说的话差不多,看来好像出自真心。”

宋献策转动着眼珠:“我怕这些好听的话是他俩事前商量好的。”

“还是暂不动刘玉尺为好,免得时中不安。我既将慧梅作为养女许配给他,务要使他安心才是。”闯王默然片刻,又笑着说,“邵时信和吕二婶都对夫人说,时中同慧梅小两口如今很能和睦相处,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对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

他们相对一笑,随即骑马巡视城中的几个地方去了。

当闯王同宋献策还逗留在商丘城内时,袁时中和刘玉尺已经回到小袁营了。朱成矩、刘静逸等都在袁时中屋中等候,并在小声议论。当初讨论投闯的利弊时,刘静逸和有的头目就持怀疑态度,甚至表示反对。由于赞成投闯一派占上风,袁时中才决定去漯河附近谒见闯王。闯王决定将养女嫁给他,喜讯传回军中,全营欢跃,是投闯派的黄金日子。但是自从袁时中偕新夫人回到军中,尤其是到了睢州,怀疑派很快地占了上风,连袁时中和刘玉尺也有了后悔心情。到商丘三天来,小袁营三万人马被夹在闯、曹两营数十万人马中间,处处不能自由,而陕西将士们的乡土观念很重,把小袁营的头目和士兵都当做外乡人看待,这就使袁时中和刘玉尺更加后悔。

袁时中屏退闲人,将刚才闯王和宋献策的话复述一遍。大家感到吃惊,有人不觉说出:“这不是准备吃掉咱们小袁营么?”正待商量对策,邵时信奉慧梅命来见时中,说高夫人和牛、宋、刘宗敏等几位大将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帐中,请他赶快去拜见她们。邵时信的话刚说完,有人飞步进来禀报:曹帅军师吉老爷已经进了村子,请袁时中赶快出迎。袁时中对邵时信说:

“邵哥,请你回太太话,我接了吉军师稍谈片刻,便去拜见高夫人和各位婶娘、大嫂。今晚敬备水酒,请太太恳留高夫人和各位婶娘、大嫂吃饭。”说毕,他对时信一拱手,便带刘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门外迎接吉珪。刘玉尺在二门内拉他停了一步,凑近他的耳朵说:

“吉子玉此来,虽是闲访,说不定会有测探之意,请不要对他露出一句口风,招惹是非。将军快去拜见高夫人和几位婶娘辈夫人要紧,对各位夫人务必恭敬,说话小心。今晚请将军送走各位夫人之后,就留宿太太帐中。对太太要特别殷勤,也要多说些对闯王感恩图报的话。”

袁时中低声说:“我今晚还要跟你们商议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饮酒,晚上同他单独密谈一阵,十分重要。将军只管留在太太帐中,不必再回来。事后倘子玉出卖,玉尺甘受屠戮,将军不受牵连。”他看见袁时中有犹豫神色,又补充说:“至于金姨太太,务请将军暂时忘下,不再亲近。务必,务必!”

袁时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精细用心,微笑点头,继续向外走去。


[1]新圣人——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