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败孙传庭之后,李自成命刘芳亮率一支人马奔袭南阳,闯曹联军的主力则在舞阳、上蔡一带稍作休整,旋即进逼汝宁,准备在这里歼灭杨文岳的保定军,然后挥师进取襄阳。消息传到老营。因为知道汝宁必破,而破城之后,闯王将在崇王府大会各路义军,其中一些义军头领的眷属过去就同高夫人相熟,所以高夫人也特地赶赴汝宁,参加这一盛会。红娘子的儿子已满半岁了,从生下地就没有同父亲见过几次面,趁这次机会,高夫人让她带着小儿同走一遭,而把健妇营的练兵事务暂时交给慧琼、红霞等去料理。
李岩、李侔的部队不参加攻城。红娘子抵达后,李岩见到已会满地爬的小儿,转过头来看看刚洗去征尘的年轻妻子,一缕柔情不由缠绕心头。晚饭后夫妻并肩而坐,谈起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红娘子说:
“想想慧梅真可怜。我同她相处数月,知道她对闯王、夫人真是赤胆忠心,最后竟得如此下场。这也是我来闯营后遇到的第一桩作孽的事。幸好你当初没有出坏点子,否则,”她本来想说“否则我会更难过”,但忽然轻轻捶了李岩一拳,改口说,“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我岂但未出坏点子,我还做了好事呢!你忘了,补之将到圉镇前,是我帮夫人安排彩云进寨去见的慧梅;可惜仍未能留住她的性命。”
“当然留不住她的性命。她怀有袁时中的骨血,袁时中被杀了,她怎能独自活下去?将来怎么对儿子说?”红娘子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唉!其实袁时中也死得冤!”
“何出此言!”李岩吃了一惊,“袁时中背叛闯王,又企图投降官府……”
“这我都清楚,”红娘子打断李岩,“他后来的行径自然是罪有应得。可是你知道吗,以前我在豫东一带活动,对一些杆子的情况多有了解。各家杆子中,袁时中的部队军纪是很好的,并不扰害百姓;听说他对读书人也比较尊重,要不是……唉!拉杆子也不容易,一山容不得二主,这是没有法儿的事。”
见李岩不作声,红娘子又说:“幸好我们两年前就到了闯王旗下!”
李岩笑道:“怎么是幸好呢?投奔之前,因不了解情况,我有过一些迟疑;后来知道了闯王布德施仁、救民水火的诸多行事,我的决心就下了,而且义无反顾。何况,我们当时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谁说不是呢?我是说,倘若当初你李公子不急着投奔闯王,捱到今日,连革左五营的人马都来了,你怎么办?你还不是得乖乖地归到闯王旗下!得亏我们来得早,看现在闯王对你多重用!”
李岩一怔。红娘子的后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心事。自从投奔李自成,他的确一心一意要助后者夺取江山。早在前往神垕的路上,他就写过一封信,提出了经营河洛、徐图天下的战略。之后他又曾几度提出每占一地,设官理民,恢复农桑,巩固根基的建议。但李自成虽然愿意倾听,却从未真正采纳,从现在的决策来看,似乎愈来愈把臣服群雄、早日称王视为首务。这使李岩感到忧虑。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妻子,红娘子已察觉丈夫情绪的变化。
“你怎么啦?”她用肩膀推了他一下,“你觉得闯王对你不重用么?”
“你想哪里去了!”李岩笑了,“重用不重用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把虚荣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大元帅下一步棋究竟该怎么走。”于是他开始对红娘子解释自己的战略设想。
红娘子释然了。她以前就听李岩说过这些主张,她深信这些主张是对的。早在第一次进攻开封时,她对于义军拿下洛阳后又轻易地放弃,就感到不解,曾贸然向高夫人提出重占洛阳的建议。在听了后者一番“要看闯王如何通盘筹划”的解释后,她才失悔自己说话太冒失。但她心中仍然对这种猴子掰苞谷随掰随丢的做法不以为然,她想以后丈夫的好主张大概终将被接受的吧。这时她一面听李岩侃侃而谈,一面用只有夫妻间能够明白的眼神盯着对方,终于笑着说:
“喂,举人,你不想睡了么?我可累了!”
李岩也笑了。婚后他在调皮的妻子嘴里多了几种称呼,除了“官人”,还有“举人”、“读书人”和“书呆子”。现在他望着她在烛光下显得分外红艳的脸庞,望着那特别的眼神,突然觉得一股热力在体内奔涌。他高声向门外吩咐:
“亲兵打水来!”
一夜绸缪之后,习惯于军旅生活的李岩与红娘子还是天刚明就都醒了。红娘子侧过脸看看丈夫,忽然趴到他身上,问道:
“你猜,我为什么一来闯营就拜夫人做义母?”
“你在永宁县受恶霸欺负,危急关头夫人救过你。你对她有感情。”
“还有呢?”
“还有……?”
“你说对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你不明白。”
“愿闻其详。”
“那是为了你。”
“为了我?”
“唉,”红娘子叹口气,重新躺下,“我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什么黑吃黑的事没有见过?没有听过?杆子里边的火并可厉害啦!那些人的手段真是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常常越是要害你,面上反而对你越是好,越是亲热。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喜欢认个义父义母,拜个把兄弟?都是因为心中有点害怕,想求个帮衬,找个保护。我拜夫人做义母,除了感恩图报,也有这个想头。我想袁时中要娶兰芝,结果娶了慧梅,也是想同闯王把关系拉近一点。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把队伍拉走。”
李岩起义前,看到的是红娘子豪爽、天真的一面。起义后红娘子率先提出投奔闯王的决策,才使他认识到这个女子不简单。婚后他更逐渐发现,妻子对大大小小许多事情的看法、态度,远比他原来以为的要复杂、成熟。所以还在小孩出生前,有次红娘子问他,自己识字不多,不能像汤夫人那样与丈夫诗词唱和,他是否感到遗憾?李岩拍拍她的肩膀,引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两句俗话后,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就是你的学问!至于诗词么,我自从来到闯营就没有作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他听了红娘子的话,又一次感受到妻子的思虑之深,但是他故作不懂的口气问:
“你说得都对,可是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你拜夫人做义母时,我们不是还没有订婚么?难道那时……”
“你坏!你坏!”红娘子知道丈夫逗她,立刻侧过身来,不让他说完,就用小拳擂着他说,“你欺负人,我不依!”
李岩哈哈大笑。
“你还笑!你敢说你当初不想娶我么?”
“我是想娶你,可是……”
“不许说‘可是’!你坏!你坏!”
“中,中,我承认你都是为了我!”李岩捉住妻子的拳头,接着说,“不过,我自从来到闯王旗下,一直是很谨言慎行的。我常常想着吕东莱说的‘天下之事成于惧而败于忽’,‘惧’就是谨慎。何况我们都是真心拥戴大元帅。伊川先生说,‘人心贵乎光明洁净’。我们心地光明,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吕东莱和伊川先生是谁呀?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两位朋友?”
“这是宋朝两个大有学问的人。”
“哦,原来是两个古人,说的话倒有点道理。”
夫妻俩的想法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妻子是从江湖卖艺和揭竿起义的经历看到人际关系的复杂险恶,丈夫则更多的是从书上明白戒慎戒惧的道理。在李岩心中偶尔还闪过“伴君如伴虎”以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类想法,只是他不想告诉妻子罢了。而这时红娘子的一句话又显出了她的精明:
“你是很谨慎,但太谨慎也不好。”
“为什么?”
“因为不像自己人,自己人应该很随便。我同夫人说话就比较随便,宋军师同武将们相处也很随便。你有时太像个客人,没有同大家打成一片。”
妻子的话让李岩感到意外,他一笑说:
“献策的本事我学不到。他在江湖上卖卜多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打过交道,我哪能一下子学会?不过你说得对,该随便时不妨随便,和光同尘嘛!”
红娘子对“和光同尘”的含义不甚了然,但也不再多问。夫妻俩又谈到即将前来会师的革左五营。他们都明白,这次联军一举击败孙传庭,又浩浩荡荡来到汝宁,很快要去占领襄阳,李自成在中原大地的声望已如日中天。这对原来分散的各支义军带来了很大压力,迫使他们或者赶快归到闯王旗下,或者接受官府招安,或者尽量躲得远远的,不同李自成正面冲突。张献忠就采取了躲的办法。在房、均一带活动的王光恩则早已投降官军,受驻守郧阳的巡按高斗枢节制,最近其弟王光兴也投降了。至于长期活跃在豫鄂皖边界的革左等人,眼看着袁时中被一举剿灭,已有兔死狐悲之感,当闯曹几十万人马前来汝宁,而一度与他们合作的张献忠又单独去鄂东、皖西活动时,他们除了奉李自成为主,似乎已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他们先就派人来见李自成,表示乐于前来效命,并表示愿意为破汝宁充当前锋。
“你同老回回等打过交道么?”李岩问红娘子。
“我没有见过这些人,”红娘子说,“只希望他们能真心拥戴闯王,不要像袁时中那样来了不久又叛逃。当然,这是双方都要努力的事。”
“‘欲来鸟者先树木’。你植好一片树林,鸟自然都飞来了。我想,只要大元帅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善待所有投奔的人,不但各路义军都会前来会合,就是明朝的文臣武将,到时也会纷纷投顺,争当‘从龙之臣’。”
红娘子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阵孩子娇嫩的哭声传进来,她抿嘴一笑,赶紧披衣下床,走出门去。
上午,李自成在汝宁城外的行辕中与牛、宋、李岩及几位大将正等着罗汝才前来议事。刘体纯本来要禀报他所探得的城内守御情形,但李自成说,还是等大将军来了再禀报,大家再一起商议。刘宗敏摇头笑道:
“每次早上会议,曹操都是晚半个时辰才到,就是不能起个早床!”
“又被哪个婆娘缠住了!”袁宗第说。
“这样怎能指挥打仗?”刚从圉镇率军过来的李过说,“为将要紧的就是不能贪睡。我读书不多,但我练兵时总是用古人的两句话勉励将士。一句是‘闻鸡起舞’;一句是‘枕戈待旦’。”
宋献策笑道:“补之说得好,这是祖逖、刘琨的名言,我们都当以此共勉。不过说到大将军,虽有贪恋女色之病,真打起仗来还是有一套。这次神出鬼没地绕到孙传庭侧面,又断了他的粮道,可让老孙吃足苦头,尝到了厉害!”
李自成说:“是啊,这次大败孙传庭,老罗功不可没。我在这里先打个招呼:待会儿老罗来了,谈起冢头战场上的缴获所得,一切由我和军师说了算,你们不要有不同意见;有意见也放在心里,别当老罗面说出来。”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免诧异;只有牛金星和刘宗敏心领神会,立刻表示,“那当然,一切听大元帅的。”
原来,自从开封水淹以来,李自成因为考虑要去襄阳建国称王,已几次与牛、宋及刘宗敏密议如何解决曹营的问题。他们都认为,要除掉曹操不难,难的是如何稳住曹营的二十多万人马。宋献策提出,不管将来动不动手,何时何地动手,有两件事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一是要秘密地搜集罗汝才“私通官府”的证据;二是要通过缴获分成、奖励升迁等各种办法收揽曹营将士的心。由于事关高度机密,除了李自成和牛、宋、刘之外,无人知晓内情。
大家又闲聊片刻,罗汝才和吉珪带着一群亲兵来到。二人一进帐,所有的人都起立相迎。罗汝才抱拳向闯王和左右分别拱一拱,口里连说:
“来晚了,来晚了,有劳大元帅和各位久等。我老曹以后一定要做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说曹操,曹操也到!”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袁宗第故意说:
“大将军,春宵苦短啊!”
“好你个袁宗第,什么时候也学会孔夫子放屁了?行,以后我再得了标致娘儿,一定挑个会识文断句的送给你,让她同你整天酸过来酸过去!”
大家又哄笑一阵,随即坐下。李自成望着罗汝才说:
“刚才大家还在说,这次打孙传庭,曹营出了大力,建了奇功。战场上我们都缴获了不少粮草、甲仗、辎重,一直没有仔细清点,你看应该怎么分配?”
罗汝才望望吉珪,答道:“还是老办法:闯营六成,曹营四成。凡是闯营缴获的,分四成给曹营;曹营缴获的,分六成给闯营。”
李自成笑道:“老办法是根据人马的多寡、需求订出的,通常情况下自然要遵守;马上攻破汝宁后,缴获所得,也一律按四六分成。只是这次冢头之战,曹营将士奋勇当先,杀敌无数,理应额外多分一些。”
“大元帅的意思是……?”
宋献策说:“大元帅的意思是,曹营除了应得的四成之外,可以再分一二成作为奖励。我另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据我看,这次曹营战场所获,可能多过闯营。为简便计,两营都个个留下所获取的,不再分成。曹营多得的部分,即作为奖励,由大将军随意处置好了。”
罗汝才很赞成这个办法,但他还是望着李自成问:“这样妥当么?”
李自成点头说:“大军马上要攻城,没有工夫来细分所得。军师的这个办法比较简便,只要大将军没有意见,我看就这么办,下不为例。”
罗汝才笑道:“我能有什么意见!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次曹营缴获的鸡零狗碎看起来是稍稍多于闯营,现在作为奖励,将士们都会感戴大元帅,我在这里先替全营将士谢过了!”说着,又抱起拳来拱了拱。
李自成又赞扬了一番曹营将士的奋勇精神;刘宗敏和牛金星也随声附和。李过、袁宗第等虽不明白闯王的用意,但因先已听过招呼,所以也不持任何异议。李岩起初对李自成如此大度地论功行赏深为赞赏,对闯曹之间这种和睦的气氛尤感欣慰,正要说几句赞美的话,却偶尔注意到在吉珪的眼神中似乎闪烁着某种警惕。他耳边猛然响起今晨红娘子说的话:“那些人的手段真是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常常越是要害你,面上反而对你越是好,越是亲热。”难道闯王就要对曹操动手了么?可是这样一来,曹营的广大将士能服么?革左五营会怎么想?今后还有谁敢真心前来投靠?他沉默了。只听李自成又说道: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主要是商量攻城的事。德洁派出的探子早就进了城内,现在先请德洁讲讲他探到的情况吧。”因为是正式会议,又有罗汝才在座,他特地称刘体纯的表字以示尊重。
刘体纯说:“现在已经探明,杨文岳、虎大威的保定军有一万多人,监军孔贞会率领的川军有五六千人,加上汝宁原有的守军和临时召来的丁壮,总数将近两万。城内百姓害怕屠城,都想献城投降,连崇王朱由樻都有降意,据说为这事还同杨文岳大吵一场。但杨文岳一定要守城,崇王也没有办法。”
李自成说:“这个崇王倒有点识时务。他的来历、辈分,牛先生清楚么?”
还在来汝宁的路上,牛金星就想到李自成会有此一问,这时他恭敬地缓缓说道:“据在下所知,第一代崇王朱见泽是英宗的第六个儿子,英宗复辟后,天顺元年即封为王,但到成化十年始来汝宁就藩。现在这个朱由樻,按辈分算,应是英宗的六世孙,也算崇祯的堂兄。”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他有多大岁数?”
刘体纯说:“大概四十多岁,他的儿子已经成人。另外,他有个弟弟河阳王朱由材也住在城内。兄弟俩为保全身家性命,都想投降,对杨文岳恨得不得了。”
刘宗敏问:“城内的防守情形,你探明了么?”
刘体纯说:“保定军原驻西门外,川军原驻东门外。前天知道我们大军即将抵达,两支人马都龟缩到城内。目前四门紧闭,看来是想固守待援。”
罗汝才哈哈笑道:“固守待援?他能待到什么援军?革里眼、老回回快到了,那可是咱们的援军,帮着来收拾他总督大人的!”
宋献策说:“杨文岳已经不是总督了。去年秋天,他在火烧店丢下傅宗龙先逃,被崇祯革职;今年正月刚刚复官,结果到五月朱仙镇一战又被我们打得丢盔弃甲,再次革职听勘。现在他除了负隅顽抗,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他再逃跑,不是像丁启睿那样被逮入诏狱,就是死于西市。虎大威的处境也同样不妙。朱仙镇战后,四总兵之一的杨德政就被论死弃市。不过,正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会拼死相抗,此所谓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询问了攻城的准备情况。刘宗敏说,攻城的云梯、门板都已备齐,火器营的大炮也已架好,准备今天中午让战士们饱餐一顿,下午就开始进攻。因为人马众多,所以会采取车轮战的战术,分批进攻。如果下午未能破城,夜晚要接着猛攻,总之不让官军有喘息的时候。曹操表示,他那里也有五万人马过来,一起参加攻城。李自成说了一声“好”,随即又问宋献策:
“军师你看今天能破城么?”
宋献策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说:“今天是闰十一月十三日,明天十四日。这两天都是利于攻伐的日子。看来破城不在今天就在明天,绝不会拖到后天。”
大家听了都十分振奋,只有吉珪嘴边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的微笑,但他立刻夸赞说:
“宋军师神机妙算!神机妙算!”
十三日下午的攻防异常激烈。闯罗联军仗着绝对优势的兵力,从东西南北四面同时发起进攻。每次冲锋,先由火器营一阵大炮猛轰,然后弓弩手、火铳手上前与城上一阵对射,最后是步兵举着盾牌和门板,扛着云梯,冒着城上疾如雨下的箭、铳、砖石向城根冲去。往往冲到城下时,门板上已像刺猬般插满箭矢。义军尽量选择城垛已被轰毁的地方架设云梯。士兵们英勇地口衔大刀、一手举盾、一手扶梯向上攀登。可是城上守军也非常顽强,他们竭力将整个云梯推倒,又用砖石、弓弩向下猛砸猛射。有几次义军几乎已快登上城墙,最后还是被守军用枪刺落下去。直到太阳偏西,汝宁各城仍未攻破。
李自成、宋献策骑马站在西城外一个稍高的地方观战。他们一眼就看出汝宁的城墙虽比一般县城的城墙高厚,但同开封是没法相比的,加上双方兵力悬殊,城上的守军必然越战越少,越战越疲劳,而攻城部队却有源源不绝的生力军,所以破城只是迟早的事。晚饭以后,李自成又去城下看了一会儿,就回到大帐中休息。攻城的战况不断有吴汝义、双喜等向他禀报。二更以后,他干脆躺下,不久就在远处传来的阵阵喊杀声中睡着了。
当晚义军继续攻城,不让守军有休息的时候。因为担心成为对方的靶子,所以双方都不举火。十三的月亮已很圆,加上天气晴朗,惨烈的攻防厮杀就在皎洁的月光下进行。刘体纯派出的探子曾几度在城内纵火,企图造成混乱,趁机打开城门,但都未能成功。
十四日黎明,战事仍在进行,城上的抵抗已明显不如昨天。昨天城上也有几门大炮与城外对轰,今天都喑哑了,看来已被城外的炮火轰毁。弓弩、火铳也不如昨天密集。而最重要的是,守城将士彻夜未得休息,体力、精神渐渐不支。这时义军方面又换上了刚刚睡足吃饱、精神抖擞的生力军。在一波接一波的炮轰、箭射和人员冲击下,城上开始险情迭出。杨文岳、孔贞会、虎大威仍坚守在城上指挥。保定军和川军将士们担心城破遭屠杀,也拼死继续抵抗。
辰时过后,李自成与宋献策再次骑马来到昨日观战的地方,看到城墙上已是弹痕累累,许多城垛被打坏,使守军失去掩蔽,更难对付不断攻城的义军。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前面的义军欢呼起来。李自成和宋献策互相望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双喜兴奋地策马而来,未及下马,就在马上高声叫道:
“禀报父帅,虎大威被炸死了!”
李自成和宋献策心中一喜。他们都清楚,杨文岳是文官,总兵虎大威才是守城的主将。他一死,城上失去统一指挥,破城便是须臾间事了。
“怎么知道虎大威被炸死了?”李自成问。
“虎大威一直在城上指挥。我们的将士都认得他,刚才几门炮同时向着他站的地方轰去,顿时就看见他在火光中倒下,他周围传来了一阵惊叫哭喊的声音。”
果然,巳时过后不久,义军就杀上城头。很快城门洞开,等候了一天的骑兵风驰电掣般冲进城去。这时刘宗敏策马来到李自成身边,开口就骂道:
“他妈的,虎大威这狗崽子硬是苦撑了一天!要不是张鼐一炮将他送上西天,说不定此时还在顽抗呢!”
“我军伤亡情况如何?”李自成问。
“还没有清点,估计死伤了几百人。”
“曹营呢?”
“不清楚,但伤亡人数肯定会少得多,从他们攻城时不敢靠近城墙硬上就可以知道。唉,曹操的人马在战场上冲杀还行,攻城,”刘宗敏摇了摇头,“就别指望他们了。”
宋献策笑道:“现在官军中流传一句话,叫‘闯营善攻,曹营善战’。其实我们是既善攻又善战,曹营是不善攻而善战。”
李自成对刘宗敏说:“伤亡较多,将士们有怨气,进城后会随便杀戮、放火、奸淫,你要严加约束。这次守城,主要是保定军和川军在顽抗,汝宁城从崇王到百姓都是希望投降的,所以尽量不要殃及无辜。还有,捉到杨文岳和崇王后,由我亲自审问;孔贞会以下,都由你去处置。”
刘宗敏答应后正要离开,宋献策说:“入城后事多,我同捷轩一起去罢!”
李自成点头同意。刘、宋离开后,他也在亲兵亲将的簇拥下返回大帐。
李自成坐下后约半个时辰,双喜进帐禀报,说杨文岳已在城上捉到,崇王朱由樻、他的兄弟河阳王朱由材及世子朱慈辉也在王府捉到,现都已押至行辕。
李自成说:“先将杨文岳带上来。”
不一会儿,双手反绑的杨文岳被带了进来。左右亲兵喝令他跪下。他挺直身子说:
“堂堂大明总督,岂有向流贼下跪之理!”
一个亲兵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使他跌跪下去;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因为岁数大了,手又被反绑,他的动作显得很吃力。亲兵正要再踢他,李自成摇手阻止,随即用平和的声调说道:
“杨文岳,你两次败在我手下,两次被崇祯革职;你已经不是总督了。现在你第三次兵败,又被我活捉;即使你没有被我捉到,崇祯也会将你砍头。你愿意投降吗?如果你投降,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李自成说这番话是经过思考的。他与牛、宋、刘宗敏等早已议定,攻取襄阳后,将设立中央政府,这就需要一批文官来管理政务。而文官的来源,除了开科取士,更快捷的办法是招降明朝官吏。李自成认为杨文岳与汪乔年不同。汪乔年曾下令米脂县知县边大绶掘过李家祖坟,所以非杀不可,而杨文岳与自己并无私仇。把这样一个进士出身的封疆大吏招降过来,为己所用,必然会使朝廷受到极大震动,同时也会促使更多的官吏投顺过来。只是他对杨文岳的心态并不了解,所以只能用这种口气来审问。
杨文岳完全清楚自己的处境。自从获知义军西来,他就有了城亡与亡、慷慨尽节的思想准备,所以当崇王提出要献城投降,“免致生灵涂炭”时,他立刻以纲常名教的大道理顶了回去。他原来的想法是城破时悬梁自尽或投水自沉,但义军登城时他还在城上,一时失措遂遭生擒。这时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凛然答道:
“为大臣者不能为圣上平流寇,诛反贼,保一方安宁,纾百姓苦困,本来罪不容赦,而圣心宽慈,仅予褫职听勘,以待立功自赎。惜哉文岳衰朽,未将尔辈献俘阙下,反致封藩不保,虽万死不足以辞罪责。然天理昭昭,尔辈流贼大逆不道,纵能逞凶于一时,断难逃逸于天网。文岳虽死,将于地下笑看汝等兵败身亡,碾为齑粉,粪土不如!”
李自成近两年来一直被人称为大元帅,心中已经以真龙天子自许,很久没有听到“流贼”的骂名了。现在忽然从杨文岳嘴里毫无顾忌地骂出来,他顿时有一股被羞辱的怒火从心中升起,但是他没有马上发作,而是继续以平和且带揶揄的口气说道:
“你很忠于你的主子,可是你主子的堂兄已经向我投降了,我看他比你更懂得天命攸归!”说着向外喝道:
“带朱由樻!”
很快,朱由樻、朱由材和朱慈辉被带进来。他们因为是自行打开崇王府向义军投降的,所以按宋献策的吩咐,没有捆绑。进来后三个人赶紧趋前向李自成跪下磕头,只听朱由樻结结巴巴地说:
“罪王朱由樻向大……大王,不,大……大……大元帅恭请钧……钧安!”
李自成未及开口,杨文岳先向朱由樻斥道:
“请殿下自重!”
朱由樻进帐时是直冲着坐在大案后的李自成走去的,根本不敢旁视。现在忽然听到杨文岳的声音,他侧过头来稍稍愣了一下,马上指着杨文岳说:
“都……都……都是这……这个杨文岳!小王知……知道大……大……大元帅天……天兵不可抗,为全城千万百……百姓身……身家性命着想,要他赶快献……献城投降,他非……非不答应,非……非要以……以卵击石,为一……一己私利,置阖……阖城百……百姓生死于不顾。务……务请大……大……大元帅对他严惩不……不贷!”
“杨文岳,你都听到了吗?”李自成问。
“没想到大明宗室会出这种败类,我为二祖列宗一哭!”
“你是决心一条黑道走到底了?”
“我不管什么黑道白道,我只知道汉贼不两立!”
李自成听他又骂自己是“贼”,不由大怒。两旁亲兵都看见他高颧骨下的两块肌肉在微微颤动,眼中射出一股寒光,随即听见他冷冷地说:
“杨文岳,听说你的爱将虎大威被我大炮轰死后,你在城上痛哭。现在我成全你,让你同他去做个伴吧!”
说毕,李自成一拍桌案,喝道:
“来人,将杨文岳押赴火器营,乱炮轰死!”
杨文岳被押出去后,朱由樻又想说什么,李自成厌恶地一摆手,说道:
“朱由樻,你们崇王几代人在汝宁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本当予以严惩;姑念你尚识时务,知道弃暗投明,现在我不杀你。等我拿下襄阳后,还会另外给你一个封爵。你下去吧!”
朱由樻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话。三个人又向李自成磕了头,才畏畏缩缩地退下去。
过了一会儿,亲兵进来禀报,说杨文岳被押到城墙下面,一炮就轰死了。尸体已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李自成听后,沉默半晌,轻轻叹口气,说:
“杨文岳还算忠勇,你们去弄副棺木替他安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