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罗联军在汝宁停驻三天,一面忙着遣散俘虏,抄查富豪劣绅,清点官府库藏,向贫苦百姓开仓放赈,一面等候各路义军前来会师。先是一些小股的杆子人马陆续来到,第三天下午,革左五营的数万大军也抵达城郊。
革左五营是由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治世王蔺养成和老回回马守应率领的五支队伍。他们各有一万多人马,互不相属;多年来为了对付官军,总是联合行动;近年来与张献忠也时分时合,互为呼应。他们一直都很关注李自成的动向。看到李自成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人马日益壮大,明朝几乎已无招架之功,他们开始考虑要会合到闯字旗下。近日袁时中的被剿灭又给他们以杀鸡吓猴的震慑,于是主动派人前往联络,双方约定到汝宁城下会师。为了表明心迹,他们表示乐于充任攻城的前锋,只是当他们来到时,城破已经三日了。
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都到城郊迎接,请革左等先扎营休息,告知明天中午李自成将在崇王府设宴为他们洗尘。刘宗敏等走后,五个人谈起对初次见面的牛、宋的印象,最突出的感受是,这两个人已把李自成奉为未来的君主。而他们此来也很难再像先前对张献忠那样,在合作中保持各自的独立性。
“什么狗屁《谶记》,老子最听不得这些算命先生的鬼话!”马守应先骂道。
“看来我们是自投罗网啊!”贺一龙附和道。
“二位别这么说。”贺锦劝道,“《谶记》的事我们早就知道,这些年到处都在哄传什么‘十八孩儿兑上坐’,今天不过是听宋矮子亲口说一遍而已。”
刘希尧也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此来既然是奉闯王为主,一些事情也只能入乡随俗。马老哥听不惯鬼话,自己不说就行了。”
对于投奔闯营这件事,五个人的意见本来就不很一致。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希望从此归到闯字旗下,协同李自成打江山。从近处说,有了这座靠山,什么官军都不在话下;从远处说,将来果若夺得天下,自己也算开国功臣。而贺一龙、马守应担心就此被李自成吃掉,以后要翻悔也来不及了,何况李自成能否夺得江山,还须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几次商量都没有结果,最后还是蔺养成说了一句:“曹操都在那里,咱们怕个啥?”算是说服了革里眼和老回回。现在看见大家又要争起来,他赶紧说:
“诸位老哥都别争。我还是那句话:见了曹操再说!”
曹操因为比较圆融世故,在各家义军中一向人缘不错,所以蔺养成一提曹操,马守应、贺一龙也暂时安下心来,觉得毕竟还有这么一位气味相投的老朋友也在这里。
第二天上午巳时左右,李过奉李自成之命前来迎接革左等一同赴宴。大家都是高迎祥时期就相识的熟人,一路上忆起许多往事,谈得十分亲切。革左等知道李过是在歼灭袁时中后从杞县圉镇直接来到汝宁的,而他们心中对闯王此举颇有看法,所以都不提这件事,倒是几次问起李过并未参加的冢头之战,李过只好把他事后听说的战斗经过作了一番介绍。
李自成入城后就以崇王府为行辕,而把朱由樻一家赶到一座空置的民宅去暂住。听说革左等来到,他在牛金星的提醒下,没有走出王府大门,而是站在二门内迎接。彼此刚刚见过礼,罗汝才带着吉珪和几位大将来到,进门后又是一阵热闹,随即一起步入王府的厅堂。因为武将们大都相熟,而牛、宋已于昨日见过,所以李自成只将李岩与革左等作了介绍。
“啊,原来是李公子,久仰!久仰!”马守应说,“我与公子虽是初次见面,与嫂夫人可是老相识,”说到这里,赶紧自己打一个嘴巴,“瞧我这臭嘴,我是说……”
贺一龙打断他:“公子别介意,他这人从来是一屁股坐在锣上,没正音儿。他的意思是,我们在豫东南一带活动时,对红娘子将军的行事早有所闻。”
“不是有所闻,而是如雷贯耳!”马守应又抢着说,“特别是她杞县劫狱,做得果敢利落,令人刮目相看。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们同嫂夫人虽然缘,缘,缘欠……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
“缘悭一面。”李岩笑道。
“对,缘欠一面!但我们心里都把她当成自家人。不是我老回回在这里说漂亮话,当初嫂夫人只要一声招呼,我们革左五营二话不说,没命都会来帮她共抗官军!几位老弟说是不是?”
革左等都同声附和。
李岩自从来到闯营,对武将们的粗俗谈吐已逐渐适应,前几天又听红娘子说自己未能与众人“打成一片”,这时便想更“随便”一些。他望着革左等笑道:
“诸位大名和尊号,我也是如雷贯耳;只是自愧无知,有一个尊号,迄今未得其解。贺将军号‘革里眼’,‘革里眼’是什么意思?”
站在一旁的李自成笑了,说:
“林泉这个问题,还须我来回答。不怪林泉不知道,恐怕这里除了延安、绥德一带出来的人,别地方的人都不一定清楚。我们陕北有一种小兽,应该叫作吉灵鼠,但当地人都唤它‘革里’。这‘革里’看不远。‘革里眼’的意思就是……”
贺锦见李自成说到这里有点犹豫,立刻接口道:“‘革里眼’的意思就是鼠目寸光。我们这位革叔,也是眼睛不行,三尺以外,人兽不分!”
“送他一头老母猪,他会当成佳人抱着猛亲!”
刘希尧此话一出,众人大笑起来。只听曹操夹在笑声中说道:
“我本来这次要送一位刚到手的二八佳人给革老弟享用,现在倒不敢了,怕的是他把佳人当成母猪给宰了!”
众人越发笑得肚疼。革里眼也嘿嘿笑着,毫不在乎,显然这种玩笑在他们之间是常开的。这时马守应又说道:
“革老弟眼睛虽不行,功夫可了得,刀、枪、棍、拳,样样精通。尤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别人都成了睁眼瞎,而他凭耳朵、鼻子,凭多年的历练,就准能打你个稀里哗啦!”
“十八般武艺独缺一门:射箭不行。”贺锦又开玩笑道,“他一到靶场,我们都赶紧躲开。怕的是他认错了靶子,一箭射来,呜呼哀哉!”
“这是真的吗?”李岩笑问道。
“听他胡扯!老子从来不射箭。”
笑声中李自成请大家入席。宴会开始了。
第三天中午,罗汝才在他所住的知府衙门宴请革左等人,李自成率左右文武也应邀前来。曹营的歌伎都出来歌舞侑酒,比起昨日又是一种氛围。马守应正想赞美这里颇有“太平天子的气象”,话到嘴边猛然悟到此话犯了李自成的忌,赶紧吞下肚去。未时过后,李自成先起身告辞,左右文武自然一起辞出。罗汝才、革左等一直送出大门。临上马前,李自成说:
“明日上午,请诸位都到崇王府议事。大家商议,看下一步棋怎么走。”
回到席上,马守应两手一伸,做个舒展的动作,说:“这下自在了!”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两天来的接触,革左等都感受到李自成的诚恳和亲切,却不知怎么总觉得同曹操相处更随意。一个简单的对比是,他们都不再呼李自成为“李哥”,而是学着闯营的人开口闭口“大元帅”;但对罗汝才依然习惯呼“曹哥”,不称“大将军”。同李自成之间,虽然尚未议论正事,但已经感到彼此是一种主从关系。好像本来是一匹野马,现在忽然变成圈养,上了辔头,有了主人。即使在今天这种既轻松又热闹的场合,李自成的在场也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使大家不能过于忘形。不过在贺锦、刘希尧、蔺养成看来,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慢慢自会适应;而在贺一龙、马守应,则有一种说不清的挫折感和恐惧感交织心头。罗汝才见大家一时无话,赶紧打个哈哈,说道:
“自在好!自在好!来,弟兄们多年不见,今天可得一醉方休!”
又看了两出戏,贺一龙对罗汝才说:
“曹哥,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兄弟们初来乍到,许多事还要向老哥讨教!”
“行,后花园中有个书斋,安静得很。我让他们烧盆炭火,沏壶好茶,咱们弟兄几个也学他娘的文人雅士,围炉清谈清谈!”
说着,马上吩咐亲兵前去布置,随即罗汝才、吉珪领着革左五人一同步往后花园。
进入园中,但见几树老梅,尚未开花;一丛翠竹,随风摇曳。书斋檐下,悬着一块匾,写的“寒香馆”三字,显然是指梅花而言。几条汉子也不抬头看匾,便一脚跨进门来。炭盆业已放好。大家随意坐下。贺一龙端起杯来抿了一口茶,先说道:
“曹哥,我们这次前来会师,事前可是斟酌再三,后来还是老蔺一锤定音。他说:‘曹帅都在那里,咱们怕个啥?’”
罗汝才含笑不语。
蔺养成接口道:“兄弟们原来担心的是,咱们同闯王从来没有共过事,现在他的格局又这么大,万一处不好,或咱们出了点纰漏,咋办?可是我想,你曹帅几十万人马都在这里处得好好的,我们五营加起来才几万人马,为啥处不好?”
贺锦接着说:“咱们想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凡事有你曹哥指点,不怕出纰漏;就是出点纰漏,有曹哥替咱们遮风挡雨,也不怕!”
刘希尧在投奔问题上是顾虑最少的一个,甚至连“出纰漏”的担心都没有,这时他也随便附和一句:“反正一切都仰仗曹哥了。”
他们的想法、态度都在罗汝才意料之中。半个多月前,李自成告诉他革左等要来会合,他马上表示赞成,还说了“大元帅众望所归”等等恭维话。其实他心里清楚,革左等与自己是一路人,来了会与自己更贴心。现在他也听出来,五个人中,贺锦和刘、蔺是希望跟着李自成打天下的,来找他曹操,也是为了更好地与闯营相处。他们心中肯定还留有袁时中被歼事件的阴影,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至于贺一龙和马守应怎么想,还要等他们开口。他和吉珪交换了一个眼神,哈哈笑道:
“好说!好说!咱们哥弟都是坐一条板凳的人,本来就该彼此照应。我比你们也早来不到两年,还不是怕出纰漏。将来要真出了岔子,也要拜托几位老弟替我遮挡遮挡!”
“曹哥,你这话可说得不对。”马守应说,“咱们怎么敢同你坐一条板凳?你有二十万大军,咱们才几万人马;你是与闯王平起平坐的大将军,咱们算老几?你坐四出头的官椅,咱们才敢坐板凳;你要坐板凳,咱们只好站着。”
“你个老回回,又拿老子开涮。我曹操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你们革左五营这些年纵横江北,叫官军提起来就头皮发麻。我曹操只不过跟在别人后面小打小闹,灯草当琴弦,不值一弹(谈)。”
革里眼说:“曹哥别太谦虚。这一年多来闯曹联军攻城破寨,屡败官军,哪一仗少得了你曹帅?远的不说,就说冢头之战,我们一路来,听到的都是对曹哥赞不绝口。昨天补之也说了打孙传庭的经过。”
马守应说:“冢头之战,要不是你曹哥出奇兵,从半山腰杀出,李哥恐怕会吃大亏。现在流传一句话,说是张献忠怕左良玉,左良玉怕李自成,李自成怕孙传庭,孙传庭怕罗汝才。这叫一物降一物,亏你还说自己是什么小打小闹!”
革里眼说:“我们还听说,你大将军前面的那个徽号也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罗汝才问。对于闯罗合营后,不称他为“副元帅”,而仅称“大将军”,他至今还心存不满。
“李哥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你是‘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你说,是‘奉天’大,还是‘代天’大?他只能敬奉老天,你能代……”
“老弟别瞎说,”罗汝才赶紧打断他,“我的徽号也是大元帅定的。”
吉珪也说:“这话的确不能乱说;出了这门就只当没说过,也没听过。刚才还说怕出纰漏,这话要传出去就是最大的纰漏!”
罗汝才对于老回回、革里眼的奉承话,其实听了心里是舒服的。这时他岔开话题问道:
“刚才老马说起张敬轩,他最近可好?一年多不见,心里怪想他的。”
谈起张献忠,革左等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崇祯十四年八月底,张献忠从闯罗这里得到五百骑兵,又被允带走一斗谷和瓦罐子的一二万人马后,很快便重振旗鼓,在安徽、鄂东纵横驰骋起来。他与当时在英、霍一带的革左等经常配合作战,而战果最显赫的是在今年五六月间。先是张献忠和革里眼分头袭破庐州、无为州,接着又攻克庐江县。义军夺得大船三百艘,又添造一批船只,在巢湖大练水师,随即于皖口水陆俱集,人马共计老哨三十二营、小哨二十四营,扬言要出芜湖,直取南京,致使江南大震……
“听说敬轩和革老弟是同一天破了庐州和无为州?”罗汝才向革里眼问道。
“不,相隔一天。敬轩是五月初七破的庐州;小弟五月初八破了无为州。嘿,说起破庐州,真亏敬轩想得出来!刚才回子哥说什么一物降一物,照我看,论打仗,闯营曹营都是好样的,咱们革左五营也不赖;可是,说到诡计多端,还没人比得上八大王。我说这话,不知你曹哥服不服?”
“服,当然服。虽然人家说我曹操怎么足智多谋,但比起敬轩来还差得远。你快说说,破庐州,他又想了什么鬼点子?”
“破城半个月前,敬轩已经让手下将士扮成商贩混入城中潜伏下来,但庐州那么大,潜伏的人少了还是不济事。可巧攻城前三天,一个叫徐之垣的督学御史前来庐州考察儒生,敬轩立刻挑了数百名皖籍士兵,有的扮成生员,有的扮成伺候生员的书僮、仆役,大大咧咧地进入城中。书僮、仆役挑的担子,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下面都藏着短剑短刀。到了初七夜晚,敬轩的数千骑兵突然疾驰而来;城中也顿时四处火起。还没等官军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城门已经打开。知府郑履祥原来以为庐州城高池深,可以坚守,以前义军也的确几次攻城都没有攻下来。不料八大王派出几百个假秀才,就轻而易举拿下了庐州城;郑履祥也被活捉,当时就被砍了头!”
“好!这是敬轩的拿手戏。不过那把守城门的官军也马虎,怎么连假秀才也认不出来?”
“正是这话。”革里眼说,“我们的士兵有几个识得字?别说言谈举止不像,就连那秀才的青衫也从来没有穿过。幸亏那时老潘还在,据说为了将这几百人训练得人模人样,他还真没少费劲。”
罗汝才赶紧问:“你说的老潘可是潘独鳌?他怎么了?”
“他遇害快两个月了。敬轩想攻武昌,派老潘先去武昌城内潜伏。一天他正在黄鹤楼附近闲逛,遇到原先也是秀才、今年刚刚中举的安陆人沈会霖。这狗东西当面同老潘还怪亲热,回去就向官府告了密。官府马上派人将老潘捉去,很快就杀了。”
“可惜!可惜!”罗汝才叹道,“独鳌平时很会随机应变,怎么会栽在这个杂种手里。唉,敬轩失去了一条膀臂!”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张献忠。马守应耐不住,又把话题引回来:“八大王的事,三天三夜聊不完;咱们还是先谈自己吧。曹哥,明天议事,你说闯王会给我们什么差遣?我们应该怎样应承?”
罗汝才对这问题早已胸有成竹,他微微一笑,答道:“这要看诸位老弟是愿意随大军一起行动呢,还是愿意独当一面。”
马守应说:“曹哥别卖关子。一起行动便怎样,独当一面又怎样,你得竹筒倒豆子,一家伙都给咱弟兄们说清楚。”
罗汝才说:“大军很快要向襄阳进军。愿意一起行动,自然是随大军同往襄阳;以后有何派遣,等到了襄阳再说。如果想独当一面,也可以向闯王提出来。现在摊子越铺越大,四面八方都需要人马去攻防,也不可能几十万大军永远都窝在一起。”
“曹哥,你可想过分兵在外,独当一面么?”马守应巴不得离开大军,少受点约束,但是他没有马上说出想法,而是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这也正是罗汝才经常在考虑、却始终拿不定主意的一个问题。他与李自成、张献忠最大的不同,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坐天下;同时他也不相信李、张能推翻明朝夺取天下。与张、李的先后联合,在他都只是为了对付官军,从而维持自己的势力范围和生活方式。如果可能,他希望把目前的格局永远保持下去。他知道李自成一直想称王和建立中央政府。原来的目标是开封,这个愿望已落空。那么,这次攻下襄阳后,会不会在襄阳称王和建立中央政府呢?如果李自成称王,他罗汝才又称什么?如果把本来的联营关系变成君王与臣属的关系,他该怎么办?是隐忍下来,还是就此分手?他还未及回答,正用火钳拨弄炭块的贺一龙抬起头来说:
“回哥又问错了。曹哥与我们的情况根本不同。曹哥不论在内在外,都是独当一面。闯王对曹哥,凡事只能好好商量,不能说什么差遣。就是打仗缴获了粮食、马匹、武器、金银财宝,也都按四六分成,是不是这样?”
看见曹操点头,他又问:“曹哥,如果我们想自在一点,你看闯王会让我们去哪里?”
“至少你们原来把持的地盘闯王不会丢手;别的地方明天可以再商议。”
“好!”贺一龙眯起眼来望望另外几条汉子,笑道,“如果明天谈起谁去老地盘,拜托老哥老弟们,可别与我争!”
李自成举办宴会的当天,高夫人也在崇王府的另一座厅堂宴请前来会师的义军头领的眷属们。这些女眷说话没有什么顾虑,所以一场宴会下来,各个头领对于会师的态度在高夫人已大体清楚。她自然都告诉了李自成。李自成说:
“自从军师献来《谶记》,两年多来大家已经知道天命攸归。凡是一心一意跟我打江山的,我不会亏待他。如果阳奉阴违,或者脚踩两头船,或者还想独树一帜的,我只好对他不客气!哪怕敬轩,现在也不敢公然违抗我,何况别人?”
“曹操呢?”
“这个瘤子早晚得割掉,不过现在万不能说出去。”
“这我知道。”
在从曹营回来的当晚,李自成将牛、宋和刘宗敏召来商议第二天开会的事。他谈了高夫人所说的情况,三个人都很赞同李自成的态度。牛金星还引了杜甫“由来强干地,未有不臣朝”的诗句,说现在大元帅是“云麾所指,遐迩归心”,革左等主动前来投奔,正是时势使然;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四方豪俊竞相来归。关于对革左等人的安排,他们认为只能作为部将对待,地位在刘宗敏之下,与袁宗第、刘芳亮等大致相当。目前应让五营人马随大军一同前往攻取襄阳;攻下襄阳后,再视情况对各营作不同的差遣。总之有袁时中的前车之鉴,料想他们不敢轻易叛逃。宋献策谈到革左等与罗汝才的关系,说据他从旁观察,双方似乎十分亲密。刘宗敏笑道:
“军师有所不知。他们本来就是一路货,喜欢吃喝玩乐,人马纪律都不好;又都投降过官府,虽是权宜之计,也没帮官府干过坏事,但毕竟与我们不同。”
宋献策说:“此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担心的是,他们走得太近,会使曹操如虎添翼。”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他们一定要狼狈为奸,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好等将来铲除曹操时,一并加以清算了。”
第二天上午,义军首领齐聚崇王府。李自成先对前来会师的各支人马再次表示欢迎,然后谈到近两年来闯曹联军取得的赫赫战果和所到之处百姓拥戴的情形。他再次提到曹营将士在各次战役中的汗马功绩,而曹操则赶紧插话,将一切归功于大元帅的运筹帷幄。虽然两人的抬举之辞听来都有点过分和言不由衷,但由此造成的氛围却让新到的头领们感到安心。李自成接着说:
“如今两位老贺、老刘、老蔺、老马的五营人马前来会师,黄河以南的各路好汉齐聚一堂,我们的兵力就更雄厚了。大家放心,不管先来后到,凡是今天坐在这里的,都是我李自成的部将,我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今后不论分发军饷,或打仗后论功行赏,我绝不会厚此薄彼!当然,如果有谁违犯军纪,或人到了这里,心还在别处,甚至像袁时中那样叛逃出去,我也绝不宽贷!”
说到这里,李自成停下来,锐利的目光向所有在场者扫视一遍。下面鸦雀无声;只有罗汝才和吉珪暗暗交换着微妙的眼神。罗汝才对于李自成这番话很不满意,心想,明明革左等是向着闯罗联营投奔来的,怎么就成了你一个人的部将了呢?他明白吉珪的眼神是要他隐忍,所以他没有露出丝毫不满的表情,反而面含微笑,只是在心里说道:你李自成虽然厉害,毕竟老弟兄们还是与我更贴心。
李自成见大家都不说话,便开始谈下一步的进军目标:
“现在明朝只有两支人马可以勉强同我们一战,一是孙传庭的陕军,一是左良玉的杂牌军。他两个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但要崇祯再找这样两个人出来,也找不到。所以对这两个人,我们要追着打!我们此去襄阳,就是不让左良玉有喘息的时间,要打得他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与义军交手!”
李自成再次停下来,看看各人的反应。关于他要在襄阳称王和建立中央政府的谋划,他暂时还不想明说,所以就用追打左良玉来作为攻取襄阳的借口。看见大家都在点头倾听,他接着说道:
“大军在汝宁再休整一天,二十日清早我们一起拔营,从确山、泌阳一路前往襄阳。拿下襄阳后,根据全国大势,再确定下一步进兵方略。为了防止孙传庭再出潼关,或者经由商州、武关前来扰我后路,冢头之战后,我已命刘明远将军再次攻取南阳,这样襄阳北边就有了一道屏藩。我先说到这里。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商量用兵大计,各位有什么好的主张都可以提出来。”
贺一龙见李自成并没有提到把守老地盘的事,不免心中失望。他频频对罗汝才使眼色。罗汝才完全不看贺一龙,开口说道:
“大元帅进兵襄阳的决策非常英明,让明远将军驻守南阳也十分必要。我忽然想到的是,这次五营人马前来,他们原来经常出没的湖广东北直到皖西一带,是丢给官军,还是仍由我们的人马去占领?”
“大将军的意思是……?”李自成问。
“常言道:‘湖广熟,天下足。’我想,无论从战场形势着眼,还是从粮饷补给着想,湖广各地都非常重要。现在秋收过去不久,官私仓库都比平时充足。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地盘白白丢给官府,很可惜。”
贺一龙听了,暗中佩服曹操真会说话。他正想接着话头说几句,听见李自成又问道:
“如果由我们的人马去占领,你想派谁去比较合适?”
罗汝才未及回答,贺一龙抢着说道:
“只要大元帅信得过,我革里眼愿意南下,为大元帅牢牢守住我们的老地盘!”
李自成从高夫人嘴里,已经知道在投奔这件事上,革里眼和老回回的顾虑较多,但两人究竟有何想法,他并不清楚。现在听了革里眼的表态,他顿时明白,原来他们还是想离开大军,保持独立。这使他颇为不快;尤其令他不快的是,他们的要求竟通过罗汝才之口提出来,明摆着是私下已经作过商量。但他不动声色,转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看如何?”
宋献策对李自成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说道:
“大将军所言极为在理。我们这次进兵襄阳,正是看到了湖广的重要。打下襄阳后,我们肯定还要继续向前推进。至于贺将军等原来出没的地方,当然也很重要。不知贺将军是打算一营人马前往呢,还是五营人马一起行动?”
革里眼说:“都行。大元帅和军师要五营人马一起行动,我们就一起行动;要我革里眼一营先行,我也绝不含糊!”
宋献策笑道:“目前左良玉虽是败军之将,但他招降纳叛,又纠合了二十万人马,所以打襄阳,还是需要新到的各营一起出力,不能都留在老地盘上。可是单留老革一营南下鄂东,则万一官军大股前来,恐怕……”
革里眼说:“军师的意思是担心我嫩竹子做扁担,挑不了重担?”
“不是这个意思。贺将军的英勇善战,山人早有所闻。不过打仗不能不考虑周全。明朝在这一带仍有相当兵力,单靠一营人马孤军奋战,实为兵法所不取。”
“我同老革一起南下如何?”马守应忽然说道,“英霍山区是我们的老地盘,熟门熟路,有两支人马彼此照应,对付几万官军不在话下!”
李自成听了心中冷笑:果然你也跳出来了。这哪里是来投奔我?分明是来应个卯,仍旧要回去当你的山大王!他断然说道:
“老马的人马不能动!”
看见大家都用吃惊的眼神望着自己,李自成放缓了口气:“老马,我知道你这一支队伍素来骁勇强悍。你别急,等攻下襄阳后,我对你还有重要派遣,有大功等着你去立,不会让你闲着!”他又看了贺一龙一眼,用更加和缓并含鼓舞意味的口气说,“老革也是一样,我还有更重的担子要交给你。英霍一带是不能丢,但我们的目标远不止英霍。刚才军师已经说了,拿下襄阳后,我们要继续出击,把整个湖广都攥在手里。单说向东的一路,就要先攻承天,活捉湖广巡抚宋一鹤,还要去嘉靖老子的坟上放把火!”
他这番话使在座的多数人包括贺锦、刘希尧、蔺养成等听了都很振奋。而牛、宋等还知道,自从李家祖坟被米脂县知县边大绶派人挖掘后,李自成就一直想着要设法祓除这一不祥之兆,而捣毁显陵[1]正是一个现成的办法。贺一龙和马守应对李自成的决定仍然深感不满。他们又用眼光向罗汝才求援,罗汝才却露出无奈的微笑,不再说话。
散会以后,罗汝才和吉珪并马回营。罗汝才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得意,因为回革二人是否去英霍,与他毫不相干;现在经李自成一反对,回革必然心生不满,也必然会更加倒向自己一边。他对吉珪说:
“自成的战果越来越大,心胸越来越小了!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放老革、老马去他们的老地盘。防人防得那么紧,防不住他的心!”
“知道他心胸狭窄,你今后就要格外注意,小心他对你翻脸不认人!”
[1]显陵——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父朱佑杬的陵墓,位于承天府(今湖北省钟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