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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烟波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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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杀死罗汝才、贺一龙后不久,李自成就改襄阳为襄京,自称新顺王;设立了中央机构,只是正职暂予空缺。作为文官之首,牛金星被任为左辅;而六政府也只有侍郎,暂无尚书。在地方上任命了一批府尹、州牧、县令。这些文职大都由明朝的降官和举人、秀才出任。为了进一步选拔人才,还在各地举行考试。试题大都贴近现实,如在荆州考生员,即以《三分天下有其二》为题。武将们也都被授予正式职称。刘宗敏、田见秀是权将军;其他人按资历、功勋分别被授为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下面还有都尉、掌旗、部总、哨总等名目。此外,为了体现对旧朝的宽容,又将几个陆续降顺的藩王封为伯。在汝宁捉到的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崇王就被封为襄阳伯。

新政权的建立令人鼓舞,但不如意的事也在发生。杀死罗、贺后,李自成最关注的是曹营和革左五营的反应。尽管防范甚严,尽管恩威并施,但还是未能防患于未然。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承祖伙同黄龙和另外几个曹营将领,经过周密准备,率领数千骑兵逃跑了。李过闻讯后,曾发兵追赶,但没有追上。现在这支人马已投降孙传庭。

老回回马守应是同罗、贺走得最近的人。李自成很想把他召来襄京深谈一次,但无论以什么理由去敦请,他就是呆在澧州不动。他说自己患了眩晕症,不能骑马;又说正在延医治疗,迄未治好;一旦病愈,自当马不停蹄,赶来襄京晋见。李自成让任继荣就近探查真相。据任继荣说,最近两次与马守应见面,对方的确是乘轿子来的。另外,马守应还递来一张药方,说是当地郎中为他开的,请任继荣转给老神仙,看中不中。尚炯一看,开的天麻、杜仲、野菊花、川芎等六七味药,倒是治头晕的好方子。李自成同手下文武商量,大家都对老回回的病将信将疑。有人主张派兵去征讨,但任继荣透露的另一个情况使李自成马上否决了这一动议。据任继荣说,自从他和马营一起南征,就发现马守应与张献忠之间信使往来,颇为热络,而随着张献忠由安徽重返湖广,两人的联络就更密切了。

对于崇祯十四年放走张献忠一事,李自成现在深感后悔。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尤其是在建国称王之后,他已不能容忍别的义军领袖与他分庭抗礼。张献忠虽然表面上对他谦恭,在他称王之后还特地派使者带了很多金银珠宝前来祝贺,贺信也写得卑躬屈节,但在攻城略地方面却毫不客气地自行其是,绝不事先同他打招呼。特别让李自成愤怒的是,张献忠在横扫鄂东诸县之后,竟于五月端阳节,以龙舟竞渡为掩饰,从汉阳鸭蛋洲渡江,一举袭破了武昌城,随即改武昌为天授府,自称西王,设置各级政府,还要开科取士。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宗敏、李过等大将都主张挥师南下讨伐,但田见秀和几位文臣却主张持重,认为现在双方兵戎相见,会使官军渔翁得利。由于对待张献忠的方针没有确定,也就不宜轻易对马守应动手,以防过早地把他推向张献忠一边。

在商量如何对待张献忠的同时,有关夺取明朝天下的方略也一再地被提出来讨论。牛金星主张北伐,也就是渡过黄河,先取河北,而后直抵北京城下。在承天归顺的降官、现任礼政府侍郎杨永裕则主张顺流东下,先取南京,以富庶的江南为根基,继而切断漕运,然后再进军北京。也是在承天降顺的秀才、现任兵政府从事顾君恩是个善于揣摩迎合、能言善辩的人。他提出第三种见解,即先取关中,建立基业,旁掠三边,以资兵力,最后再挺进山西,攻取北京。由于李自成和手下将领均为陕西人,大都怀有杀回老家、衣锦荣归的迫切心情,所以倾向于采纳顾君恩的建议。可是考虑到孙传庭仍在陕西,夺取关中并不容易,因此讨论多次,尚未作出最后决定。

三种方案中,无论北上或西进,所要经过的道路、夺取的地方,对李自成及身边谋士来说,都不陌生。唯独江南,不仅李自成知之甚少,而且牛金星、李岩等也从未去过。宋献策当年卖卜时,虽曾到过南京、苏、杭,但也只是浮光掠影,谈不上熟悉。这样,便有人建议,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应当派人去江南考察一番。李自成也认为,既然要夺取天下,当然对大江南北的各种情况包括军备、吏治、民情、物产以及山川形势等等都应掌握。可是派谁去呢?在一次只有李自成和几位亲信文武商讨的会上,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尚炯。

“子明年轻时四处闯荡,交游之广虽不如军师,但见过的各色人等也不少。让他以药商或郎中的身份前往江南,定能不负所托。”牛金星说。

“军中的确需要采办药材,但目前更缺的是布料。人马不断壮大,单军服一项每年就要耗费许多麻布和棉布。听说江南一带产布多,也便宜。老神仙去了,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布市行情;如能采购一批布料回来,就更好。”高一功说。

“让尚神仙去,好是好,只是老尚同我们一样,不懂南方话。到了江浙一带,怎么同别人打交道?一张口,就像鸡同鸭讲话,咋办?”刘宗敏说完,大家也觉得是个难题。

“何不请子明来一起商量?”李岩说。

一句话提醒了李自成,立即派人去请。不一会儿尚炯就到了。听了相关情况后,他说:

“此事不难,我可以找个人同行。去年跟随革左五营前来会师的医生中,有位华叔敏大夫,字习斋,因为行三,江湖上称他华三爷。他不但医术好,而且人也聪明,还会武功……”

“他懂鸟语么?”刘宗敏插嘴。

“什么鸟语?”尚炯一愣,随即笑起来,“啊哈,你是说吴语。他原籍金陵,但在苏州行过医,江南一带的话他都懂。”

“他有多大岁数?”李自成问。

“还不到三十。他平时总在说,多年未返江南,很想回去看一看。这不正好,让他与我结伴,可以一举两得!”

李自成点头,转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宋献策说道:

“既然确定派子明去江南,不妨让他先去武昌看看张敬轩,然后再由武昌买舟东下。不管将来同敬轩下一盘怎样的棋,他的心思,他那里的情况,我们应该了解得越多越好。”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李自成也表示同意。但尚炯对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关系是清楚的,也知道目前在如何对待献忠的问题上颇费踌躇,于是他问道:

“如果敬轩向我问起殿下对他的态度,我该怎么说?”

自从称王以来,襄阳的文臣们很快就改口称李自成为“殿下”,而武将们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往往还是“闯王”、“大元帅”地乱叫。李自成也还不习惯自称“孤”和“寡人”,经常脱口而出就是“我”字,不过对于别人称他“殿下”,他已觉得十分自然。

“你这次去武昌,主要是去看看敬轩的动静,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至于孤这里的事,你都可以不提。他要问起来,你就推说不知道。反正你是采购药材,经过武昌,顺路探访探访老朋友。孤并未交代你什么事,你也就什么都可以不说。”

尚炯一笑:“我明白了。我只带两只眼睛一双耳朵,不带嘴巴。”

“嘴巴还是要带的。”刘宗敏笑道,“我敢说敬轩见了你,一定会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不带嘴巴,岂不可惜了?”

李岩在闯献关系上一直主张和为贵,听了刘宗敏的话,忍不住问道:“子明此去,要不要带什么礼物给敬轩?”

“你们说呢?”李自成看了牛、宋一眼,又看了几位武将一眼,不等大家答话,就表情严厉地接着说,“不带,不能带!这不是孤小气,这是大是大非的事。孤受四方拥戴,建国称王;张献忠作为臣下,理当亲来拜贺。他不来,只派手下带点礼品前来,已是极大不恭。他还到处攻城掠地,自封什么西王,这不是犯了僭越之罪么?如果我还送他礼物,岂非纵容他的滔天大罪?林泉,你说是不是?”

李岩没想到自己随便问的一句话竟惹得李自成如此动火,心里非常吃惊,赶紧站起来恭敬地说:

“是,殿下所见极是。”

在武昌蛇山南侧,有一座宏伟的宫院。宫墙足有三丈高。院内花草繁茂,假山重叠,朱甍绣瓦掩映在葱茏竹树之间。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楚王府,现在成了张献忠的西王府。府门前十分醒目地悬着两面大旗。旗上分别写着“天与人归”、“招贤纳士”。这并不是两句空话。自从献营大军进入鄂东,几个月来有些地方被轻易攻破,有些地方主动迎降,到六月份,湖广十五府,张献忠已占其八。这样,从中央到地方,就需要任命许多官员。到哪里去找这些人才呢?同李自成一样,张献忠只能从投降的官吏、举人、秀才中去“招贤纳士”。但由于一切都在草创中,所授非人的情形也就时有出现。这天,在张献忠常与亲信密议的一间书房里,养子张定国为了汉阳知府的任命便同他争执起来。

“我们现在缺读书人。虽说已经开科取士,到底缓不济急,只好先从这班龟儿子中挑几个出来填空。”张献忠向养子解释。

“这我懂,可是也不能任用我们大西军的仇人。那沈会霖……”张定国提到的沈会霖是曾经向官府告发潘独鳌的一个安陆举人,现在投降过来,被张献忠任为汉阳府知府。

“听说沈会霖很能干。”

“再能干也不能用!他害了潘先生,欠下了血债。西营的老人都想杀了他为潘先生报仇,可是父王你……”张定国说着激动起来,“难道潘先生的血就这样白流了?!”

张定国的顶撞没有让张献忠生气,他攥着略带棕色的长须定定地望着义子。在几个干儿子中他最看中的是可旺和定国。两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但可旺为人比较奸诈,而定国身上一派正气。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定国讲的也都是正理。张献忠等他说完,含着赞赏的眼神点点头,说道:

“小子,你说的道理都对。敢同咱大西作对的人,老子一个都不会忘记。其实,现在用的这些个屌文人,没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他们都有把柄攥在老子手里,今后乖乖地为老子干事则罢,敢有放刁耍赖的,前罪后罪一起罚,叫这些个婊子养的吃不了兜着走!”

他见张定国仍然一脸不服气,又放低声音笑道:“再说,如今这知府、县令也不是什么好差使。有些地方,要放自己人去,我还不舍得呢。就拿汉阳来说,万一自成发兵来攻,怎么办?这难题就交给沈会霖去作答吧!”

“他一准会向李自成投降!”

张献忠正要继续解释,忽然一个亲兵进来跪在地上说:

“启禀殿下,外面有两个郎中前来求见。”

“两个郎中?寡人没有生病,不见!”

“一个郎中说,他姓尚,是殿下的老熟人。”

“姓尚?莫不是……嗨!”张献忠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定国,沈会霖的事以后再谈,现在同我一起迎老神仙去!”

张献忠让亲兵跑步出去接客,自己同着张定国穿过两进院落,来到前面的大堂前等候。不一会儿,亲兵领着尚炯和华叔敏进了院子。张献忠赶上前,一把抓住尚炯的双手摇了又摇。

“老神仙,多年不见,你是骑黄鹤飞来的么?”

“我是乘小舢板从汉阳摆渡过来的。”

“怎么乘小舢板?你要早给个信儿,寡人派一艘大楼船去接你!”

尚炯乍听他自称“寡人”,心里觉得很不习惯,但面上没有表露。张献忠狡猾地笑着,似乎故意想看看对方的反应,然后转向华叔敏:

“这位是……令高徒么?”

“不,习斋先生是江南名医,去冬随回左五营前来汝宁会师后,我们时常一起切磋脉理。这次我是陪他重返金陵,顺便看看江南药市。”随即华叔敏向张献忠行了礼,尚炯又将他同张定国作了介绍。献忠亲热地问道:

“你是从五营来的?我们以前见过么?寡人在皖西、皖中与五营并肩作战,时间可不短啊!”

“在下确曾于军中见过殿下,但殿下当时是大帅,在下只是一介平民,殿下当然不会有印象。”华叔敏为人灵活,对于张献忠称王一事也不像闯营老人那么反感,他见献忠自称“寡人”,便很自然地称对方为“殿下”。

献忠显然对这一称呼极满意,用手在华叔敏肩上重重一拍,说:“嗨,怪道我看着觉得面熟,这真是天不转地转,老朋友又转到一块来了!我们站在院里做什么?请,快请进屋里坐下慢慢聊!”

进入大堂,献忠在中间的王位坐下。尚炯、华叔敏在客位落座后,忍不住环顾这雕梁画栋、宏敞华丽的殿堂,心中暗暗发出惊叹。

“这地方不错吧?”献忠笑道,“两年前,寡人派定国用奇计袭破襄阳,当时到了襄王府,就像到了天堂,以为人间没有比那更大的宫院了。可是上个月来到这里,才真叫大开眼界,再回想襄王府那点格局,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就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襄王府,我记得只有三百多间房。而这里,你猜猜,有多少间?八百多间房!老神仙,华先生,待会儿带你们去宫内各处走走,晚上就在这里住。明天寡人陪二位登黄鹤楼!”

虽然张献忠谈的是自身感受,但听在尚炯耳里,总觉得对方是故意借王宫在同李自成进行比较,心里颇不舒服,却不能多说什么,恰好亲兵上来献茶,便随口问道:

“这王府的太监呢?”

“赶到别的院子去了。寡人见不得没有胡子的男人,听不得女声女气地说话。”张献忠没有说真话,其实他是不放心让太监来伺候自己。

“听说殿下把楚王沉在江底了?”华叔敏问。

“这事让他来说,”张献忠一指张定国,“是他捉的楚王。”

张定国笑道:“这狗王死得活该!几十年来他盘剥欺压老百姓,府内财富堆起来像一座山,可他偏偏小气得要命。听说年前左良玉来到这间大堂,向他开口要兵饷,说是帮他守城。他舍不得。后来贺逢圣也找上门来,他还是左推右推,最后才让太监搬出一把裹金椅子,说是用来助饷。把个贺老头急得哭!直到两个月前,听说我们要来了,他才吓得赶紧拿出银子,成立了一支楚府新兵。顶个屁用!还没有见到我们的骑兵影子,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这支新兵就垮了,还有人帮我们打开了保安、文昌二门。进城后我就去王府,只看见宫女、太监没命地逃,哪里有人敢阻拦我们?狗王缩在一把椅子里,见了我抖作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你就把他丢到江里去了?”尚炯一面笑一面问。

“老神仙,你真想不到!”张献忠不等义子开口,自己抢着说,“我们进来打开仓库,好家伙!满库的金银财宝,几百车都装不完!所以我说这朱胡子,简直就是个猪脑子!放着那么多钱,连个城都守不住!这样的蠢猪不配留在世上!王府中本来有些铁笼子是用来囚禁百姓的,我就下令把狗王也关进一只铁笼子,扔到大江里面喂鱼去啦!”

“宁宇侄刚才说到贺逢圣,他也被杀了么?”尚炯又问道。

“没有。寡人可不滥杀无辜!当时是有人把他绑了来,可是寡人见他没有多少劣迹,把他放啦!”

“他还在家里么?”尚炯记起来正月间兵抵汉川,听刘体纯介绍武昌防御情形时,曾特别提到贺逢圣,就又顺便问了一句。

“可惜这老头也是个死脑筋,回到家里,说他是明朝大臣,不能苟活于世,自己跳进一个什么湖里淹死了。”

第二天,张献忠偕同尚炯、华叔敏一起来到黄鹄矶头。同行的还有若干文武,除军师徐以显外,多数人与尚炯都是初次见面。彼此一一施礼后,拾级向矶上的黄鹤楼走去。周围一些寺庙道观的方丈,听说张献忠前来登楼,也都赶来迎候。一群人走到楼前,就看见一块横匾,上面写着:“天下江山第一楼”。华叔敏惊讶地说:

“咦,这不是米海岳题多景楼的诗句么?我在镇江见过,怎么挂到这里来了?”

新来的谋士汪兆麟说:“想必是有人觉得多景楼不配称为‘天下第一’,唯有黄鹤楼当得起这一美誉,所以把它用到这里来了。你看那匾上字体,刻的还是米公真迹。”

众人都认为此话有理,还说这种借用方式别处也有,并不稀奇。正在各发议论,后面忽然传来叹气声,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

“唉,世上最坏的就是这‘第一’两字!”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大东门外长春观的邱方丈。长春观是以全真派真人邱处机的别号长春子命名的道观,这位方丈恰与长春子同姓,也算巧合。张献忠和几个文臣已同他见过几次面。当下汪兆麟就问道:

“道长此言颇为高深。何以见得‘第一’两字最坏?”

邱方丈先向汪兆麟略一稽首,然后抚着花白的胡须不慌不忙地说道:

“世人的烦恼、世间的祸乱皆因忘不了、放不下‘第一’两字。赶考的要争解元、会元、状元;做官的要争一品,争首辅;藩王要比谁的宫院最大;商铺要争天字第一号;江湖豪杰要争老大;卖笑的女子要争花魁;连本来与人不相干的泉水也要争什么第一泉。可是‘第一’只有一个,争来争去,岂非徒增烦恼?这还是就小事而言。大的是争江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就更不得了,千百年来的杀伐征战,腥风血雨,天下大乱,都离不开那争‘第一’的心思。争了‘第一’还不够,还容不得那‘老二’、‘老三’,还要拼命防范,弄得自己不快活,别人也都不安宁。这真叫何苦来哉!”

尚炯同众人一起听老道发议论,听到“藩王要比谁的宫院最大”时,想起昨天张献忠对襄王府和楚王府的比较,不禁偷眼向献忠望去,却见献忠也正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毫不在意的微笑。众人听方丈说到“争江山”时,也都暗吃一惊,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献忠的反应。献忠依然呵呵笑着,还对邱方丈夸道:

“说得好,方丈!世人要都能看破这‘第一’两字,那就天下太平了!”

大家见献忠不介意,都觉得松了一口气,于是你揖我让,进得楼来,上了顶层,凭栏远眺。尚炯和华叔敏都是第一次登黄鹤楼,看见辽阔的江面上帆樯如梭,鸥鸬低飞,二水汇流处波翻浪涌,滔滔东去,不禁心中赞叹。忽而一阵江风袭来,所有的人都感到身上一爽。张献忠转过头来向邱方丈问道:

“在长春观也能望见大江么?”

“望不见,望不见。”邱方丈摇头,“不过,敝观位于双峰山南坡,登山遥望南湖,碧波映日,荷盖如云,倒也别有情致。黄山谷诗云:‘凭栏十里芰荷香’,说的就是南湖。殿下何日得暇,不妨前来敝观一游。贫道必当扫径以待!”

张献忠含笑点头,又问道:“那双峰山比黄鹄山如何?”

“其实本是一座山,西头称黄鹄山,往东去按山势起伏又有殷家山、黄龙山、高观山等等名称,过了大东门,便是双峰山。要说景致,这双峰山倒有个特色,就是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参天的松树。走在山间,清幽至极;即在观中,亦时闻松涛阵阵,令人尘心忽涤,俗虑顿消!”

“像长春观这样的道观在这一带还有么?”

“鄂地道观虽多,若论规模恢宏,风景绝佳,道友云集,香火繁盛,则除敝观而外,似还难以找出第二座。”

“这么说来,长春观应是本地第一道观了?”

“不敢,但确乎……”

邱方丈一句话没有说完,张献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顶层的窗纸都被他的笑声震得瑟瑟作响。众人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也都跟着哈哈大笑。邱方丈发现自己掉进献忠设的圈套,也不觉笑道:

“贫道道行浅薄,故虽知‘不争’为至道,更知至道本不可言说,却仍不免喋喋以逞口舌之快,且于有形之物未能忘怀,足见要入空明虚静、无为之境,谈何容易!”

“你说‘不争’为至道,寡人也不敢苟同。”张献忠说了一句,转向身旁的尚炯,“干亲家,寡人到哪里都喜欢学几句当地话。早年在四川,学了一句‘龟儿子’;这次到武昌,又学了几句武昌话。你猜寡人最爱学的是句什么话?”

“猜不出。”尚炯摇头。

“‘老子偏不信邪’!”张献忠用武昌方言学了一句,看一眼邱方丈,接着说,“‘不信邪’三个字说得实在好。十多年来,闯王也好,咱八大王也好,纵横半个中国,把个神州大地闹得天翻地覆,靠的什么?就靠这‘不信邪’三个字,不把它鸡巴朝廷放在眼里!”

张献忠又招手让一位青年将领近前,继续说道:“这位汤志老弟,原是麻城豪绅家的佣仆。他们伺候了主人,还要平白地挨打受欺。许多人都‘不争’,就这么忍了,好像天经地义。可是他‘偏不信邪’,把大伙聚拢来,成立一个里仁会,自己跑到潜山去找寡人。寡人大军西征,仅仅一个多月,咱们里应外合,就把麻城给拿下了。当年骑在他们头上的主子或死或逃,留下来的一个个跪在地上向他求饶!现在他已成为常顺州也就是麻城的主将,率四千人马为寡人守卫地方,今天是奉召来此公干。方丈你说,‘不争’,他能有今天么?”

张献忠说话时,尚炯注意到在汤志脸上洋溢着自豪的表情。而邱方丈听罢,并不辩解,只是哈哈一笑,说道:

“殿下说的皆入世之理,贫道修的是出世之道。出世之道,全凭心悟。适才不慎误落言筌,已然贻笑大方;岂敢再信口开河,重蹈覆辙!”

观赏了一会儿景致,几个文官又来看楼内白粉壁上的题诗。黄鹤楼自三国时兴建以来,一千四百年中曾多次遭受雷击,屡焚屡建。现在这座楼是隆庆五年重修的,所以题诗多出自万历以来文人手笔。佳作不多,其中一位作者却引起尚炯和华叔敏的莫大兴趣。两人站在那里,一面吟诵一面交谈。

“我还从未读过濒湖先生的诗!”华叔敏说。

“我也从未读过,只知道他在武昌住过很长时间。看来他在悬壶之暇,不唯曾登此楼,且复诗兴不浅。”尚炯说。

这时张献忠走到他们身后,也来看那首诗。诗的意思他并不全懂,却注意到落款写的是“蕲州李时珍题”,不觉问道:

“蕲州李时珍是谁呀?”

尚炯说:“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药圣,字东璧,号濒湖,湖广蕲州人。”

“他的医术比你老神仙如何?”

“这怎么能比呢?像我这样只会治点外伤的庸医,到处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而濒湖先生乃是千古一人!他用三十年时间,搜集历代良方,自身又遍试百草,写成皇皇巨著《本草纲目》,记载药草千八百种,列单方一万有余,可说是沾溉后世,泽被天下!”

“原来如此,寡人还以为你是刚才听了方丈的一番话,把一颗争‘第一’的雄心收到你那药囊里去了呢!”他本来想说“收到裤裆里去”,觉得不雅,临时改口,换了个地方。接着他又问了李时珍的生平。当听说李时珍对楚王府和太医院的职务都弃如敝屣时,他连声称赞“有出息”,接着又来看壁上的题诗。

“诗好像写得不怎么样。”他摇着头,用目光征询几个文臣的意见。

早已凑到身边的汪兆麟把诗读了一遍:

当年控鹤访神州,

独占荆南贳酒楼。

百尺倚楼吹玉笛,

一生随地换金裘。

花翻笔底笼鹦鹉,

星落杯中吸斗牛。

三万六千消不尽,

翩然散发下沧州。

“这是一首怀古诗,用的是李太白的几个典故。”汪兆麟接着向献忠解释了典故的出处。

“难怪我说诗写得不好,原来是拍古人马屁的。他李时珍应当写他自己怎么辛苦地找药,怎么写了一部让老神仙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书。要让大家知道,李家门里不光有个只会卖衣服换酒喝的李太白,还有个替穷人看病不收钱的李时珍。要这样写,才能写出好诗!”

听张献忠说这首诗写得不好,一个新降的举人附和道:“一首诗里用两个‘楼’字,犯了作七律的大忌。看来濒湖此诗确实疏于推敲。”

另外几个文官也对该诗纷纷加以诟病。

张献忠摸着长须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咱们难得登楼,今日也各题一诗如何?”

文官们都知道张献忠很聪明,但从未听说他会作诗,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怀疑。徐以显也感到意外,因为以前,凡是需要舞文弄墨的事,都是由他或潘独鳌代笔,献忠从来不会自己起草写任何东西。不过大家都立刻表示赞成,同时好奇地等着看献忠如何题诗。

楼内笔墨是现成的。张献忠对汪兆麟说:

“你的字好,寡人念,你替寡人写到墙上去。”

汪兆麟赶紧挑了一支狼毫,一个仆役替他捧着砚台,一起走到墙前空白的地方。张献忠很快念出第一句。周围立刻爆出一声:“好!”他想了一下,接着念出第二、第三句。周围又连声称“好”。他又想了一下,似乎有所迟疑,但随即把手一挥,大声念出了第四句。众人纷纷叫好,又到墙前细看,题的是一首七绝:

滚滚江流去不还,

隔断龟蛇不相攀。

龟山就譬比李闯,

咱老子站在蛇山!

文官们马上看出,四句诗中,除首句碰巧符合格律外,其余三句平仄全错,末句更连句式都不像诗,但大家都赞不绝口,或称此诗“有霸气,足以雄视今古”,或称此诗“高瞻远瞩,有王者之风”。最后由徐以显牵头,几个文臣都“依韵奉和”,个个题写七绝一首。大家又请尚炯、华叔敏题诗,两人都以“愧未入门”辞谢。

张献忠带着滑稽的表情听着众人的评赞,不时看一眼尚炯。他知道尚炯这次肯定是李自成派来看他这里动静的,他要反过来从尚炯的举止看李自成未来可能的动向。在尚炯、华叔敏谢绝题诗后,他大笑几声,将握着长须的手向外一抛,率领众文武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