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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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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之间就从来没有吵过么?”尚炯听了华叔敏的故事,信口问道。

“自从有了第一次,我就经常往施家去。要不是囊中羞涩,我天天都会去。那时对别的小娘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想见到贞艳。唉,你说吵架,那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有一次,就为了‘贞艳’两字,我把她弄哭了。这事到现在还让我想起来后悔!”

“字怎么会把人弄哭呢?”

“有一次,一个浙江客人送了她一对鸡血石章。你知道,曲中佳丽,擅长丹青的可不少,如范双玉的山水,顾眉生的兰草,都堪称逸品,为客人所珍爱。施丽虽不以绘事见长,但习字之暇,也能画几片竹叶,当然也喜欢印章。那天我去后,她马上把鸡血章拿给我看。我先看边款,知道是请徽派名家梁千秋治的印;再看印文,是普通的名章,一方是朱文的‘施丽之印’,一方是白文的‘贞艳’。我当时不知怎么昏了头,一面看图章,一面开玩笑地说:‘艳则艳矣,贞则未必。’”

“这玩笑开得不妥。”

“她顿时就哭了,哭得好伤心。我知道闯了祸,连忙道歉,再三说这是有口无心的玩笑话。但她不依,她说:‘言为心声。你要无心,就不会说;既然说了,就是心里有这个想法。’当晚她硬不许我留宿,并说:‘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这是说的气话。”

“当然是气话。第二天我又去了,恰好陶胖子在场。她不理我,故意同胖子谈得怪亲热,还问他当天是否回扬州,那意思是请他留宿。胖子简直受宠若惊,可偏偏约好了下午有笔生意要谈,所以匆匆吃过午饭就走了。我还是低声下气地向她赔不是,可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你其实没有讲错。吃我们这碗饭的,怎配称个“贞”字?但这都是命!但凡家中过得去的,谁愿干这个营生?我们虽然身不由主,心里还是有爱憎的。遇到喜欢的客人,就是光坐着说说话,心也是热的甜的,巴不得什么都给了他,永远跟了他去。碰上讨厌的客人,就是勉强上了床,心也是冷的苦的。我们要讲“贞”字,就只能讲一颗心!’说着,她又哭了。”

尚炯听到这里,不觉为之动容,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妓家说这样掏心掏肺的话,难怪仁弟不能忘怀。后来呢?”

华叔敏深深吸一口气,向舱外看了一眼。雨已经停了,在撑开的舷窗边上断续地滴着水珠。太阳照在宽阔的江面上,一片波光明灭。

“她这番话对我触动很大。那年我二十四岁,尚未成家。”

“你想娶她做正室么?”

“是的。一来我心中根本就没有别的女人;二来我只是个郎中,既非官身,亦无科名,无所谓门当户对。这件事以后,我就想着一定要给她赎身。”

“这得多少钱呢?”

“旧院中不少小娘,是随亲生母亲的。生母疼惜女儿,遇上好人家,索价不会太高,可施家这位是假母。应该说,她平时对贞艳还算不错,没有打骂,凡事也比较由着贞艳;可谈到赎身,那是一槌子买卖的事,她就不好说话了。你还记得敬轩说的蔡如蘅赎王微波的价钱么?”

“我没有留心,好像说的三千两。”

“对,三千两。但微波是珠市的,再说这是最后付的赎身银,开口绝对不止这个数。”

尚炯点头,等着华叔敏继续说下去。

“贞艳的假母开口就要五千两。”

“好家伙!”尚炯叫了一声。他以前在河南、山西行医时,知道北方富人纳妾、买丫头、赎窑姐的很多,价钱都很便宜,三五百两已是吓人的大数字,从来没有听说要几千两的。当然也有人跑到江南去猎艳,带个吴侬软语的美人回来。以前尚炯没有从钱上面去多想,现在才知道身价如此惊人。

“我当时就说,五千两银子,莫说我一辈子挣不来,就是把我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贞艳知道后,也整天哭,不肯见客人。假母没法,一路降下来,最后降到二千八百两,再不肯降了。平心而论,以贞艳的人品,又在旧院,也不怪假母要这个数。”

“二千八,二千八,谈何容易!”尚炯轻轻摇着头。

“贞艳是铁了心要跟我。她告诉我,她的首饰加上几年积累的私房,大约可抵千两之数。如果我能设法弄个一千八,她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布衣粗食,辛苦劳累,她都不在乎。”

“是个好女子。”

“这时我想到了一位在安庆做牙行生意的朋友。以前他在南京当牙商,得了瘰疬症,脖子已经开始溃烂,找过不少郎中,又去求神拜佛,都没有用。后来找到我,我按祖传秘方,用两个海马为主药,治好了他的顽疾。他对我非常感激。”

“仁弟不愧杏林高手。瘰疬症又称老鼠疮,是很难治的病。”

“他曾经许诺,有朝一日如果我有事需他尽力,只管提出来,他一定倾囊相助。现在为了终身大事,我就决定去安庆找他,向他借这笔钱。行前同贞艳约好,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我一定带钱回来赎她!”

尚炯心想,二千八对牙商来说,的确不难办到,只不知此人当初的承诺是否出自真心。华叔敏接着说:

“等我到了安庆,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牙行,却已经盘给别人,成为一家专售宣纸、徽墨、歙砚的店铺。问他的去向,说法都没个准儿。有的说他带着客商到景德镇采办瓷器去了,有的说他带着客商到松江采购棉布去了,还有的说他已不当牙商,自己去苏州开了家染坊。我到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就回到安庆,以后又去桐、庐、巢、芜一带行医。因为没有筹到钱,不好意思回南京去见贞艳。这时革左五营和张敬轩都来了。我灰心之余,就投到左金王帐下当了一名军医。”

华叔敏说完,转过头去看舱外江景。尚炯从他的眼角看到有泪珠儿在里面滚动,只是没有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尚炯才问道:

“你这次要去旧院找她?”

华叔敏点点头。

“你筹足钱了吗?”

“我当郎中几年,多少也攒了一些钱。这些年跟着五营闹腾,分的银子更多。加上左金王赏的、一些将士送的,约莫已有千两之数。还差八百两,我想还可以找左金王和别人借。”

尚炯听到这里,端起杯来喝了一大口茶,用手背将胡子一抹,豪爽地说道:“仁弟,这八百两银子,你就不用找别人了。在武昌时,敬轩送了咱俩一百两程仪,全归你!另外七百两,小意思!愚兄在闯营多年,特别是崇祯十四年以来,也积了一些饷银、赏银,我一个孤老头,留着没用。君子成人之美,七百两银子,愚兄替你出了!”

在这次同下江南之前,华叔敏与尚炯同为义军医生,相处十分融洽。尚炯的外科医术,深为华叔敏所惊服;但彼此私事,聊得并不多。这次一路同行,叙谈虽多,却从未想过在钱财上得到对方帮助。这时听了尚炯的话,他十分感动,说:

“仁兄盛情,对弟而言,不啻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况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一切一切,唯求相报于异日!”

船抵南京,两人上了岸。华叔敏在城内原有一处小屋,但三年未住,想来必然尘垢蛛网遍布,因此还是偕同尚炯找了一家洁净的旅店住下来。按原定计划,他们应该去熟悉的生药行打听药市行情,但尚炯知道华叔敏急于去旧院见施丽,便说不妨先去秦淮河;当下雇了两顶小轿,一路行来,过了武定桥,很快便进入旧院。尚炯看到,这里的房舍大小参差,却都显得精致而干净,各家门上都有锃亮的铜环。有些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小院中花木扶疏;盆景山石,点缀得错落有致。也有些院门虚掩,高树从墙内伸出枝丫,蝉鸣一声递着一声。相形于北方的窑子,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轿子在华叔敏指点的一扇门前停下。两人刚刚推门进去,一条花斑狗跑出来,冲着他们“汪、汪”直叫。华叔敏笑道:

“她们家原先一条黑狗,与我很熟。这是新来的狗。”

正说着,鸨母满脸堆笑地出现在台阶上。她先喝住花斑狗,随后彬彬有礼地说道:

“二位是第一次来?请里面坐。”

见到一张陌生面孔,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华叔敏心头。他迟疑地问:“外婆,请问这儿的小娘是……?”

“卞秋霞。客官不知道?”鸨母笑道。

“这儿不是施丽的住处么?”

“啊,你说的是小丽呀!”鸨母说着,忽然仔细地打量华叔敏,慢慢地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俊郎中!”

“小丽她搬走了么?”华叔敏急着问。

“说来话长。外面太热,二位里面请!”

两人登上台阶,立刻有丫环掀开珠帘。进房后尚炯不觉眼睛一亮。室内不仅窗明几净,而且陈设典雅。博古架上有斗彩瓷瓶、檀香如意、玉雕观音,还有几函图书。墙上挂的是吕廷振[1]的绢本花鸟和董玄宰[2]的行书。他正要近前细看,只听一个奇怪的尖声叫道:

“小翠泡茶!小翠泡茶!”

尚炯回头一望,原来檩上用彩绳悬下一具精制的鸟架,一只腿上系着细绳的鹦鹉正在喋喋不休地叫着。那个名叫小翠的丫环对鹦鹉挥一下拳头,笑着跑进侧屋去了。

华叔敏坐下后,又迫不及待地问起施丽的情况。鸨母说:

“我要没有弄错,你就是华三爷吧?事情过去三年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找小丽?你当初人到哪里去了?”

华叔敏简单地谈了自己筹钱的经过,只是略去了投奔革左五营的情节。他又向鸨母介绍尚炯。自从离开武昌,尚炯就改用他当年去北京寻访牛金星时的名字常光甫。华叔敏说,他现在才从“常二爷”处得到资助,可以为施丽赎身了。鸨母一听“常二爷”是财主,表现得更加殷勤,连连催小翠将清明前新出的碧螺春沏来。很快小翠就用一个暗红色的福建漆盘托着两个青花盖碗走了出来。她把盖碗放在客人座侧的花梨木茶几上,轻盈地一转身,退了出去。

鸨母这才叹一口气,对华叔敏说:“三爷,你来迟了。小丽嫁人了。”

尚炯心里一惊,侧过脸去望华叔敏,只见华叔敏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学着也叫了一声“外婆”,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经过详细说说!”

“我同小丽家并不熟,只是后来为了购这房子,交往才多起来。我家秋霞也是绝色女子,原先住在珠市一间不起眼的矮房里,可惜了!大前年听说这房子要出售,我才跑来找施家外婆,这才知道了小丽的故事。三爷,小丽那时对你可是白天盼了夜晚盼啊!先是盼第一个月,没有等到;又盼第二个月、第三个月,还是没有音信。听说那段时间,她茶饭无心,人也瘦了……”

鸨母正说着,小翠从侧屋跑出来,跑到她身边叽咕几句,又跑回去。

“瞧这娘儿,有话自己不出来说,支派小翠跑来跑去。”鸨母笑着责备一句,用手一指侧屋,“刚才秋霞在里面说,那时小丽常常躲起来一个人唱《月儿高》,一面唱一面哭,有时连戏中的道白也念出来。三爷知道《月儿高》么?”

华叔敏点点头,满眼眶都含着泪水。

尚炯既对卞秋霞的举动感到奇特,又不知道《月儿高》是什么,便问道:

“什么《月儿高》?”

华叔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平静的语调解释说:“《月儿高》是个曲牌。小丽唱的是《绣襦记·孤鸾罢舞》[3]中的两支《月儿高》。写的是郑元和流落街头后,李亚仙对他的惦念。以前她常唱给我听,唱得真好!不过她这时唱《月儿高》,还念道白,当然又是一种心情了。我记得道白中有这样的句子:‘不知他流落何处,我想他故乡羞转,盘缠又无。多应闷死了。纵然不死,知他如今在哪里?’”

“这分明是她借戏词来表达对你的牵念。”尚炯知道落难公子郑元和与妓女李亚仙的故事,而且知道结局是美满的,于是又转向鸨母问,“你还没有说完,施丽后来怎么出嫁了?”

“三个月后又拖了一个多月,小丽对三爷这边已完全绝望,慢慢又打点精神与客人们周旋。这时来了一位豪客,一下子就看上了小丽;小丽也喜欢他。不久那豪客就出三千两银子替小丽赎了身。”

“你说的豪客可是一个胖胖的扬州人?”华叔敏问道。

“不,不,”鸨母笑起来,“你说的是陶五爷。他是个寻花问柳的快活人,曲中大半人家他都去过,到处都可听到他‘这块那块’的声音,前几天还来看过秋霞。他可从来没有动过为谁赎身的念头。”

“你见过那位豪客吗?他是哪里人氏?”

“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哪里人。听说娶了小丽后,他再没到曲中来过。”

华叔敏还想再问一些详情,忽然从外面巷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逼汗草,茉莉花!逼汗草,茉莉花!……”

小翠又从侧屋跑出来,穿过堂屋,跑下台阶,很快就出了院门。

这突然的一幕使华叔敏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每天巳时左右,卖花少年就会吆喝到门前,施丽的丫头就会跑出去买几朵花苞回来。……正想着,巷子里传来小翠的笑骂声:

“你要死了!你再敢摸,我打死你!”

卖花少年快活的笑声。

一切都同三年前一个样,连丫头与卖花少年的调笑也与当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屋主换了人!

小翠托着一手花苞回到堂屋。她给了鸨母一朵,自己在鬓边插了一朵,正往侧屋走,忽然又回过身来,笑着在两位客人的茶几上放下一朵,顿时满室异香扑鼻。

鸨母因见华叔敏心不在焉,便转向尚炯殷勤地问长问短。她说话很有分寸,而整个意思是希望他有空常来。离开时,华叔敏在茶几上放了一块银子。

到南京的第二天,华叔敏就开始领着尚炯拜会一些药商。他没有再提施丽,仿佛事情已经过去,但尚炯知道他心里很不好受。夜晚尚炯偶尔醒来,还听到他在对面床上辗转反侧。原先他曾许诺尚炯,抵宁后要夜游秦淮河,饱览灯船盛景。这时他好像忘了此事,连秦淮河三个字都很少提及。

尚炯很理解他的心情。自从去了一次卞家,尚炯已领略到旧院妓家的品位。在他年轻时逛过的北方窑子中,不分妍媸,所有的窑姐都是施尽手腕出来拉客。而那天他们去卞家时,卞秋霞就在侧屋,而且听着堂屋里的谈话,却始终不露面,显然因为客人是来找施丽的,并非慕自己的名而来,所以认为没有必要出来接待。这种矜持和自尊在低等妓院是不可想象的。他想,施丽能让华叔敏如此难以割舍,也必定有其独特的魅力。

不过他有时与华叔敏对酌,还是乘醉劝上几句。他说:“张敬轩杀王月,固然太残忍,但他说‘大丈夫不要把女人放在心上’,也有一定道理。天涯何处无芳草。仁弟风华正茂,凤俦鸳侣,指日可偕,何必为一烟花女子过于劳心伤神。”

华叔敏嘴上不说,心里也在自我排解。他想,他百方为施丽赎身,一半是为自己,一半甚至一大半其实是为施丽,想让她从风尘中早日脱身出来。唯其如此,三年来在对她的思念中他一直含有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担心她的处境和心情。现在既然她已经从良,并不像有些妓家那样遭际悲惨,他应该为她感到庆幸。至于自己的婚事,诚如尚炯所言,应该不会很难。

他们又见了几位药商。由于彼此都是内行,对各种药材价格作了比较后,已经谈妥几笔生意。他们又询问药商,是否有做棉布生意的客商可予介绍?药商们都表示一定代为留意,只是因为隔行,一时还想不出这方面的熟人。

又过了几天,可能是谈生意分散了注意力,华叔敏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他开始偕同尚炯游览城内城外的一些景点。一天,他们在莫愁湖边散步,他正向尚炯解释湖名的来历,忽听背后有人叫道:

“华三爷!华三爷!”

华叔敏停下来,回头一望,不觉愣住了:“怎么是你,七爷?”

来人笑道:“怎么不是我?这几年你都上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什么?你找我?我还找你呢!”

“你去哪儿找我?”

“安庆!”华叔敏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再谈当年想求助于他的事已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改用平淡的口吻接着说,“三年前,我偶过安庆,因想念老友,就顺便去宝号奉访,不料铺面已经易手。我向他们打听七爷仙踪,说法全不相同。有的说你去了景德镇,有的说你去了松江,有的说你在苏州开染坊。尊驾这些年到底在哪里发财?”

“发什么财!干我们这行的只能赚点牵线搭桥的小钱。”被称为“七爷”的人笑答道,“你说的几个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没开染坊,到苏州是为染坊介绍一笔生意。这些年多半时间还是在南京。大驾却是往哪里去了?好几次有朋友病了,想请个好郎中,到处找不到人影!”

在见到来人的最初一瞬间,华叔敏脑中闪过的是为施丽筹赎金的事,一种强烈的遗憾使他觉得心好像被抓了一下,随即这一感觉被排除,他很快想到采购棉布的差事有门了!于是笑道:

“多年契阔,没有想到在此不期而遇。今天由小弟作东,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细聊吧!”

说着他将尚炯与来人作了介绍。尚炯刚才听两人一问一答,已明白此人就是那位牙商,当年华叔敏为了赎施丽曾苦苦寻觅他,谁知他却回了南京!世上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听说对方姓唐名旭,字耀东,行七,尚炯拱手笑道:

“幸会!幸会!常听习斋说起七爷是他多年至交。”

“岂但至交,三爷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我生了疬子精,这里统统烂了。”唐旭指了指自己的颈子,“要不是三爷妙手回春,我早见阎王去了。嗨,今天老友重逢,又有幸结识常二爷,自然是我作东,岂可让三爷破费!”

三人在莫愁湖边一处酒家坐下来。华叔敏记得唐旭那年去松江,就是替人介绍一笔棉布生意,于是很快切入正题,说道:

“耀东兄,我们今天不光是巧遇,对常二爷来说,简直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话怎讲?”

“常二爷是经营药材的。他这次受一位湖广布商朋友之托,想打听一下江南一带的棉布行情。偏偏我的熟人都隔行如隔山,除了药市别无所知。今日与七爷在此邂逅,可不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么?”

唐旭完全没有想到这次故人重逢会带来一笔生意,他竭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以平常的口气问道:

“不知常二爷那位朋友想购多少棉布?是想做大生意还是小生意?”

尚炯从高一功处已大致了解湖广、中州一带的棉布价格,于是答道:“敝友想先了解这里的布市行情。如果价格适宜,则需要的货可能会很多。”

唐旭说:“是这样,如果只是受个别店家之托,需货不多,我在南京就可替二爷将事办妥。我们做牙行的,总是力求让买卖双方都满意。现在二爷既是华三爷的至交,而华三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更要处处为二爷着想,决无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如果二爷需要的货很多,生意很大,我们恐怕就得离开南京,往苏州去一次。”

华叔敏说:“你不是去松江做过棉布生意么,怎么又变成苏州?”

唐旭笑道:“棉布当然是松江出的,但布商来自各地,并不都是松江人。我认识一位苏州商人,既经营苏州一带的丝绸,也经营松江一带的棉布,生意做得很大。现在路途不安宁,运货、交货,他也都有办法。我那次带人去松江采购棉布,最后也是通过他才把事情办成。”

华叔敏望着尚炯问:“二爷以为如何?”

尚炯笑道:“我是无可无不可。既是七爷愿意拨冗作曹丘,敝人自是感激不尽,何况我还从未去过姑苏。听你说,苏州的市肆风光、私家园林均有特色,我也颇想前往领略一番。”

“这就更巧了。”唐旭插进来说,“我这位朋友自家的园林就值得二爷一看。那是请计无否[4]先生营造的。另外他还开了酒楼,与他的园林连成一体,简直妙不可言。”

华叔敏说:“你说的计无否先生我也听说过。那可是个奇人,听说同样几块石头,在别人手上怎么堆砌都难看,而经他一摆弄就成了天然图画。我在安庆时,曾被阮家请到怀宁去看病。那阮家的石巢园,也是委请计无否重新营造的……”

“怀宁阮家,阮圆海[5]家?”尚炯问。

“阮圆海家。”华叔敏说,“我们当郎中的,心里虽然也有是非,但病家请我们去治病,没有不去的道理。阮圆海当年巴结魏阉,不齿于士林。现在东林、复社予以抨击,自是理所应当,但替他家人治病是另一回事。此理也同样适用于计无否。我想计先生也未必瞧得上阮胡子的人品,但造园之事又当别论。再说远一点,譬如计无否可以替人营建贞节牌坊,但若秦淮河上的旧院妓家要造园,他也照样会精心布局,一展身手。”

当说到“旧院妓家”几个字时,华叔敏心里“格登”一下,就像无意中碰触了自己的伤口,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把话说完。

尚炯听了二人的介绍,更增添了前往姑苏一游的兴致,随即询问如何走法。

唐旭说:“从这里去苏州,骑马虽然快,但天热,不舒服。倘若二爷不急,则不如乘船,也不过两天水程,即可优哉游哉抵达吴门。”

“仍从大江走么?”

“江南水系四通八达。从大江转入运河,可直抵苏州;由南边小河进入太湖,亦可转往苏州。倘走太湖,则可饱览四十八岛、七十二峰,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客随主便,我们跟着七爷走就是。”


[1]吕廷振——吕纪(1477—?),字廷振,明代著名画家。

[2]董玄宰——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明末著名书画家。

[3]《绣襦记·孤鸾罢舞》——《绣襦记》为明代剧作家徐霖所作传奇,该剧第二十七出为《孤鸾罢舞》。

[4]计无否——计成(1582—?),字无否,杰出的造园家,著有《园冶》。

[5]阮圆海——阮大铖(约1587—约1646),号圆海,天启时依附魏忠贤,因而为东林党、复社所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