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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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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二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地击溃在沙河布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十万火急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已于十六日到达山海关,随同进关来的二十万宁远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属暂时安置在关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领数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她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皇爷,为何事手拍御案?”

“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崇祯说道,“叫司礼监来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阁传旨。趁这时候,崇祯用朱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想着崇祯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劝道:

“皇爷,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请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她,没有做声,继续思索着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赴宁远,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山海关走来,三月十六日可到关门,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进关辽民的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现在忽接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他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山海关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救锦州,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均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太抱希望。他担心吴三桂在山海关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也担心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

魏清慧又端着一杯香茶进来了。送茶时听见皇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吃了一惊,随即用温柔的小声说道:

“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崇祯望一眼魏宫人,心中叹道:“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弱女子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他轻轻点头,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宫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

“吴三桂虽然正在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三大营已经溃散,北京靠数千太监与市民百姓守城,何济于事!”

魏宫人大胆地小声问:“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头不答,禁不住滚出热泪。魏宫人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头,也落下眼泪,小声哽咽说: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不由得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道:“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由于事出意外,魏宫人不觉浑身一战,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头,颤声说道:“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语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宫女身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叩头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体统,便将魏宫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起来!起来!”

魏宫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来。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管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他先向魏宫人使个眼色,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道: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1]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奴婢,带回宫中。”

崇祯脸色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道:“崇祯二年,东虏进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一接到勤王诏书,立即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二三万精兵,火速入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道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阳门外,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日坏,北京朝野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道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密奏,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有错,所以一直无意昭雪袁的冤案。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道: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眼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崇祯摇头,流下眼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道: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王承恩哭着说道:“皇爷!事到如今,奴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口出怨言,无心守城。”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逆贼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问道:“城内难道就没有兵了?”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按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按册点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奴婢商议,从中挑出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轮班巡逻。向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些不管用的老弱残兵。”

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眼前,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战栗,但他毕竟秉性刚烈,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土木之变,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兵部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先,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泄泄沓沓,徒尚门户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讦,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

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王承恩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皇上。几个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奴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处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道:“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催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身说道:“兵部已无办法送出皇爷手诏,请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出,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绝不肯放弃。他望着王承恩,哽咽说道:

“你赶快去吧!”

自从得到李自成大军越过宣府的消息以后,乾清宫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祯谕旨,皇帝用膳时不再奏乐,菜肴减少到只剩十几样,这叫作“撤乐减膳”。今日北京已经被围,西直门和阜成门方面曾经有几阵炮声传入大内,所以崇祯更是食不下咽。

宫中有两位年老的太妃,曾抚育过幼年的崇祯。皇后为了不使她们受到惊骇,不许宫女和太监将李自成包围北京的消息禀奏她们。按照往日习惯,每日皇上晚膳时候,两位太妃都从各自宫中派遣两名宫女,共捧着两个朱漆描龙食盒,每个食盒装两样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宫,以表示她们的心意。今晚当两位太妃的食盒送来时,崇祯照例从御椅上站起来说:“谢两位太妃慈怀!”为使太妃们感到安慰,他将送来的四样小菜都尝了半口,不觉滚出热泪。魏清慧亲自将四个宫女送出日精门外,小声叮嘱: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宫中事忙,我不能离开,请你们代我回奏两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两位太妃送来的四样美味,皇上吃了大半,余下的赐给都人们吃了。乾清宫的都人们叩谢两位太妃的慈恩。”

一个宫女悄悄问道:

“清慧姐姐,贼兵围城,吴三桂的救兵能够来么?”

“听说吴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经过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来。皇爷又下了手诏,催吴三桂火速赶到。”

一个宫女拉着魏清慧的手,用战栗的悄声问道:“清慧姐,万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说:“到那时,有志气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宁死不能受辱!”

崇祯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养德斋休息,等候太监和宫女们用膳后随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灵。他今天又听见身边的太监禀报:两三天来宫女和太监们纷纷传说,在深夜曾听见太庙中巨大响声,又似乎有脚步声走出太庙。他还听说,奉先殿连日来在深夜有恨恨的叹息声,有时还传出顿足声。他很留心这一类不吉利的消息,每次听到太监禀奏,心灵都发生震撼。他口虽不言,但心中绝望地叹道:

“这是亡国之象!亡国之象!”

崇祯颓然坐进龙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但忽然想到了无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请求召对,还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为何竟没有一个人要求召对,献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时,就有人建议下诏吴三桂进关,回救北京。他当时已经同意,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指望吴三桂平定西来之贼。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挠,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责备放弃关外土地为非计。朝中为此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后来因局势日见紧迫,朝臣们才同意召吴三桂勤王,但又说辽东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须将宁远一带百姓全部带进关内,这样就必然误了“戎机”。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的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

“诸臣误国误朕,个个该死!”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到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时,魏清慧也跟着进来,跪到地上。

崇祯望望他们,小声说:“传旨,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监问:“要备辇么?”

“不用备辇,步行前去!”

当太监和宫女们正在准备时候,崇祯默默垂泪,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城破就在旦夕,这分明是最后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国惨祸,不由得想到了皇后和袁妃,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阵凄楚,鼻子一酸,热泪奔涌而出。

周后十六岁被选为信王妃。那时主持选妃的是天启皇后张氏,即现在的懿安皇后。在许多备选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张皇后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张皇后小声问他:

“信王,你看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请皇嫂决定。她容貌很美,只是瘦了一点。”

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她才十六岁,还没有长成大人,再过两三年就不会嫌瘦了。”选妃的大事就这样定了。又过了半年,天启皇帝病故,得力于张皇后的主张,当夜将信王迎进宫中继承皇位。那时客魏擅权,为防备信王进宫去会被暗害,由周妃亲自同宫女烙了一张饼子,给信王带进宫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轿时,周妃走到轿边,小声嘱咐:

“王爷,你今夜若是饿了……请牢牢记住,只吃从家中带去的饼子,切莫吃宫中的东西。等到明早你在皇极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才算万事大吉。”看见信王点头,她又噙着热泪嘱咐:“王爷去吧,请今夜不要睡觉,随身带去的宝剑就放在面前桌上。妾已经吩咐随王爷进宫的四个太监,今夜就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进宫以后,妾整夜在神前祈祷,求上天保佑王爷平安登极!”

这几句颤声叮咛的话,还有当时周妃明亮凤眼中闪着的泪光,经过十七年记忆犹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现。

崇祯登极以后,信王妃被尊为皇后。接着,按照皇家礼制,陆续选了一些貌美端庄的良家姑娘充实六宫,而最早和最重要的一次是选了田妃和袁妃。田妃住在承乾宫,称为东宫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宫,称为西宫娘娘。后来田妃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田妃死后,袁妃晋封为皇贵妃。袁妃本应移住到承乾宫,但她不愿皇帝为田妃伤心,坚决留在翊坤宫。这使崇祯很受感动。

近来他为局势日非,很少到坤宁宫去,同翊坤宫的皇贵妃更少见面。此刻他想着由于江山不保,皇后和袁妃将惨死于“逆贼”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泪。这时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进来,躬身问道:

“皇爷何时启驾?”

崇祯没有回答,立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在一群太监和宫女的前后簇拥中走下丹陛,恰好王承恩进来了。崇祯一见王承恩,立刻止步,急忙问道:

“王承恩,朕的手诏送出城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奴婢找到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锦衣卫使吴孟明密商。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从他们中间挑选了两个特别精明强健的冀东人,要他们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每人给他们五十两纹银,作为安家费,对他们讲说明白:只要他们将皇上的手诏送到吴三桂手中,他们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国家要破格重赏,使他们世世富贵。”

崇祯对王承恩在眼下困难时刻能够如此忠心办事,颇为感动,但是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监和军民认真守城。他在心中叹息说:

“纵然手诏能够送到吴三桂军中,也来不及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是从日精门出去,但是出了日精门顺永巷正向南走,崇祯忽然转念,吩咐往坤宁宫去,并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宫向皇贵妃传旨:速到坤宁宫来。魏清慧回答说:

“刚才吴婉容奉皇后懿旨来问皇爷晚膳情形,听她说,皇贵妃娘娘下午陪皇后相对流泪,然后一起去英华殿祈祷,又回到坤宁宫用晚膳,此刻尚未回翊坤宫。”

宫女和太监们听见皇帝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但是崇祯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出,所以连魏清慧也一时不明白皇上说的“好,好”二字是什么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后,正在坤宁宫中与袁妃相对而坐,听到太监禀报说圣驾马上就到,吃了一惊,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赶快率领袁妃、宫女和太监到院中接驾。

崇祯被迎进坤宁宫正殿,坐下以后,半天没有说话。他几天来寝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经显得面色灰暗,眼窝深陷,白眼球上网着血丝,而且显得目光迟钝和绝望。皇后见了皇上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细看,回头向皇贵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泪,低下头去。皇后想放声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祯觉得对皇后和皇贵妃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皇后今年才三十三岁,袁妃三十二岁,原来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面如桃花。今晚,崇祯看见她们都变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几天之内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后,皇后的忧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对不起皇后,使皇后有今日下场。十七年来,他同皇后之间有许多恩爱往事使他永难忘怀,特别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现在痛悔莫及,低下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并在地上跺了一脚,在心中说道:

“唉!那时听皇后一句话,何至今日!……”

周后自从听说“逆贼”过了宣府以来,已在心中考虑过上千遍,万一城破国亡,她身为“国母”,断无忍辱苟活之理,只有随时准备着为国殉身。现在看见皇上不说话,光顿脚,如此神态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诉她殉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祯颤声说道:

“皇上,对臣妾等倘若有话吩咐,就请吩咐吧!”

崇祯知道皇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悔恨关于逃往南京的事不肯听皇后一句劝告。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议他离开北京,逃往南京,然后利用江南的财富和人民,整军经武,平定中原,重回北京。当时懿安皇后和周后都有此意。当李自成率十余万大军从太原向北京前来的时候,也正是朝廷上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懿安皇后暗嘱周后,遇方便的时候,劝皇上早拿主意,免得临时仓皇无计。有一天,崇祯因为心情苦闷,来到坤宁宫闲坐。周后趁机说道:“我们南方还有一个家……”崇祯不等她说完,对她严厉地将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说。此刻望见周后神情愁惨,又听了她的询问,他深感悔恨,几乎想放声痛哭。

皇后虽然早已拿定主意,要为国殉节,但在等待皇上说话时,却不由得浑身打颤。她忽然想到她的两个儿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2],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吴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后身边,以便随时将她搀扶一下。

正在这时,从阜成门方面传过来一阵炮声,起初有三声炮响得没有力量,随后的几炮特别有力,震天动地。崇祯和宫眷们都吓了一跳,侧耳谛听,随后却寂然无声。大家知道这并非李自成的大军攻城,才略微放下心来。

北京四郊村庄的乌鸦、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习惯,每日黄昏,成群结队,肃肃地飞进北京城内,寄宿在各处的树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来,纷纷啼叫,然后又成群结队地起飞,盘旋,飞回乡下。这后边特别震耳的大炮声惊起了寄宿在西城各处的上万只乌鸦,一群一群地向东飞逃,其中有一部分飞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飞进紫禁城内,散落在各个宫院的树枝上。还有一小部分飞到坤宁宫背后的御花园中,落在高大的白皮松和连理柏上;另有十几只落在坤宁宫院中的古槐上。来到坤宁宫院中的乌鸦,虽然已经听不见炮声,但仍然惊疑不定,落下又起飞,飞起来又落下,方才安静。

当乌鸦安静以后,紫禁城又回到可怕的寂静。因为天上有云,月光不明,到处是昏暗的宫殿阴影,使皇宫中更显得阴森森地骇人。

坤宁宫中,从皇后、皇贵妃,到宫女和太监,都将视线移到皇帝身上。由于刚才的一阵炮声,皇后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尽节的时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皇后说道:

“朕本来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门刚走几丈远,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后说道:“事已至此,臣妾等并不害怕一死。皇爷有话请直说吧,臣妾等遵旨殉节!”

崇祯哽咽一声,接着说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别祖宗神主,只是忽然想到你们,转到坤宁宫来。我们夫妻,十七年忧患与共,再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他说不下去,首先呜咽。皇后和皇贵妃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崇祯不忍看宫眷伤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宁宫丹墀上的宫女和太监们吩咐:

“启驾!”

从坤宁宫出来,崇祯直接横过东一长街,先到承乾宫去。承乾宫中大部分原来侍候田皇贵妃的太监和宫女还都留着,为着皇上有时前来看看田妃的旧居,他们每天照例打扫各处,浇花除草,小心饲养鹦鹉。今晚皇上突然到来,实出大家意外。在太监和宫女们纷纷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驾时,挂在廊下的白鹦鹉隔着黑绒笼罩,也已经感觉是皇帝驾到,在笼中兴奋地叫道:

“接驾!接驾!……万岁驾到!”

崇祯走进承乾宫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诏为田妃画的一幅“幽篁琵琶图”遗容,仿佛田妃又活现在他的眼前。随后,他走进作为田妃寝宫的东暖阁,这里的桌椅和床上陈设,仍保持往年原样。崇祯坐下,眼光呆滞地望到床上,心头浮现出许多夫妻间恩爱往事,伤心地小声说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在陵寝中等着吧,朕快要同你相见了!……”

又过了一阵,崇祯揩去脸上泪痕,对着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说:“爱妃啊,古人说,睹物思人,朕再来承乾宫的时候怕没有了!”说毕挥泪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奉先殿去。

崇祯进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头礼,随即伏地痛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

“二位皇祖,不肖孙子,无德无能,承继正德以来的历代弊政,虽也尽力振作,志在中兴,可怜国运日非。孙子苦苦挣扎十七年,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国亡,家族屠灭,陵寝与宗庙任贼焚毁。不肖孙子纵然死志已决,甘愿身殉社稷,但恨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在孙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崇祯说不下去,以头触地,号啕痛哭之声,震动大殿。进到殿内的掌事太监吴祥,两宫“管家婆”魏清慧、吴婉容和其他四个宫女也随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泣不成声。

忽然,从院中的高树枝上发出了一声奇特的鸟叫,好像是古怪的笑声。魏清慧有一夜曾经在御花园听见过这种鸟叫声,一位照料钦安殿的老太监告她说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如今魏清慧听到这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祯背后,哽咽劝道:

“皇爷,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回宫去吧!”

崇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抬头望着成祖的神主哭着诉说:

“自万历末年以来,内政不修,辽事日棘;至天启末年,朝政更坏,内地天灾不断,盗贼蜂起。不肖孙子登极以后,欲对关外用兵就不能专力剿贼,欲剿贼就无力平定辽东。内外交困,一直没有转机,以至有今日之祸!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朝廷实心做事。孙子并非亡国之君,偏有今日亡国之祸,都因为文臣误国,武将误国!……”

崇祯又伏地痛哭一阵,才从拜垫上站起身来。他又到每个前代皇帝即所谓列宗的神主前叩三个头,只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没叩头。从正殿出来,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只是走过,连拜也没拜。走到他母亲的神主前,他在拜垫上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热泪纵横,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没有放声痛哭。在偏殿的一个角落,他看见放着三个黑漆大立柜,用大铜锁锁着。他知道有两个柜子里存放着备用的祭器,第三个大立柜子中存放着永乐皇帝的盔甲、宝剑和其他遗物,从来不许打开。他幼年时候,曾听奉先殿的一个老太监说,这个大立柜有神灵守护,随便打开,会有灾祸降临。当他走到这个大立柜前边时,忽然想到一个关于建文帝“逊国”[3]的神秘故事,不觉心中一动,他不敢多想,便从殿中走出来了。

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巨大的黑立柜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传当永乐皇帝率领人马进入南京金川门时,建文皇帝虽然在宫中纵火,烧毁宫殿,他自己却没有死在火中。太祖爷晏驾前知道他将有亡国之祸,给他留下一只小箱,遗命好好保藏,到万不得已时才可以打开。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宫起火之后,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爷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便赶快命太监将小箱取来。因锁孔被铁汁灌死,无法打开。他同几个忠臣用斧头将小箱劈开,看见里边有剃刀一把,袈裟数袭,还有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从亡诸臣姓名。建文帝随即由从臣帮他剃了头发,从臣们也互相剃去头发,大家换了袈裟,从水西门逃出南京,从此就在云贵、广西、湘西各处过云游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乐皇爷的侦捕,得到善终。崇祯暗想,永乐爷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异之臣,是不是预知子孙有亡国之祸,也给他留下一只小箱,就放在那第三个黑立柜中?……

他想返回奉先殿,命太监将那第三个黑立柜打开,看有没有永乐皇爷留下的一只小箱。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救兵仍怀着一线希望,加上实在困乏,就不再去奉先殿了。

回到乾清宫院,他已经十分疲累,便回到养德斋休息。宫女服侍他洗了脸,又端来一小碗人参银耳汤,一杯香茶。他一边喝人参银耳汤,一边想着那个神秘的黑立柜,心中害怕,向自己问道:

“难道逆贼进来之时,朕将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么?”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后,躬身请他到御榻上休息。他问道:

“今晚是哪个都人在养德斋值夜?”

“奴婢值夜。”

“啊?连日来你日夜劳累,今晚为什么不叫别的都人值夜?”

“国家不幸,处此时候,别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这样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净净手来。”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赶快出去净净手,重新进来,恭候吩咐。崇祯叫她随便写一个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凶。魏清慧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要写一个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过于救兵有望,北京有救,于是跪在凳上,从御案上取了一支笔,写出一个“有”字。崇祯将这个字顺看横看,忽然摇摇头长叹一声。魏清慧大吃一惊,赶快跪到地上问道:

“皇爷为何叹气?”

崇祯说:“你站起来,朕来给你看。”

魏清慧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皇帝提起朱笔将“有”字拆开写,成了“十月”二字,忽然说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经完了。”

魏清慧听了皇上解释,吓得面如土色,赶快跪下叩头,颤声说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该写这个字!”

崇祯虽然神色悲愁,却没有流泪,也没有再叹一口气,他将象牙管狼毫朱笔放在玛瑙山子笔架上,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这是天意,不干你写字的事。朕非亡国之君,但天意若此,无可奈何。夜已经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这时从玄武门楼上传来云板三响,魏清慧恍然明白,已经是三更三点了。她服侍皇上脱去衣服,在御榻上就寝之后,自己退到外间,和衣睡下。正在这时,打更的木梆声从乾清宫月华门外的西一长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时传来打更老太监的苍哑声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祯睡到枕上以后,冷静地想着倘若明日城破,他应该如何殉国,最好是在“逆贼”进宫之前举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贼”之手。他又想,他应该传旨,命皇后率妃嫔们都在坤宁宫举火自焚,都不将尸体留给贼人,以免死后受辱。他又想到许多宫女本来可以不死,让她们在两宫的烈火中号呼而死,他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来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柜……

魏清慧本来很疲倦,但因为刚才皇上的测字使她受了新的震动,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十一岁被选进宫来,起初分在坤宁宫中服侍皇后,并在内书堂读书识字。后因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聪明细心的都人,将她拨到乾清宫,十七岁就升为“管家婆”。她生得不算十分美貌,但也眉目俊秀,唇红齿白,举止娴雅,体态轻盈。原来她希望倘若在宫中有出头之日,就可以奏明皇上,派人到静海县乡下将她的父母接来北京居住。她这一生孝敬父母的心愿就满足了。如今不但孝亲之心不能如愿,连她自身也要为皇家尽节了。魏清慧竭力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是那不住奔流的热泪很快就将她的绣花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极入睡。快到五更时候,她忽然被痛哭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听,明白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皇上!她赶快披好衣服,趿着绣鞋,跑进里间,站在御榻旁连推皇上: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仍在痛哭,但已半睁眼睛,对魏清慧哭着说道:

“你看看画像!看看画像!”

魏宫人恐怖地说:“皇爷,什么画像?……没有画像!……你醒醒!醒醒!”

崇祯的眼睛全睁开了,轻轻叹道:“原来是……朕又做了一个凶梦!”

“皇爷不要怕,……皇爷做了什么凶梦?”

崇祯梦见他亲自率领王承恩等几个亲信太监,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将几个黑漆立柜打开,果然找到了一个箱子,锁得很牢,上有封条,盖着“永乐皇帝之玺”。另外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不遇大变,不可轻启”。他立刻命太监们将铜锁砸开,从小箱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是画着一位穿着龙袍的帝王,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悬梁自尽,样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画像,忍不住大哭起来。如今被叫醒了,犹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问他做了什么凶梦,他不肯说明,只是沉重地长叹一声。恰在这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五更的鼓声。他听了鼓声,想了片刻,对魏宫人吩咐:

“叫别的都人也来,服侍朕赶快起床,按时到乾清宫前边拜天!”


[1]本兵——明代对兵部尚书的习惯称呼。

[2]昭仁公主——周后所生的小女儿,年仅六岁,尚无封号,因为住在昭仁殿中,称为昭仁公主。

[3]逊国——意思是让国。朱元璋的太子早死,他的孙子朱允炆继承皇位,年号建文。燕王朱棣举兵叛乱,打进南京,篡夺了皇位。在明朝为避免永乐篡位的恶名,称建文帝的亡国为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