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勋缒出城后,同他的奴仆和随从太监们在离城一里远的地方相会,立刻被众人包围起来,纷纷向他问长问短。杜勋说:
“多承宗主王老爷亲自带领进宫,在乾清门叩见皇上,他在旁尽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东主曹老爷命人在城楼上准备了酒肴,可是我没敢在城头多停,只喝了一杯酒就缒出城来。如今饿得肚子咕噜噜叫。”
手下人告诉他,在会城门的临时公馆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请他先回去休息用膳。杜勋说道:
“胡说!本监钦奉新皇爷圣谕,进宫去劝崇祯皇爷让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馆!走,先到钓鱼台行宫去面奏新君,再回会城门休息用餐不迟!”
他先到钓鱼台行宫,在值房中先见了李双喜,要求叩见大顺皇爷。李双喜事情很忙,唤一传宣官进去片刻,出来说圣上正在同牛丞相议事,牛丞相叫他去见军师禀报详情,再由军师进宫转奏。杜勋原以为李自成必会立刻召见他面奏一切,现在听了传宣官的话,心头不觉一寒,只好赶快去晋见军师。
到了军师府,宋献策同刘宗敏、李岩正围着一张八仙桌商议事情。桌上摊着一张木版印的京师地图,几乎有半张桌面大。杜勋因刘宗敏和宋献策地位崇高,所以一进来就赶快跪下叩头。刘宗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宋献策欠身拱手,笑着说:
“请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等杜勋在离八仙桌几尺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宋献策问道:“你见到崇祯了么?”
杜勋起立回答:“回军师大人,鄙人已经见到崇祯了。”
“他肯让出江山么?”
“他还指望吴三桂赶来救驾,不肯让位。”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白日做梦!他派的两个人送手诏给吴三桂,已在通州境内给我军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祯肯不肯让出江山,我们按时进北京!你进城的时候,我就对圣上说: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勋去劝崇祯让江山么,其实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崇祯没杀你,你带着脑袋回来就好,赶快歇息去吧。”
杜勋原以为他冒死进城去劝崇祯让江山,不管成不成,必会受到大顺皇爷和大臣们的赏识,没料到既未能进行宫向新主面奏,也未能得到刘宗敏温语褒奖,他的心头猛然凉了。他不肯死心,还想多谈一点他面劝崇祯的经过,但恰在这时,有位中军副将匆匆进来,禀报彰义门和西便门相继大开,大顺军步骑兵整队入城,两座城门内的居民夹道欢迎。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刘宗敏快活地大声说道:
“军师!你算得真准,果然是十八日申时进入外城!”
李岩对于明朝历代宦官之祸深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句“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议加进去的。看着杜勋进来叩头行礼,坐下说话,李岩一直稳坐在太师椅上,穆然不动,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杜监军,我们马上要进行宫去向圣上祝贺大军进入外城,接着还要商议许多大事。你很辛苦,请回去休息吧。等军师大人有了闲工夫,再约你来一趟,听你详谈入宫劝说崇祯的经过。今天,不必多谈了。”
杜勋看一眼刘、宋对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匆匆退出。他心情郁郁地走出军师府大门,立刻有随从太监迎上来问:
“监军老爷,提营刘将军和军师对您说了什么话?”
杜勋强装高兴,说道:“那还用问?他们很说了些称赞的话。军师本来要留我详细谈谈,因皇上宣他们立刻进行宫议事,我只好赶快告辞。”
杜勋的一个亲信太监说:“老爷,看来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十拿九稳了!”
杜勋辞出后,宋献策对刘宗敏笑着说:“捷轩,我们该进宫去向圣上贺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张纸,接着说:“我们正好商议已毕。你的提营首总将军府还按原来商定的,驻在田皇亲宅。那里有两三百间房屋,比较宽绰,倘若不够用,同一条胡同中还有几处达官宅第,可以征用。”
刘宗敏要先回驻地一次,以便派遣执法将领,率兵进入外城巡逻。
宋献策趁身边没有别人,小声向李岩嘱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无话不谈。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多年苦战,正为今日胜利。如今不仅主上十分高兴,满朝文武和全军将士莫不欢欣鼓舞。在西安出师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将中田玉峰,都主张持重,以巩固中原和与民图治为当务之急。然而皇上与捷轩锐意东征,而新近从龙之臣都打顺风旗,朝廷上下几乎全是赞同北伐幽燕之声。皇上对我们的意见颇不愿听。田玉峰随皇上起义很早,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却听说他被召进宫中,当面受了责备,他也不再说话了。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劝你不要再说话。当时的情状,你还记得么?”
李岩轻轻点头:“弟当然记得。目前虽然我大军已来到北京,但是我们建议缓进之策,未必即非。”
宋献策说:“林泉!我们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谏则谏,不可谏则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谔谔之士,虽怀无限忠心,难免不多言获罪,身蒙不测之祸。仁兄出身于宦门公子,读书好学,早登乡榜,被迫起义,实非得已;起义后,身在军中,犹不忘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归隐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洁之处,然亦是足下不能与世俗和光同尘的弱点。今晚皇上正是大业将成、志得意满时候,在群臣一片颂扬声中,兄千万说话小心。”
李岩心中感谢宋献策的关照,轻轻叹一口气,说道:“身为大顺之臣,岂能不忠于大顺之事。皇上率二十万之众渡河北伐,中途又分散兵力,来北京只有六万之众,可谓孤军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设想。弟忠心为国,不能不心怀殷忧。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胜棋,不小心一着失误,全盘皆输。弟自束发受书,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忧患,不忍不言。”
宋献策点点头,说道:
“林泉,你对国事怀着殷忧,这心情我很明白。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须说话谨慎。纵然是有利于国的意见,今晚不该说的也不要说,以免……噢,快进宫吧,迟了不好!”
当刘宗敏、牛、宋、李岩等进殿时,李自成正坐在临时设的宝座上。他吩咐他们坐下,说道:
“果然如献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内城。”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说:“自孤起义以来,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说道:“朱元璋于至正十二年起义,初为郭子兴亲兵,经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义至去年进入西安,建立大顺,也是十五年,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剑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业彪炳,必将远迈洪武!”
李自成谦逊地说:“孤出身农家,幼为牧童,长为驿卒,无德无能,得有今日,全靠你们众文武之力。孤现在找你们前来,不为别事,只商量明日如何进城,进了紫禁城住在什么宫中。捷轩,对明日进城的事,有何安排?”
刘宗敏说:“陛下,臣已告诉补之,明日破了内城,他必须亲自率领一千将士,尽快进入紫禁城中清宫。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门,严禁出入,不许宫女和太监们逃散,严禁抢劫宫中财物,严禁火灾,更不许太监中有人暗藏兵器。各处宫殿,角角落落,要仔细清查。”李自成问道:“李强和双喜的三千御营亲军驻扎何处?”
“御营亲军驻扎在皇城以内。在李过清宫时,御营亲军除双喜率领五百将士扈驾之外,都由李强率领,紧随在李过部队的后边进城。以后吴汝义和双喜就率领五百亲军驻扎紫禁城内,担负警跸重任。为着使吴汝义熟悉紫禁城中情况,我命他随补之一起清宫。我想到的事儿就是这些,至于皇上明日由何处进城,居住何处宫殿,这是宰相和军师们的事,请陛下问问他们。”
李自成含笑点头,眼睛转向牛金星和正副军师。
牛金星恭敬地说道:“阴阳五行之理,臣不如献策。请陛下垂问军师。”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献策,你快说吧。”
宋献策说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内城,臣认为应于卯时二刻从钓鱼台鸣炮启驾,巳时三刻进紫禁城,午未之间在宫中受随驾来京的百官朝贺。”
李自成问:“我们骑马进皇城,需要两个时辰么?”
“是的,陛下。圣驾进北京,与进西安时情况不同,必须沿路警跸,仪仗前导,群臣扈从,缓辔徐行。而且,圣驾不是走阜成门进城,而是从德胜门进城,再由德胜门向南……”
李自成觉得奇怪:“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要绕道走德胜门进城?”
“德胜门在北京城的乾方,乾为人君之象。陛下从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经》上说得明白,启东与林泉必都记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随即背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1]此系孔圣人之言,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谨建议,请陛下绕道走德胜门入城为宜。”
李自成虽对宋献策的话半懂不懂,但这些话既然出自《易经》,又出自孔圣人,他就信之不疑,频频点头,转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问:
“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赶快说道:“军师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决定从德胜门进城。”
李自成又望着军师问道:“从德胜门进城之后,从何处进皇城最为近便?”
宋献策说;“圣驾进德胜门后,先向西走不远,转上一条南北大街,正对阜成门是西四牌楼。过了西四牌楼,顺大街继续往南走,过了西单牌楼,便是西长安街。走完西长安街以后便到皇城的长安右门或称西长安门,共有三阙,俗称三座门。”
李自成截住问道:“从这里进皇城?”
“不,还得绕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为的八卦方位。西三座门是一座偏门。皇上应由皇城的正门进去,南门才是正门。圣驾到了西三座门前边不远,从公生右门向南,过武功牌楼到了棋盘街,便到了大明门,这才是皇城南门。大明门有三阙,中门是御道,平时不开。此时中门大开,圣驾乘马走御道进入皇城.文武百官及御营亲军均在下马碑前下马,牵着马分从左右门进去。再过千步廊,就到承天门了。”
宋献策对京师地理如此清楚,对皇上进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使大家听了无不佩服。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在宋献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说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宋献策说:“明日皇上进入北京,是我朝开国时一件大事,做军师的自然要细心筹划,力求万全。”
李自成面带春风,先表示称赞地点点头,又笑着说:
“孤于崇祯十四年春天进洛阳,十五年冬天进襄阳,去年十月进西安,都没有这么多的讲究,进去也就进去啦,还不是照样胜利?如今连进城门也要讲五行八卦,讲究趋吉避凶的事情越来越多啦。”
宋献策说:“从前陛下进洛阳,进襄阳,进西安,均在戎马倥偬之际,且在尚未建国改元之时。今日陛下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所谓今非昔比。”
议定了明日圣驾从德胜门进城的大事之后,大家叩头退出。李自成唤住宋献策和李岩,说:
“昨日在昌平州,有人建议孤进紫禁城后住乾清宫,有人建议住文华殿。你们精通阴阳五行,孤到底住在什么宫殿为吉利,晚膳后再来御前商定。”
晚膳后不久,宋献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进宫了。坐下以后,李自成先不问宋献策,亲切地呼着李岩的表字问道:
“林泉,明日就要进北京内城,你认为孤应居何处宫殿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关于陛下应驻跸何宫,臣曾与宋军师私下议论过。宋军师的主张臣颇佩服,他的意见是陛下驻跸武英殿最好不过。”
李自成立刻转向军师:“武英殿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住乾清宫?”
宋献策回答:“乾清宫为崇祯长年居住与处理国事之处,今日亡国,不论其在何处自尽,该宫都必为戾气所积,不作大的祓除,居之甚为不祥……”
“有人建议孤居住文华殿,你以为如何?”不待宋献策说完,李自成又问。
李岩奏道:“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陛下以居住文华殿为最适宜。又说文华殿在皇极门之东,东华门之内。陛下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语‘紫气东来’之谶。还说……”
李自成插了一句:“还说,文华殿离内阁很近。”
“‘紫气东来’说的是昔日老子因道不行于中国,骑青牛出函谷关西去。关令尹喜望见紫气自东西来,认为将有圣人来到。不久,果然老子来到了函谷关。如今陛下躬率义师,自西东征幽燕,故‘紫气东来’一语不是陛下祥瑞之谶,只有献策所献‘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方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点头:“对,对。你说下去,说下去!”
李岩接着说:“武英殿在皇极门之西,西华门之内,与文华殿遥遥相对,在紫禁城中居于兑方。陛下虽以北京为行在,不拟久留,但驻跸期间,也不应忘‘兑上坐’三字之谶。”
李自成大为高兴,说道:“多亏你们提醒,孤决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说道:“臣等建议蒙陛下欣然同意,不胜欢忭鼓舞之至!趁此机会,臣欲就此事有所进言,望陛下俯听一二。”
“你说吧,不要顾虑。”
“臣不如献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为科举考试,对《易经》也曾反复读过。文华殿在紫禁城中居于震方。《说卦》云:‘万物出于震。震,东方也。’震卦主东方,又为春天之卦,又主万物生长发育。总之是一片和悦景象……”
“这与今日的情况也颇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着说道,“臣请陛下恕罪,听臣冒昧直言。献策与臣,备位正副军师,参预帷幄,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故日常所虑者多,不能不常怀殷忧。许多文武大臣因见我皇上义旗东指,一路迎降,势如破竹,将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上下欢腾,如醉春风。臣与献策,只怕粗心大意,变生不测。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时候,请陛下居住武英殿,除为了顺应‘兑上坐’之谶,也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时。”
李自成心中一动,问道:“孤登极之后,也不愿再有恶战,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现在就剩一个吴三桂。他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们说是么?”
李岩回答说:“吴三桂在山海卫驻军,如今前进不能,退无所据,实际不足为虑。臣等以为目前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满洲。我军初到北京,立脚未稳,万一东虏乘机入塞,而吴三桂与之勾结,必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范。”
李自成自从“定鼎长安”以来,在心态上起了很大变化。他陶醉于辉煌的军事胜利,除歌颂胜利的话以外,不愿听不同的意见。那些新降的文臣,看出新圣上的喜好,都投其所好歌功颂德。现在听了李岩的话,李自成好似被浇了一股冷水。只是为着表示他虚怀纳谏,没有露出来不悦之色。他望望宋献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样看法,于是勉强笑着说:
“你们是孤的亲信谋臣,历年来赞襄帷幄,果然不同于一班文臣。不过……”他沉吟片刻,接着说,“以孤想来,满洲人未必敢在此时南犯。”
宋献策赶快说道:“陛下英明,比臣等料事深远。愿闻陛下睿见,以释愚臣杞忧。”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崇祯朝政腐败,兵力空虚,遂使满洲鞑子几次入犯,攻破城寨,饱掠而归。目前我大军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军声威,谅满洲也会知道。以孤忖度,满洲人不足为虑。”
宋献策说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实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刘体纯不必等候进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马由昌平直趋通州,立即刺探山海关与辽东军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见皇上毕竟英明,肯听进言,赶快又说道:“陛下,我朝新建,同东虏必有一战,不可不尽早放在心中。以臣之愚见,从明日攻克北京之后,即应以不可胜之势,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自成心中认为进北京后第一件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昭告天下,传檄江南。李岩的话不合他的心意,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含笑问道:
“如何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岩回答说:“《孙子》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为这‘修道而保法’一句话,言简意赅,深具至理,陛下应反复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时,每日练兵之外,《孙子十三篇》也仔细读过多遍。你说的‘修道而保法’这一句,孤也记得。你此刻提到这句话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说出,无庸忌讳。”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微露不悦之色,暗中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碰了一下,要他适可而止。但李岩不顾宋献策的暗示,向皇上说道:
“关于孙子的这句话,诸家注释,各有发挥。臣以为诗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谛。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义,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国家的法制,也指军纪严明。所以臣唯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担忧东虏乘机入犯了。”
李自成问:“明日上午就要进北京内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请言其详。”
李岩凭着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会听从,还是大胆地直言:“原来陛下早已决定,破城之后,将明朝勋戚与六品以上官员,除少数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数逮捕,拷掠追赃,以济国用。皇上又念三军将士多年来追随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决定城破之后,三军入城驻扎,与民同乐。当时臣与献策对此两项决定,都曾谏阻,区区忠言,未蒙皇上见纳。今日我大军即入北京内城。臣冒死再次进言,请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国家,不使敌人有可乘之机。”
李自成沉默片刻,问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处置方好?”
“陛下是一国之君,遇有大事,俯听众议,断自宸衷。众多部队,何者进城警备弹压,何者在城外原地驻扎,候令进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谕,诸将遵谕而行,不得稍违。至于原议对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进城时传谕汝侯刘宗敏,暂缓执行,听候再议。”
宋献策已经从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来“圣心”不悦,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脚,而李岩却耐不住接着说道:
“臣愚,值此进入北京之际,唯以效忠陛下为念,故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国家开业奠基,成为千古楷模。陛下应记得汉高祖初克咸阳,听了樊哙与张良的进言,随即从咸阳退出,还军灞上,与父老‘约法三章’,就是约定了三件大事:杀人者死罪,犯伤人罪与盗窃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这三条之外,秦朝的一切旧法全部废除,所以沛公在关中深受百姓爱戴。明日陛下进北京,当然与汉高祖入咸阳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刘邦尚未称帝,名义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是大顺皇帝,当然应驻跸于紫禁城内。但大军数万人都驻扎北京城内,军民混杂,臣窃以为非计。至于将明朝的勋戚大臣一齐逮捕,拷掠追赃,臣请缓行。首先在北京行宽仁之政,以收揽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后,择勋戚大臣中罪恶昭著、万民痛恨的,惩治几个,其余降顺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唯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观望者望风归顺,也使敌对者无机可乘。”
“你还有什么建议?”
“还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进入北京之后,如何赈济京师饥民,也望陛下斟酌决定。”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献策,林泉建议诸事,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明白关于驻军城内与对大臣拷掠追赃都是在西安决定的,为刘宗敏和陕西将领所主张。李自成虽然英明,却十分倚信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所以李岩今夜提出前两条建议,已经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须为李岩缓和一下,于是婉转说道:
“陛下睿智过人,胸怀开朗,颇有唐太宗之风。林泉今晚直言建议,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徵之骨鲠。君臣契合,先后辉映,必将成为千古美谈。陛下进北京后,对官民行宽仁之政,收揽人心,并将人马驻扎城外,一则有利于招降吴三桂,二则使东虏见我无隙可乘,不敢来犯。林泉的这两条建议,均是为国家着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师之前已与汝侯商定,亦为诸将之愿,早已宣布于众,临时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军进入内城时,皇上重降圣旨,谕三军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违者斩首。至于拷掠追赃之事,如何适可而止,先严后宽,由陛下斟酌情况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的意见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宋献策和李岩刚离开钓鱼台行宫,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又命传宣官去叫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立刻进宫。
丞相府的临时驻地距行宫不足一里。牛金星听到宣召就立即前来。由于各种原因,在李自成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献策要重一些,所以召见过宋献策和李岩之后,又立刻将牛金星召进行宫来。
李自成问道:“两位军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谶记》上‘十八孩儿兑上坐’的话。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如何决定?”
“孤听了他们的面奏,觉得很有道理,已经同意。倘若你认为尚有不妥之处,不妨直言,还来得及重新商议。”
“他们的建议很好。陛下立即采纳,实为英明过人。”
李自成又问道:“对于清宫的事,你有什么意见?”
“清宫之事,凡臣能够想到的,献策与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话未说完,传宣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脚前奏道:
“启禀皇爷,汝侯刘宗敏前来见驾。”
“传他进来!”
刘宗敏并没有等待传禀,而是跟随在传宣官后边直往里走,脚步踏得砖地咚咚响。李自成刚说完“传他进来”一句话,他已经进来了。他来到李自成面前,叉手躬身,声音洪亮地说道:
“万岁!今晚我们都别想睡啦,准备明日一早进城!”
李自成心中猛然一喜,强装冷静地说道:“坐下。坐下说话。”
等刘宗敏坐下以后,他接着问道:“有什么新消息?”
“明早黎明时候,九门齐开。”
“军师府知道么?”
“军师府的消息灵通。我刚才得到禀报,献策那里自然也得到禀报了。”
“刚才献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谈了很久。两位军师说,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兑方,建议孤居住武英殿,孤已经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嘛!这建议也很重要,皇上当然同意。”
“他们还有三条建议。”
“哪三条?”
“在西安时,献策、林泉,还有玉峰,就对东征幽燕的大计持有异议。他们建议先经营中原、秦、晋和山东各处,两年后再向北京进兵。他们受到孤的责备,才不敢坚持暂缓东征之议。当时在御前会议上商定了进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进北京就筹备登极大典;二是逮捕明朝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以济国用;三是体念将士们多年辛苦,决定驻军城内,休息半月,军民同乐。估计在半月之内,登极大典就能举行。当时献策和林泉因谏阻东征受了孤的责备,对破北京后休军城内和拷掠追赃两件事都无二话,但是他们心中并不赞同。今晚由林泉建议,献策赞同,一唱一和劝孤改变原议。他们建议:第一,将大军驻扎城外,只派少数人马入城,维护城内治安;第二,暂缓追赃,效法汉刘邦入咸阳后对父老的‘约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贫民开仓放赈。”
刘宗敏笑道:“他们的建议也是出于忠心,只是太书生气啦。启东,你说是么?”
牛金星虽然心中同意宋献策和李岩的建议,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赖的是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而急于东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后休兵城内和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都是陕西武将们的主张,所以他只好说道:
“我皇上应天顺人,由西安出师,一路势如破竹,明日一早就进入北京内城。如此武功,实为千古少有。进入北京之后,赶快举行登极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这是许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顺满朝文武,咸同此心。至于其他诸事,如大军是否应该暂驻北京城内休息,是否应该进北京就将明朝勋戚大臣逮捕追赃,非我大顺朝眼下立国的根本大计。凡事有经有权,献策与林泉所奏,也许是狃于刘邦入咸阳后与父老‘约法三章’故事,知经而不知权。此时陛下既要容臣工们各抒己见,也要断自宸衷。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为一国之主,在八卦为乾。国家大事,众说不一,断自宸衷,称为乾断,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刘宗敏顿时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不怪是大顺朝开国宰相!”
一个宣诏官进来,禀报说正副军师在宫门求见皇爷。李自成正在高兴,说道:
“快传他们进来!”
不过片刻,宋献策和李岩毕恭毕敬地躬身进来,在李自成面前行了叩头礼。李自成命他们坐下以后,随即十分高兴地问道:
“破了外城以后,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跟着就人心瓦解,已经传出话来,明日五更打开城门迎降。这好消息你们都知道么?”
宋献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所以已拟定了皇上入城节略,命军师府中司缮吏员誊抄数份,如今带来行宫。不知所拟是否妥当,请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读,请旨定夺。”
李岩从袖中取出一个简便的红绫文书匣,打开取出四份用恭楷缮写的红纸文件,题目是《圣驾入城节略》。他先将一份捧呈御案,再将一份给刘宗敏,一份给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对皇上恭读节略。李自成面含微笑,频频点头,对两位军师说:
“你们的节略对入城诸事写得很清楚。仓促之间,难得你们计议得这么周到!”随即转向牛金星问道:“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职,但对圣驾如何入城,一应诸事,尚未考虑如此周详。两位军师所拟节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还请陛下与两位军师斟酌。”
“何事?”
“吴汝义将军的职衔,似与他的责权有所不符。”
宋献策说道:“丞相所虑极是。我朝因官制草创,颇为疏略。以前陛下称大元帅及新顺王时,吴汝义称中军制将军。去秋在西安建国,暂以秦王府为大顺皇宫,吴汝义统管宫禁之事,改称中军权将军,已觉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内一切军政要务,头绪纷繁,都归吴汝义掌管,确应另定官职,便于施展才能。但臣等对历代职官志未曾考究,请陛下酌为钦定名称。”
李自成向牛金星问道:“启东,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捻须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说:“陛下,上古之世,设有宫正一官,专管宫内之事,见于《周礼》。秦汉以来,并无掌宫中庶事的专职官员,内廷与外廷政务交错,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内廷事务完全由太监职掌,设置了严密的内官官制。陛下鉴于明代之弊,不再信用太监。目前吴汝义秉承皇上意旨总管行在宫内军政百务,此系我朝新创,可否暂称为宫内大臣,以待日后回长安再为确定?”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问:“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请皇上命副军师李岩也带军师府若干官员和兵丁同吴汝义一起清宫。”
“为着何事?”
“清宫时有一件事必须副军师去为好。天启张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党,深受国人敬重。她原籍杞县,与林泉是小同乡。她曾经身为国母,按道理她会自尽殉国。但是仓皇之际,也许自尽未成。清宫时林泉即到慈庆宫去,看张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尽,可对她宣布大顺皇帝口谕,我朝将对她厚养终身。如她必欲自尽殉国,可派人护送她回到张皇亲府中,从容自尽。不管张皇后是否已死,将士们都不许到慈庆宫中滋扰。陛下,可以如此办么?”
“好,好,就照你的建议去办。”
时间已经过了四更。因为准备进城的事情很多,御前会议匆匆结束。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默默问道:
“崇祯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么?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么?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
[1]“大哉乾元……”——《易经》乾卦的《彖辞》(彖,音tuàn)。《彖辞》是“十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