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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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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自成大军到了北京城下,费珍娥就不断暗想万一城破,她将如何尽节。她有三个必须死节的理由:第一,她把贞节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绝不能活着受“逆贼”之辱;第二,她将忠君看做是“天经地义”;第三,她蒙皇上喜爱,曾被皇上突然搂进怀中,紧紧地放在膝上。倘若不是国事危急,她必被“召幸”,并蒙恩晋封,逐步封为妃。到那时,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将享不尽荣华富贵。尽管不久前,皇上将她赐给了公主,但并没有忘记她。她绝不能辜负皇恩!

今日五更,当她奔往乾清门时,对投水自尽的念头开始动摇。她不愿就这样死去,同时想到了公主。当两三百宫女跑出西华门,拥挤在护城河岸上后,她在混乱中忽然下定决心,迅速回头奔跑,一边跑一边在心中说:

“魏姐,吴姐,请你们等等我,我们在阴曹地府相会!”

在大顺军第一次清宫时,费宫人没有被发现。午膳后第二次清宫,一个寿宁宫的小太监露出口风,大顺军将士才从一个枯井中将她找到。

当她被捞上来时,腿脚已经冻僵,嘴唇发青,但她毫无畏惧之色,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军官摆出来一种高傲的样子,说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既然亡国,不惧一死。你们不得对我无礼!”

这个军官见费珍娥容貌美丽,神态高贵,以为确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禀报吴汝义;跟着找来几个寿宁宫的宫女小心服侍,随即知道她并非公主。军官问她为什么藏在枯井,为什么要冒充公主。费珍娥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说话。倘若你的主子已经进宫,我可以对他当面说出真情。”

吴汝义来到时,费珍娥已在火盆边烤暖身子。她看了吴汝义的神气,猜到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跪也不拜,只是低头不语。吴汝义先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官职,然后问道:

“你是什么人?”

“亡国宫人费珍娥。”

“你为何冒充公主?”

“为救公主,甘愿一死。”

“你长得像公主么?”

“有点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枝玉叶,何等高贵,别人纵然容貌相似,精神断难相同。”

“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抬起头来。

吴汝义蓦然一惊,几乎不敢正视费珍娥光彩照人的脸孔。他将目光转向旁边两个跪着的宫女,心情很不平静,问道:

“你们不要害怕,都站起来。费宫人在你们公主身边掌管何事?”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皇上因她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将她赐给公主,在公主身边伴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翠兰。”

吴汝义又将费宫人浑身打量一遍,问道:

“你今年芳龄几岁?”他不自觉用了“芳龄”二字。

“我今年虚岁十七,比公主长了数月。”

吴汝义又对刘翠兰说:“你们好生照顾她赶快用饭,让她休息,不得疏忽!”

刘翠兰躬身回答:“谨遵钧命!”

吴汝义又忍不住向费珍娥望了一眼,转身走出,边走边在心里说: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会十分满意!”

刘翠兰将吴汝义送出宫院门外,回来后对费珍娥悄悄地说:

“珍娥妹妹,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贵人,我们寿宁宫的姐妹们都托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后,千万不要忘记姐妹们,恳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大家平安出宫,回到父母身边。”

费珍娥对宫中姐妹十分同情,但是她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说道:

“哎,刘姐,我很快就会被逆贼们千刀万剐!”

吴汝义离开寿宁宫就赶快走出玄武门。他在万岁山门前遇见李自成带着几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在寿宁宫枯井中捞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宫女。”

李自成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她不肯回答,说要见大顺皇上当面陈奏。”

“怪事!你为何不严加审问?”

吴汝义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并且神态镇静,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请陛下今晚万几之暇,务必召见她一次,当面一问,听她对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摇摇头,微笑说:“秦王府和晋王府都有上千宫女,都是你点名处置。你不是刚进城的乡巴佬,没有见过世面。这个宫女真的有出众美貌?”

吴汝义说:“臣不敢有欺君的话。”

李自成又问:“这宫女叫什么名字?现年几岁?”

“她叫费珍娥,虚岁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吴汝义的用心,但是他不肯流露出急于召见的意思,先命吴汝义平身,然后淡淡地回答一句:

“今日初进北京,诸事繁忙,等闲的时候召见她吧。”

晚膳,御膳房仍然为李自成准备了各种荤素菜肴和点心,足有三四十样,仍然是比民间的正式宴席还要丰富。李自成皱一下眉头,向侍立一旁的王瑞芬问道:

“御膳房的头儿来了么?”

“回皇爷,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进来!”

御膳房的头儿是一个中年太监,还没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气,诚惶诚恐地进来,跪下去不敢抬头。李自成望望他,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孤深知民间疾苦,不愿看见皇宫中如此浪费。从明天起,每顿御膳,荤素八样就够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祯吃过羊肉汤烩馍和牛肉刀削面么?”

“回陛下,崇祯皇爷不曾吃过。”

“啊,你们大概也没有做过。孤从长安带来的御厨会做,明天叫他们做这两样陕西膳食,你们学学。”

“奴婢遵旨!”

晚膳以后,李自成回到武英殿西暖阁休息。吴汝义进来,叩了一个头,说道:

“启奏皇上,刚才牛丞相差人进宫,嘱咐臣转奏陛下,明日举行进北京后第一次早朝。因为武臣们多不熟悉朝仪,太早了容易乱了班次,他建议辰时三刻举行,不知可否,请示圣裁。”

李自成问:“要奏乐么?”

“丞相说了,这是常朝,不必奏乐。但其他朝仪都要依照在长安制定的《大顺礼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顺朝开国体统。如今,礼政府的官员们正在忙着准备。”

李自成担心武将们确实不懂朝仪,会闹出笑话。他想了一下,说道:

“明日早朝,武将们忙于军事,可以不必前来,只要文臣们前来早朝就行了。”

“汝侯、亳侯也免朝么?”

“汝侯位居百官之前,亳侯任北京内城警卫重任,叫他们也来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后,见吴汝义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个美貌宫女的事,含笑问道:

“子宜,还有事要奏么?”

吴汝义抬起头来,面带笑容,奏道:“陛下今晚无事,是否可以召见那个姓费的宫女?”

李自成心中一动,用不大在意的神气说道:“知道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在李自成的重要将领中,吴汝义没有显著战功,但凭着他对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谨慎,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缘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后高桂英的赏识,看成是难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费珍娥,很希望这个美貌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宠幸。他明白,费珍娥开始大概只能封为贵人,或封为选侍,但只要生下一个太子,便会母以子贵,晋封为妃,再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等日后太子继承皇位,今日的费宫人就是来日的“圣母皇太后”[1]了。他吴汝义到了那时,纵然年已老迈,因受到“圣母”的眷顾,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也会十拿九稳。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轻快,喜上眉梢,心头上舒展极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又停了片刻。一个宫女捧来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揭开碗盖,柔声说道:

“请皇爷饮茶!”

李自成随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几乎同时,他也在献茶宫女的半边桃腮和云鬓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心中一动。

宫女头儿王瑞芬来到他面前躬身说道:“皇爷劳累了一天,请到仁智殿寝宫休息。”

李自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毕竟未脱离农民习惯,回头向茶碗看了一眼,觉得倒掉可惜,端起来饮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问道:

“皇爷喜欢饮这种茶么?”

李自成点点头,微微一笑。陕西不产茶,也不讲究饮茶,所以李自成对茶道毫无知识,但他为着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问。两个宫女提着两只宫灯引路,三四个宫女在后边跟随,他在花团锦簇和香风围绕中,离开武英殿往寝宫去了。

李自成在仁智殿西暖阁坐下以后,立刻有宫女又献上来一盏盖碗香茶。王瑞芬在红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铜博山炉中添了香,转身来到他面前柔声问道:

“皇爷,要洗脚么?”

李自成想起来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虽然陕北人没有经常洗澡和洗脚的习惯,但毕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丰满白嫩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头又不免一动。他轻声说:

“拿洗脚水来!”

过了片刻,一个宫女端来一个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几,摆在李自成的脚前,跟着有一个宫女用镀金铜盆端来了热水,放在矮几上边,另一个跟着进来的宫女拿着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后。李自成用手一试,洗脚水温热适宜。他正要亲自脱靴子,两个宫女同时跪下,替他将靴子脱下,又替他脱掉白布袜子。李自成自己也闻见脚臭熏鼻。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一个人替他洗一只臭脚。她们似乎并不嫌脏,白嫩的纤手动作虽轻,却洗得仔细,连藏在脚趾缝中的污垢全都洗净。洗净以后,脚盆立刻端走,将湿脚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巾的宫女立刻跪下,将湿脚擦干。另一个宫女取来了干净布袜,替李自成穿好袜子,又穿好靴子。然后,小方几从他的脚前拿走了,地上的脏袜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叹息:

“做皇帝果然与百姓不同!”

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晚坐在寝宫中,男女之事总不能离开心头,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使他心旌摇荡。王瑞芬并无美人之名,只是五官端正,皮肤白嫩,说话和举止温柔罢了。他对王瑞芬定睛端详片刻,使王瑞芬满脸绯红,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去,以为新皇上的“恩宠”就要降到她身上了。她不唯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的天,我不该点了那种香!”

原来在宫中有一种历代相传的秘制香料,即在名贵香料中加入“春药”,名叫“梦仙香”,需要时撒入香炉,同别的香一起慢慢燃烧。男女们闻了这种香气,会刺激房事之欲,女的还容易受孕。当年天启晏驾,崇祯当晚由信王府被迎进宫中,准备第二天继承皇位时,魏忠贤和客氏还没有受到惩治,他们阴谋使不满十七足岁的新皇帝一登极就贪恋女色,便命宫女在他休息的宫中点燃这种香。崇祯闻见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监拿走香炉,吩咐以后永不许在他的寝宫中点燃这种香。在皇后和田、袁二妃的宫中,都有梦仙香。当崇祯去承乾宫、翊坤宫住宿时,两位贵妃的贴身宫女都会在寝宫中点燃这种香;但秉性端庄的周后凭着她同崇祯在信王府时的患难与共,不许点燃这种香,认为有损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将她从承乾宫带来的这种香末撒在博山炉中,果然使新皇帝春心大动,而她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几分醉意。在片刻间,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会蒙受“恩幸”,从此一步登天……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头,娇声回答:“奴婢在听候皇爷吩咐。”

“王瑞芬,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虚岁二十。”王瑞芬胆怯地回答,无端替自己瞒了两岁。

“啊,看来像十八九岁。”

李自成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头,躲避开他的眼睛,这种羞怯更增加她的温柔和妩媚,也使他更为动情,几乎不能自持。但就在他要拉她的一只垂在身旁的白嫩小手,把她拉到怀里时,忽然转了念头,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对他叫道:“你不能做一个放纵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涌的感情突然落潮,本来准备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问道:

“田娘娘已经去世快两年,你们承乾宫中的宫女为什么还不放出宫去?”

王瑞芬也忽然冷静下来,躬身回答:“崇祯皇爷不下旨,谁敢提一个字儿?虽说按照祖宗规矩,隔几年要放一次宫女,由父母择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宫女都老在深宫,与家人永无再见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乐堂,病死了就送到宫人斜。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换代,不遇到新朝的圣明天子来到宫中,奴婢只能熬到老病死后给送往宫人斜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声音哽咽,热泪奔流。

李自成心中感动,想到他已决定将宫女们分赏有功将校们的事,说道:

“所有已经成年的宫女,孤将全部放出宫去。此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出,以免引起宫女们众心浮动。”

王瑞芬立即跪下,颤声说道:“皇爷是英明圣君,千古少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连磕了三个头。

“你起来,孤不会叫你们众宫女一辈子深闭宫中!”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瑞芬又叩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用红袖擦着眼泪。

李自成想起吴汝义盛赞费珍娥的才貌出众,而且说费珍娥有话当面陈奏,于是对王瑞芬说:

“你差一个宫女去将费珍娥叫来,她有话不肯向吴将军明言,要向孤当面陈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随即恭敬地说道:“奴婢领旨!”

就在这刹那之间,王瑞芬的心头空了。她回到厢房中,立刻遵旨派宫女去寿宁宫宣召费珍娥。宫女走后,她用温水净了面,洗去泪痕,对铜镜薄施脂粉,重新去皇上的寝宫侍候。想着新皇上一定会看中费珍娥,一刻钟前的满腔心愿化为虚幻,她在心中悲叹说:“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费珍娥经过半天休息,进了饮食,又喝了参汤,到黄昏时精神完全恢复。听说崇祯皇上的尸体已经在万岁山脚下找到,她暗暗地流了眼泪。

当仁智殿的宫女前来口传圣旨时,按照规矩,费珍娥应该跪下听旨,但是她没有跪,走出来站在廊下,对前来传旨的宫女们说:

“我跟随姐姐们去吧。”

她正要动身,忽被比她年长的刘翠兰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刘翠兰小声说:

“小费,你刚才不曾跪下听旨,已是不敬,怎么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众,是祸是福都要看这次见面。你有了福,众姐妹也跟着有了好处。来,快打开妆奁,施点脂粉。”

费珍娥噙着泪说:“算了,刘姐!国家已亡,帝后殉国,公主逃出去吉凶难料,乾清宫和坤宁宫众姐妹已经投河自尽,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愿拿自己的姿色献媚……”

她本来想说出“献媚李贼”四字,但怕被窗外听见,忽然住口,倔强地走了出去,对来传旨的四个宫女说:

“我们走吧!”

来到仁智殿,为着使自己镇定,她暗中将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趋前一步迎接她,凑近她耳朵悄悄地叮咛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贵人了。”

费珍娥被带到李自成面前。虽然她胸怀仇恨,但是不能不双膝跪下,叩了一个头,俯首说道:

“寿宁宫奴婢费珍娥叩见新主!”

因为她进来时低着头,李自成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但是她高低适度的身材和大方的举止已经使他暗暗满意。如今听了她的说话,使他感到新鲜和有趣。近半年多来,明朝向他投降的文臣武将很多,都照例称他为“圣上”、“皇上”、“陛下”,而这个宫女却称他为“新主”,与众不同。他含笑问道:

“你称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问你,你可知道你的旧主已死,尸首已经寻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听说在煤山下寻到了崇祯皇上的尸体。皇上与皇后身殉社稷,珍娥身为旧朝宫女,并非草木,岂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点头,暗暗称赞,随即说道:“费宫人,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大胆地抬起头来。她看见这个破了京城,逼死帝后的逆贼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面目狰狞,倒是高鼻浓眉、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除左眼下边有一个伤痕外,没有什么毛病。她又将头低了下去。

李自成看见费珍娥不但容貌极美,而且神情聪颖,还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刚强之气。他暗中决定,数日之后,一定将费珍娥纳为妃子,或者先封为才人、贵人或选侍,逐渐晋封为妃。至于王瑞芬,他也可以留在身边,与费珍娥同时受封,或者将王瑞芬赏赐罗虎,完成小罗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费宫人问道:

“你要实话向孤奏明,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费珍娥毫无畏惧地回答:“奴婢见公主左臂负了剑伤,晕倒在地,在一片混乱中由寿宁宫管事太监何新背出宫去,不知藏匿何处。为保护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奴婢甘愿冒充公主,任凭杀戮。”

“好啊!你有一颗忠心,实为难得!”李自成打心眼儿里称赞费宫人,随即又问:“听吴汝义将军启奏,你有话不肯对他说出,必要见到孤当面陈奏,到底为的何事?”

“奴婢好似丧家之犬,生死任人,别的事都不关心,所关心的唯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见将军……”

王瑞芬轻声说道;“不要叫错!”

费宫人的话被打断了。所有在暖阁中侍候的宫女们都骇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诧异,转过头去看着王瑞芬,轻轻地打个问讯:

“啊?”

王瑞芬生怕费珍蛾在言词上触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悦道:“费珍娥来到皇上面前,十分害怕,误称陛下为将军,实在该死,恳求皇上姑念她年幼无知,惊魂未定,偶然说错了话,不要震怒,让她将话奏完。”

李自成本来只觉诧异,并未生气,听了王瑞芬的话,轻轻点头,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用温和的口气对王瑞芳说道:

“叫费宫人不要害怕,抬起头来将话说完。”

“珍娥,你抬起头来,大胆地向陛下陈奏吧。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将军,是皇爷,是新皇上,是大顺皇帝!你要称皇上,称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经看中费珍娥,所以又加了一句,“万岁命你抬起头来说话,你赶快抬起头来!”

费珍娥这时也决定改变她刚才的对抗态度,好为殉国的皇帝和皇后报仇。她果然顺从地抬起头来,用悦耳的口音说道:

“奴婢要求亲见陛下陈奏,就是恳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够安然老死民间。这就是奴婢冒死求见陛下的心愿!”

李自成说道:“孤已听说,公主现藏在周皇亲府中。孤已下旨,保护公主,使她安心养伤。俟她身体痊愈,守孝期满,由礼政府主持,与原来选定的姓周的驸马完婚。孤将赐她庄园宅第,使她与驸马安享富贵。”

费珍娥伏地叩头,山呼万岁。原来她认为李自成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残流贼,听了李自成的话,她的成见开始发生变化,心中说:

“他在群盗中果然与众不同!”

李自成说道:“你的容貌出众,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欢。孤听说你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更为难得。你在宫中都读了些什么书?”

“奴婢读完了《四书》、《列女传》,还读些古文和唐诗,启蒙时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与民间私塾一样。”

“《五经》读过么?”

“只读完了《诗经》。”

李自成听到《诗经》,说道:“孤在长安,也聘请了一位有学问的邓夫人为皇后和公主讲授《毛诗》。三百首你能背么?”

“奴婢背过。”

“‘关关雎鸠’你喜欢读么?”

“这是《诗经·国风》的第一首,是讲后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烂熟。”

“孤问你喜欢这首诗么?”

“奴婢虽然喜欢这首诗,但奴婢身为宫女,从不敢有后妃之想;诗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与宫女们毫不相干。”

“为什么毫不相干?”

“宫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宫去,由父母择良婚配,纵然是‘窈窕淑女’,也只能老死宫中,这‘君子好逑’一句就是空话。”

李自成听了她的回答,觉得这宫女真是少有的聪颖有识,敢陈意见,大大不同于一般女子。他重新命费珍娥抬起头来,含笑端详她的美貌。他要收她为妃的念头更确定了。他的眼光几乎不能再离开她的脸孔,没话找话,又随便问道:

“你还喜欢背诵《诗经》中的哪些诗句?”

“回陛下,《诗经》中好的诗句很多,有时喜爱这几句,有时喜爱那几句,随一时心情而不同。”

“孤当面考试,你随意背诵几句。”

费珍娥脱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费宫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没深思她为什么背诵这几句诗。他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费宫人也看出来李自成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脸红,心慌,重新低下头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经看中了费珍娥,她没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后,小声问道:“皇上,今晚要不要将费珍娥留在寝宫?”

李自成犹豫片刻,经过冷静一想,对王瑞芬轻轻摆一下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费宫人说:

“费宫人,你回寿宁宫去安心休养,每日读书临仿,不可荒废。数日之后,孤会召你再来。下去吧!”

“谢恩!”

这天夜间,李自成睡在御榻上,盖着用龙涎香熏过的黄缎绣龙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费珍娥的影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眼前,考虑着几天后将数千宫女分赐有功将校,他就将费珍娥纳为贵人。后来他又想起来西安的邓太妙。邓太妙今年二十三岁,在关中素有才女之称,颇有诗名,也有学问,他一见就十分满意,只是她是大名士文翔凤的遗孀,所以他只好以礼相待,聘请她为内廷教师,为他的皇后和公主讲书。他在心中拿费珍娥同邓太妙仔细比较,费珍峨显然比邓更美,更在妙龄;而邓不仅容貌可爱,也更懂世道人情,更为深沉,更有学问和才华。他想,如今只好选中费宫人了,可惜像邓太妙那样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这天夜间,费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办法使公主免于被搜索出来,见了那位吴将军之后,她萌发了刺杀李自成为皇帝和皇后报仇的念头,所以她要求面见李自成。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被李自成看中,说不定数日之内,她刺杀李自成的时机就会到了。想到这里,她胸中充满了慷慨激情,好像一阵阵波涛汹涌。望着南窗上的微弱月色,她仿佛看见了崇祯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说道:

“皇爷!奴婢自幼在宫中读孔孟之书,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杀身成仁之义。我是大明的一个宫女,在乾清宫中,深蒙皇上殊恩。我决计刺杀逆贼,明知要遭到千刀万剐也不回头!”


[1]圣母皇太后——太子如系妃嫔所生,按宗法制度,算是“庶出”。太子即位之后,其生母应尊为皇太后,在尊号上加“圣母”二字,以区别于“嫡母”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