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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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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举行早朝,李自成端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在香烟氤氲中望着两三百大小朝臣毕恭毕敬地叩头,山呼万岁,心情十分激动。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说道:

“孤十世务农,只因朱姓朝廷无道,民不聊生,率众起义,身经百战,而有天下,万世鸿业,创建伊始。深望文武诸臣常思创业之艰难,和衷共济,兢兢业业,实心办事。孤有见闻不广与思虑不周之处,望诸位臣工知无不言,大胆陈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为英明创业之主,虚怀若谷,睿智天纵,有此圣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尽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齐叩头,山呼万岁。

随即一位鸿胪寺官员用琅琅的声音说道:“朝见礼毕,各位官员,有事即奏,无事退朝。奉圣旨,汝侯刘宗敏、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六政府尚书留下,御前议事!”

在明朝,皇帝召见臣工,倘若赐座,就临时由该宫中的答应将放在墙边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数尺以外。李自成还保持着在襄阳称新顺王以后的仪制规格。因今天早朝后要在武英殿东暖阁召对文武大臣,所以事先命太监们在御椅前摆好了两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后,首先说道:

“目前国家初建,百事草创,江南尚未平定,张献忠窃据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于要处理的大事,要重新商议一下,火速进行不误。”

说到这里,李自成稍微停顿一下,然后望着牛金星问道:

“启东,登极日期,你们商定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恭敬回答:“昨晚臣与两位军师及六政府堂上官特为皇上登极日期作了研究,一致建议登极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后来宋军师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宜;倘若四月初六过于仓促,可以改为四月初八。”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转向军师:“啊?怎么四月初六还怕仓促?离现在可是十五天!”

宋献策站起来说:“原来没有估计到吴三桂会弃宁远入关勤王,所以设想登极之日期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吴三桂前锋人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带,不得不看一看他的动静。牛丞相昨深夜召见吴襄,宣布了圣上的德意。吴襄十分感恩图报,愿意劝其子来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内虽有大吉日子,但吴三桂来不及前来躬与盛典,所以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为适宜。”

牛金星接着说:“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吴襄草一谕吴三桂家书,劝他即速投降。俟臣亲自修改后,再命吴襄亲笔誊抄一份,盖上私印。去山海关劳军与劝降之事,关系非轻,臣恳求陛下今日召见出使者,亲口嘱咐,以示陛下期望吴三桂即速来降之殷殷厚望;并遣使者尽携犒军巨款及吴襄家书启程,力争五六日内到达。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顺利,吴三桂随唐通前来,也须待四月初三四方能来到。陛下登极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点点头,向刘宗敏问道:“捷轩,向大官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为出师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缓。你打算何时开始?”

刘宗敏忘记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先用夹棍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日威风,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气。”

“孤登极后即回长安,此一追赃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请皇上放心。这般不辨五谷的官吏们,平日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夹棍一夹,十指拶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娇妻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小姐也会献出!”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微笑,又向六政府官员们问道:“先生们对国事有何高见,望能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六政府的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的严重失策,没人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大家不仅害怕违背“圣意”,也害怕触怒刘宗敏。牛金星身为开国宰相,心中何尝同意,但对此不敢多言。宋献策和李岩曾经谏阻过这一决策,但是不唯无效,反而惹李自成不悦,如今自然缄口不言。李自成听了一堆颂扬的话,感到颂扬他“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有点过分,但心中还是舒服。他含笑望着大家说:

“请先生们坐下说话。”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费珍娥纳为贵人的问题,但是话到口边不好说出,望着吴汝义问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吴汝义站起来躬身说道:“臣在长安时候,亲奉皇后面谕,说陛下年将四十,尚无太子。来到北京之后,务必为陛下挑选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龙子。皇后的这件心事,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也叫红娘子转告林泉将军……”

宋献策欠身插言:“皇后深为陛下膝下无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吴汝义接下去说:“昨日见到长平公主身边的伴读宫女费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召见了费宫人,圣心亦觉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胆请求陛下,择日将费氏选为妃嫔,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话,正中心怀,同时也在心中称赞吴汝义近一年来留意向文臣们学习礼仪和言语,这几句话就说得十分得体,更增加他的高兴。然而他几乎未露笑容,用责备的口气轻声说:

“在长安出师前原有成议,进北京后将宫女分赐有功将校。眼下分赐宫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选美女?”

牛金星看出来李自成的话并非真心,赶快说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赐宫女,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来,分赐宫女只是几天以内的事,可由军师府与首总将军各派数名官员,共同办理。至于皇上挑选妃嫔,不妨先办。子宜将军所请,敬望圣上俯允。”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以为如何?”

刘宗敏说:“你是天子,一国之主,你不先选妃子,众将校谁敢领受皇上赏赐的宫女?吴汝义说的那个宫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识文断字,皇上你就收在身边吧。进北京挑选一个美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当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难道咱大顺朝的开国皇帝是吃清斋的?”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今日御前会议要商讨的最紧迫的是军国大事,其余诸事不必在此多议。因为向众将校赏赐宫女的事归军师府处分,献策留下;林泉和子宜曾负清宫之任,也留下。其余文武大臣可以各回衙门办事。”

群臣从御前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慢慢说道:

“自古帝王百战经营,是为的收拾江山。将士们浴血苦战,是为的建立功勋,得到子女玉帛与封侯之赏。古今一理,没有例外。我大顺依赖将士之力,破了北京,灭了明朝,所以孤总在想着有功的将校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军心?分赏宫女的事,在长安已经决定,将士咸知,所以理应速办;纳妃之事孤以为不妨略缓。”

宋献策说:“本月二十八日是一个利于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钦准,臣拟于即日起命军师府的官员们开列应赏给宫女的将校名册,同时从宫中调阅适宜婚嫁的宫女名册,火速准备就绪,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赏之事。因紫禁城中及西苑各处,宫院众多,每日洒扫诸事,不可无人。臣意暂时以两千宫女分赏将校,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一则各宫院不可无人经管,二则也不可赏得太滥。”

宋献策又说:“至于皇上选妃,理应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为美貌女子荟萃之地,可充妃嫔之选的绝不止费珍娥一人。听副军师说,慈庆宫中就有一位姓窦的宫女,德容兼备,冠于群芳,堪膺陛下后宫之选。请陛下今日于万几之暇,召她前来,亲自一看。”

李自成没想到宫中还有比费珍娥更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惊,继而渴望亲眼一见。但是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似很随便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看窦氏如何?”

“陛下,这位窦氏在慈庆宫中是一位六品司仪局女官,平日无事,陪张皇后读书写字,下棋吟诗。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举止娴雅,温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窦名美仪,娇美的美,仪表的仪,现年二十一岁。”

李自成转望宋献策:“此事应如何决定?”

宋献策说:“请皇上今晚将窦美仪召进寝宫,与费宫人作个比较,决自圣衷。”

李自成又问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说:“今日非太平时期,也不是选取京师良家秀女,而是只从宫女中选择,可以不经礼部初选,只由皇上召见一次,即可决定,一切繁文缛节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问吴汝义:“如今有两个备选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吴汝义回答说:“请陛下于今晚召窦美仪前来一见。如窦氏确实德容兼备,不妨将窦美仪与费珍娥同选为妃。”

“啊?”

“臣听说崇祯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选进宫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宋献策等退出后,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个宫女去慈庆宫传旨,今晚将召见窦美仪。王瑞芬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她将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们叮嘱几句,便亲自带着一个小宫女往慈庆宫去。

晚膳以后,唐通与张若麒奉召进宫。关于去山海关劝说吴三桂投降的事,唐通说他与吴家两代世交,而他与吴本人在松山作战时又共过患难,如今吴进退失据,军民数十万接济全断,他必能于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吴归命新朝,速来北京,躬与大顺新皇帝登极盛典。李自成听了非常高兴,说道:

“听将军此言,使孤释去了东顾之忧。倘若能偕吴三桂前来,是将军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张若麒也唯唯连声,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不负皇上厚望。

两位钦差退出以后,李自成回到寝宫,立刻命王瑞芬差宫女去叫窦美仪。王瑞芬又在博山炉中添加了梦仙香。不过片刻,寝宫中异香氤氲,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样欲火燃烧,心旌摇荡。

慈庆宫的宫女与乾清宫、坤宁宫的宫人不一样,她们对崇祯和周后没感情,亡国之痛不是那么强烈,也没有人投河自尽。大家守在宫中,怀着悲哀与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窦美仪因为在懿安皇后身边,多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陪侍皇后弹琴下棋,读书写字,花间联句,月下吟诗,所以知道皇后绝不肯将她放出宫去。她原来准备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岁,恳求娘娘恩准她在宫中做女道士,伴着黄卷青灯,虚度此生。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国,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众,今晚要“召幸”。她是在规矩森严的慈庆宫中长大,从来没有想过被“召幸”的事,所以进了武英门往里走,她感到两腿发软,心头狂跳。当走近仁智殿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快提到喉咙眼儿了。

在仁智殿的丹墀上,她看见王瑞芬笑脸相迎,略觉放心。王瑞芬握着她的一只手,感到她的手稍发凉,赶快凑近她的耳根悄悄说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单独带着窦美仪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也就是李自成的临时寝宫。东西暖阁都是两间,召见窦美仪的地方是在外间。

走在前边的王瑞芬在离李自成七八尺远的地方站住,躬身说道:“启奏皇上,窦美仪奉旨来到!”随即她向旁闪开一步,让窦氏上前行礼。只听银铃声响,窦美仪用小步向前走了两步,跪下叩头,用紧张得打颤的声音说道:

“奴婢窦美仪,向皇上叩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要怕,抬起头来!”李自成温和地说。

窦氏遵旨抬起头来。李自成突然一惊,定睛向窦氏脸上打量。奇怪,窦氏生长于深宫之中,这张脸他怎么会似曾见过呢?但他马上停止了胡思乱想,向窦氏含笑问道:

“听说你在张皇后身边每日读书写字,也会吟诗。孤要问你,大明有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为何亡国?”

窦美仪看见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凶恶,倒是浓眉大眼,隆准广额,而且说话时面带微笑。她不再恐惧,略一思忖,便用娇嫩悦耳的声音说道:

“奴婢深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宫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懿安娘娘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乱。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崇祯皇帝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大明自万历以来,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愿陛下时时以民心为重……”

李自成截断她的话,笑着说:“不意你深居宫中,还能明白这样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你愿孤以民心为重,此话正合孤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孤起兵至今,身经百战,艰苦备尝,救民水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还有一层,孤之得天下,名在图谶,天意早定。你在深宫之中,大概不知。孤以水德应运,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么?”

窦美仪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与京师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悦诚服。”

李自成想不到这个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这般见识,心中有点吃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窦美仪很像在西安见到的邓太妙,不过要比邓太妙小一两岁!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窦美仪片刻,不仅满意窦氏的美貌,也满意窦氏的才学,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纳为妃子,定能给他难得的内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识见聚于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见,不枉孤亲来北京!他忍不住又打量窦氏,恰与窦氏目光相遇,又一次大为动心,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窦美仪今夜留宿寝宫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句话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亲切口吻向窦氏问道:

“你生长深宫,不问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喜读史鉴,命奴婢陪侍读书,遇有心得,或掩卷叹息,或与奴婢谈论几句。奴婢虽甚愚钝,但日久天长,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胆妄言,请恕奴婢死罪。”

“你说得好,说得好。懿安喜读史鉴?”

“她在天启朝身为正宫娘娘,受制于客、魏奸党,每日郁郁寡欢,唯以读书为事,尤喜读各种史鉴,以明历代治乱兴衰之理。常听年长的太监们说,天启末年,魏忠贤残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启皇爷来坤宁宫闲坐,问皇后在读何书。娘娘回答说:‘臣妾正在读《史记·赵高传》,皇上万几之暇,不妨一读。’天启皇爷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气,稍坐一阵,默然而去。”

“啊,懿安原来是这样的一位皇后!”随即他望着王瑞芬吩咐:“赏赐窦美仪两样首饰,送她暂回慈庆宫去,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李自成路过太原、大同时,从晋王宫和代王宫中没收很多财物,大部分运回长安,一小部分带在身边。昨日李过和吴汝义清宫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宫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这些东西都将登入清册,分别装箱,运往长安。为着李自成赏赐需要,有一部分送来仁智殿。所有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黄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李自成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黄纸清单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窦氏的身材如何,轻声说:“窦美仪平身!”

窦美仪叩头起身,退立一边。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后又打量她的容貌。窦氏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又一次两颊鲜红,羞怯地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这寝宫中点的是什么香?在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过!她又想道,新皇上刚才说要我暂回慈庆宫,这“暂回”二字是什么意思?

王瑞芬带着两个捧首饰盒的宫女重新出现,走到李自成身旁,轻柔地说:

“恩赏窦美仪的一对七宝镂花赤金镯,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窦美仪望去。可惜窦氏低着头,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盛手镯的长方盘交给身边宫女,又从另一宫女手上接过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

“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赤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站定,两个宫女紧跟在她背后。她向窦美仪叫道:

“窦美仪跪下接赏!”

窦美仪俯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从今后你不要自称奴婢,你不再是宫女身份了!”新皇上忽然说道。

窦美仪心上一震,明白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窦美议叩头谢恩,忽然李双喜来到窗外奏道:

“儿臣有一事启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已经于今日晚膳前趁身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俟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政府派官员将皇后棺材葬入天启陵中。”

“领旨!”

窦美仪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但此时此地,她不敢放声痛哭,只能让眼泪往肚里奔流。

李自成已经看见了窦氏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两三天内等候恩诏。”

窦美仪忽而受到新皇帝恩宠,忽而又得悉懿安皇后已经自缢身亡,幸福与悲痛同步来到,一时心情迷乱,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腰身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猛然间一阵叮咚。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窦美仪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身。就在转身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皇上左眼下是不是有伤疤。李自成在窦氏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双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窦美仪出了寝宫,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送窦美仪走出武英门,含着温柔的微笑说:

“贤妹,我今晚还称呼你贤妹,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你。皇上赏赐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

窦美仪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自成对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才貌都十分满意,但他想使臣民知道他绝非淫乱贪色之辈,在选妃这事上要按照新拟定的《大顺礼制》去办。他命吴汝义将他的想法密谕牛金星。牛金星含笑点头,说道:“此事好办,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他随即进宫,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谕,原是平日选取妃嫔之礼,足见陛下志在开国垂统,为万世帝王楷模。然今日初到幽州,万几待理,朝廷最大急务为陛下举行登极大典,从今日起,文武臣分批在文华殿认真演礼,最后齐集皇极门演礼。除演礼之外,文臣们要在三、六、九日上表劝进,礼政府与文谕院臣僚们要赶拟群臣为皇上登极上的贺表,代皇上草拟郊天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极日昭告天下臣民诏书、大赦恩诏以及谕江南旧明文武官员招降诏书等等。目前距登极日期渐近,不可以选妃事分散臣民心志,然而行在后宫也不可无人主持,故应有一二妃嫔主持后宫诸事,亦是刻不容缓。以臣愚见,请陛下即日传旨,召窦氏或费氏住进寝宫,居妃嫔之位,主持后宫之事,宫中称为娘娘,但不行册封之礼。总之,应使举朝文武之心,行在万姓视听,咸集于新皇帝登极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务。”

李自成频频点头,问道:“窦氏与费氏均是才貌兼备,举止娴雅,非寻常女子可比。俟登极大典之后,总得行册封之礼,以正名号,是吧?”

金星说:“历代帝王,选美人充实后宫,原是常事。其中许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后再赐封号。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后,再加册封。有的原来名分甚低,后来因受了特殊恩宠或诞生皇子,逐次晋封。陛下为天下之主,对妃嫔册封迟早,均是雨露之恩。”

听了这话,李自成大为高兴,又一次对牛金星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说:

“处事有经有权,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当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窦美仪。从此就叫窦氏住在寝宫,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呼为窦娘娘,以妃嫔之礼相待。李自成多年中为经营天下而殚精竭虑,不贪女色,硬是将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压制下去。如今采纳牛金星的意见,很简单地处理了选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热地爱上窦美仪的出众才貌,几乎改变了多年来黎明即起的习惯。

自从窦美仪到他身边以后,他于阅览贺表和批阅各种文书之暇,又开始每日读《资治通鉴》。窦妃见他带来北京的是一部坊间刻本,便命宫女去慈庆宫将懿安皇后平日阅读的元刊本《资治通鉴》取来;同时将慈庆宫的一只白鹦鹉取来,将笼子挂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至殿内。

北京南郊的丰台一带,特别是一个叫作草桥的地方,有十几家专门培养花木的花农,一代代传下来巧妙的养花技艺,可以将暮春才开的花卉提前在早春开放,或春天开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开放。花农们四时将鲜花送进城内,也卖给宫中。慈庆宫院内不但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暖房,由两个太监学习草桥花农的技艺,提早一两个月使张皇后看见鲜艳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药和牡丹。窦美仪差宫女前去传谕,命慈庆宫的养花太监将二十几盆正开放的名贵鲜花送到仁智殿来,然后又吩咐宫女们,有的摆在正殿,有的摆在东西暖阁。顿然间寝宫中处处是鲜花绿叶,充满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环境,有时他望望鲜花,再望望窦妃,禁不住露出微笑。

白鹦鹉能背诵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绝句。每逢风清日暖,窦妃宫中无事,便逗引鹦鹉读诗,而李自成对此很感兴趣,往往侧首望着窦妃,含笑而听。

仁智殿的西暖阁作为大顺皇帝的寝宫,而东暖阁作为窦妃娘娘的寝宫。实际上,窦美仪每夜都住在西暖阁。东暖阁虽设有富丽的床帐,却不曾睡,只是用做梳妆打扮的地方。

今天是四月初三。窦美仪来到仁智殿,称为窦娘娘,已经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上的圣旨,有两千多宫女被分赏大顺军的有功将校。因为宫女不能全走,不得不从皇亲、官宦、豪门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鬟仆婢分赏将士。紫禁城中幸免于分赏的是慈庆宫、承乾宫和寿宁宫。寿宁宫是个小宫院,因为李自成想着费珍娥需要宫女们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宫女。慈庆宫和承乾宫,都是由于窦美仪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并蒙皇恩特准,等北京局面太平以后,将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全数放出宫去,与父母家人团聚,凭媒婚配。

像往日一样,今日当宫中树梢上的宿鸦开始啼叫,南窗上刚有点蒙蒙亮时,窦美仪悄悄地挣脱皇上的搂抱,轻轻地下床,轻轻地走往东暖阁。立刻有三四个宫女进来,服侍她梳洗打扮。打扮完毕,窦美仪见屋中没有别的宫女,望着王瑞芬轻轻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惊,立刻跪下,小声说:“奴婢不敢!请娘娘再不要这样叫我!”

窦氏微微一笑,拉她起来,悄声说道:“我有一句话想问你……”窦美仪脸色突然红了,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声问道:“娘娘,这东暖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知要问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问你,可是又忍不住要问清楚。”

“娘娘,对宫中诸事,凡是不明白的尽管垂问,奴婢不敢隐瞒。”

窦美仪又忍了忍,终于问道:“你每晚在皇上寝宫中点的什么香?”

王瑞芬的脸红了,神秘地笑着问道:“娘娘可闻出来那香气不同于一般御香?”

“我生长于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怪的香气,闻了后扰乱……人心(她回避说‘春心’二字)。我不愿问你这是什么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后在晚上不用再点这种香了。新皇上还不到四十岁,春秋鼎盛,但愿他能够做一位开国英主,勤政爱民,孜孜求治,从谏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万莫要一得天下便贪恋女色,误了国事。”

王瑞芬肃然动容,躬身说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今后不再点那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