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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祖武德三年(620年),天下未定,尤其是王世充势力正盛,是摆在唐军面前的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就在这个当口,突然有一个名叫吉善行的樵夫辗转向皇帝奏报,说自己在浮山县的羊角山上砍柴时,见到一位骑白马、着素衣的老人,自称是皇帝的祖先太上老君。太上老君请樵夫转告皇帝,说今年可平王世充,此战之后就可以定鼎中原、长保天下。
太上老君的预言当然是会成真的。于是,唐高祖李渊改浮山县为神山县,改羊角山为神角山,在山上营建道观,题名兴唐观,观内塑太上老君像,还封吉善行为朝散大夫,赐御袍、束帛,让他主持宗祠祭祀。从此以后,李唐皇室自认为是老子后裔,崇道教为国教。
李唐皇室尊奉道教,原本不过是利用道教巩固政权而已,殊不料当道教真的勃兴起来,皇室却抵挡不住那些辟谷修仙、灵丹祛病的诱惑,以至于一代代皇帝接连被道士的金丹毒死,甚至连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也不例外。
及至武则天变唐为周,为了和李唐撇清关系,树立自己的威信,开始推尊佛教,贬抑道教,道教的声势这才为之一挫。但是等到李唐复兴,唐玄宗为了和武周撇清关系,再度推尊道教,贬抑佛教,甚至变本加厉地尊崇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称其为李姓皇族的大圣祖,再将长安的玄元皇帝庙改称太清宫,将洛阳的玄元皇帝庙改称太微宫,将地方州县的玄元皇帝庙统改称紫极宫。从此以后,“宫”从帝王居所的专用称谓,变成了道教殿宇也可以享用的名号,这个至尊无上的政治待遇是佛教始终不曾享受的。
唐代是佛教与道教争奇斗艳的年代,道教之所以占上风,除了政治优势之外,还因为道教比佛教更为务实。
佛教力图通过修行使人摆脱生死轮回之苦,但六道轮回究竟是不是真的,修行之后是否真能获得解脱,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说法至少在今生今世是无法检验的;而道教的符箓祛邪、丹砂续命、白日飞仙等,都是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道士的神通法术也并不介意展现在世人面前。高明的道士从来不讲什么“信则灵”或者“先信后理解”,恰恰相反,他们任凭那些心存疑虑的人前来试探自己。
譬如张果,也就是八仙传说中的张果老,就是这样的一位高人。他曾被唐玄宗邀请到皇宫小住,这位唐玄宗虽然推尊道教,但绝非什么愚夫愚妇。即位之初,唐玄宗不仅认真钻研道教理论,还多方探访神仙丹药传闻的真伪,因此渐渐生出了怀疑。于是他决定趁着近水楼台之机,试探试探张果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神仙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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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身边有一位名叫邢和璞的占卜奇人,善算人而知夭寿善恶,玄宗令他占算张果,他却茫茫然连张果的年纪都推算不出。还有一位奇人叫师夜光,善视鬼,玄宗安排他和张果坐在一起,令他检视张果,师夜光却茫然反问道:“张果安在?”玄宗听说饮奇苦堇汁而不觉苦的人才是真正的奇士,于是就以堇汁宴请张果。张果连饮三卮,醺然如醉,只说了一句“非佳酒也”就去睡了。醒来之后,张果取来镜子,看到牙齿全变成了焦黑色,便命左右取铁如意来,将牙齿尽数敲下,藏入衣带。然后,张果从怀中取出一种微红色的仙药,敷在牙龈上,等再次睡醒之后,竟然重新长出了两排牙齿,粲然洁白,玄宗这才信以为真。
这些事并非野史怪谈,而是被正正经经记载在官修正史《旧唐书》里。至于这究竟说明了张果真的身怀神仙之术,还是只说明了有这样一个诈骗团伙合谋诓骗玄宗,又或者同道中人在关键时刻总会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照,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无论如何,玄宗开始真诚地信奉道教,而流风所及,上至皇族贵戚,下至庶民百姓,对道教的狂热一发而不可收拾。
表达真诚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最被世人认可的方式就是献身。
如果你肯为爱侣献身,说明你的爱是绝对的真爱;如果你肯为信仰献身,说明你的信仰再无半点虚假和狐疑。如果你真的信仰道教,那么出家入道就是再合情理不过的选择。如果李唐皇室真的推尊道教,那么尽管皇帝不便出家,皇室成员总该为世人做一点真诚的表率吧?
所以唐代常有出家入道的公主,最著名的就是唐玄宗的同母妹妹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玉真公主甚至曾想嫁给张果,唐玄宗也同意了这桩婚事,无奈张果执意拒绝,玄宗最终也没有逼婚。当然,玉真公主并非对张果动了任何男女之情,而是由衷地向道心切,她真诚地想把一生都奉献给道教,从青春到迟暮,无怨无悔。
所以,玉真公主要离开富丽堂皇的帝王宫殿,到山中寻觅一处可以潜心修道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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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的修为不像佛教那么虚无缥缈,而是人们在今生今世就有机会目睹之、检验之。灵丹妙药的确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符箓咒水的确也起到过扶正祛邪之功。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今天所谓的安慰剂效应,但古人真的相信。然而像白日飞升这样的奇迹,道教修行的终极目标,难道也被人证实过吗?
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年),节度使韦皋上奏朝廷,说自己治下有女道士谢自然白日飞升,成仙而去。后来朝廷下诏褒奖,封谢自然为东极真人。
这件奇事在当时传布极广,韩愈写诗述其事,说那一天谢自然“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就这么冉冉升仙而去,引起万人惊叹。韩愈一生以捍卫儒学、排斥佛老而闻名,但就连这样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只是批评谢自然“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也就是说她不肯好好做人,偏要变为异物),却一点都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和可靠程度。
谢自然能够白日飞升,唐人觉得并不稀奇,因为名师出高徒,谢自然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承祯。
有唐一代,最耀眼的道士无疑是司马承祯。
司马承祯乃茅山宗第四代传人,风头之劲无人能及,连李白都是他的再传弟子,毕生都以年轻时受过师公的奖掖为荣。唐玄宗对司马承祯备极恩宠,许他到王屋山自选形胜之地筑坛定居。司马承祯的定居之所后来被道教称为小有清虚之天,为道教十大洞天之首。后来玉真公主追随司马承祯,将自己的清修之地选在了王屋山的支脉玉阳山上。
王屋山和玉阳山相隔甚近,两山和东都洛阳的距离也不很远,兼之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地位尊崇,所以两山虽是清修之地,但仍然可以对朝廷发生一些影响。譬如李白,他真的入过道籍,之所以能够进入翰林院,就是因为走了玉真公主的关系。所以,对于热衷功名的士子来说,修道不失为一种铺设人脉的手段,至少在尊崇道教的唐代,有一段修道经历可以使自己的简历光鲜动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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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的一举一动总会牵连广远,公主修道当然不会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公主修道,是举国震动的大事件,除了要大兴土木营建宫观之外,更要有大批宫女随侍左右,而这些宫女无论情愿与否,都无力拒绝追随公主入道的殊荣。当玉真公主以高龄仙去之后,“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卢纶有一次经过她留下的道观影殿,写诗记录当时的场景说:“夕照临窗起暗尘,青松绕殿不知春。君看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几十年前在皇宫里轻歌曼舞的女子们,就在这清修之地消磨掉大好青春,不知道诵经炼丹的生活是否让她们彻底丧失了对爱情和家庭生活的渴望,亦不知她们当中究竟有谁终于修成了神仙?
诗人张籍有一次也从玉真公主的道观外走过,他似乎对观内的女冠们产生了某种兴趣,但最终感慨说:“院中仙女修香火,不许闲人入看花。”其实,这只是诗人的矜持与自制,女冠们的心中未必真的不许。
有唐一代不断有公主入道,而随着公主进入道观的,有菱花镜、鸳鸯锦,有螺子黛、苏合香,有双蝶发钗、白玉梳背,还有飞扬的青春与生活热情。道观渐渐成为奢华而风雅的场所,清规戒律终归敌不过青春的躁动。于是,从盛唐至晚唐,道冠和女冠的形象在世人心中渐渐地复杂、暧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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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士子为了温习举业,总喜欢去寻某个与世隔绝、清净平和的所在,道观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走进道观的目的也不尽是温习举业,有时也会诵经修仙——或者出于真诚,或者仅仅为了打通某种人脉。
少年李商隐一边佣书贩舂,一边跟随李处士学习五经,转眼间已经有几个年头了。经过多年努力,此时,他有了一些积蓄,可以暂时甩开生计,专心准备应举了。
这大概是太和初年的事情,不知道究竟怀着怎样的打算,已是十六七岁的李商隐只身走进了玉阳山,觅一处道观住了下来,半是温书,半是修仙。玉阳山的道观是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当年为玉真公主所建。此时,男道士与女道士分馆而居,各自修炼神仙秘术,在诵经之余偷偷地渴慕着墙外的彼此。禁欲色彩和浪漫色彩就这么半明半暗地混搭在一起,给整座玉阳山笼上了一种怪诞的气氛。
很多人猜测,李商隐在玉阳山上发生过某种无法避免的爱情故事。为了证实这些故事,他们不辞辛苦地在李商隐女冠题材的诗歌里搜索着蛛丝马迹。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条线索可以向我们证明李商隐和女冠的爱情,所有绘声绘色的传说都只是不负责任的猜测罢了。但是,李商隐在玉阳山那段为时不短的生活,确实不失为他一生中极重要的、燃烧着梦幻华彩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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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谅无外,会越自登真。丹元子何索,在己莫问邻。
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戏掷万里火,聊召六甲旬。
瑶简被灵诰,持符开七门。金铃摄群魔,绛节何兟兟。
吟弄东海若,笑倚扶桑春。三山诚迥视,九州扬一尘。
我本玄元胄,禀华由上津。中迷鬼道乐,沉为下土民。
托质属太阴,炼形复为人。誓将覆宫泽,安此真与神。
龟山有慰荐,南真为弥纶。玉管会玄圃,火枣承天姻。
科车遏故气,侍香传灵氛。飘飖被青霓,婀娜佩紫纹。
林洞何其微,下仙不与群。丹泥因未控,万劫犹逡巡。
荆芜既以薙,舟壑永无湮。相期保妙命,腾景侍帝宸。
——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
这首诗题为《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无论是诗题还是内容,普通人都是完全看不懂的。不只是今天的普通人,即便是唐代精熟举业的士子们,能看懂这首诗的人也不是很多。原因无他,这首诗如同一篇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论文,只有业内同行才能欣赏。这些业内同行,也就是诗题中所谓的同志,即玉阳山上志同道合的修道伙伴。
道教将正月初七、七月初七、十月初五这三天称为三会日,每当其日,道观里的三大长老要对观内的所有修道者考核功过,修道者则要行斋戒、受符箓,还要入静朝礼。如果三会日恰逢道教忌讳的戊辰、戊戌、戊寅,那么朝礼的仪式就会免去。
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三会日遇到了戊辰日,所以只入静而不朝礼。李商隐在入静结束之后神清气爽,恍惚中颇有登仙之想,所以写了这首诗与同道共勉,这便是诗题中“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一语的来由。
这首诗通篇充满了道典掌故和道教修真的专业术语,说明李商隐对修道确实下过一番不小的功夫。而真诚的修道者一定会讥讽李商隐买椟还珠,因为他在通晓了无数的道教要典之后,竟然仅仅汲取了其中的传奇、辞章与浪漫奇幻的文学风骨,打造出专属于他的凄迷梦幻的诗风,却在思想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泯灭了对炼丹和修仙的信仰和信心。
这也难怪,李商隐毕竟不是一个修道的坯子。修道的人必须忘情,而李商隐偏偏最是深情。《世说新语》有一则著名的掌故,是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恰逢丧子,悲痛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山简见状出言安慰道:“不过死个小孩子,何至于伤心成这样!”王戎说:“圣人能够忘情,下等人没有感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认为这话很在理,便也跟着悲伤起来。
山简试图成为忘情的圣人,但被王戎一番话说动,便甘心做回了被情感左右的凡人。然而修道总该忘情,正如《列子》里一则故事讲的:魏国有一个叫东门吴的人,儿子死了却不难过。相国非常不解:“您对儿子的爱堪称天下第一,如今儿子死了,您却一点都不难过,这是为什么呢?”东门吴说:“以前我没有儿子的时候没觉得难过,如今儿子死了,岂不是和当初没儿子的时候一样吗,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如果我们可以理解这个道理的话,那么,人的生死岂不也是一样的吗?《庄子》讲,人在降生之前既无生机,亦无形体,死后则生机消亡、形体毁散,不就是像春去秋来、季节更替一样吗?不就是回到未生之前的那个状态吗?这样一想,人又何必留恋生命、畏惧死亡呢?
李商隐后来在为岳父大人撰写的一篇祭文里就提到过《庄子》的这番哲理:哪怕是春去秋来、季节更替,人也会伤春悲秋、感慨莫名,何况是一个人永诀于尘世呢?如果人真的可以达观到忘情的地步,又怎么配成为万物之灵呢?
李商隐是一个天生敏感细腻、情感异常充沛的人,看鱼觉得鱼在微笑,听风觉得风在吟咏,即便只与顽石瓦片相处,亦能生出无限感动;若是遇着春花秋月,简直就要写下连篇情书来……这样的人,不愿忘情,也无法忘情。在玉阳山的那段日子里,他从那个本该忘情而无情的世界里偏偏看到了无限的多情。
中国古代,男人感情丰富常被视作没有出息。《世说新语》将某些夫妻恩爱情意笃深的故事归到“惑溺”一门中,便是这种观点的明证。
而曹雪芹却在《红楼梦》中塑造了古代中国最多情的人物贾宝玉,并由警幻仙子之口,为多情者做了一次振聋发聩的辩护:“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
意思是,世间多少男人跟女人相好,不过是图一时淫欲,心内空荡荡,哪有真挚可言?所以这些人不过是滥淫的蠢物。然贾宝玉不同于他人,他天生有情,正因为他的身心并非由欲望引领,而是由深情厚谊主宰,由此仙子们认为他才是真正的闺阁良友。
贾宝玉对人对事用情之深,令人唏嘘:错过了杏花盛放时的灿烂,他对杏树流泪叹息;下雨了,他顾不得自己头上也没遮挡,倒先提醒小丫头别淋了雨;别人放走了一只风筝,他就将自己手里的风筝也放走,说是怕之前那只风筝孤单,由自己的这只去做伴;就连刘姥姥胡乱编的姑娘在雪地里抽柴火的故事,他也听到心坎里去,直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一段,他还赶着追问故事中的姑娘有没有在雪地里冻出病来……彼时人们嫌他“乖僻邪谬”,翻译过来,就是骂他精神病。他却一如既往,对美好的人或事,给予满满的爱。
看贾宝玉的故事,常常想起李商隐来。对人对事的深情,他们是相同的;一腔深情在现实世界碰壁之后的痴心不改,他们也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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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在玉阳山修道的时候,正值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之修真,道观里的文艺情趣更令他着迷。道教有一种叫作步虚词的歌曲,以华美的修辞和轻灵的旋律吟咏众仙子缥缈轻举之美。步虚词的来历颇为传奇,传说在汉魏年间,曹植曾在鱼山的岩岫之中听到一种极美的诵经声,细细辨认,那声音似乎来自云间,清亮似远谷之流响,令人在飘飘欲仙的陶醉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当声音消失,曹植从恍惚中醒觉过来,立即令妙解音律之人记录曲谱,人间从此便有了神仙之声。曲谱后来传入道教,道士为之填词配器,这就是步虚词,每每用于斋醮,是道教音乐里最迷人的一种。
尤其在中元节的法会上,道观里总会响起《玉京山步虚经》的盛大咏叹,那音调总能攫住少年人多愁善感的心,令人流泪和战栗。
李商隐在玉阳山修道的时候,正值十六七岁的年纪。那应该是爱情萌生的季节,更何况那时候的道观早已不是什么清规森严、戒律苛刻的地方。男道士和女道士总有些见面的机会,那些年纪轻轻的男女道士正如男校和女校的学生一般,彼此或有朦胧的渴慕,或有火热的追求。而在他们所能撞到的种种障碍里,围墙是最不紧要的一个。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李商隐在玉阳山上陷入了与女冠的爱情,但是,在他的诗里的确留下了他与她们交往的痕迹。所以我们知道,他当时与宋华阳三姊妹过从甚密,甚至在月色格外诱人的夜晚,他希望能将她们约会出来,当然,也许仅仅是为了赏月。
那首诗题为《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诗题所谓“重寄”,说明这不是写给她们的第一首诗。遗憾的是,之前的诗作如今已经散逸无存了,我们也无从得知宋华阳姊妹究竟是什么来历。年少的李商隐也许和我们一样懵懂不知,甚至在他的心里从来就不曾闪现过这个问题。只要有相近的性情和气质,陌生的男女自然会在茫茫人海中彼此相遇。
这难道不正是道教和道家所共同认可的道理吗?正如为琴瑟调弦,《淮南子》说“叩宫宫应,弹角角动”,弹一下这根宫音的弦,另一根宫音的弦也随着颤动;弹一下这根角音的弦,另一根角音的弦也随着颤动。正如音高相同的琴弦,距离越近,彼此感应的力量也就越强。
于是,在这个美丽的月夜,他听到灵魂的琴弦被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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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这虽然只是一首短小的七绝,但也是被若干道教掌故装点起来的,颇有几分隐晦和暧昧的味道。
“窃药”是指嫦娥窃食仙药、奔上月宫的故事。“偷桃”则是来自《博物志》里的逸闻:西王母乘坐紫云车来到凡间会见汉武帝,赠给汉武帝五颗仙桃。汉武帝只觉得仙桃甘美异常,不禁想要留下桃核栽培起来,西王母失笑道:“这桃子要三千年才结一次果。”说话间,西王母发现东方朔正扒着门缝向内窥探,便指着他对汉武帝说:“这个窥牖小儿曾经三次来偷我的桃子。”汉武帝大为诧异,世人这才知道东方朔是神仙下凡。
李商隐以“偷桃”喻指神仙下凡,甘愿过凡尘的日子;以“窃药”喻指凡人修仙,梦想飞升天境。所谓“偷桃窃药事难兼”,是说凡俗的渴慕与修仙的期冀不可兼得,颇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意思相近。
“十二城”是指天上的宫阙。李商隐的诗里常有“十二”这个数字,注家多不详其解,实则这原本是古代的一个天文概念。古人以岁星(即木星)纪年,岁星每十二年环绕天空一周,每一年所经过的天区称为一“次”,十二“次”构成一周天。所以十二这个数字在古人眼里就有了某种神秘的色彩,周人称之为“天之大数”,所有的礼仪制度在数量上都以十二为上限。例如春秋时期,鲁国和吴国的一次外交谈判里,武力强盛而文明落后的吴国向鲁国索要牛、羊、猪各一百头,鲁国则以周礼为据,认为上等礼物的数量绝对不可以超过十二,否则就是非礼。
于是十二这个数字在传统文化里笼上了一层神圣之光,甚至比“九”还要尊贵。随着礼崩乐坏,秦汉以后,人间帝王以九为尊,神仙世界以十二为贵;皇帝号称九五之尊,天庭则有五城十二楼。“十二”渐渐退出凡尘,成为道教世界里最神圣也最神秘的数字。“十二城”是为天庭,而在诗句的具体语境里则有双关的含义,既指月宫,亦指宋华阳姊妹所居的道观。
传说月亮里有一只蟾蜍。所谓“十二城中锁彩蟾”,字面上是说在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只见那只彩蟾被幽闭在月宫里,而我所思念的你们,也被闭锁在高寒的道观里,不能出来和我一起度过这个美丽的夜晚。
下一句诗里,“三英”是指宋华阳姊妹三人。“英”的本义是“花”,这个义项现在已不常用了,一般只有在形容落花的时候我们还会讲“落英缤纷”这个词。诗人渴望与那三位如花的少女一同分享今夜的月色,甚至跑到她们的窗下张望,但无奈“玉楼仍是水精帘”,她们所居的小楼此刻寂静无声,珠帘遮住了窗子,仿佛冷冷地拒绝了诗人的邀约一般。
这也许只是少年男女之间的朦胧情愫,也许真的发生过什么稍稍逾矩的事情,我们只有猜测,对真相完全不得而知。但是,玉阳山的生活确实使少年李商隐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个理智与情欲交织的世界,世俗的、情感的、欲念的纠结隐秘地爆发在冰冷的围墙之下、神圣的仪轨之中。
他的诗笔在这个多姿多彩而光怪陆离的世外桃源里被催生出了第一束花朵。他由此而写的几首七律是公认的杰作,不仅如此,他那独特的朦胧、奇幻、凄美、幽怨的再无旁人可以模仿的风格也是在这玉阳山上悄然成型的。
其中最卓越的诗篇,当属《碧城三首》与《银河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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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元好问写过一组《论诗》绝句,其中评价李商隐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两句虽然无奈至极,却也中肯之至,所以最为读者服膺。
人们爱李商隐的诗,爱其凄美迷离,但美则美矣,在美的感受之外却往往读不懂其中的含义。于是寄望有人能像遍注群经的大儒郑玄那般给李商隐的诗歌做出准确的注释,但是注家虽多,却言人人殊,从来都是歧解纷呈、莫衷一是。不过,反过来一想:若是没有这个特点,李诗之美恐怕就要逊色不少了。
如同恋爱,暧昧期最令人魂牵梦萦。因一切都还不确定,所以对方每个行为动作都可做无数不同的解释,害人没日没夜地琢磨思量。因着这不确定,一个微笑,你可以幻想一整出缱绻故事;一句“好久不见”,你可以听出波涛万顷;哪怕对方只是在用餐时擦擦嘴角,你也能在“他在我面前很注意形象”和“他对我还很见外”等各种解释间来回奔突,痛苦又甜蜜。待到彼此确知心意,尘埃落定,该散的散,该聚的聚,暧昧期的挣扎牵挂变成婚恋关系中的鸡毛蒜皮,不复当初的心酸,亦不复当初的美好。
李诗遣词造句的迷离,制造出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暧昧期。他对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简简单单一个字也让你反复咂摸,唯恐遗漏了他的悲喜、他的愿望,以及他那永不出口的秘密。
然而,毕竟古人还不知晓朦胧诗的概念,在诗言志的传统里总是固执地想在诗句里为作者的心志求解,且务必要解出唯一的标准答案。
《碧城三首》就是一组含意颇为朦胧的诗,连诗题都令人们费尽猜想,人们仍兴味盎然地做了许多不同的解读。有人说,这只是取诗句的起首二字信笔为题,虽然有题,实为无题;也有人说,碧城就是唐武宗所建的望仙台,全诗不过是讥讽唐武宗的痴迷罢了;而我们认为,所谓碧城是以天庭仙阁喻指道观,而诗句描绘的实是道观里正在发生却不该发生的故事。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碧城三首》之一
走进那个远离尘嚣的碧城仙境,沿着曲折的栏杆进入仙人的居所,只见房间里摆着神奇的、可以辟尘的犀角,还有温润的玉石,使这高绝的仙境温暖如人间。——这就是首联“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告诉我们的全部内容,由外及内,由远及近,室内的奇异物件难免令我们好奇。
犀角与暖玉并非诗人的原创,而是可以在古代文献里寻得的。《述异记》记载过一种神奇的动物,名叫却尘犀,它的角可以辟尘;《岭表录异》称却尘犀的角可以制作女子的发簪,女子戴上之后,头发永远一尘不染。《杜阳杂编》则言之凿凿,说是在唐武宗会昌元年,夫余国进贡了一种玉石,叫作火玉,赤红色,能发出很强的光,若你积一些火玉放到鼎的下边,效果就和点火一样,甚至可以把一只鼎里的冷水烧沸。
在碧城仙境,有两处仙人聚居的地方:一是阆苑,一是女床。阆苑的全称是阆风之苑,传说中西王母的住处。这样看还很陌生,换个说法,即《红楼梦》中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中的“阆苑”,林黛玉前世是一棵绛珠草时便生长在这仙风徐来、彩云飘飘的阆苑之中。女床即女床山,《山海经》说这座山上独有一种五彩斑斓的大鸟,模样颇似人间的雉鸡,名为鸾,鸾鸟若现于人间便是天下太平的标志。
李商隐只是以阆苑、女床分别指代男女道观,他说在这个道人清修的世界里,阆苑里的人将书信系在仙鹤的脚上,让它飞到女床山去;而在女床山里,每一棵树上都有鸾凤偷栖,每一处居所里都有恋人在幽会。
恋人们在耳鬓厮磨中度过甜蜜的夜晚,看着窗外仿佛触手可及的群星沉入海底,又有一朵雨云飘走,黄河源头上空的天色微微泛晴。美丽的夜晚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结束了,他们又将匆匆分手,一个必须回到阆苑,一个必须独守女床,虽然还有下一个夜晚可以彼此依偎,然而热恋中的离别从来都是度日如年。就这样看着夜幕渐淡,看着草叶上开始有露珠闪动,他们不禁长叹:若是能够长相厮守该有多好,若是每个夜晚都可以这样在那轮团圆的月亮底下团圆该有多好,但是,正如这清晓的露珠不可以永恒不灭,这样的禁恋啊,连第二日的阳光都禁受不起。
日本古代的和歌里有不少名作与李商隐这首诗诗意相似。比如藤原道信的“破晓须分手,别君切切悲。明知夕又见,犹自恨朝晖”,清晨来临,有情人要说再见,明明知道今晚又能相会,但依然憎恨这晨光。对于相爱的人而言,一个漠然的眼神就是利剑,一个不屑的语气就是毒药,分开片刻,便是酷刑。无论古今还是中外,动了情的人永远脆弱得一触即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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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碧城三首》之二
一在阆苑,一在女床,看得到彼此的身影,亦听得到彼此的声音,这咫尺天涯、故意对面不相识的滋味最是难耐。池塘里,莲叶生得正盛,你记得那首《欢闻歌》吗,你懂得“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持底报郎恩,俱期游梵天”的心思吗?
在禁恋里必须小心翼翼,他晓得她的心意,所以更要牢牢叮嘱:一定要等认清我的声音之后再回头,还有,这里所有人的装束都相差无几,你悄悄来找我的时候,千万不要认错了人,拍错了肩膀。他们曾经有过狂热的欢会,曾经用炽烈的爱情将一切禁制击得粉碎,然而这样的日子竟然已在不经意中从期待变成了缅怀,今夜他又一次在独眠中辛苦而无望地思念着她。
这首诗里用到许多美丽的典故,夹杂着暗示、隐喻与双关的手法。颔联中,萧史和洪崖两个人名用得尤其巧妙妥帖。萧史是春秋时期的人,极擅吹箫,与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相恋,结为夫妻,从此以后,秦国都城咸阳的天空上日日飘扬着萧史和弄玉琴箫合奏的悠扬旋律,直到乐音终于引来凤凰,载着这一对小夫妻升仙而去。洪崖则是三皇时期的一名伎人,精于歌咏,后来成仙而去,有时也会重返人间,与人弈棋为乐。虽然同是神仙,但萧史属于爱情,洪崖属于道术。如果有弄玉一样的女子渴慕着神仙眷属的话,自然应当“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而萧史纵然在神仙的时间尺度里也永远不会辜负弄玉,凤凰来仪,只为他们琴瑟和谐。
颈联里的楚佩与湘弦则是一对浪漫而深情的典故。在古老的楚地,江汉之滨,常有两名美丽的女子结伴而行,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出身来历。有一次,一个叫郑交甫的人与她们擦肩而过,不禁萌生了爱慕之心。他返身追上去和她们搭讪,而她们似乎对他也有好感,竟然解下了随身的玉佩赠给了他。告辞之后,郑交甫还没走出几十步便忍不住想要拿出玉佩把玩,没想到向怀中一摸,却空无一物,惊愕中回头看去,那两位女子也全然没了踪迹。汉代的儒家学者曾经以这则故事来解读《诗经》里的《汉广》一篇,说所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说的就是郑交甫在江汉遇仙的事情。
至于湘弦,全称是湘瑟之弦。舜帝在南巡途中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闻讯之后追到湘江,在江边悲泣不已,最终投江自尽。后来娥皇和女英的魂魄化为湘水之神,人称湘灵。湘灵仍然摆脱不了对舜帝的追思,每日里在江上鼓瑟,音调哀怨悲戚。唐玄宗天宝十载,进士科诗赋考试的题目就是《湘灵鼓瑟》,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就是在这场考试中写就的。瑟与湘灵的意象总是联系在一起,诗人将瑟称为湘瑟,将湘瑟之弦称为湘弦。在湘弦奏出哀婉动人的旋律时,人们总会油然想起那痛彻心肺、不惜以性命相许的爱情。
尾联“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用到的是鄂君子皙的故事:鄂君子皙是一位仪态翩翩、风姿俊朗的楚国公子,他有一次乘舟游于新波,听到摇船的越女在舟中缓声吟唱。鄂君子皙陶醉于悠扬的歌声,无奈却听不懂歌词。幸而随从中有兼通楚语与越语的人,将歌词翻译成楚语,鄂君子皙才知晓,那摇船的越女所唱的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少女对心仪男子的爱慕之语,并且因爱生嗔地说:我对你的情意啊,连山上的木头都有枝(谐音“知”),你却为何偏偏不知呢?鄂君子皙这一回终于“有枝”,将越女拥在自己的宽袍大袖里,还给她披上了一袭锦绣的披风。
而在李商隐诗句的尾联里,鄂君子皙孤独地守着寂寥的夜色,在熏香冉冉的雾霭里发呆,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复习,复习与越女依偎于舟上的那个缱绻多情的夜晚。
这是一场被禁止的恋爱,我们虽然距离很近,可以“对影闻声”,但不能公开有所表示,只有见面时回头示意,把万千心事尽付不言中。在独眠的夜色里缅怀往昔的欢好,忽然怀疑起修仙的意义来。就在这怀疑里,诗戛然而止,余音绕梁。
人在年轻时,总爱挑战被禁止的东西。一段粗茶淡饭的爱,有了双方父母或者社会规则的阻碍,便有了传奇色彩。那些反对的声音,使原本平铺直叙的恋爱生活变得戏剧化,以至于使恋爱中人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这段爱情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自以为从此人生不同凡响。这种错觉令人沉迷、不可自拔,于是许多人为了被禁止的爱赴汤蹈火,自己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待到某天阻碍消散,传奇色彩褪去,爱情被打回原形,才发现最终还是粗茶淡饭,不过如此。再过些时日,才会慢慢明白,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人生中最有传奇色彩的不是阻碍,而是祝福。
11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碧城三首》之三
四月戊辰日,不详其年,汉武帝在承华殿里忽见一位美丽非常的青衣女子从天而降,自称墉宫玉女王子登,受西王母所遣前来通报,请皇帝从今日起持清斋、不问人间之事,如此等到七月初七,西王母将会与皇帝相见。武帝大喜,一切依照王子登的叮嘱,登延灵之台,盛斋存道。及至七月初七,有箫鼓与车马之声从云间飘来,不多时,西王母果然如约而至。
这则故事载于《武皇内传》,是凡人与神仙相会的最著名的传说之一。而今在玉阳山的人间仙土上亦将发生人神相会的故事——他如渴慕女神一般渴慕着她,而她也终于托人传话,定下了一个约会的日期,爱情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发生了,就发生在某个隐秘的居室里。唐人所谓的“洞房”,含义与今天不同,只是泛指深幽的居室而已,而非特指新人的房间。看那洞房里的帘箔总是垂着,遮掩着背后的缠绵缱绻,一天天直到如今。
当她珠胎暗结的时候,他们的秘密似乎再也无力保守。他写下药方,那也许是个让人青春永驻的神仙方子,他将它小心地封缄起来传递与她。《武皇内传》里不是也有这样的情节吗?驻景神方被封检在凤文之蕴里,那是有着凤凰纹饰的华美纸笺。她收下他的神方,不禁在凤文之蕴上书写相思的词句。
他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个欢会的夜晚与相思的白昼,而如此灼热的恋情究竟能够隐瞒多久呢?若终究隐瞒不住的话,索性就不要再隐瞒下去了吧,将禁地里的禁爱昭告天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首诗的首联和颈联都用《武皇内传》的故事,虚虚实实,用典和指实交叠在一起,仿佛光与影在晴天的林间飘忽不定。颔联更见精妙,用顾兔在腹和铁网珊瑚的传说,美丽地暗示出女冠已有身孕的事实。
所谓“玉轮顾兔初生魄”,“魄”是月亮的阴影部分。《书传》说,月亮到了每个月的十六就开始由圆返缺,“初生魄”就是月亮刚刚由圆返缺而出现阴影的时候。“玉轮顾兔”出自《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月亮为何可以晦而复明,月亮的腹中为何有了一只玉兔?
“铁网珊瑚未有枝”则与采摘珊瑚的传说有关:海边的人为了采摘完整的珊瑚,会打造一张铁网沉入海底,等珊瑚慢慢地从铁网的空隙里生长出来以后,便将铁网绞出水面,打捞出完整无缺的珊瑚。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这一联的内容本是极不易入诗的,诗人偏偏可以写得如此有诗意,亦丝毫不嫌生硬。拥有这般浪漫的本领,除李商隐之外再无第二人:在枯冷清寂的神仙世界里,他偏能找到人间的情愫。
12
多年之后,李商隐的小侄女寄寄夭折,年仅四岁。李商隐为她撰写祭文,刻碑勒石,哀恸久久无法平息。然而依照儒家礼法,死于八岁以前的孩子皆为无服之殇,李商隐的所作所为虽属情之所钟,但已经严重逾礼了。在儒家看来,人的感情应当受到礼的节制,不可以肆情放纵。
所以,肆情放纵的行为被看成是缺乏教养的表现,而一个缺乏教养的人是不配称作士君子的。在人际交往的过程里,人们总会从言谈举止的极细微处判断对方的教养程度,继而推测对方的出身门第。在交谈中你的眼神看向哪里,桌上的茶杯被你以怎样的动作端起,你如何控制语调的婉转起伏,你的站姿、坐姿是否优雅而自然,你是否会在户外、庭院、室内自然转换出相应节奏的步伐,在喜悦或悲伤的时候你是否会有不加收敛的肢体语言,在礼仪场所你是否可以泰然应对,丧礼上该哭三声的时候你是否哭了四声……正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细节决定着你在社交场合上的成败荣辱。
唐代社会虽然很有开放精神,但对逾越礼制的行为总还是看不惯的。在所有礼仪中,儒家最重丧礼,而李商隐在写给寄寄的祭文里却说:“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他明明知道自己逾越了礼法,但亟须宣泄的情感毕竟不是他的理智能克制得住的。
李商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儒家的社会里难免遭人非议。当然,道教的社会同样不喜欢他。那些宣扬克制、宣扬清心寡欲与清规戒律的社会,都不会喜欢这个感情太过深挚且易于沉溺于情海的人。
寡欲的人不介意繁缛的清规,而深情的人总能在清规戒律里一眼望到深情的世界。修真之域的禁恋本不为世情所允,不为礼法所容,李商隐却以一颗纯粹明澈的诗人心,孜孜不倦地同情着禁恋者的悲欢甘苦。
在玉阳山的那几年里,李商隐并不曾偷懒,他熟读了几乎所有的重要道典,随着道士们参与过所有的神秘仪轨。然而这个买椟还珠的深情过客,在谙熟道教的一切之后,再也无法相信那些呼风唤雨的秘技和长生延年的灵丹了,他在后来的诗作里不留情面地讥讽了它们,而玉阳山里本不该有的爱情则被他的诗笔赐予了长生: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银河吹笙》
从窗口望出去,银河横亘在夜色里,隔断了牛郎和织女,正如有另一条银河隔断了我们两个。怅然地望着银河,吹响玉笙以排遣寂寞,任寒意侵入院墙,浸透这座小楼。就这样怅然地醒着,眼看便是天明。当年在温暖重衾里依偎的日子,转眼已变成无可追寻的梦忆,昨夜从孤眠中惊觉后,又一次将当年记起。雨水打过月榭,唤醒了花香,这花香又唤醒了我充满花香的回忆。
一切的美好都已过去,如今的我就像这风中残烛,在霜寒浸染的帘幕下不住地颤抖。我们这些灵魂温暖、天性就会彼此相爱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走进冷酷的修真世界?
这首《银河吹笙》是李商隐在修真世界里公然为爱情做出的声援,尤其是尾联,已经近乎呐喊了。“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这一联用到三则道教掌故,其中两则业已见于前文:“湘瑟”即娥皇、女英的故事,“秦箫”即萧史、弄玉的故事。这里以“湘瑟”喻女道士,以“秦箫”喻男道士,所谓“自有情”者,他们彼此生出的情愫无非出于宇宙人伦的天性而已。
“缑山”则是仙人王子乔的故事,是诗人们最爱吟咏的神仙故事之一。传说王子乔是周灵王的太子,钟爱吹笙,能吹出凤凰鸣叫的清朗之声。他常在伊水和洛水间漫游,因此偶遇道士浮丘公,被他引上嵩山修道,一去三十余年。这些年中,家人从未放弃对他的寻访,希望他能回来继承王位,但王子乔对寻访者始终避而不见。终于有一天,他现身在寻访者面前,请他们转告他的家人,七月初七来缑山相会。七月初七,人们果然看到王子乔乘着白鹤飞落在缑山顶上,遥遥向家人致意,然后便乘鹤飞上云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王子乔在汉朝就相当出名了,不但有墓有祠,有显灵的传闻,还有蔡邕这样的大名士为他树碑立传。及至唐代,武则天为了神化武姓世系,将王子乔认作祖先之一,册封他为升仙太子。然而在李商隐看来,凡人实在不必轻易抛开人世,去追随王子乔的足迹,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梦怎么抵得上真真切切的两情相悦呢?
修仙也好,长生也罢,终为虚妄,半分也及不得湘瑟秦箫的婉转悠扬。而在那个对道教举国狂迷的年代里,这般明澈的冷眼其实并不多见。
13
在李商隐佣书贩舂和学仙玉阳的这些年里,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接二连三地发生着各种荒唐变故。早年立志中兴、平定藩镇、以名将李愬雪夜入蔡州的一代英主唐宪宗在其末年不仅因胜而骄,而且迷信金石延年之术,以至于在丹药的作用下燥渴异常、性情大变,常常在盛怒之下击人致死。
金丹不但改变了唐宪宗个人的命运,更改变了大唐帝国的国运,断送了中兴之治的最后一点希望。在后来每况愈下的国势里,李商隐每每对这一段现当代史扼腕叹息。在一次途经宪宗陵寝时,李商隐悲从中来,以诗为祭:“武皇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何异魏西陵。”(《过景陵》)诗句里,鼎湖是传说中黄帝乘龙升天的地方,魏西陵则是魏武帝曹操的墓田。诗人在这里质问的是:反正都是辞世而去,反正都是百姓想留而无法留住的,若是站在天下国家、黎民百姓的角度,升仙和病逝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当年还是有忠贞的朝臣尽力想要“留住”宪宗。起居舍人裴潾上书朝廷,指斥神仙与丹药皆为虚妄,还建议让那些献药的方士自己先服药一年,以验证丹药的真伪。唐宪宗看到这封奏疏,勃然大怒,将裴潾贬出朝廷。而裴潾的这封奏疏,成为唐宪宗毕生所听到的最后的忠言。
这是元和十四年(819年),就是在这一年里,得益于同榜进士、宪宗朝著名权奸皇甫的引荐,河阳节度使令狐楚入朝为相,他将在数年后成为李商隐人生中最大的恩主。
翌年闰正月,唐宪宗暴毙于中和殿内,死因不明。内侍宦官们说宪宗死于丹药中毒,但人们怀疑是宦官内常侍陈弘志做下了弑君的勾当,而且皇后和太子也参与了这起阴谋。这一宫廷秘事的余波将在多年之后波及李商隐,命运的连线就是这样将无数的因果以常人无力洞察的方式联系起来,总令人在结果发生时才惊叹前因的邈远。
宪宗暴死之后,皇甫打算舍太子李恒而拥立澧王李恽,然而太子李恒在争位斗争中迅速胜出,是为穆宗。穆宗甫一即位,便将皇甫远贬崖州。长安百姓拍手称快,却不知道这位巨奸大恶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并非新皇帝有心为民除害、重振朝纲,仅仅是因为皇甫在政治上站错了队伍。
在所有的权力斗争里,站队从来都是第一等的大事。令狐楚因为是被皇甫举荐为相的,故而被外放为宪宗山陵使,负责督办宪宗的陵寝事宜,从此远离中央政务。而与令狐楚素有嫌隙的元稹,这位元和年间与白居易齐名的诗人,迅速跻身新贵之列,深得穆宗的信任。
元稹的升迁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穆宗早就仰慕他的诗名,二是他费心打通了宦官的关系。穆宗委任元稹知制诰的要职,借重他的文采来为朝廷诏书增色。
元稹的飞黄腾达给天下士子以很大的激励:诗写得好,就有机会直达圣听,跻身中央要员之列,拟撰朝廷诏令。李商隐毕生在功名上的追求,就是做到元稹的这个位置;但与元稹不同的是,他毕竟是个纯正的诗人,既无机心,亦无手段,他没有办法同时也不屑于走宦官的门路。
元稹是个天生的政客。他在早年为官时曾经无意中冲撞了宦官,被对方用马鞭击伤了头脸。这样的遭际对于士君子来说,是何等的屈辱?任一铁骨铮铮的君子,此后即便不是与宦官之流不共戴天,至少亦会与这群阉人划清界限。然而,当元稹作为受害者反而遭到贬谪之后,他明白了,在强权面前没有公理可讲,如果你无力反抗强权,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成为强权的爪牙。
所以,拟撰朝廷诏令这种工作元稹可以胜任,但对于李商隐来说,唯一可以形容的就是“圆凿方枘”这个词了。这还不是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是,李商隐一生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始终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冀而困顿偃蹇,这是后话。
这一年里,穆宗因为令狐楚在山陵使的任上纵容下属贪赃舞弊而对他再加贬谪。元稹负责拟撰诏书,其中有这样的话:“密隳讨伐之谋,潜附奸邪之党;因缘得地,进取多门,遂忝台阶,实妨贤路。”这已经不是指责令狐楚在山陵使任上的具体过失,而是借题发挥、落井下石,将令狐楚斥为奸党,务使他永世不得翻身,置于死地方休。这当然是元稹在挟私报复,但他之所以敢于这样公然打击报复,是因为他揣摩到了穆宗的心思,知道穆宗将令狐楚视为皇甫一党,无论是非对错都要打压到底。而这样的政治眼光、这样的小人心肠,是李商隐一辈子都没有学会的。
元稹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感动古今读者无数,成功地将自己塑造为专一的代表、深情的领袖。但翻开元先生花花绿绿的情史,关键词不是始乱终弃就是喜新厌旧,哪有丝毫专一或深情?不过这恰是元先生的本事,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性冲动,也要写作亘古不变的真善美。这样的粉饰功夫,亦是李商隐一辈子都没有学会的。
14
长庆三年(823年),是唐穆宗执政的第三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牛僧孺登上相位,二是一个名叫郑注的游方医生被人带进了长安。
牛僧孺和李商隐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系出名门,但父祖一辈官职低微,无复祖上荣光。牛僧孺无法以荫庇为官,唯一改变命运、重振家风的途径就是科举。结果,牛僧孺先是进士擢第,继而登贤良方正制科,从此步入仕途。唐穆宗时,牛僧孺也做过知制诰的工作,然后平步青云,荣登相位,这是令李商隐最为艳羡的完美的人生轨迹。
牛僧孺受穆宗器重,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遇。当初,宣武军节度使韩弘的儿子韩公武为了巩固父亲的地位,抛撒大笔金钱上下打点。后来,韩弘和韩公武相继去世,韩弘的幼孙韩绍宗继承家业。韩家掌理财务的家奴和宣武军官吏联合向朝廷起诉韩公武的行贿问题。穆宗亲自审阅韩家的账簿,发现朝廷内外当权要员都接受过韩公武的贿赂,账簿上只有一处用红笔小字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送户部牛侍郎钱一千万,拒而不受。”穆宗大喜,确信牛僧孺是清廉正直之人,将他提拔为宰相。
但是,也有人认为这不是牛僧孺为相的主要原因,至少不是唯一原因。李德裕就是这么想的,他原本也有希望升任宰相,结果败给了牛僧孺。不仅如此,李德裕被外放为地方官之后连续八年未得升迁,这是很反常的事情,只能解释为有人从中作梗。李德裕相信这个作梗的人一定就是宰相李逢吉,是他援引牛僧孺为相的,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回到中央政府,永远游离于核心权力圈的外围。
从有限且龃龉的史料中,我们无法得知这件事的真相,也无法评判每个当事人的是非曲直。无论如何,李德裕和牛僧孺从此以后嫌隙日深,渐渐形成水火不容的两大派系,以李德裕为首者称李党,以牛僧孺为首者称牛党,两党党同伐异,攻讦绵延四十年,史称“牛李党争”。李商隐将在党争最激烈的时段里走入仕途,就像一根芦苇,在东风与西风的生死搏杀里寻不到自己的方向。他的悲剧,由党争开始,亦由党争结束。
15
人的内在总是会透过外表暴露出来,所以,哪怕与一个人只有很短暂的接触,你也可以从他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粗略判断出他的家庭背景、性格特点、教育程度等。但是,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郑注的话,你一定会走眼的。
郑注,翼城人,身材矮小,眼睛近视,“其貌不扬”这个词尚不足以形容他的其貌不扬,也许要用到“猥琐”才对。他没有任何可资炫耀的家庭背景,只是一个赤贫的游方医生罢了。但是,隐藏在郑注平庸甚至丑陋的外表下的,是翻云覆雨的强大能力。
任何技能,只要遇到恰当的时机,都可以变成政治花园的敲门砖,使你飞升到梦所不及的高度,郑注的人生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郑注在徐州行医的时候,终于凭着医术遇到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徐州的一名牙将。所谓牙,是指长官的居所,所以长官的亲兵称为牙兵,牙兵的将领称为牙将,牙将必须是长官的亲信,而当时的徐州长官就是雪夜入蔡州的那位名将李愬。于是,郑注在牙将的引荐下成为李愬的主治医师,在治愈李愬顽疾的同时亦赢得了李愬的宠信。
孔子早有教训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古时的女子与小人同属于社会地位低下、接受不到文化素质教育的群体,不会像士君子那样以修养克制本性,所以一旦得宠,就难免恃宠而骄。所谓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这个现象。
毫无悬念,郑注迅速表现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开始干预军政,胡作非为,使李愬的老部下几乎人人自危。监军宦官王守澄此际发挥了监军的积极作用,将郑注的所作所为一一告知李愬,请李愬务必把郑注逐出军府。李愬却答道:“话虽如此,但郑注有奇才,您若不信,请您和他试见一面。如果见面后您还没有改变对他的看法,那时候再驱逐他也不晚。”
这是一次极有历史意义的会面。两人才交谈不久,王守澄便改变了态度,将郑注引入正堂,促膝谈心,笑声不断,只恨相见太晚。于是在长庆三年,已经权倾天下的王守澄将郑注带入长安,引荐给唐穆宗。唐穆宗一见倾心,“甘露之变”的祸根就这样牢牢地种在长安城里了。
一般的教科书或历史普及读物,总爱将小人得宠的原因归结为小人擅长阿谀奉承,仿佛除了牙尖嘴甜,他们再无别的技能傍身。但仔细想来,小人巴结的对象通常都是精英阶层,对于无权无势无才的人,小人也无巴结的必要。人人爱听奉承话,精英阶层亦不例外;然而,要打动高智商高学历又见多识广的精英阶层,依靠的绝不可能仅仅是奉承。回到我们的故事中,郑注能征服名将李愬、征服深深厌恶他的王守澄、征服听尽世间奉承话的皇上,你能想象他是个只会说“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之类甜言蜜语的窝囊废吗?他的才智必有过人之处。
不,我无心为卑鄙小人翻案,我只是希望我们在辨人识事时尽量中立客观,有一说一,不饰非,但也不抹黑;我只是希望历史读物的作者们更负责一些,对人物少做脸谱化的处理。不是高大全就是丑劣贱,如此非黑即白的判断方式,只会使读者头脑简单、心胸狭隘。
翌年正月二十二,唐穆宗驾崩,年仅三十。穆宗死因有二:一是前年和宦官打马球时受惊中风;二是信用方士,服食金丹。金丹如同符咒一般,始终盘旋在李唐皇族的头顶上,挥之不去。天下人越发不敢相信皇朝的稳定性和政策的延续性,因为不知道哪一天皇帝就会突然死掉。
正月二十六,少年太子李湛即位,是为唐敬宗。皇权交接的当口从来都是阴谋家的狂欢节,李逢吉、牛僧孺正是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扩张势力,将李德裕一党的干将李绅排挤出朝。这位李绅,就是写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首诗的作者。
同年十二月初二,文坛巨擘韩愈病逝于长安私第,古文运动风头骤减,少年李商隐心慕手追的韩式古文失去了最大的推手,文章世界恢复了骈文的一统天下。僻居玉阳山的李商隐尚茫然不知,这一场遥远的、毫无切身之感的变故将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多大影响。
16
在唐穆宗短暂的执政生涯里,朝政向着败坏的方向飞驰而去。唐敬宗克绍箕裘,一点也没有偏离亡父的轨道。他以嬉游宴乐的怠政方式为大大小小的阴谋家打造了一个闪光的竞技场,不仅在朝廷上牛党不遗余力地倾轧着李党,就连市井街头也有人蠢蠢欲动,觊觎着最高权力的宝座。于是,一场既可悲又可笑的血腥闹剧就在唐敬宗执政的第一年里辉煌上演了。
闹剧的首倡者张韶非富非贵,亦非土匪草寇,只是长安染坊里一名普通的染织工人,若不是占卜术士苏玄明送给他一个梦想,他本该在染坊里做一辈子的染织营生。苏玄明素来与张韶友善,有一日忽然对他说:“我为你卜过一卦,你定当升殿而坐,在金殿上与我一同进餐。如今皇上不分昼夜地玩球、打猎,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宫里,正是我们成就大事的时机。”张韶深以为然,秘密纠结了染坊工人百余人,带着兵器冲进皇宫。敬宗当时正在清思殿击球,闻讯后匆忙逃避。张韶闯进清思殿,稍事休息,在御榻上与苏玄明一同进餐。吃到一半,张韶忽然感慨道:“事情果然像你预言的一样啊!”苏玄明大惊失色:“难道你所图谋的只是在皇宫里吃一顿饭?!”
这等水准的暴乱再如何侥幸也绝无成功的可能,张韶和苏玄明当夜便被神策军围剿,与乱者未能走脱一人。叶落知秋的是,皇宫里能发生这样的闹剧,可见政局已经败坏到何等程度了。李商隐有两句荡气回肠的诗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他一心渴望扭转的天地就是这么一副可鄙的模样,纵然是管仲、乐毅复生,恐怕也只有徒唤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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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张韶之乱,神策军勋劳最大,而神策军的统帅与将领皆为宦官。敬宗因此对宦官益发宠信,纵容他们凌虐百姓甚至殴打朝官。而在宰相的阵营里,以李逢吉和牛僧孺权柄最重,李逢吉巴结宦官打击异己,牛僧孺这个以清廉闻名的人却清廉有伪且担当不足,偏在这个时候向敬宗请求外放为地方官,甘愿放弃这个曾经被李德裕觊觎多年的相位。
当权力欲极强且亲身感受过权力之魅力的人都不惜放弃权力时,那个万众瞩目的权力场一定已经是危机四伏、杀气腾腾了。牛僧孺如愿以偿,外调为武昌军节度使,而敬宗皇帝的荒淫与奢靡越发没有限度了。
就在牛僧孺逃离长安之时,时任浙西道观察使的李德裕却积极进取,向敬宗进献了一份精心写就的《丹扆六箴》,通篇都是诚挚的规劝,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敬宗既没有虚心纳谏,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礼节性地答复了一下而已。牛僧孺继续明哲保身,李德裕依然没有被调回中央政府,李逢吉在朝中一人独大,也一直都在诬陷忠良、打击异己的事情上忙得不亦乐乎。然后,次年冬天,一场宫廷政变突如其来,牛僧孺的远见这么快就被证实,而权力场上又需要新一轮的洗牌了。
宝历二年(826年)十二月初八的深夜,刚刚结束了猎狐游戏的敬宗回到宫中,依然兴致不减,和宦官刘克明、击球军将苏佐明等二十八人饮酒作乐。敬宗酒酣,入室更衣,殿里的蜡烛忽然灭了。当蜡烛再次燃起的时候,敬宗已经被弑身亡。这时候,唐敬宗还只是个和玉阳山上的李商隐年纪相仿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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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剧变的消息乘着翅膀传遍天下,令天下人为之震惊。尤其是那些依然对仕途怀有理想的年轻人,不禁再次生出了一些迷茫的感觉:这样荒唐的皇帝,这样混乱的朝廷,究竟值不值得效力呢,又能如何为之效力呢?
“白杨别屋鬼迷人,空留暗记如蚕纸。日暮向风牵短丝,血凝血散今谁是”,李商隐以隐晦的诗句记下了敬宗皇帝的死亡。这首诗题为《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似乎在咏叹北齐后主高纬,那个号称“无愁天子”的酷爱田猎嬉游的皇帝,但诗里没有一句涉及北齐旧事,反而句句影射敬宗。另有两首《陈后宫》,借古讽今的意图一目了然: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侵夜鸾开镜,迎冬雉献裘。
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
玄武开新苑,龙舟宴幸频。
渚莲参法驾,沙鸟犯句陈。
寿献金茎露,歌翻玉树尘。
夜来江令醉,别诏宿临春。
这是怎样一种奢靡无度、醉生梦死的场面。兴盛之路需要跬步相积,败亡之时却总是一泻千里。这不是什么难明的道理,北齐、南陈的历史还只是摸得到脉搏、听得到呼吸的近代史呢。
诗歌,是少年李商隐对大唐帝国所能贡献的一切。权力场的腾腾硝烟阻隔了除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之外的一切声音,任由不谙世事的少年诗句如同深涧里的野花一般,在无人得见的角落里自生自灭。但是,对于李商隐自己来说,将来会使他名满天下的婉转讽喻的咏史诗风在这里已经初见端倪。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他的胆色将会越来越令人钦佩。
在儒家的观念里,诗歌是士君子讽喻、劝谏、对政治大事抒发己见的工具和武器,那些惧怕因言获罪的人配不上士君子的称号。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才是士君子的行为准则,如果一名士君子开始学习圆滑的处世技巧,那么他就是把自己降格为市井小人之列了。敬宗皇帝死于谋杀,虽然他是一个荒唐无道的皇帝,然而在一名标准的士君子的观念里,弑君总归是错的,凶手总该被绳之以法,哪怕他们是气焰嚣张、无人胆敢招惹的宦官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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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宗皇帝死于谋杀,但令人吃惊的是,弑君凶手这一回并没有逍遥法外,反而很快便被搜捕净尽,然后斩首示众,正义仿佛得到了伸张。事实上,正义所扮演的角色正如它之前一直扮演的那样,只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副产品罢了:刘克明、苏佐明等人在弑君之后打算撤换内侍省的掌权宦官,但因为消息不密,反被宦官王守澄等人借着诛凶的名义抢了先机。
诛凶之后,王守澄等人迅即以神策军拥立敬宗之弟江王李涵即位,李涵即位后改名李昂,是为唐文宗。文宗即位伊始,便着手废除穆宗、敬宗两朝的一系列弊政,人们稍稍松了口气,一些天真的乐观主义者甚至觉得太平可望了。翌年改元太和,唐王朝由此走进了动荡更甚往昔的太和时代。而在那个远离权力场的玉阳山上,李商隐正在踌躇满志地打点行装。
这是唐文宗新政下的太和年代,是宦官、藩镇、朋党之乱愈演愈烈的年代,也是李商隐入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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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李商隐《无题》
这首诗应当是李商隐最早的一首无题诗,写一名少女从童年至少年的青春经历:她早早地就懂得修饰仪态,稍稍长大之后便勤学才艺,然而等到待嫁的年纪依然守在深闺,当年光再次流转,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在春风里孤独地哭泣。
这样的一首诗,明明可以有题却偏偏无题,因为它所咏叹的并非字面上的那名少女,而是秉承着《离骚》以美人香草喻君子的传统,借那少女的身世诉说自己入世之际的忐忑不安。这时候,李商隐已经熟读过儒家经传与道教典籍,能写一手出色的古文,诗歌的才华也隐隐然有跻身一流高手的态势了,而这一身本领究竟能否在玉阳山下的软红尘里得到世人的赏识呢?一个耻于自媒自炫的人究竟能否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正如诗中那个只晓得修身与学艺的女子,究竟能否等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呢?
下山时,李商隐写诗与同学道友作别,其中《寄永道士》一首尤其耐人寻味:
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
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
这位永道士是当初与李商隐一同入山修道的,而今李商隐下山入世,永道士甘心修道以终老。这一去一住之间,当真天人悬隔。究竟谁的选择才是对的,究竟是离山更好还是住山尤佳,此时此刻无人可以逆料。人生如同赌局,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反悔的机会,而李商隐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这样掷下自己的色子。
诗句当中,“云山”即玉阳山,“阳台”指山中的阳台宫,那里是晋代仙人烟萝子的栖真之所。“白道”是指道路上常有人行,故而草不能生,遥望为白色。李商隐下山时回望阳台宫,因为相隔已远,阳台宫的道路看上去几乎细不可辨。“三珠树”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神木,生在厌火国北的赤水之上,树干酷似柏树,树叶皆为宝珠,诗句中以此喻仙界。
细玩诗句,李商隐颇有些慨然自伤的意思:他与永道士同途而殊归,人间的花开与叶落、荣华与摧折,从此将要羁绊自己的一生,自己将无法像永道士那样永远地超然物外,不受人间春秋的缠缚与磨折。
对于未知的世界,人永远都会生出恐惧和忐忑的感觉,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例外。
于是,在即将踏入红尘之际,少年李商隐突然留恋起修真生涯来。
玉阳山下有一条清溪,名为玉谿,李商隐以之为号,作为对玉阳生活的永恒回忆,这就是“玉谿生”的来历。古人著文落款,惯例是以籍贯冠于姓名之上,而李商隐时常署名为“玉谿李商隐”,他在入世之后,将那个一度使他脱离尘网,而他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好的所在当作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小考据】道教的非主流价值观
李商隐学道而不信道,除了性情因素之外,或许还有一些价值观上的问题。道教虽然名义上始于老庄,实则是从民间巫觋发展来的,一些原生而朴素的观念很难与儒家价值观相合。比如据正史记载,汉代淮南王刘安因谋反被诛,而道教说他炼丹得道,全家鸡犬升天;唐代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一直与中央作对,甚至派刺客谋杀宰相,败落之后,他的重要助手丁约被王师俘杀,而道教说他临刑时施展幻术,将一支笔幻化成自己的模样,自己悄然回到昆仑山继续做神仙去了;还有秦朝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居然也上了道教的神仙谱系。这样的事情及其背后的价值观,显然会使许多自幼接受儒家熏陶且禀性认真的人难以接受。
除此之外,道教还认为修仙者需要经受许多常人难以经受的考验,而有些考验实在大悖天性人伦。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是说一个叫杜子春的人帮一位道人看守药炉。道人告诫他说:无论遇到任何情况,只要始终缄口不言,最后就能成仙。杜子春果然遇到各种险境,直到被斩杀,魂魄下地狱受苦,他都毫不动心,不曾开口说话。后来阎罗使他转生为女人,嫁人生子,一天丈夫为了强迫他说话,竟然将亲生儿子摔死,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刹那间火光四起,幻境消散,他仍然是当初的模样,仍守在药炉边,药炉却已经毁了。杜子春只因为未勘破一个“爱”字,断了成仙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