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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正是秋风萧瑟的季节,李商隐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返回了京都长安。前途已成空,阴霾久未散,所幸这里还有家庭的慰藉。妻子没有任何怨怼,一双小儿女尚茫然不解世情,这总能驱散空气中的一丝冷寂吧。
理想主义的火焰乍燃乍熄,柴米油盐的琐事突然如浪涛一般狂卷过来。真正压垮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往往不是大是大非的抉择,而是烦琐无边的俗务。当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豪情壮志今日里徒惹一笑罢了,别再说什么兼济天下,一家人的生计问题才是自己这个为人夫、为人父者唯一应该操心的事情。
将樊南的宅子卖掉,换一处廉价的居所吧,回想新婚时对妻子的承诺,如今触绪伤怀,平添几分酸楚。
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该娶妻生子的,妻子和儿女分明是你送交给命运的人质,让你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坚守,让你在一切不肯低头的地方偏偏低头。为今之计,只有厚下脸皮修复与令狐绹的关系,而令狐绹又岂是一个好相与的善良角色呢?
所幸吏部选官,好歹给了诗人一个糊口的差使,授职为盩厔县尉。从弘农县尉到盩厔县尉,命运之神真是一位太会开玩笑的神祇,而诗人如今对县尉的职务再不敢有什么怨言了。
到任之后不久,李商隐在一次因公拜谒京兆尹郑涓的时候被后者留下,从此在京兆府做起了一份薪俸低微的书记工作。勉强糊口总是不难,李商隐毕竟文名已盛,简直就是公认的最佳文书人选了。总有人愿意得到这样一位无敌写手,但人们只愿给他一份工作,不肯给他一个前途。他就像一名技艺超群的工匠,总有人愿意用到他的手艺,但工匠永远都是工匠,永远是士农工商秩序里的下层人。
庸碌无能者蹿为新贵,才华横溢者沉沦下僚,从来都让蒙受不公者怨恨世道的不公。但在怨愤之余又有几个人真正看懂,才华从来都是名义上最重要而实际上最不重要的东西。这一时期,李商隐写下《钧天》一诗,深藏心底的牢骚不平之气终于找了个发泄的孔道:
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诗中杂糅了两则典故:赵简子梦中升上天帝的居所,与诸神游于钧天,聆听天庭的妙音;伶伦精擅音律,曾从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来孤生之竹制作吹管,吹奏出黄钟至雅之调。赵简子明明不通音律,偏偏因偶然的机缘而平步青云,得听钧天广乐;伶伦才是最有这等资格的人,偏偏从未得到这样的机遇。人生穷达否泰,每每亦是这般。
2
如果说伶伦是李商隐自比,那么最符合赵简子形象的则非令狐绹莫属了。大中三年九月,令狐绹再获提拔,眼见得已有入阁拜相的势头,无论文采、事功、品格,他究竟有哪一点过人之处呢?
权势是卑鄙与庸碌的遮羞布,谁又敢讥议令狐绹什么?李商隐亦不得不低下骄傲的头来,向这位让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的故交再次发出了求援的讯号。九月九日重阳节,李商隐赋《九日》以寄: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首联遥忆当年,那时在令狐楚的幕下,时时把酒言诗,宾主相得,秋日里白菊满阶,没有一点忧愁与俗念。
颔联转到如今,又是秋风起时,又是重阳时节,恩主辞世已逾十载,菊边对酒时令人无限唏嘘。
颈联用到两则典故:苜蓿本是西域异草,被汉使采回植于离宫之下;屈原遭谗被贬,赋《离骚》而咏江蓠。这一联意含嗔怪,怪令狐绹不学汉使栽培异草,不肯汲引自己这个外姓子弟,徒然让自己辗转依人,流离失所。“楚客”一语双关,既指典故中的屈原,亦指自己曾为令狐楚门下之客。
尾联嗔怪之情更甚,说令狐绹如今居官显赫,官府门前施以行马(一种路障),使闲人不得擅入,自己这个旧交再也没有登门的可能。
恩主已逝,故交尽疏,但细想起来,令狐绹又怎么算得上真正的故交呢?设若没有当初受令狐楚赏识的机缘,单单与令狐绹相处,李商隐究竟有多大的机会能和他成为朋友呢?数来数去,真正的道义之交或许只有一人,他们之间只有过短暂的会晤与长久的离别,谁也不曾帮助过谁,君子之交从来就该这样清淡如水。
这个人就是刘蕡,曾经在科场上因直斥宦官而断送了政治前途的刘蕡。他的存在,仅仅是他的存在本身,始终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一个精神支柱,让他们在蒙受不公的时候,至少能被他的人格光焰所温暖。然而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就在《九日》诗成后的不久,李商隐忽然听闻了刘蕡的死讯。他不停地写诗哭悼他,仿佛就是停不下笔来,因为他哭悼刘蕡的诗其实亦是哭悼自己: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哭刘蕡》
这是李商隐一系列哭悼刘蕡的诗歌中最著名的一首。
在儒家的诗歌观里,写诗如做人一样,最重要是符合中庸之道:可以写哀,但要哀而不伤;可以写乐,但要乐而不淫;可以写怨,但要怨而不怒。
然而这首《哭刘蕡》彻底将儒家教训抛诸九霄云外了,写哀情写到伤心而不可止,写怨气写到躁怒而不可遏。他所有被理智深深封闭的情绪突然间被刘蕡的死信凿开了堤坝,一发而不可收拾。所有的怨与恨,所有的哀与怒,在诗句里滚滚而泻,尽是吁天的嘶吼。而讽刺的是,这几首诗,竟然是刘蕡之死在当时政坛与诗坛所激起的全部反响。
3
大中三年年末,有两件事稍稍改善了李商隐的境遇。一是诗人卢纶之子、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奏辟李商隐为幕府判官;二是诗坛盟主白居易去世,白敏中遵照从兄遗愿,请李商隐撰写墓志。
白居易晚年酷爱李商隐的诗文,所以留下了这样的遗愿;白敏中亦不存任何政治顾忌,因为李商隐虽然是李党的同情者,但不过是个卑微的文士罢了,着他写一篇墓志又有何妨。为白居易撰写墓志,这实在是莫大的荣耀;更为要紧的是,唐代墓志润笔极高,这对于正在苦于生计的李商隐而言,真是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
卢弘正辟用李商隐,行事颇见一方诸侯之大度。判官是幕府当中的高级职务,对李商隐来说不算十分辱没。不仅如此,他还为李商隐向朝廷申请到一个侍御的宪衔,这是李商隐平生所未有的。
唐代官制,有实职亦有虚衔,实职总要名位相当,而虚衔仅仅表示级别和待遇。李商隐所得的侍御宪衔就是一个虚衔,品级为正八品下,虽然仍属下僚,但已经是李商隐平生迄今最高的品级了。何况这品级所代表的是幕主卢弘正的一份礼遇,已是穷途末路的李商隐岂能不为之感动?只是一应辟用便要东向徐州,在严冬时节与妻子、儿女别离。
妻子不多话,默默为李商隐收拾行李衣物。冬衣厚硕,难以折叠整齐,妻子就一遍一遍将衣物重新展开、重新叠起,直至漂亮整齐。她不厌其烦,仿佛在完成重要的作品,李商隐明白,这样的耐心源自她对他永不断绝的爱心,每件行李都有她温柔的叮咛。不只冬衣,还得收拾柔薄的春衣、清凉的夏衫、绵软的秋衣……是啊,谁知道这一别,又是多少季?
启程的时候正值大雪漫天,妻子不顾天寒,送了又送。白雪覆满她乌黑的秀发,裙角与绣鞋亦被冰水浸透,她仍笑得盈盈切切,再三嘱咐丈夫努力加餐饭。这样不舍,可是担心李商隐去后家中无人照拂?不,她担心的是自己无法照拂多愁多病的李商隐。从此山长水阔,望君保重。
回顾依依惜别的妻子,除了诗句,诗人再没有什么可以相赠的东西: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
——《对雪二首》之一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对雪二首》之二
此番往矣,雨雪霏霏,他日归来,不知可有杨柳依依。一路之上,翻飞的雪花恍如妻子的化身,粘着自己,牵绊着自己,依在自己的背上不忍别去。承诺二月归来,纵是成真,亦不知会是哪一年的二月。当初与挚爱的人结缡,难道就是为了这一次比一次更长久的别离吗?
4
大中三年十二月,北风凛冽里,李德裕在崖州贬所凄凉病逝。翌年十月,霜叶萧瑟中,令狐绹终于拜相。
这接连而来的两件事标志着绵延四十年的牛李党争终成定局,李党“余孽”从此再无翻身的可能。共同的敌人已不必为虑,牛党与宦官集团的关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末世政治就是如此,人整人、人踩人的事件从来都不会了结。
然而这一切都与李商隐无关了,他年近不惑,年少时的壮心算来已不剩几许。徐州幕府,宾主相得,文书事务于自己而言早已驾轻就熟,就不要再为别的事情烦恼了吧,也不必在意长安的消息。
他希望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等条件再好些的时候,或许可以将妻子与儿女一并接来,就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安居厮守,在恬淡的小小幸福里忘记一切与幸福无关的事情。
但世事总不由人,仿佛命运对他的每一次安抚都是为了让他养好伤口以接受下一次更大的打击。在徐州幕下不过年余,卢弘正辞世,李商隐无奈罢幕而归。而当他刚刚踏入长安,既忐忑又焦灼地欲与家人团聚的时候,纤弱多病的妻子却没有等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
一首《相思》,从两地相思忽变作生死相思。他努力要给妻子挣一份体面的生活,为此与她聚少离多,常年只在相思里度日,而这代价只换来沉沦下僚,入幕依人,此时想来究竟值不值得?日西春尽的时候,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这些年来除了无尽的酸楚,除了不停的辜负,自己究竟给过她什么?她跟着自己的这些年,可曾幸福过?
这些问题不停地在李商隐心底打转,从一个结到最后成为一个劫。世道险恶,人情凉薄,妻子的微笑与怀抱曾是他唯一的退守,他多少次遍体鳞伤之后被妻子的温柔所治愈。然而,他给过妻子什么?除了一些华而不实的诗篇,和一些同样华而不实的思念。
若真正爱一个人,当你彻底失去她时,最令你揪心的不是失去了她所有的温存与美好,而是失去了再对她好的机会:再不能为她披衣,再不能为她夹菜,再不能日日夜夜向她倾诉,“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还有那么多的未完成,命运却宣布再不会有续集。
又值七夕,银河清亮,多少有情人相拥看星?这是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自己却与妻子聚少离多,而今生离死别,相见再也无期,倒不如这牛郎、织女,每一年至少还有相会的一夜: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七夕》
余生里,他将用太多的悼亡诗怀念过早亡故的妻子,而这缱绻无尽的深情,他本应在她的生前给她慰藉。
5
妻子已去,留下一双尚不知愁的小儿女;卢幕已罢,未留下一点点生计的依托。悼亡情深,他却必须止住泪水,忙不迭地做稻粱之谋。贫贱的人,竟然没有深情的资本。
曾经为岳父、为妻子,不得不去做一些牺牲尊严的姿态,如今为这一双小儿女,也只有再厚颜一次。连番作书,向令狐绹求援,那书信写得凄苦而尴尬,有说不尽的无可奈何。《上时相启》只有短短百字,任何熟悉他的人都会从中读出千言万语:
商隐启:暮春之初,甘泽承降,既闻沾足,又欲开晴。实关燮和,克致丰阜。繁阴初合,则傅说为霖;媚景将开,则赵衰呈日。获依恩养,定见升平。绝路左之喘牛,用惊丙吉;无厩中之恶马,以役任安。偃仰兴居,惟有歌咏。瞻望闱闼,不胜肺肝。谨启。
信里说,在这个暮春之初,上天降下甘霖,很快又将转晴了。看来今年会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年份,这实在是国家的幸事,也是宰相贤明的象征,天下升平指日可待。宰相既能洞察大事之毫末,亦可拔擢贫贱中的人才。我只有俯仰歌咏,发自肺腑地表达对您的景仰。
信里极巧妙地串联起几个与历代名相有关的掌故,对令狐绹的推崇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希求汲引之意也含蓄地藏在掌故里,很有点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意思。
也许李商隐的新姿态终于使令狐绹满意,也许党争全胜的兴奋感使令狐绹不再芥蒂过去那一点小小的龃龉。他毕竟已经登堂拜相了,宰相就该有宰相的气度,哪怕是伪装也要装一点气度出来,让天下人看到他是一个顾念旧情且不计旧嫌的君子。当然,只消做个面子就好。
已是位极人臣的令狐绹终于伸出了援手,给了李商隐一个太学博士的位置。若论品级,这是正六品上阶,是李商隐一生仕宦的顶峰;若论实情,这是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职、冷得不能再冷的冷官。最让李商隐难堪的是,令狐绹是深知自己的人,给自己安排这个职位分明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意思。自己当年激扬文字,很高调地宣称过要不系今古、不讲师法、不避时讳,而太学博士所要做的恰恰是牵系今古、遵循师法、避忌时讳,是以当初自己高调反对的一切来教太学生作文。
太学博士,这职位太有名气。“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就曾做过太学博士,在任上写下著名的《进学解》,发下无穷的牢骚。李商隐少年习古文,私淑韩愈,此刻也要尝尝韩愈当年写《进学解》时的凄凉况味。令狐绹的安排果然是别具匠心的。
他看到一个猥琐的成功者公然炫耀着猥琐,亦看到一个高洁的失败者不得不以贩卖猥琐度日。他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为了一双小儿女,为了自己不慎送交给命运的这份人质,忍一点讥嘲又算得了什么。
“官衔同画饼,面貌乏凝脂”,这就是他在太学博士任上的慨叹。有慨叹,更有怀疑,怀疑自己当初立下的志向,当初选择的道路,究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纵是真错,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以不惑之年,以闲冷之官,哪还有机会可以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期冀儿子将来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在长长的《骄儿诗》里,他叮嘱尚未更事的爱子衮师,说“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不要再走读书求仕的路了,倒不如驰骋弓马,以武功博封侯。
这诗读来令人心酸,分明在此时此地,他依然不明白这一生命途偃蹇的症结所在,还以为是被读书所误,还以为若是一早放下书本,谋取军功就可以一帆风顺。他的天真,真是天真到了骨髓里。
所幸的是,读书为文纵然无望知制诰、入翰林,无望于兼济天下、光宗耀祖,但至少文名已著,总可以给一家人谋一碗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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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五年七月,柳仲郢就任东川节度使,开府纳士,急需公文高手,而说来苦涩,以李商隐的文名与资历,无疑是幕僚的第一人选。李商隐曾经一心希望以幕府文书博取朝廷青睐,能像令狐楚、崔戎那样由幕职为朝臣,结果辗转多年,依幕再三,那一块本来当作跳板的东西竟然就沾在脚下,终不肯放自己跳将出去。
无论如何,柳仲郢的出现终于改变了李商隐的拮据生计,他以三十五万钱为聘,这笔钱比当时节度使一年的薪俸还要多些,足够诗人在长安安置儿女了。当初多少次为了给妻子舒适的生活,他不得不与她久别;而今为了给小儿女一分丰裕,他也不得不与他们久别。这样的选择究竟对否,他在仓皇困顿中失去了判断能力。
一路远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大散关。连天大雪,寒意侵入肌理,直抵骨髓,几乎麻痹心脏。以往每个冬天,自己只身在外之时,总会收到妻子寄来的寒衣。那些寒衣蓄着饱满的棉花,针脚均匀而细密,缝衣人若有丝毫不耐烦,便做不出如此又厚实又精致的寒衣。多缝一针,衣服就扎实一点,穿衣人就能多得一分暖意,妻子当初就是怀着这般温柔的心情来做衣的吧?她就是想要为他提供最温暖的庇护,击退寒风,屏蔽冰与雪。
明明她是那么柔弱,明明她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但她在他面前比谁都勇敢有力,源源不断地为他供给热量和光明。所以,爱使人变得强大,爱能燃烧一个人的小宇宙。
如今又到冬季,身上冷了,寄寒衣的人却不在了。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每一点春花秋叶,每一寸暮色韶光,都是残忍的提示符,提示他人生最美的东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一路入蜀,就这样在山难水险中经过,他强打着打不起的精神,在同僚面前尽量收敛恹恹的戚容,毕竟此时此刻,距离妻子的病逝不过半年有余。
7
李商隐始终渴望由幕僚入为朝臣,而命运就是这般蹊跷,每一度的朝臣生涯总惹来诸般抑郁,而每一度的幕府生涯虽然皆因为幕主的亡故、罢免或调任而仓皇收场,但其间从来都是宾主相得,颇受器重与关照,仿佛李商隐天生就应该以幕僚终老似的。
柳仲郢也是一位绝佳的幕主,辟用李商隐时不惜掷下重金,在李商隐到幕之后,又为他奏请了检校工部郎中的宪衔,甚至还出于对他丧妻寄子的怜惜,亲笔致意,称道幕府乐籍中有一位名叫张懿仙的歌伎色艺双绝,愿意为她脱籍,做李商隐的侍妾。
李商隐甚是感激,感激幕主的体贴,但执意拒绝了柳仲郢的这番美意。妻子给予自己的幸福感已足够自己消磨一生,即便从此天人悬隔,自己亦宁愿在寂寞中怀念,也胜于让其他女子走入自己的生命,替代妻子的地位。他写信婉拒,这封书信被我们看作他一切情诗的最佳注脚:
商隐启:两日前于张评事处伏睹手笔,兼评事传指意,于乐籍中赐一人,以备纫补。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检庾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漂泊。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馆金台,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僚。汲县勒铭,方依崔瑗;汉庭曳履,犹忆郑崇。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则恩优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严,伏用惶灼。谨启。
柳仲郢的这番美意正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想李商隐诗名早著,那些极尽缠绵悱恻的诗句早已传诵天下,令人遥想诗人定是一位绝代多情的男子。李商隐自是晓得世人对自己的种种传闻与猜测,于是在这封信里,李商隐剖肝沥胆,以柳下惠与阮籍自比,解释道:“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他承认在自己的诗篇里多有一些对歌姬美女的吟咏,多有一些男女情愫的缠绵,但一切的一切,全然与风流韵事无关。世人若以风流视之,只会误解了诗歌背后的咏托与寄寓。《离骚》赋美人香草的诗句,难道可以被坐实来读吗?世人有鄙薄他“诡薄无行”者,怎懂得他对妻子的一往情深,怎懂得他藏在扑朔迷离的诗句里的身世寄托呢?
最可代表者,莫过于他的《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这首诗写一位漂泊四方的男子寻访旧爱而不遇,在新春的雨夜里独自品味凄凉。首联“白袷衣”为便服,“白门”指代当初与情人欢好的所在。颔联“红楼”指情人的旧居,“珠箔”形容雨幕。男子一往情深地重游故地,却再也见不到情人的踪迹,只能隔着雨幕遥望她旧居的窗口,又在雨幕里仗着摇曳的灯火独自回归。想来此时此刻,她一定在不知名的远方同样生起伤春的情绪,而他怅然无眠,只在凌晨的短梦里依稀与她相会。相隔千里万里,迷茫不知所在,书信纵然写好封好,却寄往哪里呢?大雁可以传书吗,抬头看去,空旷的高天上,一只失群的大雁孤零零地不知飞向哪里。
八句诗皆是深沉的叹息,写到最后,人与雁的意象融在一起,茫然莫辨,孤飞于万里云罗、无依无靠亦失去方向感的难道不正是诗人自己?
每多读一遍,男女情事的色彩便淡去一分,一个理想主义者执着与惆怅的身世之悲便浓一分,而诗歌的境界便也阔大一分。是的,将李商隐视作一位擅言情的诗人,非但是误解了他,更是小看了他。他的高远与深刻处,一如他在东川幕府的一个春日里写下的那首《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这样的诗,是死于现实之手的所有理想主义者的挽歌,不需要任何心思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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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川梓州,巴山蜀水,每一天都是在思念与缅怀中度过的。无数次牵挂长安的小儿女,无数次在梦中与妻子相遇。有时生离死别之悲一发而不可收,于是“不知瘦骨类冰井,更许夜帘通晓霜。土花漠碧云茫茫,黄河欲尽天苍苍”;有时忽又觉得妻子仍在长安的家中守候着自己,细问自己归家的日子,于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思念得心切时,诗歌不足以疗伤,佛经变成新得的慰藉。除了寄养儿女的开销,他把俸银完全用在了佛堂里。辟石刻壁,金字勒经,这个曾经写过太多诗篇讥讽炼丹修仙之荒诞的理性主义者,此时竟然也转为信仰中人了。人,终归是软弱的;理性的支撑力,终归抵不过现实的种种无常与挫折。
而无常的变故再次不期而至:柳仲郢罢东川节度使之职,迁调长安任吏部侍郎。吏部侍郎,大约相当于中组部副部长,是一个掌握着人事任免大权的要职,这多少会给再历幕散的李商隐一点希望。无论如何,在东川幕府毕竟已度过了五年的太平日子,只是饱受思念的折磨罢了。
这是唐宣宗大中九年(855年)年底,辞别东川,北返长安,五年前曾经走过的风景如今倒过来重行一遍。行至陈仓和大散关之间的圣女祠,“此路向皇都”,再往前走就到长安了。长安,又预示着一段不可知、不敢期的未来。重过圣女祠,茫茫百感谱成李商隐唯美风格中极尽唯美的诗篇: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写的是圣女祠的外景:不是柴扉,而是岩扉,这是仙家特有的风貌;鲜碧的苔藓在白色的岩扉旁暗暗滋长,显然这里已经荒凉冷落了,不复当年“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的繁华模样。人间有沧海桑田,仙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上清沦谪得归迟”:上清是道家的名词,道家有所谓三清之境,即玉清、上清、太清,分别是圣人、真人、仙人的居所,这里以上清喻仙人被谪于人间,迟迟不得归,任白石岩扉生满苔藓。
颔联“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是全诗里最美的一句,这样的句子在整部《全唐诗》里也是相当罕见的。何谓梦雨:春雨淅淅沥沥,绵长不绝,如梦似幻,轻易便令人想起巫山神女旦为行云、暮为行雨的故事。何谓灵风:李商隐《赠白道者》有“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曹唐《小游仙诗九十八首》有“海树灵风吹彩烟,丹陵朝客欲升天”,吴筠《游仙二十四首》有“飞虬跃庆云,翔鹤抟灵风。郁彼玉京会,仙期六合同”,全是仙家言语,灵风只属仙家。这情景颇有画面感:整个春天,雨水常淅淅沥沥地落在瓦片上,既不急切,也不停歇;一天天里,灵风总是微微地吹拂,祠堂前的神旗只是轻微地飘摇起落,既不停止,也从没有被风吹开。
这样的自然场景正如同人的情绪,痛苦并不是撕心裂肺的,也不是排山倒海的,它就是那样淡淡地存在着,亘古至今,一直是这样,甩不开,解不脱,让人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里始终郁郁寡欢。
颈联提到的萼绿华和杜兰香是道家传说中的两位仙女。萼绿华的故事前文已述,至于杜兰香,她本是汉朝女子,成仙后在晋愍帝建兴四年(316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寻访一位名叫张硕的男子。张硕当时十七岁,看见她把车子停在门外,派婢女来通报说:“母亲让我来这里嫁给郎君,我怎能不听从呢?”张硕就请杜兰香进来,见她十六七岁的模样,但讲的事情都属于很遥远的从前。杜兰香檀口轻启,吟了一首诗,说自己的母亲住在灵山,常在云间遨游,还劝张硕接纳自己,否则会有灾祸。那年八月的一个早晨,杜兰香又来了,吟诗劝说张硕修仙,给了他三颗鸡蛋大小的薯蓣,说吃下之后可以让人不惧风波和疾病。张硕吃了两个,本想留下一个,但杜兰香说:“我本来是要嫁给你的,只遗憾我们寿有悬殊。请你吃下这三颗薯蓣,等太岁到了东方卯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所谓“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同是仙女,萼绿华和杜兰香都可以自由来去,反衬出只有圣女祠中沦谪的圣女仍然滞留人间,无由回到天界。而诗句里还可以读出另一层意思:萼绿华与杜兰香都曾经沦谪人间,但也终于回返杳渺的仙界,这正好是反衬圣女的地方——曾经沦谪的姐妹们都一一回去了,为什么只有圣女到现在还没能回去呢?
诗人不曾给出答案,只在尾联里怅惘地讲道:“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玉郎即道教神仙谱系里的领仙玉郎,掌管仙人的档案,即仙籍。这一联陷入遥远的回忆,回忆当年领仙玉郎和圣女就在此地相会,批准她成为仙界的一员,圣女在天阶之上和仙侣们闲谈着仙家掌故,何等快乐。诗人自觉不自觉地将身世之悲代入了圣女的故事:自己本应是天上的星宿,是仙界的真人,却不知为何被贬谪到这污秽的人间,在政局的翻云覆雨里、在人事的钩心斗角里辛苦地苟活。这个世界与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呢?
对往事的感慨,对前途的迷茫,对柳仲郢汲引的希冀,多少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感情,尽数纠缠在这寥寥五十六个字里。
9
返京之后,原拟担任吏部侍郎的柳仲郢忽然改任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转运使。柳仲郢是个极念旧情的人,上任伊始,便奏举李商隐为盐铁推官,两人从此虽不复幕主与幕僚的关系,但在朝官系统里依旧保持着上下级的情谊。
李商隐已经四十四岁了,却依旧不能在长安久驻,仿佛与长安天生相克。一到盐铁推官的任上,便即辞家别子,南下江浙。那是他童年时生活的地方,有江南女子赤足采莲的记忆,闪着父亲忙忙碌碌的影子,而他自己的儿女将来会回忆起父亲的哪些点滴呢?
他已经多愁多病,再不愿奔波下去了,哪怕前边是江南胜景、童年旧地。时事竟然也容不得他奔波下去,大中十二年(858年)二月,柳仲郢升任刑部尚书,罢去了盐铁转运使的职务。李商隐盐铁推官的位子便也没法儿再做下去,史书称其“废罢,还郑州,未几病卒”,那不过在四十六岁的年纪。这样一个政坛小人物的死亡,在当时不曾激起任何微弱的反响,大唐帝国不在意一名小小诗人的命运。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终于丝(思)尽了,泪干了,人去了。这是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唐宣宗照例成为道士灵丹的受害者,性情变得狂暴,疽发于背,于翌年驾崩,照例引发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拥立乱局。
令狐绹一直官运亨通,只因为错误处置了一次兵乱而受到过小小的贬谪——那一次因为令狐绹的懦弱、迟钝与缺乏担当,小股乱军迅速坐大,上演出五千官军被叛军俘虏后蒸食的骇人惨剧。然而功过从来不是升沉的准绳,在李商隐去世的这一年里,令狐绹被加封荣衔,拜检校司徒,后又召为太子太保,进封赵国公,食邑三千户,在权力与财富的顶点上寿终正寝。
令狐绹的子孙也是富贵中人,长子令狐滈是出名的骄纵不法、弄权谋私的人物,史称其“骄纵不法,日事游宴,货贿盈门,中外为之侧目”。这样的一个人做官虽不曾出将入相,但也算得上亨通至极了。
李商隐的弟弟羲叟进士及第后“累为宾佐”,并不比兄长有更好的发展;李商隐之子衮师生平不见于史册,怕是连科举也不曾得中。
李商隐去世的十六年后,王仙芝、黄巢起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在这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国里,不知还有谁忆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小考据】令狐绹的剽窃
晚唐诗坛,李商隐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温庭筠的诗才不及李商隐,但在词的历史上是一位地位崇高的奠基者。当时词作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形式刚刚开始流行,唐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绹为了投宣宗之所好,请温庭筠撰写《菩萨蛮》新词,充作自己的作品进献上去。剽窃他人作品至少在古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令狐绹仔细叮嘱温庭筠,要他千万不要泄密。偏偏温庭筠是一位性情疏狂的才子,没多久便把真相泄露了出去。由此念及李商隐与令狐绹的交往,圆凿方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