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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被无情恼:李商隐诗传》第八章 理想主义者的现实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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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次困在秘书省的龃龉里时,一场意外的打击使李商隐暂时从官场中脱身出来。母亲病逝,他必须丁忧守丧,三年之后(实为二十五个月后)才能重回仕途。

世界有成住坏灭,人生有生老病死,一切本是自然流转,偏偏亘古惹人伤心。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知道这一天必会来临,无人逃得了大自然残酷的规律,他只是期冀这一天来得晚些,让母亲看到自己凭借才华与勤勉跻身朝臣班列,光宗耀祖,从自己这一代逆转家族的命运。但母亲只看到了自己的坎坷、焦虑与辛劳,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更令人遗憾与慨叹呢?

母亲的死,使李商隐骤然从仕宦的迷梦与焦灼中稍稍醒觉。对于家庭,他有太多想要弥补的,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迁葬这件事了。

会昌三年,李商隐丁忧去职,将母亲的灵柩从长安樊南护送回故乡,与父亲李嗣合葬于坛山。以此为始,他将所有亡故的亲属迁坟合葬,使“五服之内,更无流寓之魂;一门之中,悉共归全之地”。这是儒家慎终追远的传统,是他作为家中长子长孙的义务,但这终归有几分凄凉萧索:他知道自己或许已无力完成光耀门楣的使命,无论如何,完成这一系列迁葬毕竟还是自己勉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在李商隐去职还乡忙于家务的时候,唐王朝战云密布,大事迭出。唐武宗专用李德裕,对外击破回鹘的侵扰,对内会战泽潞叛镇,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时任河阳节度使的王茂元也成为会战中的一方主帅,在屡败之后病逝于军中。

烽火终于熄了,战争终于胜了,但天下国民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竟然抱以异乎寻常的冷漠。除了李商隐与杜牧之外,再没有哪个诗人像盛唐时期的前辈那样以汪洋恣肆的笔墨渲染帝国的伟大武功。这赫赫大唐王朝,泱泱大唐子民,越发只像是权贵们的私产与玩物,国家兴亡究竟关匹夫什么事情?

这是末世独有的气象,任何光芒都仿佛是回光返照,并未带给人真正的温暖与欣喜。若干年后,李商隐驱车登上长安郊外的游览胜地乐游原,望着西下的夕阳,忽然吟出那首预示着王朝命运的千古绝唱: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乐游原》短短四句,寥寥二十字,却道出了难以言喻的惆怅。这惆怅究竟是因为什么,诗人当时或许也说不清楚,那日薄西山的气象于他这位局中人而言还只是一种氤氲朦胧的况味,那悲怆的意韵要在岁月的沉淀之后才会最终被人看清。

2

古时迁葬,足以使一个中产之家倾家荡产。当李商隐履行完毕作为长子长孙的家庭责任之后,家中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容乐观了。长安虽好,但物价飞涨,何不在这丁忧赋闲之时,搬离这个令人既憧憬又伤心的城市呢?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迁葬已毕的李商隐又忙不迭地做起了搬家的准备。这一回离开长安樊南,迁至蒲州永乐(今山西芮城),在躁动的闲居中期待守丧期满、重返秘省的日子。他终归还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过世的母亲与岳父一个交代,给共守贫贱、不离不弃的妻子一个交代。

所以,永乐只是一个赋闲的所在,并非什么隐逸的乐土。

一个秋日的傍晚,雨后清寂的时节,诗人放下了鸣琴之雅,放下了醴酒之闲,从未放淡的功名之叹再次涌上心头。秋风萧瑟,秋草枯黄,他的心忽然比秋天更凉:

桐槿日零落,雨馀方寂寥。

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

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

平生有游旧,一一在烟霄。

这首诗题为《秋日晚思》,闲居中的诗人以琴自娱,以酒自遣,仿佛在过着陶潜一般的隐逸日子,忽然念及平生旧游,每一个都在这日陵月替间一步步攀上名利场的高位,而自己这个昔年被冀望、被排斥、被揄扬、被猜忌的年轻俊彦,如今已落在他们身后太远太远。

从来活在他人眼光里的人最是不易,而从来又有几个人可以自娱自适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无论是儒家的宠辱不惊抑或道家的超然物外,说起来都何等轻易,但那种种旷言与高谈终归是违拗人性的,只能沦为书本上激扬的言说,骗骗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罢了。

3

毕竟不能安于闲居的散淡,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李商隐应郑州刺史李褒之聘,回到了故乡郑州,重新做起了不咸不淡的文书工作。

文书,又是文书,何时才能靠着一纸文书重演令狐楚、崔戎与元稹那般的际遇呢?为何偏偏自己多年间不断重复这些文书事务,一手骈文问当世究竟谁人能及,却永远停在仕途的起点上,被一个又一个庸碌之辈超过,甩在身后?天下已经在盛传他的文名与诗名,而这些文与诗的主人依然挣扎在低级幕僚的职位上,仿佛命运特意针对他似的。

幸好李褒与李商隐很有一些共同语言。李褒酷嗜道术,李商隐早年恰有玉阳山学仙的经历。只是李商隐虽然熟谙道仪,精通道典,却从未生出修仙的信念;至于李褒,谁也不知道他的好道真的是发乎灵魂,还是仅仅为了迎合官场的风气。

这些年来,官场上缭绕着道家的香烟,愈久愈浓。唐武宗继承了有唐一代帝王崇道的传统,以神仙为重,视天下为轻。他是一位果敢的帝王,当初全不顾群臣的反对,专任李德裕以平定内忧外患,终于取得了能让所有反对者噤声的赫赫功勋;如今他依然果敢,依然无视所有的劝谏,重用道士,服食丹药。

男人的迷狂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最低级的是对女人的迷狂,等而上之者是对政治的迷狂,而只有对修仙的迷狂可以让男人既无视女色,亦不喜政治。是的,若论对男人征服欲的满足,还有什么比修仙为甚呢?帝王踏上这条道路,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理解的事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郑州刺史李褒不失时机地扮演了一名虔诚的修道者。他的道行或许不深,但姿态做得十足,接连上书表达辞官归隐的愿望。这个美好的愿望由李商隐堪补造化的优美文笔包装起来,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感人,尽管事实上李褒一直都把官位把持得很牢。他颇为明白,一个居官而言隐的人是雅士,一个居贫而真隐的人是蠢材。

虽然对于官场上的虚伪李商隐已见怪不怪,但每当事到临头,他始终看不真切。他从来不相信修仙的奇迹,亦从来不认为无功而归隐是士人应走的路线,他竟然真诚地怀着现实主义而非一贯的理想主义的关切来劝解李褒:“况古之贞栖,固有肥遁,衣食不求于外,药物自有其资,乃可谢绝尘间,栖迟事表。倘犹未也,或挠修存。若更驻岁华,稍优俸入,向平无家事之累,葛洪有丹火之须,然后拂衣求心,抗疏乞罢。”

文辞写得华丽,读来仿佛超然出尘,然而意味太过实际,只是劝说李褒辞官修道虽未尝不可,但毕竟要攒够钱财,免除辞官之后在经济上的后顾之忧才好。当然,李商隐多虑了,连他都明白的道理,李褒怎能不明白?

4

在郑州栖身数月,李商隐又辗转来到东都洛阳,身心俱疲的他,可还记得自己风华正茂时与柳枝的一面之缘吗?不记得了啊,那些浪漫缥缈的前尘旧事,如今的生活只剩下他病倒了,妻子照拂他;他方才小瘳的时候,又去照拂新病的妻子。病与痛,哀与伤,在这牡丹的故乡更迭发生着。

这里亦是妻子的故乡,他们就住在洛阳崇让坊,住在王茂元的故宅里。那是一段“淹滞洛下,贫病相仍”的日子,他遥望着望不见的前途,唯有偷偷拭泪。洛阳牡丹艳丽依旧,花朵硕大斑斓一如往年,而看花人却败在时间与无常世事的手下,日渐憔悴。

关注一下时局好了,看看政坛上又黜落了哪一位元老,又升起了哪一位新贵,仕宦多年之后,他竟仍然是一棵匍匐的藤,艰难地仰起头,企图寻觅一株可以依附的树。

会昌五年五月十九,李回登庸拜相,李商隐忽然看到了机会:当初应考博学宏词科,李回正是主考官之一,那时便已认可了自己的能力,也许,这一段座主与门生之谊或多或少可以借重一下吧?

数年前那个耻于自媒的少年,如今已经尝尽了孤傲骨鲠的苦头,终于愿意放弃一点曾经甘愿以生命捍卫的自尊。自媒的屈辱感是自己加给自己的,贫贱偃蹇的屈辱感是旁人加给自己的,一个人归根结底是在为旁人的眼光活着。他呈书恳请李回的汲引,而一位新上任的宰相哪里顾得上这等琐屑的人情呢?

李商隐也应该知晓,李回是李德裕的膀臂,是李党的干将。虽然李德裕与李回破回鹘、平泽潞,为天下创公益,远非那些只懂得弄权谋、逐私利的牛党人物可比,但朋党仍是朋党,水火还是水火,一个在政坛上毫无站队意识、只看公益而不辨私利的人,注定会在水与火的夹击下无处容身。

那封请李回汲引的书信非但无益,反而更招致李党的鄙薄与牛党的忌恨。李商隐诚然无辜,他只是不懂谋身之术罢了,关键就在于:其他人都以为他懂得,以为没人不具备这粗浅的眼力与孩童级别的见识。

他在无望中等待希望,看洛阳的牡丹开了又谢,看金风玉露凋谢了这座时尚都市的生机。在崇让坊的那所大宅里,自己照顾着患病的妻子,妻子照顾着患病的自己,在相濡以沫的凄凉中相濡以沫地温暖着彼此。

5

金风玉露时节,不曾等来李回的消息,却意外地收到了令狐绹的书信。

这正是李党进用、牛党失势的时候,令狐绹失了些锐气,有点意兴阑珊了。若非如此,他怕也想不起当年那个同学与玩伴吧。那份故旧的情谊,在多年来的世路风波中,到底还剩下几分呢?

不错,李商隐是渴求汲引的,但他宁肯写信给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回,也不曾求助于令狐绹这个故友,难道仅仅是因为令狐绹此时此刻正属于党争中失势的那一方吗?以诗代信,他如此回复说: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这首诗题为《寄令狐郎中》,令狐绹在这个牛党失势的时候竟然连获升迁,做到右司郎中的职位了。嵩云秦树,两人一在长安,一在洛阳,已经久久不曾会面,忽然由这一封书信,李商隐念及种种往事,自己之于令狐一家岂不正如司马相如之于梁王吗?司马相如以文学才华做了梁王的门客,待梁王去世,司马相如抱病居于茂陵,那况味究竟是闲淡还是失意,或是说不清,或是不愿说清,索性请你不必再问吧。

诗句里究竟是怎样的心绪,当真看不清楚。是否他有心唤起故友的同情,是否他只是不自觉地抒写出萧瑟的况味,一切只取决于令狐绹愿意往哪个方向去理解了。只是在这不清不楚的话里,隐隐透出了一点裂痕、几分隔阂。

在稍后寄给令狐绹的另一首诗里,李商隐假托闺怨以抒怀。诗题叫作《独居有怀》,这独居有怀的是诗中的女子,亦是诗句背后那个执笔的人:

麝重愁风逼,罗疏畏月侵。

怨魂迷恐断,娇喘细疑沈。

数急芙蓉带,频抽翡翠簪。

柔情终不远,遥妒已先深。

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

蜡花长递泪,筝柱镇移心。

觅使嵩云暮,回头灞岸阴。

只闻凉叶院,露井近寒砧。

这首诗的诗眼就在“柔情终不远,遥妒已先深”两句。诗中女子遥遥地向情人表白:我对你的柔情始终不曾改变,我的心始终不曾稍稍离开你的身边,而你偏偏在千里之外猜忌着我,固执却毫无来由地恼恨着我的不贞。

自《楚辞》以来,诗歌就有以男女情事喻怀君臣之义与朋友之情的传统,这首《独居有怀》里女子对情人的心曲亦正是李商隐对令狐绹的心曲。这般委婉地道将出来,不知道可会避开对方的敌意,引起一点点清明通透的反思?

6

服丧终于期满,李商隐返回长安,继续那个秘书省正字的正九品下阶的职位。这是会昌五年的年末,没人留意这个低级职员的去留,因为人人都已感觉得出,最高权力层很快又会兴起新一波风浪了。谁会被浪头托起,谁会被浪头打下,不到最后揭晓的那一刻,没人知道。

李商隐却已倦怠,想到自己不知还要在这个正九品下阶的职位上消磨多久,或者作为一个失去了任何背景的人,就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职位也不可能保住多久。风太急,浪太大,一叶扁舟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

唐武宗病入膏肓了。道士们进献的灵丹果然收到了奇效,唐武宗的性情越发暴躁起来,行止几近疯癫,又突然口不能言,眼见得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会昌六年(846年)三月二十三,唐武宗在躁狂中辞世。为了争取拥立新君的不世殊勋,最高权力层的几大势力明争暗斗,击碎了最后的道德底线。意料之中的是,最后获胜的依然是宦官集团。

宦官集团拥立宪宗之子光王李怡为帝,李怡更名李忱,于三月二十六即位,是为宣宗。论辈分,宣宗是敬宗、文宗、武宗的叔父,叔父继承侄儿的帝位,说起来总是有点不尴不尬的。所以宣宗有一套独到的政治理念,即标榜自己是继承父亲宪宗的遗志,一反武宗时代的施政纲领。简而言之,一切都要与武宗时反过来做。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武宗抬举李党,贬抑牛党,时间风云乍变,宣宗甫一即位,便罢免了李德裕的宰相职务,出贬为荆南节度使,随即李党的所有重臣接二连三地被贬出朝廷,牛党人物重获起用。

权力场上的斗争始终遵循一个规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党在武宗朝得势的时候仅仅压制了牛党,却无机会将牛党置于死地,陡然间天翻地覆,刚刚翻身的牛党看准了皇帝的心思,绝不给李党喘息的时间,更不给李党留下翻身的本钱。短短的时间里,李德裕被一贬再贬,在南方海疆凄凉地死去,李德裕的左膀右臂李回与郑亚也在贬官的道路上岌岌可危。

李商隐在九重宫阙之下冷眼旁观着一切,他看不清唐宣宗的心思,看不清宦官集团与宣宗正是同利共害的关系,看不清牛李党争的虚虚实实,他只看到为国家立下了赫赫殊勋的李德裕突然无罪被贬;而那些只知钩心斗角,于国家毫无事功的牛党名人窃据高位,世上哪儿还有公道可言呢?

没错,李党也从没放过打击牛党的机会,但毕竟在党争之余为国家建功立业,破回鹘、平泽潞,不都是李党的勋业吗?而牛党除了党争,除了弄权,对天下国家究竟又做过几件好事呢?

忽然,他重新理解了自己的名字,理解了父亲当初的深意。商隐,商山隐者,治世方才现身,乱世合当隐去。

当天下国家只是权力者的私产时,当公平与正义让位于党派的私利时,纵然国未破,家未亡,但与国破家亡究竟又有何异?重过四皓庙,风景依然,人心却已经改变:

羽翼殊勋弃若遗,皇天有运我无时。

庙前便接山门路,不长青松长紫芝。

——李商隐《四皓庙》

当年他也吟咏过商山四皓,但如今的理解全然不同。四皓出山,为汉朝立下殊勋,而功成之时就是见弃之日。秦始皇封禅泰山,遇雨而暂避在青松之下,以五大夫之爵位赏予青松;四皓归隐商山,采紫芝为食,歌《紫芝歌》以明志。时事岂如古事,李德裕以羽翼殊勋不得青松之赏,却见紫芝之弃,这该令多少人心冷齿寒啊!

就在这李党彻底败亡的时节,他偏偏写出这样的诗来,难道还有谁读不出诗中的影射吗?无可奈何,他终归不是一个懂得政治的人。他越来越看不惯政治,正如政治也越来越看不惯他。

7

在这场人事巨变之前,他在秘书省里就已经站不稳脚跟了,巨变之后就更难在这里立足。任你有五彩生花的妙笔,任你有致君尧舜的赤诚,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个烂污的鳄鱼潭里又能为你加上几分呢?不得不另谋出路了,天下之大,还给他保留了多少选择的余地?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郑亚的邀请。

郑亚,作为李德裕最重要的助手,被宣宗远贬桂林,就任桂管观察使。即便不是明眼人亦不难推知,郑亚的政治前途已经从此终结,接下来若不被一贬再贬,就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时此刻追随郑亚,绝对是一件自毁前途的事情,李商隐若做出这样的选择,不啻公然向牛党宣战。

宣战这个词也许用得过大了些,人微言轻的李商隐,哪里拥有宣战的资格?但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在有些人看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对另一些人而言却意味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明知实力悬殊却勇敢地表达出反抗的姿态。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商隐不愧为君子,虽然有时会妥协、有时会退却,但终归不失君子的姿态。

离开秘书省而追随郑亚,帝京之梦终于碎了,仕途上兜兜转转这些年,竟然就是脱不出幕职。幕职就幕职好了,南疆就南疆好了,远离少年时不切实际的梦想,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也许终归是好的。

那些百转千回难以言说的情绪,写进了一组《无题四首》里,以爱的名义。这是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李商隐三十五岁: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四首》之一

诗句全是一番情人怨遥夜的口吻:你说要来却迟迟不来,这一去便再无音讯,我痴痴等待,看皓月西沉,听黎明的更鼓响起。一枕梦回,才知道梦中也挽留不住你;提笔作书,急切间等不及将墨研成。烛光照着琉璃灯罩上描金的翠鸟,熏香的烟气轻轻柔柔地穿透了彩绣芙蓉的帘幔。隐隐约约,影影绰绰,这般可望而不可即本已令人怅恨,而你远在千山万水之外,连望都望不见了。

这首诗若当作情诗,字面上便是这样的含义,若当作身世之慨,便有更深的一层隐义:重回秘书省只不过一年光景,便要随郑亚远赴桂林,从此长别帝京,怕是再无归期。岭南终年山果熟、水花香,拥有长安所不及的迷人风光,然而,谁愿意离开长安,离开所有唐朝人的精神故乡?

没人听得见自己倾诉苦衷,只任自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别。长安宫阙深深如海、隐隐不明,这一去南疆,理想与现实愈行愈远。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四首》之二

东风吹来细雨,荷塘外隐约响起情人的车声。熏炉的炉盖紧紧闭锁,心底的氤氲慢慢透出;井口辘轳回转,如丝的绳索深垂井底。这岂不正是我对你的一心向往之深、辗转反侧之痛吗?贾氏窥帘,是爱慕韩寿的青春丰采;宓妃留枕,是钦慕曹植的八斗之才。我对你的爱慕也与她们一般。但你我终归无缘,一寸相思带来一寸苦楚,一寸希冀带来一寸决绝。这样的爱,又何必让它开始?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

——《无题四首》之三

时已暮春,夜已阑珊。想要登楼而上,却怕楼梯吱呀呀地响起被人听到;想要掀帘而入,却怕帘幕里灯光正盛被人看见。钗头上的燕子常伴美人之身,镜中的鸾凤从来成双相伴,而我倏忽来去,不获你的爱慕。还是上马远行吧,清晓的星辰,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与你远别。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无题四首》之四

樱花永巷,垂杨岸边,一片急管繁弦。有人爱这春光,有人怕这春光。东家女子韶华已逝,却依旧独居未嫁,继续任岁月蹉跎,而看那溧阳公主年方十四,在盛大的排场里嫁入豪门。人生际遇悬殊如斯,令人辗转叹息,不能入眠。

四首诗,皆是以情语写身世,百感交集不可断绝。最令人伤心的句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分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激愤中对理想的决绝;“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有心请托干谒,却过不了自尊这一关,有心向现实多屈就一分,却不肯使自己真的跌进这龌龊的现实里去。

8

赴郑亚之幕,对李商隐而言说不清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抑或一种决然的取舍。他自己或许也体会不清,理性上纵使说服自己这正是与令狐绹恢复旧交的时机,借牛党之得势继续从秘书省谋求中央的进路,情感上也为李党不平,终于以情感的率真逼走了理性的妥协。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就这么随着郑亚远去,以《海客》一诗向郑亚表达心迹: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这首诗用到一则美丽的典故:故老传说,大海尽处是天河,海边曾经有人年年八月都会乘槎往返于天河与人间,从不失期。天河世界难免令人好奇,古老的传说也许会是真的?于是,那一日,槎上搭起了飞阁,阁中储满了粮食,一位海上冒险家踏上了寻奇之路,随大海漂流,远远地一路向东。

也不知在浪花中沉浮了多少天,这一日,豁然见到城郭和屋舍,举目遥望,见女人们都在织布机前忙碌,只有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煞是显眼。问那男子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问严君平便知道了。”

严君平是当时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是,难道他的名气竟然远播海外了吗!这位冒险家带着许多疑惑,掉转航向,返回来时路。一路无话,后来,他当真到了蜀郡,也当真找到了严君平。严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掐指一算,这个“某年某月”正是这位海上冒险家到达天河的日子。那么,那位在水滨饮牛的男子不就是在天河之滨的牛郎吗?那城郭、屋舍,不就是牛郎、织女这对恋人一年一期一会的地方吗?

李商隐以“海客乘槎”比喻郑亚出镇桂海,以“星娥罢织”比喻自己罢秘书省之职赴郑亚之幕,说自己不畏牛郎的妒恨,以支机石赠予海客,即不畏牛党旧交的妒恨,甘愿将一身才华为郑亚所用,以酬答知遇之恩。

李商隐并没有预料到,他这一行、这一诗,彻底激怒了牛党。政治游戏很讲究舆情控制,人都有从众心理,纵然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只要首倡者声音一致,只要没人提出异议,其他人就算心里疑惑,往往也会认为是自己的不对;但只要出现一两个异议的声音,怀疑的情绪与清晰的判断就会一瞬间蔓延到全体。人心就是如此,这是被现代心理学的实验一再证实的规律。

此时此刻,在党争最激烈的当口,李商隐虽然人微言轻,他那小小的姿态与言论却足以成为牛党高压下的一点杂音,真有可能将牛党精心操控的舆情瓦解些许,这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9

在牛党的阵营里,精明的政客绝不会对李商隐的言行做任何直接的驳斥,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做任何实质性的打击迫害——不,那只会将他们的政治对手塑造成无畏的义士、蒙冤的英雄,当年宦官集团打击刘蕡不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吗?反而为刘蕡扬名,使他得到了更多的舆情支持。

在这类问题上,士大夫总比不学无术、飞扬跋扈的宦官多几分见识,不会采用村汉斗嘴般的低级手法。最有效的反击方案,是避开李商隐的姿态与言辞,剑走偏锋地中伤他的人品。

操作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自非令狐绹莫属。令狐绹斥责李商隐“忘家恩,放利偷合”,看上去这倒也说得不错,令狐绹或多或少也当真是这么想的。几个月后,令狐绹就任湖州刺史,到任后寄信给李商隐,再加严责。站在李商隐的角度,毕竟受过令狐楚的大恩,所以对令狐绹的谴责真不知道该怎样辩白为好。

远赴桂海,那是个山高皇帝远的所在,山川土宜、风俗人情尽与中原有异,且将一切不快抛诸脑后吧。翌年正月,接到弟弟羲叟进士及第的消息,真是快事,复兴家门的担子总算有人为自己分担一些了。

一路行,一路看,几多名胜,几多史迹。最是长安东边的五松驿,此地之得名源于秦始皇封松树为五大夫,此时上千年过去,青松不再,只见舆薪,当年的翻云覆雨与今天到底有几分相似呢?

独下长亭念过秦,五松不见见舆薪。

只应既斩斯高后,寻被樵人用斧斤。

——李商隐《五松驿》

独自步下长亭,念诵贾谊的名文《过秦论》,寻思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委,看这五松驿徒留其名,青松早已任樵夫采伐,无复五大夫的尊贵。大约是李斯、赵高被杀之后,青松的命运旋即追随秦朝的国运而去了吧。世事白云苍狗,人生悲欢离合。如今功臣被佞臣斩伐,国运从此将如何;李党被牛党斩伐,自己这一小人物的命运从此又将如何?

一路渐行渐远,行至江陵,转陆路为水路,《荆门西下》就是在此时写成的:

一夕南风一叶危,荆云回望夏云时。

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岐。

终于行过了险恶的江段,回望荆州来路,只见一片夏云笼罩,依稀不清。苍天既然故意安排险阻给人命悬一线的惊恐,人生岂能轻言离别而不以为意呢?收到妻子的书信,要我安心于远地,不必担心家里,而我又怎舍得辜负春光,痛失家人团聚的佳期?再向前走就要经过洞庭湖了,听说那里水深浪阔、蛟龙覆舟,倒不如就在歧路彷徨,不继续南下好了。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这番南行,舍得下的是功名,舍不下的是妻子。那时妻子已为他诞下了一子一女,远别更见无奈与凄凉。

究竟是建功立业,给妻子一份可以在外夸耀的体面更好,还是淡于仕进,与妻子长相厮守更好——究竟哪一种选择更加对得起妻子当年对自己的选择呢?

10

四个多月的跋涉之后,李商隐随郑亚一行终于安抵桂林。离权力中心更远一里,心情也就更平易一分。岭南风光没有四皓庙,没有五松驿,山山水水没有承载那么多沉重的历史,让人的诗兴也变得纯朴而温存些了。

李商隐这才发觉天空不尽是阴霾,当阵雨初歇、霞光渐落的时候,自己的心竟然看到了一片难得的晴朗。这是《晚晴》,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晚晴,是一抹令人旷达的颜色: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这首诗是李商隐全部诗作中少有的亮色,桂林就仿佛他的世外桃源一样。功名仕进之心不再那么折磨他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事纠葛也不在他的心上了,只有对妻子的思念愈加沉痛。

妻子自跟他以来,从未享受过一天,却对他不离不弃。唐朝女性相当彪悍,有唐一代不乏因丈夫前途不佳而要求离婚的女子。妻子长于富贵家,跟随李商隐之前,她的世界无非是琴棋书画、胭脂水粉、金玉绫罗,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若因受不了丈夫的困顿潦倒而要求离婚,谁都可以理解,包括李商隐自己。然而她没有,她从不说要离开,她永远都在。

每当李商隐灰头土脸地推开家门,迎面而来的总是笑语嫣然的她,小心扶着疲累的丈夫坐下,随后奉上精心调配的蔬饭,不多问一句丈夫的仕途可有起色或变化。作为节度使的女儿,早已谙熟官场的人来客往,她深知心性单纯的丈夫在这世界上没有用武之地,所以索性不问。她明白,懂得蝇营狗苟和卖脸求荣的男人有千千万万,而在乱世中保持纯白心灵的,只有李商隐一个。这就够了,她很满足,再不求其他。

妻子为自己做的菜肴永远那么温暖,哪怕在外饱受冷眼,心冷如冰雪,推开家门那一刻,身体立即暖和过来。世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妻子是他唯一的庇护者。

他是诗人,所有的痛,他都只会用诗歌来排解,思家的主题在他的诗句里缠缚得愈来愈紧。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首诗题为《端居》,写自己一个人期待着未至的家书,破碎了难成的归梦,在秋日的清商里寂寞无眠,看台阶下的青苔与红树,在雨中、在月色里酝酿着刺骨的秋寒,越发让自己禁受不住。

辗转相思的痛也还是好挨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苦涩里毕竟还裹着一丝甜蜜,李商隐不曾知道,险恶的政局很快就要把郑亚逼离桂海,逼得自己连相思都没有余裕。

桂海远在南疆,难道这还不算是最坏的境遇吗?若是陷入最坏的境遇里,今后无论怎样都会好过现在吧?何况牛党虽然得势,牛僧孺等人相继重握权柄,但担任首相的毕竟不是牛僧孺,而是白居易的从弟白敏中,总不会将李党赶尽杀绝吧?

11

这实在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推测,不仅李商隐会这样想,就连郑亚也存着一点绝望中的希望。久闻白敏中是一个重义轻利的人,人们传说唐穆宗长庆年间,王起担任主考,有心安排白敏中为榜首,只嫌他与贺拔惎那个落魄书生交好。王起派亲信向白敏中暗示,要他与贺拔惎绝交,白敏中欣然同意。不久,贺拔惎登门拜访,仆人说白敏中外出去了,贺拔惎不言而去。俄顷,白敏中忽然从房间里跃出,对贺拔惎以实情相告,然后说道:“科举及第靠什么门路都办得到,怎能为这个缘故辜负至交好友呢!”有人将这件事报告给王起,没想到王起是个绝顶精明的人物,非但没有为难白敏中,反而在科举中以贺拔惎为第一,以白敏中为第三,弄成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白敏中后来入朝担任郎官,并不被人看好,只有李德裕以国器重之。唐武宗一度想要起用白居易为宰相,无奈白居易已经年老体衰,不堪任事,李德裕借机力荐白敏中,白敏中后来的发迹最仰赖李德裕的举荐之功。

所以,宣宗朝以白敏中为首相,对于李党人物来说总存了几分希望。白敏中纵是牛党,纵是逢迎宣宗的好恶,而论人品,论情谊,他定不会做出决绝的事情。但是,所有人都想错了。

在任何污秽的政局里,就连金字塔的底层都容不下几个善男信女,更何况那些爬到塔尖的佼佼者呢?白敏中的施政方针一言以蔽之,就是“务反武宗之政”,因为这是宣宗与宦官集团最想看到的事情。白敏中正是因为受惠于李德裕甚多,故而在这变易的时局里要以比常人更加狠辣的手段来对付李德裕一党,唯此才能赢得宣宗与宦官集团的信任。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这样的诗,白敏中穷其一生也写不出;而“务反武宗之政”这样狠辣的方针,李商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12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升任翰林学士,负责朝廷诏书的拟撰,李商隐一生追求却苦苦无着的目标就这样被令狐绹轻易实现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牛党的荣光每多一分,李党的处境便恶劣一分。郑亚已被远贬桂海,忽然再蒙新罪,被贬为循州刺史。

谁都知道,罪名不过是狼吃羊的借口,捕风捉影也罢,罗织诬陷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了,赢家想要通吃,输家除了任人宰割之外再没有可做的事情。抱着无望的希望,郑亚要向朝廷申辩,可这封申辩的书信由谁来写呢?

官场通则,不是墙倒众人推,就是树倒猢狲散,眼见得幕主彻底失势,有哪个幕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为他效力呢?有谁还敢引火上身,不怕牛党的屠刀株连到自己身上?这种境况,从来都是无耻小人上演变脸绝活的舞台,前一刻还跟在一万人后面对你献上第一万零一句恭维,下一刻便跟在一万人后面对你踩上第一万零一只脚。都说人是万物之灵,而在这种时候,谁能看出人是比狗更高贵的生物呢?

幕主败落,精明的幕僚如果尚存一点人性而不肯落井下石的话,要么赶紧辞职远遁,离开是非之地,要么虽执笔代幕主申辩,也一定要注意措辞委婉,切忌触怒当权的人。李商隐从来欠缺人情世故上的精明,他真的被牛党的卑鄙触怒了,义无反顾地代郑亚申辩,字里行间的激愤使人觉得他不是一名幕僚,而是一位侠者。

这封申辩的书信会被白敏中看到,也会被令狐绹看到,他们读得出郑亚的心情,也读得出李商隐的姿态。李商隐在这个义与利的关节上,再次做了一件自毁前途的事。他曾一次次想要和现实有商有量,达成某种妥协,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但偏偏每到是非的关节,无论怎样世故的道理都说不服他那颗诗人的心。

诗人的心从来都是不计后果的。

13

羊对狼的任何申辩都是无用的,郑亚再次被贬,李商隐也再次失去了栖身之地,命运不知如何。桂幕无存,幕僚星散,诗人只身北归,不再寻找展现才华的舞台,只要觅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此时心绪,正如《风雨》一诗的况味: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一生以才华自诩,偏偏落拓终年,如一片黄叶在风雨中飘摇,在新贵们的宴饮歌声中,独自凄凉败落。新知被世俗鄙薄,旧交与我疏远,我只有在酒乡里沉醉不愿醒来。

北行途中,李商隐亦诗亦酒,消磨着无边的愁绪,最感人的作品当属行经夔州时写下的《过楚宫》: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长江巫峡,点点存留着楚国宫殿的遗迹,这里是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的地方。巫山神女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是一种缥缈而空幻的美,超越于人世间的一切美丽之上。而凡人只贪恋人世间的俗美与俗乐,在庸庸碌碌里醉生梦死,只有楚襄王一人执拗地追求着那超越于凡俗之上的至美,怀念着当初与至美邂逅时的一瞬,一个人怅怅恨恨,无人解得他的心曲。《过楚宫》是一首理想主义的挽歌,诗人究竟有没有从中年的际遇里懊悔少年时的梦呢?

【小考据】藩镇割据的意外受益者

会昌年间,笃信道教的唐武宗展开过一场全国性的灭佛运动,史称会昌灭佛,是中国佛教史上的四大浩劫之一。从寺院收缴的巨额财富迅速解决了军费短缺问题,为唐王朝平定泽潞叛乱立下大功。日本僧人圆仁在会昌灭佛时不合时宜地在中国旅行,发现在河北,佛教依然好好地生存着。

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王朝,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行政效率奇高无比。所以,一项善政会迅速惠及全国,一项恶政也会迅速祸及全国。而当中央权力削弱、藩镇割据之势已成的时候,当权者无论造福造祸,所能影响到的范围同样程度地缩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