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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13 小说女主角会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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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曾经对你很有意义,而今音容笑貌宛然,可是,你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我要写,我怎么知道了她的名字又忘了她的名字。那时(我是说一九四四年),我们辗转传阅一本小说——也许不能算是小说,其中人物真名真姓,而且行文平铺直叙。书中的事件大意说,在上海某某大学,一个女生爱上一个男生,两人有了很亲密的关系,可是那女子负心别恋,可把那男子害惨了。写书的人就是那个“受害”的男生。

所谓亲密关系也不过拥抱接吻。两人进过旅馆,那男生还算良心不坏,只写两人轮流洗了个热水澡——各洗各的。这种情节,今天看来并不足以撞击人心,然而那是一九四四年,在风气保守的内地,一个女子,和男人有了只有夫妻才有的接触,而又不嫁给他,就会成为道德的被告。所以,这本书虽然文笔平常,对那女子仍然有杀伤力。

那时我们还不能分辨有益的书和无益的书,或者说,我们还不能抗拒无益而有吸引力的书。我们对大都市、大学生一心向往,乐于搜集一切有关的道听途说。尤其是,众人言之凿凿,指证书中的女主角是我们一分校的某一位国文老师,这就陡然提高了这本书的“可读性”。我至今想不透在那交通困难图书缺乏的战时,这样一本毫无文学价值的书何以能流传到我们手中。“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难道真的成了传播的定律?

我和这位受谤的女老师有一面之缘。我第一次面对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饱受争议的人物,印象至今深刻。那本书已速朽,她的名字已失传,我们会面的经过也许能稍稍久远一些,因为其中有比较重要的东西。

且说这个星期天中午,从一分校来了两个女生,她们进了二分校的大门指名找我,一路问到教室里。那时男女同学极少往还,我们不知道怎样和异性相处,教育并不包括为女子做点小事情、献些小殷勤、女生微笑表示接受你的礼貌和善意。至于男女可以互相搀扶可以低声耳语,对女子可以如对长姐如对弱妹,更是不可想象的事。那时有男生偷偷摸摸给女生写信,开头是“某某学姐妆次”女生悄悄地回信,结尾是“小女子某某敛衽再拜”。

我想,有些事情不该任其湮没。我们二分校的校舍原是一座工厂,所谓女生宿舍也是一排厂房,并没有围墙关锁,男生若在女生宿舍附近逗留张望,学校马上开除你!这是极其可耻的罪名。那时女生有了难题多半找教英文的老师吴惠波,有一夜,吴老师出来到女生宿舍走走,撞见了靠在墙上的一条黑影,那孩子魂不附体,咕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吴老师说:“你快走,我没看见你。”……后来那孩子对人说,“那一刻,我觉得她简直是我亲娘!”

我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两位女生走过来,我听见“轰”的一声,热血往头顶急流。她们之中较胖的一个说,外传我的作文成绩很好,她们的国文老师想和我见个面。我挺着脖子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她在一张纸上写下那位老师的名字,也写下了她们学校的名称。我看见名字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位老师正是那一本小说里的女主角,她俩正是一分校的学生。

她俩走后,我才觉察同堂自习的男生女生低着头,屏住呼吸,没有谁的眼睛盯在书本上。我不知道他们听见了什么,回忆只有一片白茫茫。小说的女主角下凡了,我下个星期天去看她。她是那样一个人,据说有那样的恋爱经历,现在隐藏在我们中间,这次见面有窥探的乐趣。我马上想到这不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可是我又想到,她在一分校教书而能关怀二分校的学生,无疑是一位良师,《插柳学诗》时,(拙作《昨天的云》中的一章。)线装书灌输我感激知遇的观念,我又觉得能和她见面是美好的经验。

我竭力回忆两位女同学的模样,好久,好久,才廓清云雾,显影定形。仿佛是,一个高些瘦些,一个胖些矮些。仿佛是,比较瘦高的一位始终没有说话,也许她在用她的大眼睛说话,她的胖同学,脸庞比她大,眼睛却比她小。那时男女同学一律穿麻袋似的军服,女同学多半贴着衣领缝一块白布,外面露出两厘米宽的一条白边,她们爱美的天性,整洁的习惯,也只能在这些小地方流露出来,那大眼睛的女同学别出心裁,她在衣领边缘镶了一条阴丹士林蓝,特别清丽。这条蓝边明明白白,确凿无疑。

下一个星期天,我前往阜阳城南的后湖,一分校设在那里,有一位“爱情通缉犯”藏在那里。我一路揣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眼角眉梢吊得很高,说话的声音不由口腔出、由鼻腔出,跷起二郎腿可以踢死苍蝇,喷出来的烟圈成串,每分钟换三次表情……

可是,怎会有这样的国文教员?

袁世凯当权的时代,安徽出了一位督军,他爱置产盖屋,一分校的校舍,就是借用他的庄园。现有的记录指控他横征暴敛,他留下的几个庄园就是证物。若非督军留下这个证物,一分校又向何处寄身呢,当年这位督军是否想过,他只是给自己留下污点,却让后世非亲非故的人一面骂他一面享用他的遗业?

倪家庄园没有围墙,却留下又深又宽的“护城河”,深宅大院,一路行来,记得有竹林,杨柳,鸟声。藤萝茂盛,秋千仍在。那女老师住在一所宽敞的瓦房里,独自一人,把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只是窗外树叶浓密,她无法驱走室内的阴暗。也许微近中年了吧,两腮的肌肉开始松弛,稳重和蔼的带鱼尾纹的眼睛如柔和烛光。一开口说话形象就更清楚完整了,缓和的宽厚的女中音,温热近乎母爱。我的推想完全错误。

落座不久,那天到二分校传话的两位女同学来了,仍然转动大眼睛,仍然露出蓝色的衬领。她们悄悄地旁听。一开始,我们稍稍谈了一下我的故乡。她没到过山东,听人说山东十分穷苦,露出关切的神色。那时代,人以地域歧视为乐,她竟然并不轻视我的故乡。我说平地人还过得去,山地日子难过。她说那还好,山东山地不知有多少矿藏,终有一天要勘探,要开采,山地人早晚要发大财。将来中国没有穷山恶水,穷山可以开矿,恶水可以发电,“河边出财主”这句俗谚也许要改成“山坳里出财主”。

后来谈到作文。那时风气还不免重文轻白,我的丝毫文名正是由调动之乎者也得来。她说,以后不要写文言文了,以后的中国文学是白话文学。白话一样可以写得“掷地作金石声”,一样可以“悬之国门不能易一字”。以后的作家要用白话去“起八代之衰”,去“管领风骚五百年”。这才是中国文学的香火传人。

当时,她的话,我想是真的,却不知如何去相信它,因为我欠缺某些基本知识。只能对她的敬意又加了一番。我断定用她的名字编造爱情谣言的那男人是个恶棍。那人绝不可能比她更善良、更有教养。如果她有过情人,如果她们破裂,应该由那个男子负责。人在还没有弄清是非之前就决定袒护“自己人”,所以绍兴师爷有“救亲不救疏”的定理,我有点动了义愤。

那天我们谈到两本书。

罗家伦的《新人生观》正在风行,内地买书不方便,竟有油印本和手抄本。这本书中说,“生活不是肉感的,享受的。意志坚强的人绝对不怕毁灭,而且自己能够毁灭,毁灭以后自己能有更伟大的创造。”他问,“磐石之安”有什么意思?磐石是麻木的,没有知觉的。他说,如果安逸享乐是理想的生活,那么最理想的人生是做军阀的姨太太。很显然,这论调是那个时代的强音,在我们的学校里荡漾着回声。

不过,书中有些不同的说法我一时不能调和,他说“弱是罪恶”,弱者连累他人,要他人照顾他,把许多有为向上的人拉下来。可是,它又主张同情和悲悯。墨家的执法人将自己儿子处刑,拒绝国王的赦令,大义灭亲,得到罗氏的肯定,可是,罗氏也教人亲亲仁民,敦亲睦族。书中高举理智、苦行、勇猛,却又说,“小红低唱我吹箫”也很好。

那天我提出这个问题。她笑了一笑,这是因为罗先生少写了一句话,那些热心介绍这本书的人又没有替他补上。她的解释好极了:罗先生的理想,是把青年造就成“完备的人”,这种人,肉体精神,理想现实,公德个性,专业嗜好,都能有发展。这种人既能“磨刀入谷追穷寇”,又能“泣涕循城觅弃孩”,既能“横眉冷对千夫指”,又能“俯首甘为孺子牛”,既能“躬耕草庐”又能“统师六出”,既能留下拿破仑法典,又能读少年维特之烦恼。这种人可大可小,能刚能柔,这才可贵、难得。她的解释好极了!

我暗暗思想:有完备的人就有偏执的人,到底谁是“偏人”?念头闪过,下面谈到《爱的教育》。她提起,有人批评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太软,太感情用事,偏到一边去了,于是又有一个意大利人写了一本《续爱的教育》,他让主角安利珂生了肺病,到乡下去休养,由他的舅舅照料,舅舅教他劳动,教他凭意志过日子。他又偏到另一边来。

《爱的教育》太软?像《少年鼓手》、《少年侦探》,多么尚武,多么爱国,难道还不够吗?哦,现在我们谈到重要的地方。爱国少年爬到树上去瞭望,他发现了敌人,敌人也发现了他,开枪射他,他中了弹,跌下来,亚米契斯居然没写伤口,没写流血,连衣服被树枝刮破了没有也懒得一提。然后,大军从他尸体旁边经过,向他致敬,军官把佩剑抛在他身上,将军把勋章抛在他身上,士兵把无数鲜花抛过去,聚成一座花塚。你想,画面多么漂亮!情感多么强烈!把我们每一个读者都软化了。可是,在前线指挥作战,将军怎会佩戴勋章?战备行军,士兵不许离开行列,何处采到这么多鲜花?这是用浪漫的手法,经营虚幻的气氛,给少年人甜甜蜜蜜的麻醉。少年人不会由这等文章得到面对现实的毅力。

到了必须告辞的时候,我只好走。我以最标准的姿势向她行了军礼,并把姿势维持到一分钟以上,以表示我的满意。那戴蓝衬领的女生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也就没向她告别。此行收获很大,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遗漏了重要的东西,还有事情该做没做。归途中,一阵子兴高采烈,一阵子又垂头丧气。

回到二分校,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我要烧掉那本谤书。这得先查明这本书为谁所有。我按照辗转传阅的线索逆向追问,竟找不出原始持有人,没有谁说“这是我的书”,也没有谁承认此书是由他自外引进。既是无主之物,那就更好办了,厨房里,每一个灶都像一座土高炉,灶底正奔腾着熊熊烈火。

那时,烧一本书是豪举。在机关学校的表册里,书是财产,销毁一本书要办种种手续,俨如卖掉一座房子。这本书是我手头上唯一的一本铅印的东西,我断然朝灶底一丢,看着那一卷黑幻化为一片红,全身霎时轻了好几斤,又好像重了好几斤。火过无痕,不会留下她的名字。

在空旷的操场里,我把事情从头想到尾。那女老师大概有过破碎的爱情,她的住所才那样冷清,态度才那样沉默,横看侧看,总是她受了伤,不是她伤害别人,至今没有温暖的家庭,却有我烧不完的谤书。谤书可以传万里,不能传百年,立意恶毒的作品会被时间淘汰,心伤也唯有时间可以治疗。情海险恶,破釜沉舟也未必能凯旋,真是可怕。

痛痛快快地把书烧了,怎么还不知足,还不快乐,难道还有什么遗憾?问题在那蓝色的衬领。那项链似的一环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绿的,我后悔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