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不上西迁的大队,必须一人独行。我没有慌张,没有抱怨,立刻想起一个小故事。我仿佛亲眼看见音乐家在台上拉提琴,琴上的 A 弦忽然断了,他立刻换了一个曲子继续拉下去,那个曲子不用 A 弦。他仍然演奏了一个完整的节目,于是台下掌声雷动。
小故事是突然冒出来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读过这么一个故事。意外仓促发生,我需要思索一下,这个故事莫之至而至,有若天启。我的 A 弦断了,没关系,我换一支曲子。可以这么说:由于这个启示应时而至,我“来不及”恐惧。
据说“中国人害怕旅行”。仔细想想,旅途愉快的故事的确难得,拦路打闷棍,黑店谋财害命,溺死鬼找替身,好像离家一步,危机一触即发。闹鬼遇妖的场景多半安排在异地中途,到处立着“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给行人壮胆。大山尤其令人望而生畏,每一尊岩石每一座森林都可以化为灵怪,连皇帝也“祷于山”。十几岁的孩子落了单,终点在千里外,我胸脯一挺,好吧,我换个方式,全程走完。
我第一次全无遮掩、全无依傍、完全暴露。每一个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每一种后果都要自己承担。前面的村子里传来枪声,我必须想一想这是国军的中正式还是日军的三八式,射手是不是瞄准了我。中午打尖,绿豆稀饭里翻出来苍蝇,我必须决定喝还是不喝。晚上实在疲倦,有些事不能等到明天。烧热水烫脚,把脚上的水泡血泡刺破,咬紧牙关,用食盐水杀死伤口的细菌。事情是痛苦又无聊,我逼迫自己,毫不姑息,学会了自己对自己严厉,人生在世最忌顾影自怜。
从那时起,我常由作曲和演奏的关系联想神与人的关系。有人说,万事由天定,那么人又何必辛苦努力?我想上帝只是作曲,而演奏在人。我略知乐事,深深赞叹作曲家如何规范了演奏家也提升了演奏家,演奏家又如何彰显了作曲家也完成了作曲家。作曲为演奏之本,但演奏者仍有自己的责任。
开始爬山。当初选这个地方“过路”,也是看中了这些山。伏牛山和桐柏山延伸的部分,在确山西部和南部形成海拔八百米的山地。山在大平原上开门迎宾、闭门拒寇。日军轻易不进山,进了山也好对付。
山和平地一样,也是草木土石,只因竖立起来,重重叠叠,分外好看。我爬第一座山的时候,第二座山就在前面对着我展示自己,表示值得爬,不枉你费一番力气。抗战时期,我们对“山”有特殊的感情,从心里觉得山很亲切,很可靠,山外有山,有这么多的山,使人自豪。天佑我华,山是上帝预先筑成的防御工事。爬着爬着兴奋起来,恨不得在每一棵大树底下坐坐,每一块岩石旁边靠靠,每一道涧溪里洗洗。恨不能化身千百,一个身体不够。
爬上一座山,你会觉得真有成就。小日本兵爬不上来,山不让他们爬上来,山有灵,知道谁爱它,谁来践踏它。想想侵略者的辛苦,自己的辛苦变快乐。“三山六水一分田”,为了占领一分的田,就得再化十倍、百倍力气占领三分的山,注定了的赔本生意。我明白什么是“人间到处有青山”了,山,侵略者的最后一站。坐在这一座山的山头,和另一座山对话,如同幸遇饱经沧桑的哲学家。山有脸,有时整座山就是一位巨灵的脸,因智慧太多而沉默。山是人生中的自然,也是自然中的人一生。
那时我没有什么审美训练,看山不是山。现在如果再去,一定可以看得清楚些,领会多一些。但是,五十年后看山,不可能还有抗战时期的感性,只不过看山是山罢了。也许可以搬一块石头作纪念,当年我曾捡起一块小石头,路远,还是太重了,带不动,又丢掉,换一片树叶子夹在笔记簿里,连笔记本也嫌累赘。咳,那是个没有纪念品的时代。
山中有个小镇叫牛蹄铺,走进去,看见当地小学一个女老师正带着学童教“唱游”。这里也有小学。人家不多,行商不少,有战时的畸形繁荣。看见“人”,才想起这地方真穷,大街上,孩子和老妪都瘦,大人的衣服前后上下许多补丁,小孩索性赤身露体。有肉店,可是没有一块新鲜肉。路旁小摊卖板栗粉做成的窝窝头,看上去像秤砣一样硬,也一样黑。
唉,壮丽的河山,憔悴的人民,丰润的草木,凋敝的民生,使我惘然怅然。
进入泌阳县境,这才觉得真正置身河南,我是说天阔地广的河南,坦荡舒展的河南,古意泱泱的河南,不知为什么,我一步步走在河南的土地上觉得这是真正的中国,直到今日,在我的回味中,仍有踩在黄色绒毯上的那种感觉。
这种精神上的富贵没有道理,那时,每个人的路费都很拮据。出发前,同学们互相警告“一文钱困死英雄汉”,有人就说,那算什么英雄汉?真正的英雄汉一文不名照样走过江南江北。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是一身军装吗,必要时,尽管白吃白拿。
我一向痛恨军人的某些不名誉的行为。西迁路上,我想起一位古人来,他在异地做官,每天吃的粮食都从自己家乡运来,他只喝当地的水。我想也这么办。我们一向不吃早餐,中午打尖时,我多买一份大饼或馒头带着。夜晚投宿,寻到保长,第一句话先告诉他“吃过了”。我只需要开水。
那时老百姓负担重,对一个人的一餐饭也很计较,保长听见我不要他“派饭”,表情立刻轻松愉快。他有说有笑地替我找一个住宿的地方,我的“东道主”为我烧开水时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他们实在被各式各样的“英雄汉”吃怕了。
都说保长是大户的爪牙,我这一段路上没看见有大户。保长多半是一个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弯腰撅屁股走路,挺可怜。
就这样,西迁路上,我一文、一文花光了我的钱。
这天,我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那保长好像没听见,吩咐保丁:“去弄两个菜来,招待学兵。”
我说,我不吃饭,我只需要开水。那保长好像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喊保丁回来,加上一句:“再弄一壶酒。”
我说我的,他说他的。他莫非是个聋子?酒菜来了,我拒绝入座,只顾喝我的开水,他也毫无愧色,自斟自饮起来。
我断定这酒这菜都是向住户征用而来,他借口招待我,供奉自己。我厌恶这种行为,却也无可奈何。
他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忽然停杯。
“你见过多大的官?最大的官有多大?”他问我。
我见过的官,以汤恩伯最是位尊权大,他曾经到我们学校演讲,我们到两里路以外排队迎接,看见他的汽车来了就拼命拍手。
他摇摇头。
又问:“你们到了大后方,能见到蒋委员长不?”
没想到有此一问,慌忙中倒也有答案。那时我们不知天高地厚,那时的教育是说,每个人都没有自己,属于领袖,恍惚间,我们和领袖有某种神秘的直接的联系。要我对一个保长承认见不着委员长,我是不甘心的。
我点了点头。
“你告诉他,老百姓太苦了,摊派太多了!完粮纳税那是理所当然,可是天天有摊派,有时候,一天摊派两次,今天就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你告诉他,如果他还要老百姓,就得禁止摊派。”
我忽然站起来。我想指着他的头皮质问,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这岂不是今天的第三次摊派,你是不是要我也对蒋委员长说出来!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份资料,它说抗战后期,河南有两百四十多种摊派,名目稀奇古怪,每一个“保”每年要负担法币一万两千五百元。当然,“招待学兵”之类还不在内。
保长是因执行摊派获得权力的人,是利用摊派乘机自肥的人,连他都忍不住了,教摊派重压下的老百姓怎么忍得住!
连我也忍不住。
另一个村子,另一个保长,利用我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把我引到一座茅屋前,指一指门口,表示那是我今晚睡觉的地方,外加一句:“好店不过一宿。”
迎门是一张供桌,桌上插着白纸做成的灵牌,上书“亡夫马百成之神位”。我问保长这人是怎么死的,他说五月间河南打仗,国军把这人拉去做“夫子”,枪子儿没长眼,把他打死了。
既然如此,也算死于抗日作战,就走上前鞠了一个躬,保长趁这机会赶紧抽身走开。
什么是“夫”?夫,又叫夫子,是民间向军队免费提供的劳力,什么叫“抓夫子”?那是军队不经过征用的程序,任意强迫老百姓服劳役,不但没有酬劳,还常常带着夫子远走,不放他回家。如果军队是开到前线去作战,可能把夫子当新兵使用,临时教他放枪。
耶稣说:“如果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陪他走二里。”看注释,当年罗马统治犹太,罗马军队常常抓夫子,统治者特别订下一条法律加以约束:军人临时抓夫输送物资,距离以一里以内为限。犹太人在异族的高压之下还有这么一份保障,中国人居然没有!
保长希望我睡在供桌前面吊客站着行礼的地方。这地方比我在学校宿舍分到的铺位稍稍宽些,睡下去不成问题,夜里不关大门,倒也凉快,只是得有一张席子或一把柴草才好,还有,我非常需要开水。
灵位左边的房间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接着是抽抽噎噎的吸奶,房门紧紧关闭,想必是遗孀遗孤住在里面。灵位的右边也有一间房,里面哼哼唧唧,一听就知道是两头猪!还好,主人收拾得勤,不怎么臭。
我对着灵牌发了一阵子呆,不明白保长为什么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地方。灵牌上写的是“亡夫”而不是“先夫”,乡下人识字少,忌讳那个“先”字,“先夫”?多难听呀,难道说以前嫁过人?难道说早已准备再嫁个后夫?
灵牌上的字数也不对。我们家乡一向讲究老规矩,我早知道字数必须凑成单数,用那个“之”字作调节,也就是说,如果只有六个字,就加上“之”变成七个。“亡夫马百成神位”正好七个字,再加“之”字,错了!
灵牌上那一手字也太坏,小学生的水准。我想,死者的社会地位很低,现在没什么人可以保障他的妻子。那保长大概是想利用我来“骚扰”这个寡妇吧?他一定希望我给她要席子,把她叫起来烧开水,让她认识一下保长的权力。
我偏不。席子不要,铺草也不要,就在潮湿的地方打开被子,“好店不过一宿”,开水必不可少,我想我自己可以烧。——等我把水瓢伸进缸里,刮响了缸底,这才惊慌失措:寡妇人家缺乏人力,家里没水。天到这般时候,不论是我,是她,都不可能去取水。想找保长,谁知他在哪里?这下子算是击中要害了。
只有恨那保长,想日后真的当个老总,路过本村,把那保长好好地惩治一下。——不行,我不是竭力主张检肃军纪的吗?那样不行。——可是除此之外,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中国人(或者说,我所知道的中国人)心目中的公平和报应,大半要靠恶人和恶人之间自相残害,所以恶人必须辈出不穷,并且维持相当的数目。除此以外,正义怎样在这样的保长身上彰显,我那时确实不知道,我所认识的人也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