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北部宽广、宁静的航天城,十几座建筑中间穿插着数条平直的道路,大面积的草地、树木和花园铺陈开来,低头可见游鱼在小河里嬉戏,喜鹊在草地上觅食,举目则天空廖廓,远山在望。
平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这里,往来于航天员公寓、训练中心和办公大楼之间,这三座建筑彼此相隔数百米。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航天公寓是两层红色别墅式建筑,在航天城里是最神秘幽静的所在,而新的训练中心和办公楼刚落成不久,灰白色的纪念碑式楼体上装饰着大片玻璃,高大明亮,气宇轩昂。在我眼里,这些是固定的风景,也是最令我沉醉的风景。
除了上下班时间,航天城里走动的人很少,最常见的是执行勤务的年轻士兵,他们或在路上行进,或在哨位上站岗,一脸的青春阳光。走近时,他们向我敬礼、打招呼,我会自然地举起手还礼,如果不忙则会停下来和他们说话,问他们年龄多大、家乡是哪里。他们常让我想到当年的自己。
我相信,十八九岁参军的少年人,多半是怀揣着自己心中的英雄梦想,以及对部队的渴慕与向往,一头扎进军旅生涯的。也许当时并不清楚这已是人生选择的明确方向,甚至会终其一生,不变不移。
当年,十八岁的我也一样……
1983 年初春,我正在绥中县第二中学读高二。那时的高中实行两年制,没有高三。我即将参加高考,初春万物复苏的愉悦,被压抑在临考复习的紧张气氛中,让人难耐。
还有几个月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那时候,并不像现在有隆重而庄严的成年礼仪式。但,十八岁,意味着已经长大,我应当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虽说我平时很少在意自己的生日,懵懂的心里却盼望着十八岁这一年的与众不同,盼望着茧破成蝶,期冀着某种机缘的眷顾。
这一天没有预兆地来了,学校教导主任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空军来招飞行员了,条件具备的可以试试。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万里无云,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得到消息后,我的心情也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晴朗,莫名地高兴又感动,想都没想就把名报了。因为正在学校上课,也没和父母商量。
报名时间定在中午到下午,我去时已经比较晚了,很怕赶不上,一路小跑来到招飞人员所在的教室,门都没来得及敲就扑了进去。我的左脚刚踏进招飞教室,教学楼的铃声丁零零地响成一片。
报名与初选同时进行,我喘着粗气打量着一屋子的人。学校、武装部、招飞办、县医院,各个部门都来了人,这是一次多部门联合面试。
一名招飞办的干部,见我一进去恰好铃声响成一片,就半开玩笑地说:“嗬!你踩着电门就进来了。”这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恰巧旁边站着个更威严的领导,看样子是主要负责人,用他那权威的眼神朝我看了一眼,说:“这个身高、体重都够了……”那时招飞的初选就是这样,先目测,看你的身高、体形,有没有戴眼镜,是不是近视。
这个领导没有穿军装,但肯定是招飞办的。听他说我“够了”,我心里就有底了。招飞办领导和老师给学生们讲了话,作了选拔动员。接着,所有人排着队,像流水线一样量身高、称体重、测视力……进入初选名单的大约有六十个人,我们要到锦州市去参加全面体检。
通过了初选我很兴奋,但我觉得还没到告诉家里长辈的时候,而马上要离开县城去市里体检了,我不得不把参加选飞的事告诉母亲。母亲有些犹豫,但看我高兴,就说:“那你就去吧,选不选得上,检查检查身体也挺好的。”
我后来理解了母亲的做法,她既不想直接拒绝我,也不想让我因为选不上而有太多失望。其实,我心里也并没有想一定可以选上,虽然这种愿望很强烈—能当飞行员,那是多难的一件事情啊!我们县城好几年都没有一个选飞成功的。我当时也就是抱着要参与,要试一试的心情。
这次体检就是复选。整个过程是在锦州解放军 205 医院进行的,项目有很多,其中有一项转椅测试看上去很重要,许多人就是从这里被淘汰下去的。轮到我时,等我在上面坐定,医生就让转椅猛转起来,又突然停下,之后让我站住不动,我笔直地站住了,医生又让我判断北在哪里,我明确地找到了方向,测试就算过了。当时我想,和我以前在机场玩过的飞行员器械相比,这个不算什么。
复选的全部过程都相当顺利,结束后,六十个人只剩下二十人,我是其中之一。
最后一项是检查眼睛,需要散瞳,那时候药水没现在这么先进,为了保护眼睛,散瞳后得戴一星期的墨镜,所以每人发了一个。我们一帮人就戴着墨镜回到了学校,八十年代初,一群半大小子大白天戴着个墨镜,用现在的话说看上去很酷,吸引了很多目光,我也开始飘飘然,自我感觉相当好。
我戴着墨镜飘回家告诉母亲,体检通过了,入选了。母亲有点惊奇地打量了我一下,这份惊奇让我心里相当得意。当时父亲正在外出差,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爸让不让你去。”这让我开始有些隐隐地担心。母亲多少会担心当飞行员的安全问题,她知道这是个危险的职业,因为部队机场离我们家只有几里地,曾经出过事,摔过飞机。在当地,摔一架飞机,老百姓会当新闻议论好长时间。
等到三选之后,连同我在内,绥中县只剩下六个人。这时候,去不去,能不能去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件大事。母亲专门发电报把在外出差的父亲叫回了家,一起商量怎么办。当时的绥中县城只有一家小小的邮电所。那时不像现在通信这么方便,所以有急事都是去发电报。发电报是按字数算钱,因此文字都尽量简洁。
电文一共 12 个字:“利伟选飞三选通过,速回商量。”
我知道母亲发电报了,心中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等待,期冀中带着煎熬,每天设想着父亲同意如何,不同意又该如何。其实,我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一定要说法父母同意。可还是有面小鼓在心里咚咚地敲,直到父亲归来的那一天。
我的父母都曾当过老师,在他们的思想中,考大学是我最正常、最可靠的人生,而考上大学也的确是那时候的唯一出路。因为,那个年代考上大学就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有了干部身份和国家公务员的终身职位。而考不上,则意味着前途渺茫,要么招工,要么自己找点杂七杂八的事做,总之难成大器。之前我曾问母亲,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母亲很果断地说,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考。所以在父母那里,我要考大学是件不容置疑的事,当飞行员则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父母都很通情达理,为了这件事,我们家还开了一个小型的家庭会议。
父亲问我:“利伟,你真的想好了要当飞行员吗?”眼里带着问询和关切,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在用平等的眼光征询儿子的意见。
我很激动,心意已定,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去做飞行员。”
在我心里,首先认定当兵很光荣,而能做飞行员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其次,高考的压力太大了,竞争太激烈,当年绥中的高考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三,以一个高中生的单纯考虑,去当飞行员就不用为了高考玩命学习了。
父亲沉吟片刻,决定尊重我的意愿,对母亲说:“他就喜欢这个,你不让他报,以后后悔怎么办,让他去吧!”
“咚!”一锤定音,我心里的那面鼓终于敲定了。那种明快轻盈的感觉让我想狂奔又想飞翔。梦想着有一天我能驾驶着战机翱翔在天空,保卫祖国,成为战斗英雄。
我没能参加高考上大学,一直是父母一个未了的心愿,即使我后来当上了航天员,也并不能取代上大学在他们心里的位置。2002 年母亲来北京时,见我没日没夜没假期、想方设法学习航天员课程,对我说:“哎,你上高中时要是这么用功,是不是清华、北大都考上了?”我听懂了老人的感叹。
得到父母的许可,我继续参加招飞的所有测试。从我们那一期开始,招收飞行员要进行正规的文化考试和智力考试。此后的空军招飞工作一直延续着这个做法,不同的是,在我入伍两年后的 1985 年,招飞的文化考试正式并入高考。
县武装部把通过三选的人组织到一起,集体开小灶补习。后来,所有锦州地区的候选人在锦州市(葫芦岛当时属锦州地区)参加考试。考官的脸很严肃,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考场里只有沙沙写字的声音,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文化课的内容主要是物理、数学等,我考得不是特别好,觉得不太理想,心里没底。但我的智力测试成绩还不错,虽然并不公布,但认识的人互相问一问,我觉得自己的分数算是高的。两项考试都要达到分数线,不然不会被录取,我们那一届,就有人各方面都很好但文化成绩不好,在最后一刻被淘汰。
我被录取成为飞行员了。录取通知书没有发到个人手里,而是直接下到武装部,由武装部通知。
我们绥中县有五个人同时被录取,这成了当年全县的大新闻,报纸和广播都对此进行了报道,那时的新闻比较少,喇叭里,一天数遍地广播着这条新闻。我们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家乡的名人,名字随同招飞一事被写入了《绥中县志》。
临走之前,学校举行了欢送大会,敲锣打鼓,我们戴着大红花,县长、县委书记亲自来送行,并请我们吃了饭。武装部长最高兴了,那时,多走一个就奖励武装部两千块钱,这在当时算笔巨款了,原来目标是送走两个,这下走了五个,武装部超额完成了任务,奖励也多了一倍多。学校也很高兴,走一个,学校就算高考考上一个,我们学校一下走了三个。
当年,我们的学校叫绥中县第二高级中学。2004 年,改名为“绥中县利伟高中”。我所在的班级被命名为“利伟班”。我觉得这是家乡的父老在看着我,令我无法懈怠。
奇怪的是,在离别时热烈、喧闹的场景中,我却异常平静。即使是登上火车启程的时候,送别的家人、老师和同学边道别边流泪,同行的伙伴也泪水涟涟,我却没有想流眼泪的感觉。至今我想象不出自己那时何以如此坦然、冷静,直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才抬起手,向父母、姐姐和弟弟,向包括县领导、学校老师和同学的人群挥了一下手,告别了家乡,也告别了那个少不更事的懵懂自己。
我难以记起当时在想什么,未必就是对这样的仪式无动于衷,也不是对将来的一切了然于胸,仿佛沉浸在梦游的感觉中,突然实现了童年的梦——可以去开飞机了,我将成为飞行员了,真不可思议!
可飞行学院究竟是什么样我又难以想象。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登上了离家的火车,潦草地挥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此去向辽阔的远方,去向高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