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把我们的训练称为魔鬼式训练,说得有点吓人,我们身体素质好一些,又经常训,没有觉得怎么样,但确实有些项目是向生理和心理的极限挑战的。
反过来说,有人没事愿意这样做吗?不会,因为对人的压力超常了,没人愿意这么危险、痛苦、难受。我们航天员必须要承受这些,因为是任务的需要,事业的需要,职责的需要,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我觉得作为一个人,你从事一项工作,如果是你喜欢的、愿意做的,那是最好的情形,但当你能把不喜欢、不愿做的事情做得很好,那么离你取得成绩和成功就不远了。
在本质上我们和一般人一样,都想安逸一点,过得舒服一点,但是理想、事业、任务、目标摆在面前,它吸引你、规范你、也强迫你去做这样的事情,而当目标成功达到的时候,那些痛苦就升华成了快乐。
平时,家人基本不清楚我们的训练,怕她们担心,我们回家都不提。后来家人还是看到了我们做训练时的照片,脸都变形了,她们就觉得自己的老公在进行这样“非人”的训练,心里很难受。但是她们也了解,这是任务需要,也是我们追求目标过程中必须经历的。
有人说,经过多么大的艰难就会得到多么大的幸福,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快乐。实际上,在完成一项项“魔鬼训练”时,我想的只是完成任务,想的只是战胜困难,战胜自己。我们所有航天员想的都是怎么更好地完成任务,并没有想过完成之后的幸福和甜蜜是什么样的。那时最大的心满意足就是比昨天的成绩又提高了一些,最大的胜利就是战胜了自己。
我们有专门的体育活动馆,平时经常打篮球、打乒乓球、攀岩,这也是体能训练的一部分。参加文艺活动也很多,我自己喜欢弹吉他、唱歌,还有读书演讲活动,在国防科工委当时的演讲比赛中,我代表航天员大队在北京各大单位巡回演讲。
我的战友们也各有特长,我们组织了一个航天员乐队,每个人选一样乐器,每周有一个晚上的练习时间,总政军乐团的老师做指导。我们从学谱子开始,懂了乐理,学会了演奏,后来参加过多次演出,积累了不少“舞台经验”。
我和我的战友们就这样度过了五年多的学习训练生活,一天天接近执行任务,实现梦想。但这并不是说一切都顺风顺水,期望的东西最后就能瓜熟蒂落。
从关键的 2001 年底到 2003 年初,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难,几乎失去首飞机遇。
2001 年底,我妻子张玉梅得了肾病,很严重。此前她早就觉得不舒服,经常说自己腰疼,却因为我训练紧张,而 5 岁的儿子又需要照顾,一直没有去医院检查,拖了大半年,直到出现尿血、血压升高等症状时,才慌忙去了医院。当时就留院治疗,在 301 医院做了肾穿刺手术。
手术后的玉梅身体虚弱,一天 24 小时都得躺在病床上,可就在她做手术的第二天,我们大队要去吉林某空军基地进行飞行训练。我们的所有训练都是一次性的,缺了课不可以补,如果这次不参加,便无法弥补,那么我的职业生涯就有了缺憾,可能导致我与即将进行的载人航天飞行失之交臂。
领导不想让我错过,又不忍把我从生病的妻子身边拉开,但是,按惯例航天员不应带着思想问题参训。于是问我:“你能不能行?”我说:“我去!请放心,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领导让我再想想,去或不去。
其实那会儿我心里很为难。家庭和亲人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妻子多年来已经为我牺牲了许多,这时病中的她很需要我在身边照顾。我怎能忍心不管,但是面临着无法弥补的训练,我如果错过将前功尽弃。走还是不走?我的心情充满痛苦和矛盾。那一晚,我在病床前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一称体重竟然掉了一斤半。
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清情况后故作轻松说:“训练你去你的,你在我身边反而会让我不习惯。”
当晚,我和大家一起上了火车,出发前我专门回了一趟家,第一次把屋子从里到外彻底打扫整理了一遍。
在火车上,当时的所长宿双宁和我一个包厢。到了部队,大队长申行运和我住一个房间。我知道这是领导的特意安排,他们担心我的情绪和心理状态。我反复向他们表示:“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而他们也反复关心我、叮嘱我。
那次训练进行得一切顺利,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妻子的身体一直需要治疗,每个月有十天在医院里度过。病床紧张,要提前预约,每次我都要提前开好转院单送到301 医院去,在住院部排队办理手续,之后再赶回航天城继续训练。
在玉梅住院时,儿子没人照顾,我被特许可以住在家里。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晚上我先给他做饭,然后陪他做功课、入睡,十点后我开始自己的学习,第二天清晨六点,我送他上班车,之后去大队报到开始一天的训练。
如果不离开北京,虽然辛苦,我还能坚持。但是去外地训练就无计可施了。逢到这种情况,玉梅就说:“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办法就是上午去医院输液,然后举着吊瓶坐车回航天城,这样治疗和照顾家“两不误”……
这一年多,我承受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但训练始终没落下。上级对我的状态也很担心,家里的具体情况在那儿摆着,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更好的成绩和更出色的表现,证明自己信心和决心都没有丝毫动摇,以更稳定的状态让他们放心。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缺过一次训练,并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2003 年“非典”期间我们完全封闭,与家人隔离,数十天难见一面,尽管担心家人,我还是一门心思投入到训练中,迎来了首飞航天员的选拔。航医所的领导对我关怀和帮助很多,妻子住院、治疗的许多事情都是他们安排,让我全身心投入训练。
2003 年是世界航天界的多事之秋。
2 月 1 日,美国“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返回时发生爆炸解体,7 名航天员遇难;5 月 4 日,俄罗斯“联盟 TMA-1”飞船返回时落点偏离 400 多公里,险些酿成恶果;8 月 22 日,巴西的运载火箭在发射场爆炸,星箭无存,21 人丧生……
对于航天所包含的风险,我们在成为航天员时早已熟知,其实不单在执行任务时有危险,平时训练也有。在很多训练科目进行时,救护车、医生都必须到位,做低压舱训练时,医学专家都在现场,出了问题赶快把我们送到医院高压舱,两者有通道直接相连。
尽管风险随时都有,我们却能够从容地面对。
很多危急情况,我们叙述的时候外人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很多人会问我怎么可以把那些惊险说得这么轻松呢?这来自我们的飞行经历,也来自我们对风险的认识和理解。
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我认为,做任何事情,“零风险”是不存在的,尤其做大事更需要冒险精神。从当飞行员的第一天起,我就了解飞行是与危险相伴的,成为航天员之后更是如此。
2002 年 10 月,中央专门召开会议,同意在 2003 年实施首次载人航天飞行
从最初的恐惧,到对风险的认识,开始习惯风险,这不是一个适应和麻木的过程,而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操作更加细致认真,提高控制能力、降低风险的过程。
我们不忧,不是我们不珍惜生命,我们不惧,也不是无视风险,而是我们对自己的能力与技术充满自信,而敢于奉献、对信念和理想的坚持,也让我们勇敢面对一切艰险。
载人飞行前的这些世界航天事故,又考验了我们承受和认识风险的能力。说实话,在最初听到“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灾难事件时,我并没感到震惊,因为这是航天事业本身的一部分。它只是再次让我们明白,危险时时存在,你不能有哪怕一点疏忽,所有的操作训练应当更为细致。
航医所为此召开的座谈会,则变成了全体航天员的请战会。我记得景海鹏说:“我想用一如既往来表达我对航天员职业的态度,决不会因为出现了风险就犹豫。”
我表态说:“我们身为军人,本身就准备奉献和牺牲。存在风险是载人航天的正常现象,这不会动摇我……”
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换个角度看,在巨大的风险后面,是对理想的巨大渴望——代表亿万中华儿女去俯瞰地球,掠览宇宙,圆千年梦想,它足以让我们蔑视一切风险与个人牺牲。
“祖国利益高于一切,荣誉至高无上,责任重于泰山。”这是我们这些军人的核心精神所在,也是我们“无忧无惧”的心理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