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顺已是中午。过去的几天之中,我已经分别游览了安顺东面、南面和北面的景点,现在该回到西行的路线上了,向西走下一个大城市就是六盘水。每天有一班汽车开往那里,全程5个小时,但是我到汽车站的时候,车已经离开了,我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坐火车了。那时我已经赶不上早上和中午的火车,但还有晚上的直达车,而且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在火车站买到车票后,我回到民族宾馆,租了一间钟点房,决定不再出去游览,而是好好地休息一下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躺着、靠着,补写我的日志。
火车是头天从广州发出的,到六盘水只晚点了5分钟,停靠的时间也不长,刚够我和其他几千人挤上车。我设法在两节车厢之间找到放行李的地方,虽然乘客拥挤不堪,但我至少还可以在我的行李上坐下来。几分钟后,列车员挤了过来,为我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卧铺。
中国的火车上,工作人员还是挺照顾外国人的。我知道,部分原因是他们不想外国人乘坐他们的火车时遇到被扒窃的问题,但是他们也是真的关心外国人,在中国西南尤其如此,这里的火车不多,外国人更是少见。但这一次,我对列车员表示谢意后拒绝了卧铺。毕竟,到六盘水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六盘水是一座煤城,也是一座钢城,人们印象中这是一个蛮荒之地。大多数火车站,下车的旅客只能经过出站口出站,门口有人最后一次查验车票。但在六盘水,十几个当地旅馆揽客的人直接来到站台上迎接我们的火车,我随着其中一人跨过铁轨,从篱笆洞里穿过,进了一条小胡同,来到一户私人住宅,这里就是我过夜的地方了。
六盘水位于贵州省的西部,加上东半部的凯里和中间的省会城市贵阳,这3个城市是该省的工业重镇。该省1/3的用煤来自六盘水周围的山中,其中大部分供应附近十几个钢厂。但是,我来这里不是见证中国版工业革命的,而是希望能观赏到一种稀有的鸟类——黑颈鹤。我知道鹤的黑颈并不是被六盘水的煤灰染黑的。我在六盘水一刻也没有多待,次日一早便离开我那未经注册的私人旅馆步行前往汽车站,到了车站也只等了5分钟就乘上一辆未经注册的私人客车。汽车开往东北方80公里外的威宁,那里有草海自然保护区,据报道,黑颈鹤和另外十几种稀有鸟类就栖息在那里。
我很高兴将六盘水泥泞的街道甩到身后,进入山中。过去的几天中,雪时下时停,现在已经开始融化,而此刻雾也起来了。途中见到一辆卡车,几分钟之前从山崖跌落,顺着山坡侧翻进了路基下30米深的麦田里,司机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有些茫然。我们的司机把车停下来,等着那个司机写好字条,以便帮他给威宁捎个信,接着我们又在雾中继续赶路。
贵州人有句谚语:“人无三两银,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这种说法在贵州旅游当局那里显然不受欢迎,但却是真实情况,尤其最后一句关于天气的说法。在去威宁的半路上,我所乘的汽车正翻过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是我来到贵州后第一次见到太阳。此时正是清晨,雾刚刚开始散去,太阳看上去就像藏在彝族山寨后面刚刚露出头来。
在贵州,彝族是仅次于苗族的最大的少数民族。按照彝族人的传说,很久以前世界上没有光,人们和动物都生活在黑暗之中,创世之神斯兹底尼看到大地上的生物备受煎熬,于是派遣阿吕举兹下来为大地提供光明。阿吕举兹遵命而行,但他只懂得听从命令。他在天上装了7个太阳和9个月亮,然后汇报说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之后他和斯兹底尼又赶去另外一个世界处理问题去了。
而此时的大地上,植物焦赤,河流干涸,人和动物没吃没喝,最后还是彝族人的大英雄支格阿龙爬到高山之巅,将他的神箭射向天空,射落了6个太阳和8个月亮。剩下的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吓得藏了起来,后来支格阿龙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重新引诱出来,重新回到天上的日月在彝族人聚居的地方还是有些害怕,这就是贵州“天无三日晴”的原因。
我就是在这样难得晴朗的一天来到了高原之城威宁。到达威宁之前,我们的车在一望无际的长满芦苇的湖边驶过,那就是贵州著名的草海湖,中国最独特的自然保护区之一。在车站下车后,我返身向湖边走去,但还没到湖边,我又右转身来到自然保护区的总部,从这里正好可以瞭望在他们保护之下的草海湖。
根据地质学家的说法,草海湖由附近地区不断隆起的山脉中流出的水在过去几百万年的时间里汇聚而成。由于周围的山峰不断抬升,流水没有出路形成了湖,这里成了野生动植物的避难所。大约一百年前,中国人觉得这里是种粮食的好地方,尝试把湖里的水排干。过去的百年之中,他们曾做过8次这样的尝试,最后一次是在“文革”期间。当地的地方志记载称,每一次要排干湖水的时候,都会发生冰雹、大旱、蝗灾,但人们仍然不肯罢休。
草海湖
最终,在“文革”结束之后,省政府同意将草海湖恢复到自然的状态。那是1980年的事。5年之后,政府将湖的控制权转交给新成立的贵州省环境保护局,7年之后我踏进了他们的大门。主楼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在其中一条走廊里,我见到了陈先生,他是这里的局长。我很惊讶一个自然保护区居然离市中心如此之近,于是就问陈先生城市对湖中的野生动植物有什么影响。他回答说,确实存在工业污染和农业用地蚕食湖面的问题,但自从把湖变成自然保护区之后,最后一次排湖之前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野生动物已经被吸引回来。
陈先生承认他本人以前没有在环保领域工作的经验,之前他一直在县政府工作,但是,要解决新上马的工厂和老农田的问题,需要当地政府其他部门的协助,而他本人与这些部门关系很密切。其实,县政府的新办公楼正在街对面拔地而起。
虽然缺乏环保工作经验,但显而易见,陈先生对自己的工作充满激情,他带我观看了满是鸟类标本的展室。他说,湖上生活着一百多种不同的鸟类,其中四十多种在此地过冬。在此过冬的鸟中,就有吸引我来到这里的珍稀鸟类黑颈鹤。黑颈鹤在青海省度过夏季和秋季,那里离黄河的源头不远。我曾经到黄河源头游览,但很遗憾,我离开的时间太早了,无缘见到这些长着羽毛的“驴友”。我向陈先生提起此事,他说可以弥补我此前的遗憾,招呼我跟他到湖上去。
几分钟后,我们登上一艘小艇,陈先生和他的一位助手把小艇从岸边撑到一条长长的水道里,然后进入世界上最奇特的自然保护区。大多数的自然保护区都设有某种缓冲区加以保护,但草海湖自然保护区却紧挨着一座大城镇,还有上千块农田,这些农田就是“文革”期间填湖造田遗留下来的。
陈先生说,1985年政府建立自然保护区的时候,划出了一块25平方公里的地方,其中湖本身的面积占20平方公里,另外5平方公里是湖周围的沼泽地。当我们的船穿过水道前往沼泽地的时候,突然间拐入临近的一条水道,局长告诉我别动。一对黑颈鹤正站在不到30米外的田里,船工向着鹤所在的方向划过去。黑颈鹤是世界上最稀有的鸟类之一,是鹤家族中最珍稀的品种。受到保护后,它们的数量从原来的几百只上升到目前的上千只,其中1/3每年秋天来临的时候,从它们在黄河源头附近的栖息地,南飞来到草海湖过冬。陈先生说,此前世界野生动植物联合会的会长曾4次来到这里,观赏黑颈鹤。我们继续接近它们,15米,10米,5米,这时它们飞了起来,缓慢而优雅。它们盘旋着从我们的小艇正上方飞过,飞得很低,我甚至感觉到它们翅膀带起来的风。这种鸟体型巨大,身体是白色的,初级飞羽是白色,次级飞羽呈黑色,脖子也是黑色的,两眼中间有块红斑。局长估计它们体重大约在8公斤,大约是加拿大野鹅的两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在爱达荷州打过野鹅,但从来没有得手过。野鸭子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14岁那年,某一天突然爆发,一连射下来24只绿头鸭,害得我们每天吃鸭子,足足吃了一个月,而一只黑颈鹤就足够吃上一个月的。这次它们离我太近了,绝不会失手,我瞄准了两只鹤——当然是用我的尼康相机。
鹤与湖
飞翔中的黑颈鹤
随后,我们进入草海湖深处,这里的平均深度达到两米。在湖上的一个小时里,我们还看到了灰鹤、斑头雁以及火鸭。但是除了黑颈鹤之外,其他的都是留鸟(留鸟即长期居住在生殖地域,不作周期性迁徙的鸟类,与候鸟相对应。上文提到黑颈鹤为候鸟。——编者注)。最后,陈先生的助手把我们撑回岸边,我感谢他们给我提供了这么难得的机会。陈先生说,下一次我应该先申请通行证,自然保护区并不对外国游客开放,外国人要来参观应当事先与当地外事办联系。但我一如既往莽撞地闯了进来,还算幸运,局长是一个热情的向导,并不太在乎那些烦琐的手续,他邀请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多待两天,还说自然保护区有自己的一家小旅馆供游客住宿。我答应再回来,与他们挥手作别,走着回到了市中心。
回六盘水的最后一班汽车是中午两点发车,我决定乘这班车回去。威宁还有几个景点,我原本可以住下来看一看的,但我已经看到黑颈鹤了。另外,我想从六盘水坐晚上的火车前往昆明。昆明属于云南省,即“彩云之南”,中国人称其为“春城”。我现在还在贵州省。贵州倒是值得一看,但我来得有点早。自从我3月2日来到这里之后,除了雨、雪和乌云没见过别的。到威宁的当天见到了太阳,这让我觉得必须多晒太阳,于是我返回六盘水,回到能把我从冬天带到春天的铁路线上。
返回六盘水的半路上,车停下来加油。正碰上赶集的日子,路上到处是缠头巾的男人和穿着刺绣花裙的女人。这些都是苗族人,再具体一点说,是大花苗。车停的时间不长,我没来得及研究他们的刺绣,但是一位名叫塞缪尔·波拉德的外国人曾经做过研究。他是一位基督教传教士,曾经利用威宁地区苗族妇女刺绣图案花纹创造了一种大花苗文字,并用新创造的文字在日本印刷《圣经》和赞美诗,带到贵州省各地散发。这种文字是独创性的,甚至在共产党当政后仍在使用。遗憾的是,我在威宁待的时间不够,搞不清楚是否还有人使用这种文字。
车加满了油,我们继续赶路,离开威宁3个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六盘水火车站。当时是下午5点,而晚上开往昆明的火车要到10:30才开车。我买到的是站票,也就是说,上车后只保证有站着的地方,但是,卖票给我的车站服务员尽其所能让我等候得更舒服些。首先,她把我领到车站员工淋浴处,让我洗去一路的征尘。洗完之后,她又带我到车站招待所,我在那里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睡了一觉,睡醒起来正好赶上开往昆明的夜车。我又一次感觉到,好像神灵也在护佑我。
可是,当10点30分的火车开进车站的时候,神灵就不见了踪影。几百号人乱成一团,抢着往车上挤,火车在这里只停两分钟。这趟列车是从广州发来的,根本无意在六盘水这样的小城长时间逗留。还好,我后面的人浪把我直接推上了车,座位当然是没有了,不过,我也不想要座位,我想要一个卧铺。去昆明要坐8个小时的火车,第二天早晨7点才能到站。不过,在中国乘火车旅行的人或早或晚都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即使火车站不卖给你卧铺票,上车之后常常能搞到一张,那要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则了。但问题是,到底去哪里排队?答案是,先找餐车。火车进站之前,我向一个车站员工打听火车进站时餐车的大概位置。餐车还有划分卧铺车厢与硬座车厢的功能,没有卧铺票,你就不能从餐车中通过。但是,在与餐车相邻的那节车厢的尽头,有一个售票席。火车一开,列车员就回到那个售票席,如果车上还有空卧铺位的话,你就可以到那里买票了。这一次,列车员回到售票席开始出售卧铺票的时候,我排在队伍的第一位。列车员那儿不仅有卧铺票,甚至还有两张软卧票。一张软卧票90元,也就是18美元,有点贵了,但在硬卧区,偷东西、抽烟以及深夜狂欢都是家常便饭,而我想精力充沛地到达昆明,而且携带的物品一件不少。我最后买了软卧,顺利地抵达了“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