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林先生,这是一只哀歌吗?”
“亲爱的读者,这是一只哀歌吗?”
她的名字叫胡林。你对胡林这两字的初步想法是怎样?你以为这是一个金发的、活泼机警的男孩子的名字吗?不是,你错了。胡林,那就是胡丽雅。而胡丽雅是一个窈窕瘦小的、生着两只蓝色的忧郁的大眼睛的少女……我记得,在阔别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我曾经度过童年的这个单凋的村庄。那是一个很早的早晨,我走在那宽阔的路上,两边都是门儿紧闭、过厅里静静无声的低低的房子。太阳舒缓地沐浴着白色的房子的正面,教堂的有节律而嘹亮的钟声不时地响着,而那在夜间沉寂了下去的铁匠作坊,也开始歌唱了。我将对你说,当村庄的这一切可敬的累世的行业醒过来的时候,那才是无上的好时光啊。假如你爱它们,假如你为它们抱着深深的同情,你在这个清鲜、明朗而有精力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些车作坊、锅子作坊、锡作坊是怎样地开门。那些好象乾涸了的,好象吓怕了的,好象是躲在一个阴暗的门下的,在一条斜倾而寂静的小路上的几家还存留下来的老旧的作坊,是如何地开始工作。那些铁匠作坊是带着那样一种愉快、有力而协调的当当声放出它们的歌来。我对于那些打铁炼钢的人有一种偏爱,愿我的木匠朋友们原谅我这种一直瞒到现在的秘密。我说这句话,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不敬之意,以后我还得写几行给那些崇高而和气的、制造木器的人们,作为友谊的献纳。现在呢,我要到铁匠作坊里去坐一会。炉子里的火焰优美地跳跃着,风箱大声地抽动着,在作坊的中央,那个淳朴的、可敬的旧铁砧,铁匠作坊的灵魂,正在等待着那行将承受锤打的烧红的铁,于是铁从火里取出来了。于是铁锤用力地接连打下去,快乐地唱着它们的千年不变的歌,而同时那个大铁砧,它好象是怀着一肚子的满意——或许是虚荣心——想着,假如没有它,铁匠作坊里什么事也做不起来。
铁锤时时停下来,老板和我谈着本地的事情,那就是工作的多少,新造的房屋,以及那些从工厂出来的铁器是如何地不经用——这是无疑的。我觉得在城里的大工厂里,在工人的迅速而烦嚣的人群中间,机械地、大宗地制造出来的一切锁、闩、铁条,比不得从前的那些铁器;而现在人们也在村子里锻轧的铁器,都是没有灵魂,没有那些神秘而不可解释的特性的。在村子里,人类的心灵好象创造了一种不能毁灭的、经久不变的东西……
铁锤唱着歌,用它们那嘹亮而有力的声音唱着;风箱带着一种沙哑声抽动着。现在,老板和我已不谈那收成、工厂和房子的事了。我们谈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朋友们。假如你在离开你的村子不几年或是多年之后回来,这些回忆是免不了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别处已谈到过了。拉蒙,路易思,焕,拉法尔,安东尼,现在都怎样了?贝特罗后来如何了?韩耐洛费尽心思建造了一所绝好的房子,住了八天就死了,这事是真的吗?拉法尔是否把他的多米拉尔的土地遗留给他的侄女胡妮达——医生巴多洛美的女儿?
当我说出胡妮达这名字的时候,那老板沉思了一会。他一只手拿着铁锤,一只手拿着铁钳,对我说:
“你难道不知道胡丽雅死了吗?你还记得吗?胡丽雅,阿尔伯多的女儿……”
是的,我记得:听着老板的话,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哀。一方面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另一方面是一个纤细、皎白、温和、生着一双梦想的、沉思的、悲哀的蓝色眼睛的少女,你对于这两者之间的鲜明的对比不觉得离奇吗?你或许不知道,在那些村庄里,无疑地少女们还是最富于浪漫情调的,这就是说,那里有些在钢琴边奏着悲哀的曲子,寂寞地度着时光,读着小说,背诵着诗词,尤其是带着那无法形容的微笑,带着可爱的、神明的、淳朴的微笑的少女。在村庄的节日,或是,有一天当你们坐在车子里,读倦了你们手中那都讲着一件事的报纸,朦胧地依窗闲眺着那些俯临着车站的露台的时候,你们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少女吗?
铁锤继续着它们的快乐而有力的歌;风箱发出“法——法——法……”的声音。我失去了我在铁匠作坊所感到的平静:一种不可克制的悲哀占据了我的心。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巴尔达若尔正在门边。
我对他说:
“你好,巴尔达若尔。”
他对我说:
“啊,阿索林!什么好风把你吹来的?”
巴尔达若尔是照相师。你敢说在小镇上还有比照相师更有趣的人吗?希望这种妄想永不在你的想象中发生。我也很看重照相师,过几天我还要写点亲切的东西献给他们。现在呢,我要到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家里去坐一会了。我要和这个质朴的人谈话,并且看看他放在大柜子里的那些照片。我对你老实说——当我到了一个陌生的镇上,我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去看照相馆的店面。在那里,我看到那些镇上的我所不认得的人物——这或许会使我觉得他们是很给人以好感的——以及那些我上面所讲过的那样不相同、那样谜一样的少女的脸儿。这些脸儿能说些什么呢?在那些妇人的、少女的头脑里,有些什么念头,什么雄心,什么希望,什么幻灭呢?我们可以从她们嘴的收缩上,手的形态上把这些都猜度出来吗?
我走到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的店门前。我凝视着这些先生们,太太们,小姐们。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一张使我产生一种生动而深切的情感的照片上。你已经猜到了吗?那正是胡林。我专心地注视着,深为感动,忘记了一切。
巴尔达若尔对我说:
“你看什么,阿索林?”
我对他说;
“我看胡林,阿尔伯多的女儿。”
“啊,对了!我给她拍照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很利害了……”
照片上胡林是坐在一张粗制的小长椅上;她的脸儿比我最后看见她的那次还要椭圆,还要纤细;她的身体比从前更加瘦小,她的眼睛似乎比从前更含深思,更大;她的手臂带着一种疲倦而忧郁的绝世的姿态垂着。一把半开着的扇子横在她的纤纤的玉指间……
房子的过厅里充满一种深深的沉静……一只大蜚虻发着巨大的嗡嗡声来去乱飞着。
我向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告了别。铁锤用它们的快乐的声音在铁砧上唱着歌,远处的寺钟在召唤信徒们去做上午最后的弥撒。我慢慢他走着,我想:“美的东西应该是永劫不灭的……”
(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