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蒙泰尼(Montalgne),十六世纪法国散文家和哲学家。
“你说他是一个快乐的人吗?”
“绝对地快乐:当我解剖他的脑盖骨的时候。……”
“你解剖过他的脑盖?”
“我以法医的资格去做的。亚历杭得罗是我从前的好友之一,那是我一生最沉痛的事情之一。”
“这人是怎么死的?”
“象他生存的那样死去:没有沉哀,也没有悲伤,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悲悼。”
“那正是我所佩服的、生活在三、四世纪以前的另一个人的理想,那就是哲学家蒙泰尼。那位哲学家愿意死在一家客栈里。他说过:‘我们要在熟人中间生活而欢笑;我们要到陌生人中间去悲伤而死去。’”
亚历杭德罗就是那种到处唤起别人的毫无拘束的快乐的人之一。
在一切的快乐中,最无拘束的、最愉快的是孩子们的、乡下人的、野蛮人的——即那些比我们更接近“自然”的人们的快乐。亚历杭德罗是怎样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肥胖,生着粗祖的脖子和小小的头。”
“他有钱吗?”
“他还算富裕。可是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花费在娱乐和旅行上。当他死的时候,已所剩无几了,死神来得正是时候。”
“他没有儿女吗?”
“他是个独身汉,他说他认为没有把他的姓氏在世上传下去的必要。”
“这一点也正和我刚才说过的那位哲学家相象。那位蒙泰尼也不希望他的家族传衍下去。他写道:‘当我去世的时候,我可以很容易地以世界上将发生的一切来自慰。’请问,亚历杭德罗旅行吗?”
他经常到马德里去,他竟在那里非常出名了。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咖啡店,叫人去说客人的账全由他来付。客人都问:‘谁付的?谁付的?’而当大家都注视着他的时候,他跳上一张桌子,用不连贯的话开始发表演说。”
“他一定是醉了。”
“不,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他所爱的是吃得好,吃得多。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是中风死的吗?”
“是的,先生。一天晚上我们在老总会里玩……你不知道老总会吗?”
“不知道,先生。”
“它多年以前就没有了。一天晚上,我们在那里吃夜饭,亚历杭德罗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盼着他来。亚历杭德罗不会不来。不久,我们就看见他在门口出现了。于是欢宴开始了……我记得,在吃完饭拿来咖啡的时候,我取了一杯,加上糖浆递给亚历杭德罗。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去喝它。可是当他把杯子从唇边拿开的时候,他扮了一个难看的鬼脸,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仿佛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这杯咖啡有毒药的味儿。”
“他为什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这或许是一种预感。糖浆里一点别的东西也没有;我们大家都喝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一时了。我走了。因为我喜欢早起。‘明天见’,我对亚历杭德罗说。‘你还要到这儿来吗?’他问我。‘对啦,吃过饭来。’我回答。有三四个朋友和我一同离开,可是亚历杭德罗却和两三个最会吃的朋友留在哪儿。”
“以后他们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谈天,喝酒。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看门人时常对我讲起。亚历杭德罗每逢这样大吃大喝的时候,临了总要跳一次他自己发明的舞。
“是他自己发明的吗?”
“很可能是的。那是一连串的跳跃和旋转。那天晚上他也跳了。别的人唱着歌拍着手,而他却在合唱中用他的肥大的身体跳跃着。可是跳了一会儿,他突然离开了别人,到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在那里,他把胳膊肘搁在桌面上,把头托在手掌上,闭拢了眼睛。”
“这难道不引起别人惊异吗?”
“不,绝对不,别的人都有点醉了,况且亚历杭德罗在大吃一顿之后睡觉也是常有的事。”
“当亚历杭德罗睡觉的时候,他们怎样呢?”
“他们走了,亚历杭德罗一闭眼就打起鼾来。‘亚历杭德罗睡着了。’他们说着便走了。看门人便叫妻子去拿了棉被和枕头来,两个人就服侍亚历杭德罗上床去睡。其实,亚历杭德罗打了一阵鼾,便死了。看门人时常对我说,当他妻子和他帮助亚历杭德罗上床的时候,他说:‘见鬼,亚历杭德罗先生今晚怎么这么重!……’亚历杭德罗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看门人走进厅里去,看见他正和他昨晚离开时一样,‘亚历杭德罗先生,亚历杭德罗先生!’他向他喊着。可是亚历杭德罗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去拉他的手,拉他的脚。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手和脚已是那样地僵硬了……当天我就解剖了他。我剖开了他的脑壳,我以为我是永远不能找到脑髓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坚硬的头骨,在里面只有很小的一块脑子。”
“这样说来,要有一个快乐的生活,是不应该有脑子的了?”
“这是可能的……”
(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