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
“你呢,富尔干丘先生,你不感到厌倦无聊吗?”
“哎呀!多古怪的念头呀!”
富尔干丘先生是一位六十左右的人。脸刮得光光的,佩着一条简单的金链,穿着红色的衣服。
“你为什么不会厌倦无聊呢?”
“这很简单!因为我整天自己找消遣。”
正在用洁白的手帕拭着眼镜的富尔干丘先生把眼镜放下,搁稳,望着那向他提问的人,微笑着喊道:
“这是实在的!”
在座的人都以富尔干丘先生刚才所说的话为然。一个说:“当然喽!”另一个说:“他说得不错!”第三个说:“一个人要如何消遣便如何消遣。”
“停一停!”听到了最后的那句话,富尔干丘先生便喊出来。“一个人不是要如何消遣便如何消遣的,而是能如何消遣便如何消遣。”
问答的人们都在加莱达思路的一家小书店里。在那里你只能看到几本不大有人要的新书。架子上都放满了旧书——那些没有人想到,没有人提起过的旧书。然而有时当我们在乡间的房子里(在一口橱里的纸束和家族纪念物中间)找到了这种书的时候,是会得到一些快乐的。那是些红色和绿色的彩色封面的书,有些是小本子,在海牙或阿姆斯特丹排印的翻译作品,书名是红色的,字是粗大的,有些十六开的大本子,是伊巴拉或培尼多·加诺大版精印的。当你翻着这些书的时候,书页发出很大的响声,而且散发着一种霉湿气。
脸刮得光光的,穿着黑色的衣服的,戴着眼镜的富尔干丘先生正坐在一个书架旁边。他的头时常搁在《阿纳加西思旅行记》上。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教士,一位年老的新闻记者——几家外省报纸的编辑同人——在衣袋里老是装满了纸片,是一部论特权的作者。还有一个青年人,他老是跟着那位新闻记者,从来不大说话,但在共和派报纸上发表激烈的文章。另外就是书商和书店里的雇员。在幽暗的房间的深处,你可以看见堆积着的书籍和放满了书的书架。
“好,可是我们且看看吧,富尔干丘先生。假如你能住在一个比马德里更有趣一点的城里,譬如巴黎——你在巴黎住过吗?”
“不要对我讲巴黎!哈哈!我在马德里住得很好。而我也不希望别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计划,知道自己所应该做的事。不要对我讲巴黎吧!”
那个正在翻书的小小的青年人停了一会儿,望着富尔干丘先生。
“在现世的不幸的人们中间,”富尔干丘先生继续下去说,“有一半是因为不安命而不幸的。我们应该沿着我们面前的道路走去而不要去想第二条道路……尤其是当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我是个马德里人,我一生住在马德里。我在这里有我的朋友和我的亲戚,我养成了我的癖性,我的习惯。我在这件事上花几个钟头,在别的事上花几个钟头。我在这里找到我所欢喜的,我安份地生活……我为什么还希望别的呢?我还缺少什么呢?”
一个买主走进书店来。
“你们有弗尔明·加巴勒洛的《农村人口》吗?”他问。
“一本好书。”富尔干丘先生站起来说。
书商和他的店员去找那本书了。
“再见吧,诸位,”富尔干丘先生说。
“再见吧,富尔干丘先生,明天见。”大家回答他。
那是冬天晴朗温暖的天气,空气澄彻的马德里的天气。正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富尔干丘先生穿着他的黑色的外套,徐徐地走下加莱达思路,从阿尔加拉路向加恩德拉那路走去。在阳光下散步完毕以后,他便回家去了。他的房子座落在离城市中心不远的地方,然而那条路却很安静。那是不通任何大街的小街之一,但走几步就可以到城市中心。
雷尔干丘先生所住的房间是宽敞、清洁而幽静的。你在那里可以看到老旧的家具,狭长的高背椅,细工镂花的桌子,有曲柱的壁桌,大腹的衣橱。一个老年女仆管理着家务。一只猫占据在椅子上,用它金色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在书架上,在勃勒东·德·洛思·海莱洛思的喜剧旁边,你可以找到一大批法律书籍。
富尔干丘先生在一点钟吃午饭。饭后,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打一会儿盹。下午,他披上他的外套到一家咖啡店去,在那里,他和许多朋友谈话。在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富尔干丘先生为了公事到过伦敦,一个仆人跟着他去,在渡海峡的时候,他们险遭沉船之危。后来在伦敦他们主仆两人又碰到了无数的意外事故。有些日子,富尔干丘先生去找他们的从前的仆人,他们一同追忆着在伦敦的历险。可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便闭户不出,在书斋里撰写他那部《革命议会史》。傍晚,一个侄子和一位议员,他的远亲——他经常同他们讨论阿尔加达·加里阿诺,奥洛若和加诺伐思的辩才——前来找他,一位从瘦马驾着的大四轮马车下来的老太太也来了。他们便在饭厅的灯下开始谈话,那只猫还是不动,眯着眼睛,或是跳下椅子来到那位议员的腿边去受抚摩,一口挂钟缓慢地报着时,每打一下总要停很久,而且声音是低沉的,好象它勉强报时是很不适意的。厨房里飘出一股煎油和炙肉的气味。
富尔干丘先生吃饭的第一道莱是莴苣生菜,饭菜是很淡泊的。假如天不下雨,不下雪,吃过饭富尔干丘先生便裹在他的外套里,到那位有大四轮马车的老太太家里去。在十点钟的时候,他便回来睡觉。在那湮没着整个屋子的沉静中,响着滴答的钟摆声,接着是那洪大的、慢的,很慢的报时声,曳着颤动的尾声,慢慢地消歇。
(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