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几次的招呼着我:
“看山啊!看山啊!”
正是将近黄昏的时候,楼廊前飞着蝙蝠。
宁静了,近几天来,差不多每个黄昏以后,都是这样宁静的,炮声,飞机声,就连左近的难民收容所,也没有声音了!那末吵叫着的只有我自己,和那右边草场上的虫子。
我不会唱,但我喜欢唱,我唱的一点也不合曲调,而且往往是跟着军混着唱,他唱:“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我也就跟着:“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他唱杨延辉思老母思得泪洒胸膛,我也就跟着溜了一趟,而且,我也无所不会溜的。溜得实在也惹人讨厌,而且,又是一唱就溜。他也常常给我上了一点小当,比方正唱到半路,他忽然停下了,于是那正在高叫着的我自己,使我感到非常受惊。常常这样做,也就惯了,只是当场两个人大笑一场,就算完事,下次还是照样的溜。
从打仗开始,这门前的走廊,就总是和前些日子有点两样,月亮照着走廊上那空着的椅子,而倒影就和栏杆的影子交合着被扫在廊下的风里。
“看山啊!看山啊!”他停止了唱的时候,又在招呼着我。
天西真像山一样升起来的黑云的大障壁,一直到深夜还没消去,在云的后边,不住的打着小闪。
他把身子好像小蛇似的探出廊外去,并且摇着肩膀:
“我这身子发潮,就要下雨的……”
我知道,他又以为这是在家乡了。
家乡是北方,常常这样,大风,大雨,眼看着云彩升起来了,也耳听着雨点就来了。
“雨是不能下……南方……”我刚一说到“南方”,我想我还是不提到什么“南方”“北方”的好。
于是他在走廊上来回的走着,他说了好几次他身上起着潮湿的感觉。这感觉在家乡那边,就一定是下雨的感觉了。但这是在“南方”。
我就想要说“南方”这两个字,当他在走廊上来回的跑着的时候。他用手做成望远镜,望着那西北部和山峰似的突起的在黄昏里曾镶过金边的黑云。
他说他要去洗澡了,他说他身上发潮,并且他总说是要下雨。
起初我也好像有那种感觉,下雨了,下雨了。等我相信这黑云是在南方的天空上,而不是在北方的天空上,我就总想说服他。
后来,我一想,虽然是来到了南方,但那感觉却总是北方养成的,而况这样的云,又是住在南方终年而不得见的。
自从这上海的炮声开始响,常常要提起家乡,而又常常避免着家乡。
于是,又乱唱起来了。到夜深的时候,雨点还没一粒来碰到我的鼻尖,至于军的身子潮与不潮,我就不知道了。
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