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所说种种,是以民族品性上重大缺点来作吾人缺乏集团生活之确证。即此缺乏集团生活,是其欹重家庭家族生活的由来,此外并无他故(如卢冯诸君所说者)。盖缺乏集团生活与欹重家庭生活,正是一事之两面,而非两事。这是在我们既经指证中西过去社会生活之不同以后,十分明白底事。
是人类都有夫妇父子,即都有家庭:何为而中国人的家庭特别重要?家庭诚非中国人所独有,而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的关系轻松若无物,家庭关系就特别显露出来,抑且亦不得不着重而紧密起来。西洋人未始无家庭,然而他们集团生活太紧张而严重了,家庭关系遂为其所掩。松于此者,紧于彼;此处显,则彼处隐。所以是一事而非两事。又在紧张有力底集团生活中,团体是要直接统制到个人底;在个人有自觉时候,是要争求其在团体中之地位底。团体与个人这两面相待而立,犹夫左之与右。左以右见,右以左见。在西洋既富于集团生活,所以个人人格即由此而茁露。在中国因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个人问题。团体与个人,在西洋俨然两个实体,而家庭几若为虚位。中国人却从中间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而消融了团体与个人这两端商务书馆出版庄泽宣着《民族性与教育》第五六○页,有云:中国与西方有一根本不同点,西方认个人与社会为两对立之本体,在中国则以家族为社会生活的重心,消纳了这两方对立底形势。——此所说是不差底……
这便是中西社会构造之一种不同处。前章“中国西洋第一对照图”,即在表出此种不同。论者徒有见于近代产业兴起,家庭生活失其重要,不复巩固如前,同时个人独立自由亦特着近代思潮以后;其间互有因果关系,从而蔚成西洋近代国家。便设想个人隐没于家庭,家庭生活呆重如中国者,当必为文化未进之征,而类同于西洋之中古。于是臆断此种不同,为社会演进前后阶段之不同。殊不知两方历史背景,先有大不同者在。不细从过去以理解现在,而遽凭所见于后者以推论其前,焉得正确!
西洋社会之组织在集团,于图上可见;而中国社会以伦理为组织,图上却表不出。仅仅表出家庭地位特重,是不够底。然学者若能由此一点不同,纵观前后历史,横览东西大地而深求之,亦必可大有所悟。西洋社会从中古到近代,从近代到最近,前后变化尽多曲折,而变来变去在集团上。集团为其精神一贯之处,当然可以理会得出。从而中国社会之历久不变,与他不同底一贯精神(伦理),亦就不难对照而得了。更观于宗教集团间,政治集团(民族底、阶级底)间,经济集团间,彼此之对抗、竞争、斗争普遍于西土。而中土顾多不见;所见者乃在融释彼我之精神,与夫漫无边际之“天下”观念。即此循求两方社会组织之不同所在,当亦不难互勘而得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