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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知识》玄学与科学(节选)——评张君劢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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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学①真是个无赖鬼——在欧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来渐渐没有地方混饭吃,忽然装起假幌子,挂起新招牌,大摇大摆的跑到中国来招摇撞骗。你要不相信,请你看看张君劢的《人生观》(见前)!张君劢是作者的朋友,玄学却是科学的对头。玄学的鬼附在张君劢身上,我们学科学的人不能不去打他;但是打的是玄学鬼,不是张君劢,读者不要误会。

玄学的鬼是很利害的;已经附在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容易打得脱,因为我们打他的武器无非是客观的论理同事实,而玄学鬼早已在张君劢前后左右砌了几道墙。他叫他说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的”,“起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也”,“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而且“初无论理学之公例以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假如我们证明他是矛盾,是与事实不合,他尽可以回答我们,他是不受论理学同事实支配的。定义,方法,论理学的公例,就譬如庚子年联军的枪炮火器,但是义和团说枪炮打不死他,他不受这种火器的支配,我们纵能把义和团打死了,他也还是至死不悟。

所以我做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救我的朋友张君劢,是要提醒没有给玄学鬼附上身的青年学生。我要证明不但张君劢的人生观是不受论理学公例的支配,并且他讲人生观的这篇文章也是完全违背论理学的。我还要说明,若是我们相信了张君劢,我们的人生观脱离了论理学的公例,定义,方法,还成一个甚么东西。

人生观能否同科学分家?

……

我们所谓科学方法,不外将世界上的事实分起类来,求他们的秩序。等到分类秩序弄明白了,我们再想出一句最简单明白的话来,概括这许多事实,这叫做科学的公例。事实复杂的当然不容易分类,不容易求他的秩序,不容易找一个概括的公例,然而科学方法并不因此而不适用。不过若是所谓事实,并不是真的事实,自然求不出甚么秩序公例。譬如普通人看见的颜色是事实,色盲的人所见的颜色就不是事实。我们当然不能拿色盲人所见的颜色,同普通所谓颜色混合在一块来,求他们的公例。况且科学的公例,惟有懂得科学的人方能了解。若是你请中国医生拿他的阴阳五行,或是欧洲中古的医生拿他的天神妖怪,同科学的医生来辩论,医学的观念,如何能得统一?难道我们就可以说医学是古今中外不统一,无是非真伪之标准,科学方法不能适用吗?玄学家先存了一个成见,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人生观;世界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但这岂是科学方法的过失吗?

……

科学的知识论

不但是人生观同科学的界限分不开,就是他所说的物质科学同精神科学的分别也不是真能成立的。要说明这一点,不得不请读者同我研究研究知识论。

我们所谓物,所谓质,是从何而知道的?我坐在这里,看着我面前的书柜子。我晓得他是长方的,中间空的,黄漆漆的,木头做的,很坚很重的。我视官所触的是书柜子颜色,形式,但是我联想到木头同漆的性质,推论到他的重量硬度,成功我书柜子的概念。然则这种概念,是觉官所感触,加了联想推论,而所谓联想推论,又是以前觉官所感触的经验得来的,所以觉官感触是我们晓得物质的根本。我们所以能推论其他可以感触觉官的物质,是因为我们记得以前的经验。我们之所谓物质,大多数是许多记存的觉官感触,加了一点直接觉官感触。假如我们的觉官的组织是另外一个样子的,我们所谓物质一定也随之而变——譬如在色盲的人眼睛里头蔷薇花是绿的。所以冒根(Morgan)在他的《动物生活与聪明》(Animal Life and Intelligence)那部书里边叫外界的物体为“思构”(Construct)。

甚么叫做觉官的感触?我拿刀子削铅笔,误削了左手指头,连忙拿右手指去压住他,站起来去找刀创药上。我何以知道手指被削呢?是我的觉神经系从左手指通信到我脑经。我的动神经系,又从脑经发令于右手,教他去压住。这是一种紧急的命令,接到信立刻就发的,生理上所谓无意的举动。发过这道命令以后,要经过很复杂的手续,才去找刀创药上:我晓得手指的痛是刀割的,刀割了最好是用刀创药,我家里的药是在小柜子抽屉里面——这种手续是思想,结果的举动是有意的。手指的感觉痛,同上刀创药,初看起来,是两种了。仔细研究起来,都是觉官感触的结果。前者是直接的,后者是间接的,是为以前的觉官感触所管束的。在思想的期间,我觉得经过的许多手续,这叫做自觉。自觉的程度,是靠以前的觉官感触的多寡性质,同脑经记忆他的能力。

然则无论思想如何复杂,总不外乎觉官的感触。直接的是思想的动机,间接的是思想的原质。但是受过训练的脑经,能从甲种的感触经验飞到乙种,分析他们,联想他们,从直接的知觉,走到间接的概念。

我的觉官受了感触,往往经过一个思想的期间,然后动神经系才传命令出去,所以说我有自觉。旁人有没有自觉呢?我不能直接感触他有,并且不能直接证明他有,我只能推论他有。我不能拿自己的自觉来感触自己的自觉,又不能直接感触人家的自觉,所以研究自觉的真相是很困难。玄学家都说,自觉的研究是在科学范围之外。但是我看见人家受了觉官的感触也往往经过了一个期间,方才举动。我从我的自觉现象推论起来,说旁人也有自觉,是与科学方法不违背的。科学中这样的推论甚多。譬如理化学者说有原子,但是他们何尝能用觉官去感触原子?又如科学说,假如我们走到其他的星球上面,苹果也是要向下落;这也不是可以用觉官感触的。所以心理上的内容至为丰富,并不限于同时的直接感触,和可以直接感触的东西——这种心理上的内容都是科学的材料。我们所晓得的物质,本不过是心理上的觉官感触,由知觉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论。科学所研究的不外乎这种概念同推论,有甚么精神科学,物质科学的分别?又如何可以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

……

以上所讲的是一种浅近的科学知识论。用哲学的名词讲起来,可以说是存疑的唯心论(Skeptical idealism)。凡研究过哲学问题的科学家如赫胥黎,达尔文,斯宾塞,詹姆士②(W. James),皮尔生③(Karl Pearson),杜威,以及德国马哈④(Mach)派的哲学,细节虽有不同,大体无不如此。因为他们以觉官感触为我们知道物体唯一的方法,物体的概念为心理上的现象,所以说是唯心。觉官感触的外界,自觉的后面,有没有物,物体本质是甚么东西;他们都认为不知,应该存而不论,所以说是存疑。他们是玄学家最大的敌人,因为玄学家吃饭的家伙,就是存疑唯心论者所认为不可知的,存而不论的,离心理而独立的本体。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伯克莱⑤(Berkeley)叫他为上帝;康德,叔本华叫他为意向;布虚那⑥(Buchner)叫他为物质,克列福⑦(Clifford)叫他为心理质,张君劢叫他为我。他们始终没有大家公认的定义方法,各有各的神秘,而同是强不知以为知。旁人说他模糊,他自己却以为玄妙。

……

对于科学的误解

这种不可通的议论的来历,一半由于迷信玄学,一半还由于误解科学,以为科学是物质的,机械的。欧洲的文化是“物质文化”。欧战以后工商业要破产,所以科学是“务外逐物”。我再来引一引张君劢的原文:

“所谓精神与物质者: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也。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则不可得而知也。我国科学未发达,工业尤落人后,故国中有以开纱厂设铁厂创航业公司自任,如张季直、聂云台之流,则国人相率而崇拜之。抑知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账者,对于物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

这种误解在中国现在很时髦,很流行。因为他的关系太重要,我还要请读者再耐心听我解释解释。我们已经讲过,科学的材料是所有人类心理的内容,凡是真的概念推论,科学都可以研究,都要求研究。科学的目的是要屏除个人主观的成见,——人生观最大的障碍——求人人所能共认的真理。科学的方法,是辨别事实的真伪,把真事实取出来详细的分类,然后求他们的秩序关系,想一种最简单明了的话来概括他。所以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安因斯坦⑧谈相对论是科学,詹姆士讲心理学是科学,梁任公讲历史研究法,胡适之讲《红楼梦》,也是科学。张君劢说科学是“向外”的,如何能讲得通?

科学不但无所谓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甚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杂中求简单,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得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诸君只要拿我所举的科学家如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詹姆士,皮尔生的人格来同甚么叔本华,尼采比一比,就知道科学教育对于人格影响的重要了。又何况近年来生物学上对于遗传性的发现,解决了数千年来性善性恶的聚讼,使我们恍然大悟,知道根本改良人种的方法,其有功于人类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呢?

作于1923年,原载《努力周报》第47—49期

〔注释〕 ①玄学:古代指魏晋玄学,又指哲学,或形而上学;近代则为丁文江所说的研究不可知的本体论的学说。 ②詹姆士(1842—1910):美国哲学家与心理学家,他与皮尔生一起建立了实用主义。他是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创始人之一,也是美国最早的实验心理学家之一。1875年,建立美国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 ③皮尔生(1857—1936):一译“皮尔逊”。英国数学家、哲学家、自由思想家,现代统计学创始人之一。是一位身体力行的社会改革家,就各种社会问题发表了一系列独到的见解,提出了一整套诱人的解决方案。还提出关于“自由思想”的论述。 ④马哈:即马赫(1838—1916)。奥地利物理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主张物体是主观感觉经验的结果,至于感觉以外,有没有物质本体,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马赫的思想直接影响了维也纳学派诸哲学家和逻辑实证主义。著有《感觉与分析》、《认识与谬误》等。爱因斯坦誉他为相对论的先驱。 ⑤伯克莱:即贝克莱(1685—1753)。英国近代经验主义哲学家。与洛克和休谟被认为是英国近代经验主义哲学家的三位代表人物。著有《视觉新论》和《人类知识原理》等。他试图从经验论的立场证明上帝的存在,认为经验世界是我们的感觉的总和,即“存在就是被感知”。 ⑥布虚那:即比希纳(1860—1917)。德国医生和哲学家。1907年获诺贝尔化学奖。 ⑦克列福:即克利福德(1845—1879)。英国数学家、科学哲学家。和格拉斯曼一起发明了现在称为几何代数的范畴。数学物理上的克利福德代数以他命名。他指出能量和物质只是空间类型不同的曲率。这些想法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的基础。 ⑧安因斯坦:即爱因斯坦。

〔鉴赏〕 丁文江(1887—1936),江苏泰兴人。早年留学日本和英国。中国地质事业的开拓者,民国时期著名科学家。被誉为划时代的人物,是中国提倡科学以来第一个取得好成绩的科学家。在张君劢发表《人生观》演讲以后,丁文江不禁勃然大怒,当面怒斥张君劢曰:诚如君言,科学而不能支配人生,则科学复有何用?随后,丁文江又在其和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上撰文《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驳斥张君劢的人生观,将张君劢的人生哲学斥为“玄学”,称张君劢为“玄学鬼”附身,号召人们痛打“玄学鬼”。《玄学与科学》一文由此揭开了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科学与玄学”论战的大序幕。

针对张君劢科学与人生观相对立的说法,丁文江断言,人生观与科学是不可分的,科学方法能够解决人生问题。就是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也是不能分家的。丁文江说,“我们所晓得的物质,本不过是心理上的觉官感触,由知觉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论。科学所研究的不外乎这种概念同推论,有甚么精神科学,物质科学的分别?”丁文江主张,人类的心理现象的内容,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故“又如何可以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人生观不外乎心理推论的作用,当然要受科学的支配,因而科学方法能够解决人生问题。在批驳张君劢的人生观的同时,丁文江强调在知识论的范围内,科学方法是万能的:“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丁文江的宗旨是科学能够解决人生观问题,尽管他在文章中没有明说。

作为科学派的首领,丁文江是以实证论为其理论基础:“凡研究过哲学问题的科学家如赫胥黎、达尔文、斯宾塞、詹姆士(W.James)、皮尔生(Karl Pearson)、杜威,以及德国马哈(Mach)派的哲学,细节虽有不同,大体无不如此。因为他们以觉官感触为我们知道物体唯一的方法,物体的概念为心理上的现象,所以说是唯心。觉官感触的外界,自觉的后面,有没有物,物体本质是甚么东西;他们都认为不知,应该存而不论,所以说是存疑。”这种实证论(包括马赫主义和实用主义)是主观唯心论和不可知论的结合。这就是丁文江说的,要读者与他一起研究的“知识论”。丁文江断言:“我们之所谓物质,大多数是许多记存的觉官感触,加了一点直接觉官感触。”他认定感觉要素是唯一的实在,否认感觉以外的客观实在,通常人们所说的物体不过是感觉要素的复合。马哈就是奥地利哲学家马赫,詹姆士与杜威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他们都强调感觉以及由感觉而来的经验是第一性的,而物质世界是第二性的。丁文江的“知识论”,就是两者的糅合。

在力主科学与人生观相统一的同时,丁文江也对张君劢“西方物质、中国精神”的二分法进行了批判。在丁文江看来,把科学归为“向外的”、“物质的”和“机械”的,是对科学的误解。科学不仅不是向外的,且是精神修养的最好工具。他说:“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得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丁文江反对将科学与工业、欧战混为一谈,认为所谓“欧洲的破产”,乃是政治家等的责任,绝非科学之故。丁文江批评宋明理学为代表的中国精神文明,认为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心性之学,是中国积贫积弱的一大原因。张君劢人生观的要害,在于借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自由意志的西方“玄学”之势,来复活衰朽过时的宋明理学。

继《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一文之后,丁文江又陆续发表《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玄学与科学的讨论的余兴》、《王星拱〈科学概论〉序》、《我的信仰》等,集中阐述他的科学思想。这些文章震动了“五四”后期的思想界,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因此而更加激烈。在中国近代科学十分落后的情况下,科学派高扬科学的大旗,反对玄学派贬低科学,倡导科学的人生观,无疑是有利于人的思想启蒙的。这是科学派在论战中,得到广大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广泛支持的重要原因。但是丁文江的许多观点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如“科学万能”的主张是否站得住?他对张君劢的驳斥,正像陈独秀、瞿秋白所评论的那样,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在打不着痛处”。但即使如此,丁文江的贡献亦是不可否认的,他开启了中国现代之科学主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