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共知,恪守婚姻义务的人,在历史上找不出十二个,因为婚姻是布满荆棘的交易,没有一个妇女会终身屈从。即使男人,他们的处境稍为有利,也觉得难以照办。
美满婚姻的试金石和真正考验,是看两人的结合是否长久,是否甜蜜、忠诚和愉悦。在我们的国家,妇女往往在失去丈夫以后,才对他们承担责任和表示热爱;只是到了那时她们才努力给她们心中存在的好意提供证明。真是迟到和不合时宜的证明!这恰恰证明了她们只是在丈夫成为亡夫的时候才爱上他们。人生中不乏令人心烦的事:死亡、爱情和社交。犹如父亲不对子女流露自己的爱,妻子对丈夫也不流露自己的爱,以保持一种诚实的敬意。我对这种感情的微妙并不以为然!她们徒然捶胸扯发,而我会走到一名女佣或秘书跟前,在她们的耳边悄悄问:“他们以前怎么样?共同生活得怎么样?”我总是记住这句有意思的话:“最不难过的女人哭得最凶[1]”。她们号啕大哭,叫活人厌恶,对死人毫无用处。我们倒是觉得,只要大家一起过得快乐,在我们死后就是笑也没有关系。
谁在我生前对着我的面孔啐唾沫,在我入葬前又来抚摸我的双脚,那人再是伤恸欲绝也是不会使我复活的!如果对丈夫的哀悼中存在一种荣誉,那么这种荣誉是属于曾与丈夫欢乐度日的寡妇的。宁可让那些在丈夫生前老是流泪的寡妇,一旦丈夫亡故后里里外外笑个痛快。因此不要注意沾泪水的眼睛和凄苦的声音,但是要注意她们戴上黑纱后的姿态、气色和双腮上的肉!这里才表示出真正的心意!寡妇的健康很少没有改善的,健康不会撒谎装假。这种讲究面子的举止不要针对过去,而要针对未来。这样做才有百利而无一弊。在我的童年,一位贞洁美丽的夫人是亲王的遗孀(至今还健在),不顾守寡的习俗,爱穿艳丽的衣饰,她对责备她的人说:“这是因为我不再去交新朋友,我也不想再婚。”
为了不致过分逾越我们的规矩,我在这里只选择三位夫人,她们在丈夫去世时充分显示出贤德和爱情。这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例子,在紧急中她们毅然作出生命的牺牲。
小普林尼在意大利时,离家不远住着一位邻居,他的外阴溃疡痛苦不堪。他的妻子看着他呻吟不已,要求让她仔细观察患处,她会比谁都坦率地告诉他病情到了什么地步。她得到了他的允许,好好检查了一番;她觉得他已无法痊愈,唯有在长期痛苦中了却残生。所以对他说,自杀是唯一可靠的解药。看到他对这个严酷的做法犹豫不定,又对他说:“我的朋友,你受这样的痛苦,不要以为我看了没有你那么难过;为了使自己摆脱痛苦,我也不愿使用我劝你的那种药。我愿意在你健康时陪伴你,也愿意在你病中侍候你。你要克服这种恐惧,想一想我们跨出这一步就可以摆脱这些痛苦,就会感到快乐;我们可以乐呵呵地一起离开。”
她这几句话鼓起了丈夫的勇气;她决定他们从一扇朝海开的窗户纵身投入水中。为了把生活中对他的这份忠诚热烈的感情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要把他搂在怀里死去。但是担心在坠落时害怕,两人会撒手而不能合抱在一起,她还跟他在腰际紧紧用根绳子捆住,就是这样她为了丈夫死得安宁,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这位夫人出身低微;在平民百姓中间这样的贤德是不少见的。
当正义之神要离开罪恶的土地,
他在无辜者的茅屋里留下最后的脚印[2]。
——维吉尔
其他两位夫人来向富贵之家,那里美德的事迹寥寥可数。
阿丽亚是罗马执政官塞西那·皮特斯的妻子,又是另一位阿丽亚的母亲。小阿丽亚嫁给了特拉萨·皮特斯,给老阿丽亚生了个外孙法尼亚。特拉萨·皮特斯是尼禄时代的著名道德家。这些人同姓同命运,引起了许多误传。塞西那·皮特斯在他的主子斯克拉博尼亚纽斯失败后,被克洛迪厄斯皇帝手下的人掳为俘虏,老阿丽亚要求押解丈夫去罗马的人,让她上他们的船只一起去,这样他们可以省去不少人力和费用去服侍她的丈夫,因为她一个人可以给他打扫房间,做饭和其他一切杂事。他们拒绝她的要求,她就跳进一艘渔民的小船,立即租了下来,从斯克拉沃尼一路上紧跟不舍。
他们到了罗马。有一天,斯克拉博尼亚纽斯的遗孀朱尼亚,当着皇帝的面,很亲热地过去跟她攀谈,因为她们俩同病相怜,老阿丽亚粗鲁地推开她,对她说:“斯克拉博尼亚纽斯就在你的怀抱里被人杀害的,而你还苟且偷生!还要我跟你说话,听你说话?”她的这些话,以及其他许多朕兆,使她的亲人相信她无法忍受丈夫的噩运,也愿意离开尘世。
她的女婿特拉萨劝她不要自寻短见,对她说:“怎么!要是我也碰上了塞西那这样的命运,您也愿意我的妻子、您的女儿做出同样的事么?”她回答说:“你在说什么?问我同意吗?是的,是的,我同意,如果她也活了我这一大把年纪,也像我跟丈夫那样伉俪情深的话。”这些话更加加深大家对她的担忧,更加注意她的行动。
有一天,她对看管的人说:“你们这些都是白费劲。你们可以让我死得不容易,但是不可能阻止我去死。”她猛地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蹿而起,用尽全力一头撞在旁边的墙上。她直挺挺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伤势很重,大家好不容易使她醒了过来,她说:“我跟你们说过,如果你们不让我好好死去,我会选择另一种方法,不论这种方法有多么痛苦。”
一桩令人叹服的美德后来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她的丈夫皮特斯自己却没有决心自杀,虽然皇帝铁面无情早晚有一天要逼他这样做的;她对他苦口婆心加以劝导和激励后,拔出丈夫带在身边的匕首,抓在手里,对自己的激励下了这样的结论:“皮特斯,照这样干吧。”说罢立即在自己的腹部扎上致命的一刀,然后又从伤口拔出匕首交给他,用高贵、慷慨、不朽的话结束自己的生命:“你看,皮特斯,这一点不痛[3]。”她说完这三句掷地有声的话也就咽了气。
贤惠的阿丽亚从自己的肺腑拔出匕首,交给她的丈夫皮特斯,对他说:“相信我,我刚使自己受的伤并不叫我难过,你将使你受的伤会叫我痛苦[4]。”
——马尔希埃
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产生的震撼力更加强烈,含义也更加丰富;丈夫的伤痛和死亡,她自己的伤痛和死亡,都不足以使她感到压抑,既然是她自己建议和鼓励这样做的;但是她提出这种勇敢高尚的做法,都是想到保持丈夫的晚节,消除他随她同归于尽的恐惧。皮特斯随即也用同一把匕首自刎,——但是依我之见,他是出于羞愧,竟然需要人家给他提出代价那么昂贵的一个忠告。
庞培雅·保里娜是年轻的罗马大贵妇,嫁给了老态龙钟的塞涅卡。尼禄还是塞涅卡的得意门生,派了使臣到他的家中宣布他的死罪(当年是这样赐死的:当罗马皇帝要处死某一位显贵大臣,他们派遣卫队,让他在规定时间内选择死亡的方式;时间长短这要看皇帝的怒气如何,在规定时间内死犯可以处理私事,但有时也因时间急促不许他这样做的;如果死犯敢于违抗圣旨,皇帝派人执行,或者割破他四肢的动脉,或者逼他服毒。但是有身份的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们有自己的医生或外科大夫执行这项任务)。塞涅卡心平气和地听完皇帝的宣判书,要求给他一张纸来写遗嘱;他见到卫队长拒绝,转过身对他的朋友说:“既然我无法给你们留下什么表示我对你们的感激,至少把我最美好的东西:我的行为和一生形象,留给你们,我请求你们保留在记忆中,你们这样做,将成为我的忠诚的知己而受人称道。”他看到他们为他所受的痛苦而难受,一会儿轻声细气地安慰他们,一会儿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们:“你们把哲学上的金玉良言抛到哪里去了?我们多年来学习对付人生逆境的心得又成了什么?尼禄残暴成性我们难道不清楚吗?这个人弑母杀弟,我们对他还抱什么幻想?现在又害死养育过他的师傅也是意料中的事。”
对大家说了这些话后,他对着妻子转过身,因为妻子不胜悲伤,心力交瘁,他紧紧抱住她,要求她看在爱情的分上更加耐性忍受这桩祸事,现在是他自己用行为,而不是用言辞和辩论,来验证自己学说成果的时候了,他迎接死亡不但毫无痛苦,而且还喜气洋洋。他说:“亲爱的,别让你的眼泪带来耻辱,被人误以为你爱自己胜过爱我的名誉;你要节哀,在对我的怀念、对我的行动表示赞赏中找寻安慰,在你的余生继续从事你开始的有益的事业。”
这时候,保里娜恢复了神态,又被一种高贵的感情感染,勇气陡增。她说:“不,塞涅卡,我不会让你身陷困境而不来陪伴你的;我不愿意让你以为,我在你的身传言教下没有学会如何死得有价值;我除了跟你以外,怎么还会死得更值、更坦然、更甘心呢?不用多说,我跟你是走定了。”
塞涅卡听了妻子这番慷慨陈词也就默认了,再加上害怕死后留下妻子听任敌人的残暴对待,他说:“保里娜,我从前跟你谈过如何幸福地度过你的一生;你更爱死的光荣,说实在的我一点不羡慕你,在共同的目的上我们的恒心与决心是相同的,但是你的表现更加壮烈光荣。”
这话说完,有人把他俩的动脉同时切开,但是塞涅卡因年老节食,血管狭小,血流得又细又慢,他命令把他的臂部的血管也切开,害怕自己所受的痛苦会使妻子见了心碎,同时自己看到妻子受苦受难的惨相也会忍受不住,跟她充满情意地告别以后,他要求她允许人家把他带到隔壁房间。他们这样做了。但是血管割开后还是无法使他死亡,他要求他的医生斯塔蒂乌斯·阿奈乌斯给他一杯毒汁,毒汁喝了也不生效;因为他的四肢虚弱发冷,毒汁达不到心脏。有人给他准备了一盆热水。这时,他感到自己已接近生命的终点,他只要一息尚存,继续对自己所处的情境发表非常出色的议论,他的几名秘书只要听得出都记了下来;他的这些临终遗言往后很长时间一直叫人读了爱不释手(对我们却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因为今已失传)。当他感到死亡的最后痛楚,从浴盆中舀出血红的水,浇在头上说:“我把这水献给解放神朱庇持。”
尼禄听到禀报,害怕保里娜死去会使他受到谴责,因为她是罗马最显赫世家的贵妇;尼禄对她也没有个人仇恨,急忙派人去给她包扎伤口。保里娜已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毫无知觉,别人做什么她已一点不知道。以后她身不由己地活了下来,讲究尊严,德高望重,她苍白的脸色表明她的创伤夺去了她的大半生命。
以上三则是真实的故事,我觉得跟我们为了取悦大众而编造的故事同样生动和凄恻。我奇怪那些写故事的人,怎么没有想到在古书中成千上万篇非常美丽的传说中去寻找题材,这样他们工作中辛苦也少,乐趣和好处也多。谁都可把它们编成一篇完整、前呼后应的故事,像金属焊接一样缀合成文;用这种方式把多种多样的真人真事,按照文章的美学要求编成精彩纷呈的集子,像奥维德撰写他的《变形记》,那也是用大量不同寓言拼凑而成的。
在最后一对夫妻的事迹中,有一点更值得注意,保里娜为了丈夫的爱情而乐意舍弃生命,而她的丈夫从前也为了她的爱情而拒绝过死亡。这样的交换,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没有重大的平衡力量;但是根据他的斯多葛派的信念来看,我想他认为自己为她而延长生活,也像她为他而选择死亡同样重要。他在写给卢西里乌斯的一封信中说,他在罗马得了热病以后,突然跳上一辆马车离开城里的房子到乡下去,他的妻子要劝阻他也不听,他对她说他得的不是肉体上的热病,而是地理上的热病,他这样说:“她让我去了,再三叮嘱我注意健康。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她的生命,我开始照顾自己也是照顾她;我年老让我有一种特权,使我在许多事情上更加坚定不移。我现在正在失去这种特权,然而我要这样想,在这位老人身上另有一个年轻人的生命,需要我的照顾。既然我不能使她更勇敢地爱我,至少她使我更体贴地爱自己,因为真正的感情是需要寄托的,有时命运逼迫我们走另一条路,我们即使怀着痛苦也必须召唤生命。我们必须咬住牙关忍受灵魂的煎熬,因为对于正人君子来说,人生的法则不是讲游乐,而是讲道义。有的人并不对妻子和朋友怀有这样深沉的感情,不思延长他的生命,而一心要去死,这种人缺乏勇气豪情;当我们的亲人需要我们去死时,我们的灵魂必须下这样的命令;有时我必须把自己奉献给朋友;当我们要为自己去死时,为了他们我们应该取消自己的计划。考虑他人而回到生命,这才是大勇的行为,像许多精英人物所做的那样;延长一个人的老年(老年人的优点是对寿命的延续并不介意,因而对生命的使用也更勇敢、更无畏)是一种特殊的好意,如果觉得这样做对于一个他热爱的人是甜蜜的、愉快的和有益的话。我们自己也可获得极大的欢欣和报偿,因为对他的妻子充满温情,反过来也对自己充满温情,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甜蜜的呢?因而我的保里娜在我身上引起的不但是对她的担心,还有对我的担心。这一切都不足以使我考虑我以什么样的决心去死,但是可以使我考虑她没有多大的决心去忍受。我逼迫自己活下去,有时活着是伟大的。”
以上是他的陈述,跟他的事业同样精彩。
[1] 原文为拉丁语。塔西佗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