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亭杂记
董相国文恭公年五十大拜,入直军机,三十余年,见人从无疾声厉色,礼貌之周到,虽于童子亦不肯忽也。而退直入家则性气殊急。出门能谦恭数十年如一日,实亦人所难能也。公鼻中有淤肉闭塞,气不得通。每当严冬,入西华门,扑面风来,则张口迎之,或风甚气逆,则小立暂喘。老年得上气疾,至冬恒剧,盖亦由鼻息之不能转运也。
座师朱相国文正公晚年恒闭目养静。门生故旧至,公倚桌坐,以杖支颐。杖头置青绢一幅,盖以拭目也。与客谈,亦不睁目,语喜诙谐。翰林院土地相传为昌黎文公,故有文公祠。公以为代文公者为吴殿撰鸿。一日丁祭毕,舁轿过文公祠,公自轿中回首作拱介,大声曰:“老前辈有请矣。”乙丑除夕,余至公家,问公岁事如何,因举胸前荷囊示曰:“可怜此中空空,押岁钱尚无一文也。”有顷,阍人以节仪呈报曰:“门生某爷某爷节仪若干封。”公因谓余曰:“此数人太呆,我从不识其面,乃以阿堵物付流水耶!”其谐谑如此。自以为前身为文昌宫之盘陀石,因号盘陀老人。有请乩者,谓公系文昌二世储君,名渊石,故字石君。奏请加梓潼封号,行九拜礼。卒之日,卧处一布被、布褥而已。上亲赐莫,驾至门即放声哭,且赐以诗,有“半生唯独宿,一世不谈钱”。《传》曰“知臣莫若君”,信哉。
青乌之术似不可信,然亦有可据者,盖亦在其术之精与否也。朱文正公其先浙人,曾祖客于京,业锻。有江西一士,善地理而道不行,已甚。居与朱翁邻,每出入,扃户则属朱翁为视焉。居数岁,怏怏将归,谓朱翁曰:“承翁爱已久,愧无以报德,意中卜得佳城二三处,翁能移殡此乎?”翁谢以无力置地。术士言:“此地价不昂,我力尚能买以赠翁也。”因以千文买芦沟西镇冈塔前地一区,为植榆一株,谓曰:“他年移殡来,树下即穴也。前后左右,视此树均,即葬,后嗣当大贵。然须坚嘱后人:若贵,切无以土冢不华,别加土山与石坊、享堂等物也。”公尝为余外舅言如此。故公虽入阁,惟土坟一丘,树二三十株而已。
公殁后,公之侄山东方伯锡爵于坟后培以小土山,中央画一红日。居无何,公子四晶卿遂亡,公之孙观察涂年未四十而夭,方伯亦褫职责戍,侄孙某守常州府亦降职,比部某病废。累世簪缨,顿嗟零落。余为公曾孙道其颠末,归不告家人,竟至墓所将土山毁去之,乃举于乡,由教习得县尹。公后起乃有人矣。谁谓术士之言尽不可信耶。
静海励氏,大姓也,四世翰林,为直隶望族,三代皆官司寇、少寇。文恭公杜讷少嗣于杜家,故姓杜。后欲归宗,不知其姓,仁皇帝特赐姓励。故虽为大姓,人丁不多。大司寇廷仪,其子也。少司寇宗万,其孙也。曾孙翰林守谦字子大,尝以腊月宴客,择客之有貂裘者邀之。重帘幛风,围炉炙火,客至其堂,不知其外边之有寒也。及入席,益以火炉,客热甚,加以酒,愈热,客皆脱裘而饮。宴罢欲去,纷然<见>裘俱不见。喧咤间,主人出他裘一一衣客,且人与质票一纸,谢曰:“岁事迫人,无可为计,诸君貂裘俱已借入质库矣。”客无如何,唯唯而散。一时传为佳话。
仕宦之通塞,实有子平所不能推者。休宁汪薰亭阁学滋畹,凡日者皆言官不过同知,困顿场屋,始就盐场大使。乾隆戊申赴部候选,自分风尘梦不作大罗天上客矣。候选者例每月朔到部投供。阁学平生喜斗马吊,一日欢会,继之以夜,次日为月朔,不忍舍之散,同室人有投供者,倩之代。同室人到部忘之,是月出缺。汪以月朔未投供也,不得选,懊恨无及,不得已入闱应试。是科获售联捷,成进士,官翰林,不二十年至内阁学士。使同室者一为投供,则早已执手版听鼓辕门矣。然平生不知几经精子平者推算,竟无一许其为木天人也,亦异矣哉。或曰:“凡乡居五日规,即有之,或遇阴晦,则诞生之时多由意度。盖时辰不得真也。”理或然欤。
芜湖黄左田司空钺,乾隆庚戌进士,授主事,怏怏而归。设帐江左,自分终老湖山矣。嘉庆己未,朱文正公入京,招之来,荐为内廷供奉。定例,南书房非翰林不能行走,黄乃以候补主事入直懋勤殿。每日入直,例南斋供奉,由乾清门出入;懋勤殿供奉,只带领匠役由石门入。黄以年近六十且多病,恒有浩然之志。
岁甲子驾幸翰林院,黄格于例不得与。上以黄当差有年,特赐翰林;又以其顶戴六品,若与编修头衔,有似降等,因授对品翰林。以一未经补缺之主事,卒尔得开坊翰林,实异数也。由此典试、督学、总裁,不及十五年官一品。庚辰八月,入直枢密。老福正未可量也。当候补户部主事时,上念其贫,命户部尚书侍郎每岁助银五百两,尤为异数。
满洲、蒙古由翰林出身者,不数年必至阁学、侍郎,若至十余年则不多有。
蒙古法学士梧门先生,名式善,能诗,性情洒落,有飘然出世之态。以□□科翰林起家,□□年不过四品。然每及四品辄踬,今已屡踬屡起矣。先生喜与文士游,所居为李西涯之故居。苏斋翁阁学颜其西室曰“诗龛”,人因称为诗龛先生。晚喜食山药,又名其斋曰“玉延秋馆”。性不能饮,然有看花饮酒之约,虽风雨必至。又爱画,朱青上、素人、野云时往来其门,号“三朱”。尝要三朱作《诗龛图》,青上写太湖石,素人、野云分司竹树亭榭焉。诗画之会,一时称胜。尝蓄王麓台山水小卷,前为南斋诸公题咏,因凡入南斋者,俱请之题。己巳余供奉南斋,亦与名楮尾焉。暮年好学益笃。卒以学士终。壬申冬,召余与孙平叔尔准至其家,告曰:“有事属二君,二君其为吾祭文墓铭乎。”神色沮丧。居无何,果卒。先生壮而无子,夫人病痿者已若干年。买妾久不育,一岁有娠,先生梦窗前桂花大开,然实无有桂也,喜而醒,则家人叩扉报公子诞生矣,因名曰桂馨。未弱冠成进士。先是未第时,求婚于英大冢宰煦斋先生。吾乡方葆岩制军精于平,冢宰以桂属之推,制军极赞成之。桂以进士授中书,群谓先生平生学问为文人领袖,公子将光大以食其报也。不三岁亦病瘵卒,复无嗣。天道不可知也。犹记诗龛一联十六字,钱梅溪隶书,云“言论大苏,性情小谢;襟怀北海,风度西涯”,可作先生像赞。
俗言凡大贵者多有异人处,此语或然。曹文恪宗伯秀先卧被仅四尺余,只覆胸腹而已,赤两足置于被外,虽甚寒亦然。刘文清相国卧被甚长,睡时将被摺为筒,叠其下半,挨入之,家人俟其入被中,并将上半反叠如包裹状,虽酷暑亦然。
是亦罕闻之事。
五来之说凿然有之。纪文达公殆自精灵中来也。人传公为火精转世。此精女身也,自后五代时即有之。每出见,则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群以铜器逐之。一日复出,则入纪家。家人争逐,则见其迳入内室。正哗然间,内报小公子生矣。公生时耳上有穿痕,至老犹宛然如曾施钳环者。足甚白而尖,又若曾缠帛者,故公不能著皂靴。公常脱袜示人,不之讳也。人又言公为猴精。盖以公在家,几案上必罗列榛、栗、梨、枣之属,随手攫食,时不住口。又性喜动,在家无事不肯坐片时也。又传公为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后,蟒即不见。说甚不一。
或谓火光女子即蟒精也。以公耳、足验之,传为女精者其事或然。惟公平生不谷食,面或尚一食之,米则未也。饭时只肉一盘,熬茶一壶耳。宴客肴馔亦精洁,主人惟举箸而已。英煦斋先生尝见其仆奉火肉一器,约三斤许,公旋话旋啖,须臾而尽,则饭事毕矣。此故则人所不解。
纪文达又善吃烟。其烟管甚巨,烟锅绝大,可盛烟三四两,盛一次可自圆明园至家吸不尽也。都中人称为“纪大锅”。
刘相国文清公卒之岁,腊月二十一日封篆,公坐内阁堂上,座后有一白猫卧于褥,体态甚伟。当其未坐时,固无猫也。此物自何来,人亦不知。堂上中书、供事等群见之而不敢言。公退,猫亦遂不见。二十四日早公卒。或谓所卧之猫盖狐也。
蕴大司空布家中窗户俱用竹帘,虽隆冬亦无用毡布者。盖其性嗜轩敞,不使眼界闭一室也。冬日退朝,只衣绵袍,凝寒亦不著皮裘。卧时以被子覆于身,四围俱不摺拂。其睡亦无定所,一夜尝易数处。此亦禀性独异者。有老媪尝役于其家,出则为人言之。余见施吉士銮坡隆冬亦不著裘,即皮帽皮领亦不著,其事略相似。
前辈善啖者首推曹大宗伯文恪公,次则达香圃宗伯椿。人言文恪肚皮宽松,摺一二叠以带束之,饱则以次放摺。每赐食肉,王公大臣人携一羊乌叉,皆以遗文恪,轿仓为之满。文恪坐轿中,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家,轿仓中之肉已尽矣。故其奏中有“微臣善于吃肉”之句,道其实也。香圃宗伯家甚贫,每餐或不能肉食,惟买牛肉四五斤以供一饱。肉亦不必甚烂,略煮之而已。宗伯人极儒雅;惟食时见肉至,则喉中有声,如猫之见鼠者又加厉焉,与同食者皆不敢下箸。都城风俗,亲戚寿日必以烧鸭、烧豚相馈遗。宗伯每生日,馈者多,是日但取烧鸭,切为方块,置簸箕中,宴坐以手攫啖,为之一快。伤寒病起,上问尚能食肉否,对以能食。于是赐食肉,乃竟以此反其病而终。
座师长沙刘文恪公诞生时,是夕村人见灯火烛路,挑者、抬者、车推者络绎前来,约半里许。即之,则皆酒也。意村中无此大肆可容贮者,俟其过,尾之而行,望至刘宅门首蜂拥而入。众趋视寂无一人,门固扃也。正惊愕间,门内有喜声报生男矣。公平生饮最豪,可三昼夜不辍杯,终亦不醉。同饮有一日半日潜逃者,公皆称为吃短命酒。宋周益公生时,家人闻厨室有人言曰:“酱至矣,葱犹不至。奈何?”益公生平不食葱。俗有食禄不曾带来之说,信哉。
刘文恪公传是钟离祖师后身,故公即以仙之名及字为名与字,而面圆、色红、须微,常带笑容,与世所画八仙中之钟离仙宛肖。公少时家贫,为文不能延良师。
家有乩,每课文求乩,仙笔削督责颇严。一日文偶冗长,仙谓不宜,公乃短章,仙怒,因不阅,悔谢乃免。及成名始去。五来原有自仙来者,而乃有仙为师,亦奇矣。
戴可亭师相于任四川学政时得疾,似怯症。成都将军视之,告以有峨嵋山道士在省,曷请治之。因邀道士至署。道士谓与其有缘,病可治,因与对坐五日,教以纳吸之法,由是强健。道光乙未,余典试江西。揭晓之次晨,甫撤棘而师相至。是年正九十寿,精神步履如六十许人,惟重听耳。余问及饮食,师言:“每日早饭时食稀粥,多半茶碗。晚餐时食人乳一浅碗。”余曰:“即此饱耶?”师拍案大声曰:“人须吃饱耶?”年九十六卒。闻师饮食如此已多年。盖峨嵋道士传有秘法也。
桂文敏公芳以少农、军机大臣奉命赴鞠案,中途授漕督,因旋旆莅任,行至荆州患病。桂之祖总督两湖,没于楚,父恒官湖北督粮观察,又没于楚。都人闻公病,皆危之,以其先不利于楚也。桂在京时与曹文正公同掌翰林院事,而彼此过访未曾登堂。病时遭梦桂来访,坐厅事告云:“吾已物化矣。惟吾祖、吾父俱不利于楚,是何故也?”曹曰:“君尊人岂官楚乎?”桂曰:“前吾家书烦君携寄,乃忘之耶?”言已,复曰:“吾今约君往履安寺,彼地绝佳可乐矣。”曹不欲往,桂起坐牵其衣,曹坚退。桂曰:“可相待二十年。”曹惊寤,次日桂凶闻至。曹追忆寄书事,乃其典试湖北时,桂曾倩寄家书,不诬也。桂二世官楚俱不利,乃至过楚亦不利。三世厄于楚,此中岂有因果欤?文正没时恰符二十年。
座师英煦斋先生庚辰四月十四日五十寿,仁宗锡以诗章,并有文绮荷囊等物。
谢摺有云:“惟国家际周甲延禧之盛会,泽必同沾;而臣工无五旬拜赐之前闻,施真逾格。”是年为六旬万寿之次年,旧典亦无赐臣工五十寿者,盖旷典也。时先生为冢宰兼步军统领,故摺中又有“统七校而周巡,俾先宿卫;首六官而步治,忝正卿阶”之句,亦可谓极一时之荣。
奎玉庭照甲戌授庶吉士。先是,令弟奎芝圃耀以辛未庶常授编修,煦斋先生作《示儿诗》有“应呼乃弟为前辈,敢向而翁认晚生”句,一时荣之。德文庄公以乾隆翰林起家。官至大宗伯。先生为乾隆癸丑翰林,玉庭昆仲后先继美,为满洲科第第一人家。成亲王为书一匾曰“祖孙父子兄弟翰林”。今玉庭长公子锡祉又以乙未科编修擢司业。四世翰林,诚玉堂嘉话也。
煦斋先生未婚时,和相欲妻之,德文庄公辞焉,和衔之。乙卯,先生以庶常散馆,和密令监试者索诗稿,记其句,将欲黜之。是日有索稿者,先生辄与之。
及缮写,别为一诗登卷。次日阅卷,遍索先生之卷而不得。是科满洲留馆只先生一人。和由是益怏怏,故文庄公扬历中外垂四十年,卒不得一谥。嘉庆年始迫锡易名之典焉。人皆眼文庄之识远,先生应事之捷也。
郑侍御敏行未释褐时,梦几上列大印一,四角无数小印围之。解者以为异日必掌封疆,小印乃属吏象也。乙丑,郑以言事左迁礼部主事,补仪制司,管铸印局,始恍然前梦已验,官止此矣,因乞归。
长牧庵相国麟抚山东时,每岁临清关有解巡抚公费若干两,相国欲奏归公。
其长公子怀亦亭云麾新方十余岁,以为不可,曰:“大人不取此项,不足为廉。
若一奏入,瓜代者至,将必仍旧贯。是令司关者倍出之矣。“不听,果如公子言。
相国亦稍悔所见之不远也。及为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也,先是新奠定之初,一切赋税较之准噶尔时有减无增,回民悦服。其喀什噶尔回民内有伯德尔格一种,素皆贩运营生,绝无恒产,岁例税金十两,金丝缎二匹。乾隆二十七年有阿奇木莫萨者,于正贡外索普尔钱二十千文,办事大臣海明查出,即将此钱作为正赋。相国具奏,以为既非赋课旧有,应革。又伯德尔格初只八十余户,迨乾隆四十五年有四百余户,办事大臣玛兴阿议增贡金四十两。相国以为无论中外百姓回民,生计日繁,则生计日难,从无计户增赋之例,应裁。又喀什噶尔看管果园回民岁进葡萄一千斤,办事大臣永贵议以徒劳台站,只收二百斤;余八百斤,每斤作钱十文折价存库。相国以事虽细微,体制不合,宜免。此节殊得绥番之体。
松相国督两广时,余堂叔兰扇运同时丁内艰,在其幕府。一日相国宴客,邀之同座。食间,关部遣纪白事,相国命之入。其人见相国宴客,肴馔必丰,因属目焉。相国见之,意其人之垂涎也,曰:“汝爱食吾肴乎?”取二簋与之。相国之小仆诧其事,自座后翘足而望。相国回首见之,意小仆亦垂涎也,曰:“汝亦爱食此肴乎?”复取二簋与之,存其余以食客。客颇怏怏,族叔亦为之惶然,相国不之顾也,尽醉而罢。松相国除吏部尚书入京,行抵涿州,八喇嘛遣人迎之。
相国乘一马,喇嘛之使人乘一骡,易骑而行。自涿连宵至圆明园,其家人戚友迎于长新店者俱不知也。到园已四更,扣军机章京直庐之门,呼叶公起为具摺。叶公者,户部郎中叶公继雯也。是日叶公非入直期,其同事重松相国之为人,亦不敢辞。而相国亦不问其姓名即以叶称之而已。次日面圣即呈讲《大学》首章,以为治国平天下当自正心诚意始。出借勒相国肩舆,候客家人始闻相国之已到都也。
晚仍宿园中。又次日入城,先赴吏部之任,日晡方归家。其妾迎于中门,相国顾谓长公子曰:“此谁家戚谊也?”长公子曰:“此某姨娘耳。”相国乃恍然问曰:“汝今亦老矣。”其为人旷达如此。
人之癖好,实有不可解者。米南宫有石癖,赵魏公有马癖。卢氏莫宗伯清友先生,名瞻べ,别号韵亭,有扇癖。不论冬夏,居则几上、架上、榻上、座上无非扇也。喜为诗,又喜画。有能画者,必属之画扇,画竟即题诗。且一题再题,多至十数题,无不叠韵,俱细书于扇头。画有空处则补以诗焉。画之优劣亦无去取,但藉以题诗耳。先生兼管顺天府尹时,以在私室审断公事左迁,以太仆正卿终寿。先生爱客,家人善制捶鸡及烧卖,都中有“莫家捶鸡”、“莫家烧卖”之称。善画兰,亦不择笔,随兴画之,淋漓飞动,在天池、板桥之间。
莫清友先生又喜论时文,愈老而文思愈勃勃,然未尝落笔也。丁卯除夕,家人设酒果度岁。先生忽欲作文,顷刻而成。元旦朝贺回,已缮清本,邀余至其家读之,题为“式负版者”,兴致酣畅,书卷富有,如墨卷中当行之作。先生为进士至此已廿余年,全无荒芜之意,亦人所难能也。因命其长孙熟读以为揣摩,长孙受之而未读。是年河南乡试即此题,其长孙入场悔之莫及矣。以是科命题而先生于除夕忽作此题文,亦似冥冥中莫或使之,非偶然也。而其孙竟不读文,且不得一荐,此理殊不可解。
雪庵和尚喜画《八大人觉经》,用笔俊劲,深得鲁公三昧,明万历辛卯夏包副宪柽镌石。曾见其为弟子惠福书者。其传于世者不知尚有几本。宝五峰冠军奎藏有墨迹一卷,字较包刻觉稍小,诚所谓铁画银钩,无纤毫败笔。是卷闻铁冶亭先生总督两江时曾勒石,未之见也。五峰没,以之殉葬,真迹不复在人间矣。固不独茧纸之入昭陵也。按雪庵名普光,字元晖,号雪庵,俗姓李氏,大同人。元至元间特封昭文馆大学士,赐号元悟大师。《图绘宝鉴》但载其善画,山水学关仝,墨竹学文湖州,而不知其能画也。
扬州梅蕴生孝廉植之绩学士也,能诗又善琴,方弱冠琴已擅名。喜深夜家人睡静后,独坐而弹。一夕,曲未终,见窗纸无故自破,觉有穴窗窃听者。俄而花香扑鼻,已入室矣。乃言曰:“果欲听琴,吾为尔弹。吾顾不愿见尔也。”急灭其灯,曲终乃寝。自是每鼓琴,窗外必有声。间亦有鬼至,满室如臭沟之味。
乃曰:“此味殊不可耐。”乃不弹,鬼亦去。昔师旷奏于郭门,空天鹤至;敬伯弹于洲渚,刘女魂来。妙音感通,琴其最也。梅君之琴盖妙矣。而深夜无人,鬼来不怖,其胆亦不可及也。
扬州朱素人,名本,行四,善画,尤工花卉,一时能品也。嘉庆壬戌、癸亥间,曾作炕上小屏十二幅,为莫韵亭大京兆寿,花果翎毛虫鱼无不一一飞动,余尝仿之,幅末未署款,亦无年月。道光辛巳,商山司马由济宁缄寄属题,余为志其颠末云:“画屏十二幅,扬州朱素人本为韵亭宗伯夫子寿,计已二十余年矣。
商山官任城,检点旧藏,重付装潢,邮寄京师,属元题识。素人精绘事,称能品。
兹画笔墨淋漓,尤为杰作。元时学涂抹,尝集于三花树斋,月余不见夫子,必招致之。至则笔研纵横,杯盘狼藉,甚胜事也。今夫子骑箕天上,素人埋骨青山。
抚今思昔,能不慨然,辄书数言,不胜车过腹痛之感。“题毕,以无便未寄。壬午五月书来索取,重缀两绝于后:”汶上迢迢远寄将,摩挲旧迹益神伤。如今画手看前辈,嵩岳高高江水长。“”重展遗缣向暮天,当年雅集已云烟。房公老去廷兰死,零落人间有郑虔。“笔墨韵事,特记之。
古今孤介之性,惟能诗画者为多,而画家尤甚。倪迂、萧尺木辈性不能与人同也。盖丘壑幽邃、花竹清闲之气蕴酿已深,故画品愈高,而其性愈僻。朱昂之者,常州人,字青上,一字青立,善山水,酷近大痴,两目上视,盖观摩古画久而习成也。其姊之夫官锦县,招之,朱前往,道过都中留月余,落落不与人往来。
其同里孟丽堂,名觐乙,善花卉,得恽家三昧,而独以幽胜。时不得馆,余邀之同居。朱与盂少同窗,且相善也,来视孟,余因得识之。朱长余十二岁,而以余生于申,渠亦生于申,又所生月、日、时皆同,又名若字又与余参差同其半,而又独重余之为人,遂相友善。然每过余,但饮茶耳。若饥,则出袖中巾,取数钱令仆人购饼以食。余欲备则去。一日来别,余言:“祖道古人不废,余尚可食客乎?”乃约日制春菘一器,煮肉二斤饱食之。及出关至锦,以官署不胜舌舌遂亡去。其戚踪迹得之,已逃禅矣,拘之回,送归吴。其性之孤僻如此。丽堂善啖,无室家儿女,一身孑然,居京十余年,亦不与人结纳。目短视,作画时常以笔醮色,每误醮水,则以水涂之,及纸乾,但存魂而已。与其人善,落笔则必精心于高古一派;以其人俗,则作俗画与之。然其所谓俗者,每得佳画。所谓高古者,半水半墨,若在烟云缥缈间矣。若不喜其人,则以其纸作画而他赠焉。其性之幽僻又如此。
人有生同年、月、日、时而命绝不相似者,星家因言所生之地有不同也。汪文端公廷珍与盛京成司马书同年、月、日、时生。汪进士第,成仅一举。汪官六品,成必五品。汪五品,成则四品。成官侍郎,汪则三品。官阶每成大一级。今汪官尚书,而成犹侍郎,其爵位犹不甚相远。所可异者,二公面貌酷肖。八字向而乃面貌亦同,此则罕闻事也。其曩时丁内外艰年岁亦略相同。
张姬,盱眙汪孟棠观察云任爱姬也,早卒。汪固深于情者,思之殊切。都中友以“茧子”呼之,谓其多情缠绵若茧也,汪即别号茧兹。家伯山太守为姬作传,汪归舟咏长律三十首,曰《秋舫吟》。官番禺时,新安汪玉宾浦、顾子绍远承、陈务之务滋摘其句为图三十幅,笔墨高秀,各极意致,殊足供案头清玩。汪诗亦缠绵如其人,如:“比翼禽栖连理枝,长教相守不相离。也知此愿非虚语,未必他生有见时。供养昙花新画本,迷离灯火旧题词。怪他牛女空灵爽,肠断秋河月半规。”“幽明消息渺愁予,手把清尊问碧虚。无地可埋人世恨,何由能达夜台书。苦心领略瓜应似,薄命思量絮不如。少小便教飘泊甚,双眉曾未一朝舒。”
“剧怜娇鸟冒风沙,缯缴声中逼岁华。万里依人何竟死,一生多难久无家。秋潮旅榇随萍梗,暮雨灵旗下荻花。千种相思无限恨,乱抛笔砚毁琵琶。”“倩女归来信有灵,夜深时见火青荧。雁惊残月呼前浦,鬼语荒芦聚远汀。山与云昏天黯黯,树如人立影亭亭。船头吟罢招魂句,秋水微茫数点萤。”读之令人心侧,惜幅长不能备载。其好句如:“征实事留今日想,凭虚心写旧时容。”“却看曙后灯犹热,不道春前草竟枯。”“记得西南园畔路,四无人处哭棠梨。”“信有词堪誓天地,须知恩不在形骸。”“梦到醒来嫌太短,花从落后想初开。”“摘花露重红侵袖,斗草烟浓绿满裙。”“针榭笑声闻得喜,菊屏清韵佐持螯。”
“帘每放迟归燕子,窗常开早饲鹦哥。”“一秋扌弃向西风哭,酬尔当年泪万行。”
“怪底此身如薤露,不堪回首望芦沟。”“旧事只余鸿雪印,春心分付絮泥沾。”
皆清俊可人,为略记之。其画三十幅,汪居十七,如“双眉曾未一朝舒”、“珠帕求诗蘸泪痕”、“摘花露重红侵袖”、“题纨小令字能抄”、“二月风寒掩病帏”、“芙蓉凉露泣秋江”、“蓬窗灯影自低徊”、“乌栖风桕满天霜”、“为种春花瘗绣衾”,顾之“千林杂叶声争响”、“不堪回首望芦沟”,陈之“春心分付絮泥沾”、“商略移蕉伴曲栏”等幅,尤为雅致。
同年吴中翰兰雪嵩梁旧官国子博士,善诗。有姬名绿春,姓岳氏,山西文水县人也,善墨兰。余丁卯夏避雨兰雪斋中,兰雪命姬出见,对客挥毫,天然韶秀。
姬年十五归吴,十九而夭。兰雪伤之。姬生时最喜梅,家有梅将花,尝曰:“梅不但花可爱,影亦可爱也。”及花开而姬卒。兰雪乃作《梅影》诗:“临水柴门久不开,寒香寞寞委荒苔。独怜一树梅花影,曾上仙人缟袂来。”(兰雪时有母丧,姬扪良素。)诗具一往情深之概。法时龛学士读之,曰:“可称‘梅影中书’。”
岁辛巳,余使沈阳,《岁暮怀人》诗有《赠兰雪》一首,即用此称。诗云:“清思都在饮茶初(兰雪善饮茶),今日诗家合让渠。欲识莲花旧博士,即今梅影老中书。”
琉球国遣官生入监读书,自康熙二十二年部议准行,五年限。每逢册封之年,请于使臣回京代奏。其来也四人,率以四年而归,归其国则授四品官。嘉庆十年,其子弟来,吴兰雪时以博士教之,颇聪颖。十四年己巳,还国过山东,蒋别驾第护送之。其子弟有赠蒋诗者,有诗草,即今传海国“笔花何止属江郎”之句,工秀可诵。兰雪衣钵传之海外矣。后兰雪为候补中书,尝作诗云:“凤凰未识池边树,桃李先栽海外花。”亦韵事也。
琉球人作书,大率皆学《十七帖》,惟子弟遣入学者,始学作楷。其书札与中华无异,但以“阁下”字易称曰“门屏”耳。官制;宰相曰“法司”,王族子弟之俊秀者曰“若秀”。其国以得兰雪诗为珍宝。尝得诗,藉子弟寄礼物谢之,刀、扇、雪酒、花布、蕉布、铜壶、护寿、□□八种。护寿者,纸也。□□者,烟也。得吴姬墨兰,亦酬以八种,刀以团扇易之。
僧慧朗者,九江人,能诗。有句云:“云浓暗湿游山屐,雨细斜侵听水人。”
人以为可为兰雪之徒,因师焉。兰雪赠之诗有“九峰云里一诗僧”之句。
浙江钮殿撰福保,戊戌进士。余督学浙中,按部湖州。岁试,乌程廪、增、附与试者三十一人,余视点册,其祖与陈大士同名三十一人,皆同祖兄弟也。因问广文何以如此之盛,广文答曰:“除已登科出仕者,本年大魁及拔贡入都朝考皆同祖者。”因问究有若干人,答曰八十余。其祖生子八人。子之子,或十余、或八九、或七八不等。余赞叹久之。广文曰:“其兄弟至多,皆读书无习匪者。”
此尤世间所难有者也。钮氏之德益厚矣。余新取入学福登亦际泰孙。
汪司马官同知时,车行堤上,忽风雨雷电大作,避大柳树下。及霁,下车欲溲,回首猛见车窗内坐一人挥扇,童子侍。揭帘视之,则现影车窗玻璃中,由是不散。家以为异,取而供之。历二十余年,家中儿童作弓矢戏,适破之。玻璃不全,而影不散。余通家张石卿侍读亮基,其甥也,持此示余。平视之,一残缺玻璃片耳。向阳斜视之,一仙坐其中,仪容甚伟,面微红,双眸炯炯,白须甚长,发上著红色道冠,衣紫,伸右臂执羽扇,俨然镜中人也。所侍童子衣缺其半。平视之,仍一无所见。达摩像见于面壁之石,盖九年精气所积。此则雷雨片时,虽有仙灵避劫者,何精气数十年不散,亦可异也。
同年朱虹舫阁学方增留心堪舆之学,自谓新得蒋大鸿秘传,非寻常青乌家所能道。有钱君者,年未三十,以青乌术自命。庚寅夏,侨寓宣武门外大街,徐星伯同年与往还。钱寓之对门某店有高竿,徐问:“此竿当门无碍乎?”钱曰:“有此大佳,我为是移寓来也。”徐以虹舫为问,钱曰:“颇闻其人,尚未入室。”
一日朱过徐,徐因言钱居不远。朱即倩徐同往候之,与语大悦,相谓:“今海内言是学者,殆莫我两人若也。”朱卜宅兵马司中街,修理既协,移居焉。十月钱卒,十一月朱卒,卜吉得凶甚矣。学问无穷,人固不可自信也。
朱阁学官翰林时,寓宣武门内绒线胡同。初有子,三人一日出城,行至大街,忽有旋风起于车前,尘灰腾沸,不能见人,乃旋车回。未几其夫人及子相继而没。
阁学固好行善事者,皆不解其故,然行善愈力。岁庚寅冬有疾,阁学素知医,每煎药,熬大黄浓汁为汤,众劝之不顾,服大黄十六斤,腹泻不起。时其如夫人有娠方八月。余为联挽之云:“上苍有灵,八月定教昌厥后;大黄为厉,九泉应悔自知医。”道其实也。
斌廉访笠耕说某家宴客,客有以世族相夸耀者,继而相谑,继而挥拳,斌为解之乃释。吴中翰兰雪说吾乡刘孟涂开在江西与同学数人论道统,中有两人论不合,继而相詈,继而挥拳。因忆翁覃溪、钱箨石两先生交最密,每相遇必话杜诗,每话必不合,甚至继而相搏。或谓论诗不合而至于搏,犹不失前辈风流,若论道统、夸世族至于相搏,殆未可以风流目之也。
许秋岩漕督兆椿由贵抚迁漕运总督,过楚中,有一县令方擢武冈刺史,与许初无往来,而锐于酬应,作禀贺许。禀中“漕”字俱写作“糟”字。许乃于禀后判一诗还之,诗曰:“生平不作醉乡侯,况奉新纶速置邮。岂可尚书加曲部,何妨邑宰作糟丘。读书字应分鱼鲁,过客风原各马牛。闻道名区已迁转,武冈是否五缸州。”
庆云崔孝廉旭,字晓林,号念堂,嘉庆庚申科与余同为张船山先生门下士,善诗,困于礼闱已二十年矣。己卯春,榜后不归,教读都中,以待庚辰之试也。
复下第,八月将归。其先德事母孝,冬夜自起煮豆粥进母,念堂为作《寒宵煮豆图》,求文士题咏,因亦属余。余题云:“花落棠梨春树枝,百年鱼菽不堪思。
与君共有《南陔》泪,未忍题君煮豆诗。“念堂刻诗集二册,又为题词。余赋七言断句二篇:”潦倒西风落木多,一杯相属且高歌。清词合共香山老,双屐龙门载酒过。“”吾师一去吴江冷,零落遗编付剡藤。传得佛驮铁如意,人人争识雁门僧。“船山先生守莱州,乞养归蜀,过吴门因暂留。岁甲戌春,遂卒于吴门。
夫人以丧归,零丁飘泊,惟三女依母存焉。石琢堂廉访蕴玉为同年生,为刻其遗稿二十卷。念堂为诗深得师传,故次篇云然。题毕不禁南丰之感。其少君又刻《补遗》六卷。
旧友杨秀才天玉,丙子秋赴金陵。录科前一岁,丁本生母忧,是时降服已阕,而学官未之申明,格不能试,附船而归。及燕子矶风浪大作,舟覆,同舟十四人皆没于水。江故有救生船,因浪大俱袖手坐视。潜山柳舍人际清,寒士也,时为诸生赴金陵应试,适见之,泊舟悬赏以募救者,获起七人,杨公与焉。柳为之解衣赠路资,七人由是得生。而柳之试资已罄竭蹶,至金陵称贷以毕试事。是科获隽,连捷成进士,授中书。柳之释褐在救人之后,未始非阴骘有以致之也。
江宁吴葆恬者业医,住细柳巷。一日门首闲眺,翘一足于户外。俄顷间声音袅娜,举动娉婷,宛一女子矣,自言:“我明代某家女,避乱落烟花队中,悒郁投水死。适过此,吴某不应以足阻我,故祸之。”百计禳解不去,越十数日乃曰:“管先生善为文,知与管善,能丐管先生为作传,当即去。”因乞于管,不可。坚请之,曰:“生平不为若辈作传。”终不可,鬼亦不去。时值乡试,有徽人某者亦善医,能以针刺鬼。乞治之,乃针吴右手鬼窠少商穴,鬼痛楚作声,再针而鬼逃矣。管先生名同,字异之,嘉庆孝廉,从家惜翁为古文,其不为女妓为文宜也。但此女能死,亦可嘉悯。坚请不许,抑亦甚矣。
朱孝廉云锦客扬州,雇一庖人王姓,自言幼时随其师役于山西王中丞直望署中。王喜食驴肉丝,厨中有专饲驴者,蓄数驴肥而健。中丞食时,若传言炒驴肉丝,则审视驴之腴处,到取一脔烹以献。驴到处血淋漓,则以烧铁烙之,血即止。
鸭必食填鸭。有饲鸭者,与都中填鸭略同,但不能使鸭动耳。蓄之之法,以绍酒坛凿去其底,令鸭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鸭头颈伸于坛口外,用脂和饭饲之。坛后仍留一窟,俾得遗粪。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若中丞偶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煎汤,以汤煮豆腐献之。豪侈若此,宜其不能令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