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张英沙先生若瀛初官热河巡检。高庙巡幸日,张治道涂。有内监过,不礼于张,张杖之。高庙嘉其有胆,擢县令,游升南路同知。其生平爽直有如此者。归田后,于西郭外创一园,名逸园。欲速成,然烛施工,楼台墙屋草草而已。
有言其不坚者,答曰:“我之年几许矣,此足娱我。遑问我后耶?”园额跋云:“平地起楼台,楼台起平地。平地兮楼台,楼台兮平地。”此四语甚有意味,足发人猛省。生平喜作诗,不甚求工,谐谑语颇多趣致。尝记其嘲大鼻五律,末联云:“江南一喷嚏,江北雨漾檬。”嘲矮人末联云:“阳沟三寸水,呼唤渡船来。”
嘲面黑末联云:“有时眠漆凳,秋水共长天。”(传闻此二句系后人改易)令人绝倒。
英沙先生,总宪公弟也。总宪八十生辰,先生以杖为寿,仍系以诗云:“郑重提携此一枝,枯藤亦有化龙时。须知手足关情重,莫待颠危始执持。”读此诗者,孝弟之心可油然生矣。
外祖贵西观察楠轩张公。乾隆乙酉科江南乡试,题为“乡人傩”一节,文已入彀,副考欲作元,而正考阅得吴珏一卷,欲以此卷次之,副考不肯,曰:“留为下科中元可也。”竟不获售。后以戊子科“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题发解。前一岁十月,有怀宁江君梦试此题,文成,不得意辄毁之,再作再毁,及三作,苦思竟不能成。有一老人云:“何自苦乃尔,欲见解元文乎?”以稿示之,请再读,许之,因默记之。醒则急挑灯录稿,熟读之。久渐有知其事而索观者,江恐人之见之也,乃焚其稿。及入场时,聊背诵则不能成篇,入龙门则并题而忘之矣。及题下果然,同号者皆欣然作文,江犹思之若痴。人多交卷,乃草草而纳。一出龙门,元文乃依然烂熟于胸中也。十六日归,舟夜泊采石。月下楠轩公坐船头朗诵其文。江散步江边,闻声辄跃入船中,大叫曰:“为解元贺。”公愕然。江背诵一字无差,因道其梦。榜发果然。岂冥中前一岁已有元墨耶,又何以先露其机耶?
若前副考,可谓能识文矣。
侄婿张子畏寅于书摊上见抄录奏稿一本,皆乾隆九年京察自陈题本也。首即其家晴岚先生,后为漕督顾琮、苏抚陈大受、甘抚黄廷桂、浙抚常安、晋抚阿里衮、川陕督庆复、江督尹继善、福抚周学健,共九件。今录晴岚先生一通,以存旧式。且先生出身履历,吾乡后辈恐不备知,录之更以昭吾乡之盛事焉。奏云:“乾隆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通政使司通政使臣张若霭奏为遵例自陈不职恳赐罢斥以肃察典事。准吏部咨开,自乾隆六年起至乾隆九年,京察届期,在京部院等衙门三品以上满、汉官员,于乾隆九年三月,令其将三年事迹过愆据实自陈等因。窃臣年三十二岁,由臣父张廷玉吏部左侍郎任内荫二品官生。雍正八年十月,内奉世宗宪皇帝恩旨:”张廷玉著给一等阿达哈哈番,永远承袭,仍加二级。‘又奉旨:“世职准长子张若霭承袭,仍准入场。应得恩荫,照例移给次子张若澄。钦此。’中雍正十年壬子科举人。中十一年癸丑科进士,殿试第二甲一名,奉旨:‘今日诸臣进殿试卷,朕阅至第五卷,字画端楷,策内”公忠体国“一条,颇得古大臣之风,因拔至一甲三名。诸臣皆称为允当。及拆号,乃大学士张廷玉之子张若霭,朕心深为喜悦。盖大臣子弟能知忠君爱国之心,异日必为国家宣力。大学士张英立朝数十年,清忠和厚,终始不逾。张廷玉朝夕在朕左右勤劳翊赞,时时以尧、舜期朕,朕亦以皋、夔期之。张若霭秉承家教,兼之世德所钟,故能若此。非独家瑞,亦国之庆也。因遣人往谕张廷玉,使知朕实出至公,非以大臣之子而有意甄拔。乃张廷玉再三恳辞,以为”普天下人才众多,三年大比莫不想望鼎甲。臣蒙恩现居政府,而子张若霭登一甲三名,与寒士争先,于心有未安。倘蒙皇恩,名列二甲已为荣幸之至。“朕以伊家忠荩积德有此佳子 弟,中一鼎甲亦人所共服,何必逊让。张廷玉跪奏云:”皇上至公,诸臣亦无私曲,以臣子一日之长叨蒙恩取。但臣家何等恩荣未备,只算臣情愿让与天下寒士。求皇上怜臣愚衷。若君恩祖德庇佑臣子,留其福分以为将来上进之阶,更为美事。“陈奏之时,情词恳至,朕不得不勉从其请,著将张若霭改为二甲一名,即以二甲一名沈文镐改为一甲三名,以表大臣谦谨之诚,并昭国家制科之盛事。朕之私中公、张廷玉公中私之心迹,亦令普天下士共知之。’五月内奉旨:”张若霭原取中鼎甲,著照鼎甲例授为翰林院编修。‘旋奉旨:“张若霭著办理军机处行走。’十三年六月内奉旨:”署日讲起居注官。‘凡此数年以来,忝叨恩荫,滥列词曹,珥笔彤廷,趋承讲幄,叠膺赏赉,备沐慈仁,深惭教育之恩,未效驽骀之力。雍正十三年皇上龙飞御极,臣父以总理事务又荷恩纶,赏给世袭头等轻车都尉,嗣经部议归并为三等子,仍令张若霭承袭。奉旨:“依议。钦此。’九月二十一日奉旨:‘张若霭在南书房行走。’乾隆元年六月奉旨:”张若霭著以原衔充日讲起居注官。钦此。‘二年五月乾清宫御试,蒙恩取置第五名,升授翰林院侍讲。十二月以臣父总理事务告满辞退,蒙恩赏给骑都尉。奉旨:“大学士张廷玉在内廷行走多年,辅弼赞襄,勤劳懋著,朕之视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一切恩眷均属一体。
今大学士鄂尔泰因赏给骑都尉由一等子照例授为三等伯,张廷玉亦著加恩由三等子从优授为三等伯,仍著伊子张若霭承袭。钦此。‘四年二月奉旨:“张若霭著补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年闰六月初一日丁生母忧。七年十月初一日起服,旋奉旨:”张若霭著仍在南书房行走。‘又奉旨:“兼在懋勤殿行走。’十二月十一日奉上谕:”我朝文臣无封公侯伯之例,大学士张廷玉系格外加恩。彼时伊奏请给伊子张若霭承袭之处不合,今著带于本身,伊子张若霭不必承袭。钦此。‘八年三月补授翰林院侍读学士。四月正大光明殿御试,钦取二等第三名。闰四月升授通政使司右通政使。七月蒙恩特授光禄寺卿。乾隆九年三月初三日蒙恩补授通政使司通政使。伏念臣一介庸愚,遭逢圣代,荷两朝之恩遇,浃体沦肌;际累世之昌隆,戴高履厚。朝朝视草,虚糜廪禄于西清;岁岁簪毫,深愧旷瘰于东观。
觐龙光于咫尺,身愈近而惶悚弥深;瞻秘殿以趋跄,职既亏而竭蹶尤甚。纳四门之敷奏,常期早达云霄;沛万姓之恩膏,犹恐稍迟雨露。寸衷莫补,徒奉丝言纶诏之颁;半管难窥,谬厕玉管瑶签之列。兹当庶绩澄清之日,益显微臣陨越之愆。
伏乞皇上俯鉴愚忱,即赐罢斥,庶不职惩而官方以励,大典肃而臣分得安矣。乾隆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钦奉谕旨:“凡大臣自陈乞罢者,令各举德行才能堪以自代之人随疏奏闻。钦此。‘窃臣看得太仆寺少卿陈其凝为人朴实,办事明练,堪以代臣之职。谨据臣所见举以自代。伏惟圣主垂鉴,为此具本。谨奏。”吾乡左上舍兆薇,忠毅公裔孙也,寓金陵。一日游洞神宫,见数辈请乩,皆金陵人,因观之。乩忽书一绝云:“先辈风规旧识荆,讲堂犹记勒钟铭。东林君子攻西厂,明德于今有后昆。”又书“明礼部主事陈礼”,众不知所谓。诗盖为左君而书也。
以生平钦识之人,忽见其孙,不觉欣喜而发耳。人神同一性情哉。
吾乡钱明经(忘其名)善诗赋。每岁督学科岁试古诗,钱必冠军。一岁题为《天柱赋》,钱入场时饮酒过多竟大醉,入号辄酣睡。同试者疾其每试居首,不肯呼之使醒。有纳卷者过其旁,乃告之。钱始瞢然,已无及矣。卒尔问题,书七言绝句一首,诗云:“我来扬子江头望,一片白云数点山。安得置身天柱顶,倒看日月走人间。”学使得卷,评云:“此人胸中不知吞几云梦。”仍取第一。
丁上舍廷枢云:士子应金陵省试舟行回家者,当过天门山,即梁山,在芜湖北。舟中有将获隽者,其舟尾必有水蛇数头衔而过水口。试者以为验。相传天门山口不容蛇虺径入,蛇每欲入,必随有贵气者乃得入。人之贵贱蛇亦能知,异哉。
枞杨有张姓行十九者,以渔为业。人皆以张十九呼之。一日渔于三江口,得一鲤甚巨,邀众舁之,约几二百斤。鲤腹有文,宛然朱书。谛视之,文曰:“生在黄天荡,死在三江口。江湖八十年,付与张十九。”此鲤巨如此,乃不得化龙,为张十九所网,岂有宿孽耶,抑定数耶?张亦由是改其业。
乙卯二月,余在籍。一日喧传涤岑(前明遗老陈先生焯旧宅园名也)有大树自鸣,闻者甚众,至晚观者亦众。以爆驱之,声少歇,少顷复鸣,如此数夜。其声若人长吟,乍高乍低,不知何怪。言者俱以为不祥,后亦无他异。有老人云:“鸟生子后即不飞,俟其子啄其肉以自哺。啄时即哀鸣数日,食尽则止。”有人搜树视之果然。可知少见多怪。天下事往往如是也。
吾邑科甲仕宦,在江北称盛,然科第中独缺状元、探花。嘉庆甲戌,龙汝言始得状头。乡人向有“沙塞三江口,桐城状元有”之谚。此三江口在枞阳,为桐邑地。十余年来江口果长沙滩,验矣。然有之不能留,岂其地仍有不宜耶?
嘉庆壬申大考以前,孙少兰侍御梦其外祖张亭先生以笔二管属以赠余,告曰:“此晴岚阁学若霭之笔也。”不解其故。及余考列一等四名,擢侍讲,乃忆晴岚先生以大考一等第五升侍讲。梦笔盖预兆也。及戊寅大考,或谓晴岚先生平生大考二次,一次升侍讲,二次以二等氵存升,不复与考矣。笔两枝,盖其两考所用者。此次殆应以二等氵存升耶。试毕,余列三等十一名,以为梦笔但为侍讲兆耳。至道光甲申,余考列二等,由此氵存升,不复与考,始悟赠笔两枝之验。
梧亭先生虽为余外祖行,而未曾一面。鬼神先知,巧为预兆如此,数岂可不信哉。
然天下往往必有预示其兆者,其理究不可解。
吾邑有大贵者,枞阳江口必有大鼋入河,向县而拜。渔人每知之,伺以为验。
张勤恪公若淖之受擢也,鼋人河拜。甲戌前一岁又人河而拜,次年龙殿撰汝言大魁天下。又张氏五亩园有大皂荚一株,不轻结荚,每结一荚,则张氏应科者必得第一人。结一小荚,必得一副车。外祖贵西观察楠轩公以戊子发解,是年树结荚一丛,计七枚。每至科场,张氏以此为验。吾家有贵者,前一岁除夕戴安山(即大凹山),祖坟必有火光。见者以为火也,即之则无。叔祖铁松中丞巡抚江西时,前一年除夕火光见。癸酉又见,则余甲戌充会试同考官,五月即督学中州。乡中人云墓下子姓每获第,亦常见火,但大小有不同耳。又余老屋竹叶亭后(即王渔洋诗“岁晚龙眠路,曾通竹叶亭”),有大皂荚一树。每结一荚,则老屋内必死一人。凡有死伤,以此为验。此树今为火烬,无复可验。同一皂荚,张氏以为瑞,吾家以为妖,此理殊不可解。
吾乡浮山,胜地也。劳在兹澄尝图其胜境十六幅,为一册,绢本,著色山水,李古塘{常心}各题一绝,仍各系以跋,不知此物何以流转入都。岁辛巳,有持以求售者,乡人故物,意欲留之,适以乏资还之。劳在兹此册笔墨欠深厚,未足为珍。而古塘题句殊清雅可喜,且为乡中胜地题咏,邑乘久不修,他日艺文恐其无征,特为录之以备异日修志者一助耳。
《华严寺》云:“近倚峰阴接水光,林间楼阁照斜阳。紫衣旧赐恩犹在,山鬼闻钟拜御香。”(寺有神宗朝御赐《藏经》、紫衣犹存,新建一楼贮之)《宝藏岩》云:“洞门云气冷飘萧,闲处堪容挂一瓢。我欲餐霞煮白石,丹梯有路指青霄。”(由宝藏岩上凌霄岩甚险,非扪石板壁不能到)《妙高峰》云:“何当搔首问青天,呼吸将通帝坐前。下界烟波如此阔,不知经几变桑田。”(妙高峰乃兹山之最高处)《醉翁岩》云:“垂檐覆户石流苏,听罢谈禅酒一壶。向道环滁山色好,玲珑得似此中无。”(岩名醉翁,以欧阳丈忠公得名)《金谷岩》云:“树势蒙茏石势欹,金身似见住山时。参来文字禅何用,幻出千寻无字碑。”
(岩内奉丈六金身,岩顶一石名无字碑)《紫霞关》云:“十丈垂虹一径盘,俯临绝壑仰层峦。扪萝更踏苍松顶,江上青峰为探看。”(援关而上为首楞岩,钟景陵题云“望长流若带,九华若笋”)《天然桥》云:“石梁并驾若龙游,霞重岚深水漫流。偶遇樵人笑相问,前途可许到瀛洲。”(双石跨间,下覆如屋,上通人行,一名游龙构)《会圣岩》云:“丹岩苍壁列层层,九带曾参最上乘。
要识禅机何处是,洞中清磬塔前灯。“(开山远录公塔院所在,建九带堂于其上,一名会胜者,岩洞之多,此处为胜焉)《浩笑廊》云:”豁然中朗杳然深,到此应忘入世心。高唱惟有诗一句,乾坤怪处少人寻。(浩笑廊一名陆子岩,一名蜿蜒宝,游人题咏满壁,惟雷半兼“乾坤怪未了”之句传耳)《石龙峰》云:“夭矫争看出翠微,松涛声里势如飞。漫惊风雨腾空去,留与游人一振衣。”(峰在会胜岩之前,丹并、金鸡、朝阳、晚翠诸岩俱在望)《莲花石》云:“几瓣嫣然着雨开,丹砂千岁养成胎。若非天女空中散,即是昙摩海上来。”(关口至山顶皆石,中有红瓣如莲,大数尺许,雨后尤鲜明可玩)《连云峡》云:“流丹滴翠耸崔嵬,似补青天炼几回。燕子只疑蓬岛近,衔泥飞上讲经台。”(与海岛、佛母诸岩相连,岩中巢燕最多)《棋盘石》上云:“黑白徒争方中,千秋一局暮云笼。知音若解来听法,片石如逢远录公。”(相传远录公为欧阳公因棋说法于此)《张公岩》云:“昔人出世爱求仙,药臼丹炉尚宛然。可惜不留黄鹤在,借骑相访万峰颠。”(宋有张野夫修真于此,如海岛岩亦有吕纯阳遗迹)《观音严》云:“绝险原无路可攀,凿开石窦即禅关。普陀莫叹风涛隔,只隔桃花水一湾。”
(一名啸月岩,过桃花涧而入石关,下俯桃花洞)《樯山》云:“望中蜃市浸潮痕,缥缈方壶半岛心。只恐神鞭鞭石去,独留一柱作云根。”(浮山临湖,自湖上望之如浮舟回抱此山,取义曰樯。下即小峡,亦曰缆山焉)天池同学招游浮山,劳子既作一十六图,余因各系以绝句。诗成已久,于甲戌春天池始见之,遂委书博笑。不知何时续此胜游也。弟李{常心}并识。
小绒线胡同某家有旧书两架,急欲售。余闻之往,以钱五十千得《管子》、《庄子》、初印《韵府》及《类函》、《事文类聚》、《六臣注文选》、元刻《楚词》、《北堂书钞》、《四库总目》等书。但其直咄嗟而办殊不易易,因借张表弟相如衣裘质以予之。问主人何故卖书,答云:“赎当耳。”卖书赎当,借当买书,亦可留为异日佳话。
先七世祖开化公讳文燮,字经三,号羹湖,又号听翁,博通今古,工文辞书画,称名家。中顺治甲午举人,己亥进士。与王渔洋先生善。先生《居易录》称公诗画皆有名。年六十余忽病不识字,即其姓名亦不自知,医不知为何症也。竟以是终。公生于明天启丁卯,卒于康熙壬申,年六十有六。公之得此奇症也,家乘无传。则公之遗事为子孙之所不知者,又不知凡几矣。可胜慨哉。
“归庵”,先曾王父曹州公自颜其柩也,且作记。公在塞外六年,辛苦艰难,怡然自若。读是记而旷达之怀百年如见矣。检旧笥得稿,因书之以留佳话。记曰:姚介石名兴滇,桐城巨族,曹州太守。乾隆己巳有军台之役。军台者准噶尔蠢动,设置塞北之邮递也。自张家口出关,至鄂尔坤新城,共二十九台,长亘三千余里,委蛇曲折。台丁就水草迁徙不常,其实不止此也。每台处蒙古十七家于其间,每年出资以养之。介石派坐二十二台,逾瀚海西北更十余程,地名桃李。
树木不生,鸟兽绝迹,悲风昼夜呼号,飞沙朝夕霾。饮惟酪,饮惟膻,毳幕荒凉,孤身寥寂,冰山雪窖,酷冷奇寒。介石居常以命数自安处之,尚觉坦然。惟是其俗,人物故后,弃于荒野,听犬狼食之。如食之速,则以为魂魄登仙。不食则谓成鬼道矣,人皆畏之,即富厚之家,亦不数日血肉未干即火而弃之。葬事固未之闻,棺木从不之识。介石以清白之躯既贫且老,既老且病,托迹穹庐,草霜风烛,未可定也。固不敢以父母遗体饲犬狼,即委之灰烬亦所不忍。闻北千里外尔登兆其地阡木稍可,因托人购之,木价二两八钱,运价八两。倘命数已定,全尸而南,不亦幸欤。语云“生寄死归”,故颜其前日“归庵”,题之曰“姚介石之柩”。侥幸生还,作将来一段佳话,未为不可。或谓之痴,或谓之达,不问也。
时乾隆十五年庚午,介石年五十有六,“归庵”成,因为之记。并附以诗:“死归生寄两茫茫,不识他乡与故乡。五十六年都是幻,于今撇却臭皮囊。”庚午九月十九日介石自记并书。
《塞外竹枝词》注云“基城主人俚调”,先曹州公戏作也。自识云:“卢抱孙《出塞集》有《竹枝词》十三首,工妙异常,惜不尽夷民情事,故补写之,其已道者不及也。续貂之诮所不计”云。“到此宁教心不灰,非风即雪更尘埃。毡帷几处山坳里,一似生人在夜台(夷民所处尽蒙古包,多在山坳中,以避风雪。
上尖下圆顶微平,围以白毡,浑似墓冢)。席地铺将几片毡,羊羔牛犊系当前。
中央不是寻常火,冬夏五分马粪燃(以毡铺地,坐卧皆在其中。中央设粪火一炉,以便炊爨,牛犊羊羔亦系于侧)。鲜品何由到大荒,夕飧一碗米稀汤。频年酥迭差生活(差读钗),虽具人身实可伤(夷地菜蔬一无所有,以牛羊驼乳为食。呼奶茶为酥迭差。富厚者傍晚煮粟米稀汤一餐。长年如此,诚可怜也)。酿成马乳不须沽,上品波罗鞑束酥。剧饮何尝分昼夜,从教醉倒在泥涂(以马乳酿酒,每饮必烂醉而后已。其波罗鞑束酥甚佳)。家家来牧叱牛羊,几处山头下夕阳。
鄂博遥看知远近,如飞一骑马蹄忙(夷人每出必骑,骑必驰骋。垒小石于山巅,为之鄂博,以志远近)。偶尔惊闻忒默鸣,呜呜咽咽作哀声。凄凉境界伤心泪,铁石肝肠亦动情(呼驼为“忒默”。拘其羔以食乳,母驼号[平声]羔,悲凉凄恻,惨不可听。闻昔有坐台者,闻此声不觉痛哭。问其故,云:“我母在家亦如是想我矣。”孝子哉,惜失其讳)。焉知地狱与天堂,一定身尸饲犬狼。曾是众生都不若,尚教麻海落人肠(夷人死后,必弃置旷野,以饲犬狼。食之速者谓登仙。不食则谓成鬼,人皆畏之,肉名麻海)。入门摩六各先施,卜而汗尊西北陲。
几卷灵文勤捧诵,慈云妄想见牟尼(夷俗敬佛,以西北隅为尊,入门必叩首。呼佛为卜而汗,叩首谓摩六各)。男女咸钦是喇嘛,恪恭五体拜袈裟。顶心一掌殊骄贵,佛在何方莫认差(见喇嘛必五体投地,如拜佛然。拜毕,将头就其侧。喇嘛则以手扑其顶,男女皆然。谓其五指有五尊佛在,荒唐妄诞如此)。见面扪都礼数恭,差乌才罢又斟钟。瓜田李下寻常事,幕内公然温榻浓(夷人相见云“扪都”,问好之词也。睡谓“温榻”。投宿者;毋论识与不识,同处一幕)。毕世何曾见沐汤,肌肤垢污齿牙黄。焉支枉自夸颜色,那得消魂别有香(男女自出胎一洗,终身不知沭浴)。装饰珊瑚辫发垂,羊裘狐帽赛男儿。弓鞋笑说金莲步,手制新靴嵌绿皮(男妇骤难分别,妇女不束腰带,穿耳辫发,饰以珊瑚)。对人也解作娇羞,口肯连声不转头。临上马时才一笑,故翻纤手掩双眸(呼闺女为口肯,皆善骑)。见惯夷妆别样新,一般袅娜小腰身。归时莫教双鬟侍,惟恐钗裙诧异人。远出龙沙已二年,几回搔首向南天。不须更作蓬莱想,但到中华便是仙。“后又识云:”予不识夷文,无从翻译。篇中夷语,不过就其音而书之,字之确否,不得而考也。“元之按蒙古语奶茶当为”酥台差“(差音近钗),差即茶也,台训有,言茶中有酥也。呼驼为”忒默“(默音近摩)。肉当为”哈“。
佛当为“布尔汗”(汗音近上声)。叩首当为“摩尔郭”。问好为“扪都”(扪音去声)。睡为“温塔”(温音近去声,塔音近他字上声)。闺女当为“叩肯”。
先端恪公官刑部尚书时作一联云:“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北平黄叔琳锓版悬于普济堂。又吾乡张文端公书室一联云:“读不尽架上古书,却要时时努力。做不尽世间好事,必须刻刻存心。”粤西陈榕门相国一联云:“惜食惜衣岂为惜财原惜福,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仕宦者果能胸中生意常满,能刻刻存心,能惜福求己,必无贪酷钻营等事。贫穷者果能胸中生意常满,能刻刻存心,能惜福求己,必无邪辟奸诈之行。以之劝天下、教子孙,数语用之不尽,固不独可作座右铭也。
江西临川驿壁间有女子题诗,云:“无端驱马向南天,回首吴山隔暮烟。一点乡心飞雁外,五更归梦落灯前。晓风残月三千里,水绿苹香二十年。愁绝明朝听杜宇,又随芳草过临川。”清俊绮丽,书法亦明秀,一时传颂。款署曰“姑苏女史虞桐凤”。群以不知其人为惜。余亦初爱其句。家辰沅观察莲溪先生兴洁能诗赋,引见入都为诵之,先生笑而不言,后乃知即所作也。书者为同邑顾含章坤。
顾书学董,以秀媚胜,兹特效女子用笔加柔妩焉。先生以桐城人侨居姑苏,时官凤凰厅司马,撮合恰如女子之名。虞姓乃隐姚氏也。可知凡驿壁旅店女子题诗,如“镶红旗下说明珠”之类,皆文人一时游戏,嫁名为之耳。未可信为真也。
虎如族祖尝过直隶开州,于郭外壁问题《柳梢青》词一阕,云:“秋老吟鞍,开州郭外,有客停骖。乡梦重重,离愁一一,歧路三三。晚风乱扑征衫,对凉月,床空夜阑。昨夕山东,今朝蓟北,明日河南。”天然恰当,其地正合有此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