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观前代秉笔论文者多矣。莫不宪章《谟》、《诰》,祖述《诗》、《骚》;远宗毛、郑之训论,近鄙班、扬之述作。谓“采采苤諲”,独高比兴之源;“湛湛江枫”,长擅咏歌之体。殊不知世代有文质,风俗有淳醨;学识有浅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删诸国之《诗》,非求胜于昔贤,要取名于今代。实以淳朴之时伤质,民俗之语不经,故饰以文言,考之弦诵。然后致远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为通论。夫执鉴写形,持衡品物,非伯乐不能分驽骥之状,非延陵不能别《雅》、《郑》之音。若空混吹竽之人,即异闻《韶》之叹。近代唯沈隐俟斟酌《二南》,剖陈三变;摅云、渊之抑郁,振潘、陆之风徽。俾律吕和谐,宫商辑洽,不独子建总建安之霸,客儿擅江左之雄。爰及我朝,挺生贤俊,文皇帝解戎衣而开学校,饰贲帛而礼儒生;门罗吐凤之才,人擅握蛇之价。靡不发言为论,下笔成文,足以纬俗经邦,岂止雕章缛句。韵谐金奏,词炳丹青,故贞观之风,同乎三代。高宗、天后,尤重详延;天子赋横汾之诗,臣下继柏梁之奏;巍巍济济,辉烁古今。如燕、许之润色王言,吴、陆之铺扬鸿业,元稹、刘贲之对策,王维、杜甫之雕虫,并非肄业使然,自是天机秀绝。若隋珠色泽,无假淬磨,孔玑翠羽,自成华彩,置之文苑,实焕缃图。其间爵位崇高,别为之传。今采孔绍安已下,为《文苑》三篇,凯怀才憔悴之徒,千古见知于作者。
孔绍安,越州山阴人,陈吏部尚书奂之子。少与兄绍新,俱以文词知名。十三,陈亡入隋,徙居京兆鄠县。闭门读书,诵古文集数十万言,外兄虞世南叹异之。绍新尝谓世南曰:“本朝沦陷,分从湮灭,但见此弟,窃谓家族不亡矣!”时有词人孙万寿,与绍安笃忘年之好,时人称为孙、孔。绍安大业末为监察御史。时高祖为隋讨贼于河东,诏绍安监高祖之军,深见接遇。及高祖受禅,绍安自洛阳间行来奔。高祖见之甚悦,拜内史舍人,赐宅一区、良马两匹、钱米绢布等。时夏侯端亦尝为御史,监高祖军,先绍安归朝,授秘书监。绍安因侍宴,应诏咏《石榴诗》曰:“只为时来晚,开花不及春。”时人称之。寻诏撰《梁史》,未成而卒。有文集五卷。
子祯,高宗时为苏州长史。曹王明为刺史,不循法度,祯每进谏。明曰:“寡人天子之弟,岂失于为王哉!”祯曰:“恩宠不可恃,大王不奉行国命,恐今之荣位,非大王所保,独不见淮南之事乎?”明不悦。明左右有侵暴下人者,祯捕而杖杀之。明后果坐法,迁于黔中,谓人曰:“吾愧不用孔长史言,以及于此!”祯累迁绛州刺史,封武昌县子。卒,谥曰温。
子季诩,早知名,官至左补阙。
绍安孙若思。
若思孤,母褚氏亲自教训,遂以学行知名。年少时,有人赍褚遂良书迹数卷以遗若思,唯受其一卷。其人曰:“此书当今所重,价比黄金,何不总取?”若思曰:“若价比金宝,此为多矣!”更截去半以还之。明经举,累迁库部郎中。若思常谓人曰:“仕至郎中足矣!”至是持一石止水,置于座右,以示有止足之意。寻迁给事中。
中宗即位,敬晖、桓彦范等知国政,以若思多识故事,所有改革大事及疑议,多访于若思。再转礼部侍郎,出卫州刺史。先是,诸州别驾,皆以宗室为之,不为刺史致敬,由是多行不法。若思至州,举奏别驾李道钦犯状,请加鞫讯。乃诏别驾于刺史致礼,自若思始也。俄以清白称,加银青光禄大夫,赐绢百匹。历汝州刺史、太子右谕德,封梁郡公。开元十七年卒,谥曰惠。
袁朗,雍州长安人,陈尚书左仆射枢之子。其先自陈郡仕江左,世为冠族,陈亡徙关中。
朗勤学,好属文。在陈,释褐秘书郎,甚为尚书令江总所重。尝制千字诗,当时以为盛作。陈后主闻而召入禁中,使为《月赋》,朗染翰立成。后主曰:“观此赋,谢希逸不能独美于前矣!”又使为《芝草》、《嘉莲》二颂,深见优赏。历太子洗马、德教殿学士,迁秘书丞。陈亡,仕隋为尚书仪曹郎。武德初,授齐王文学、祠部郎中,封汝南县男,再转给事中。贞观初卒官。太宗为之废朝一日,谓高士廉曰:“袁朗在任虽近,然其性谨厚,特使人伤惜。”因敕给其丧事,并存问妻子。有文集十四卷。
从父弟承序,陈尚书仆射宪之子。武德中,齐王元吉闻其名,召为学士。府废,累转建昌令。在任清静,士吏怀之。高宗在籓,太宗选学行之士为其僚属,谓中书侍郎岑文本曰:“梁、陈名臣,有谁可称?复有子弟堪招引否?”文本因言:“隋师入陈,百司奔散,莫有留者,唯袁宪独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将受隋禅,群僚表请劝进,宪子给事中承家托疾,独不署名。此父子足称忠烈。承家弟承序,清贞雅操,实继先风。”由是召守晋王友,仍令侍读,加授弘文馆学士。未几,卒。
朗从祖弟利贞,陈中书令敬之孙也。高宗时为太常博士、周王侍读。永隆二年,王立为皇太子,百官上礼。高宗将会百官及命妇于宣政殿,并设九部伎及散乐。利贞上疏谏曰:“臣以前殿正寝,非命妇宴会之地;象阙路门,非倡优进御之所。望诏命妇会于别殿,九部伎从东西门入,散乐一色,伏望停省。若于三殿别所,自可备极恩私。微臣庸蔽,不闲典则,忝预礼司,轻陈狂瞽。”帝纳其言,即令移于麟德殿。至会日,酒酣,帝使中书侍郎薛元超谓利贞曰:“卿门承忠鲠,能抗疏直言,不加厚赐,何以奖劝!”赐物百段。俄迁祠部员外郎,卒。中宗即位,以侍读恩,追赠秘书少监。
朗十三代祖汉司徒滂,滂生魏国郎中、御史大夫涣,涣生晋尚书准,准生东晋右将军、豫章太守冲,冲生司徒从事中郎耽,耽生琅邪内史质,质生丹阳尹、宋公长史豹,豹生宋吴郡太守洵,累代有高名重位,前史有传。五代叔祖宋太尉淑,高祖父左仆射、雍州刺史顗,高祖司空察,皆死国难。曾祖梁中书监、司空、穆公昂,仕齐为吴兴太守,及梁高祖禅齐,久辞朝命。父枢,叔父宪,仕陈,皆为陈仆射。叔祖敬,中书令。及陈亡,宪冒难扶护后主。朗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族,虽琅邪王氏继有台鼎,而历朝自为佐命,鄙之不以为伍。
朗孙谊,又虞世南外孙。神功中,为苏州刺史。尝因视事,司马、清河张沛通谒,沛即侍中文瓘之子。谊揖之曰:“司马何事?”沛曰:“此州得一长史,是陇西李亶,天下甲门。”谊曰:“司马何言之失!门户须历代人贤,名节风教,为衣冠顾瞩,始可称举,老夫是也!夫山东人尚于婚媾,求于禄利;作时柱石,见危授命,则旷代无人。何可说之,以为门户!”沛怀惭而退。时人以为口实。
贺德仁,越州山阴人也。父朗,陈散骑常侍。德仁少与从兄基俱事国子祭酒周弘正,咸以词学见称。时人语曰:“学行可师贺德基,文质彬彬贺德仁。”德仁兄弟八人,时人方之荀氏。陈鄱阳王伯山为会稽太守,改其所居甘滂里为高阳里。德仁事陈,至吴兴王友。
入隋,仆射杨素荐之,授豫章王府记室参军。王以师资礼之,恩遇甚厚。及炀帝即位,豫章王改封齐王,又授齐王府属。及齐王获谴,府僚皆被诛责,唯德仁以忠谨免罪,出补河东郡司法。素与隐太子善,及高祖平京师,隐太子封陇西公,用德仁为陇西公友。寻迁太子中舍人,以衰老不习吏事,转太子洗马。时萧德言亦为洗马,陈子良为右卫率府长史,皆为东宫学士。贞观初,德仁转赵王友。无几,卒,年七十余。有文集二十卷。
德仁弟子纪、敳,亦以博学知名。高宗时,纪官至太子洗马,修《五礼》。敳至率更令,兼太子侍读。兄弟并为崇贤馆学士,学者荣之。
庾抱,润州江宁人也,其先自颍川徙家焉。祖众,陈御史中丞。父超,南平王记室。抱开皇中为延州参军事。后累岁,调吏部。尚书牛弘知其有学术,给笔札令自序。援翰便就,弘甚奇之。后补元德太子学士,礼赐甚优。会皇孙载诞,太子宴宾客,抱于坐中献《嫡皇孙颂》,深被嗟赏。后为越巂主簿,称病不行。义宁中,隐太子弘引为陇西公府记室。时军国多务,公府文檄皆出于抱。寻转太子舍人,未几,卒。有集十卷。
蔡允恭,荆州江陵人也。祖点,梁尚书仪曹郎。父大业,后梁左民尚书。允恭有风彩,善缀文。仕隋历着作佐郎、起居舍人。雅善吟咏。炀帝属词赋,多令讽诵之。尝遣教宫女,允恭深以为耻,因称气疾,不时应召。炀帝又许授以内史舍人,更令入内教宫人,允恭固辞不就,以是稍被疏绝。江都之难,允恭从宇文化及西上,没于窦建德。及平东夏,太宗引为秦府参军,兼文学馆学士。贞观初,除太子洗马。寻致仕,卒于家。有集十卷,又撰《后梁春秋》十卷。
郑世翼,郑州荥阳人也,世为着姓。祖敬德,周仪同大将军。父机,司武中士。世翼弱冠有盛名。武德中,历万年丞、扬州录事参军。数以言辞忤物,称为轻薄。时崔信明自谓文章独步,多所凌轹;世翼遇诸江中,谓之曰:“尝闻‘枫落吴江冷。’”信明欣然示百余篇。世翼览之未终,曰:“所见不如所闻。”投之于江,信明不能对,拥楫而去。世翼贞观中坐怨谤,配流巂州,卒。文集多遗失,撰《交游传》,颇行于时。
谢偃,卫县人也,本姓直勒氏。祖孝政,北齐散骑常侍,改姓谢氏。偃仕隋为散从正员郎。贞观初,应诏对策及第,历高陵主簿。十一年,驾幸东都,谷、洛泛溢洛阳宫,诏求直谏之士。偃上封事,极言得失。太宗称善,引为弘文馆直学士,拜魏王府功曹。偃尝为《尘》、《影》二赋,甚工。太宗闻而诏见,自制赋序,言“区宇乂安,功德茂盛”。令其为赋,偃奉诏撰成,名曰《述圣赋》,赐采数十匹。偃又献《惟皇诫德赋》以申讽,曰:
臣闻理忘乱,安忘危,逸忘劳,得忘失。此四者,人君莫不皆然。是以夏桀以瑶台璇室为丽,而不悟鸣条南巢之祸;殷辛以象箸玉杯为华,而不知牧野白旗之败。故当其盛也,谓四海为己力;及其衰焉,乃匹夫之不制。当其信也,谓天下为无危;及其疑也,则顾盼皆仇敌。是知必有其德,则诚结戎夷,化行荒裔。苟失其度,则变生骨肉,衅起腹心矣!是以为人主者,不可忘初。处殿堂,则思前主之所以亡;朝万国,则思今己之所以贵;巡府库,则思今己之所以得;视功臣,则思其为己之始;见名将,则思其用力之初。苟弗忘旧,则人无易心,何患乎天下之不化!故旦行之则为尧、舜,暮失之则为桀、纣,岂异人哉!其词曰:
周坟籍以迁观,总宇宙而一窥;结绳往而莫纪,书契崇而可知。惟皇王之迭代,信步骤之恆规,莫不虑失者常得,怀安者必危。是以战战怵怵,日慎一日,守约守俭,去奢去逸。外无荒禽,内无荒色,唯贤是授,唯人斯恤。则三皇不足六,五帝不足十。若夫恃圣骄力,狠戾倔强,忠良是弃,谄佞斯奖。构崇台以造天,穿深池以绝壤。厚赋重敛,积宝藏镪;无罪加刑,有功不赏。则夏桀可二,殷辛易两。在危所恃,居安勿忘。功臣无逐,故人无放。放故者亡,逐功者丧。四海岌岌,九土漫漫,覆之甚易,存之实难。是以一人有悦,万国同欢;一人失所,兆庶俱残。喜则隆冬可热,怒则盛夏成寒;一动而八表乱,一言而天下安。举君过者曰忠,述主美者为佞,苟承颜以顺旨,必蔽视而称圣。故使曲者乱直,邪者疑正;改华服以就胡,变雅音而入郑;虽往古之轨躅,亦当今之龟镜。崔嵬龙殿,赫奕凤门,苞四海以称主,冠天下而独尊。既兄日而姊月,亦父乾而母坤。视则金翠溢目,听则丝竹盈耳。信赏罚之在躬,实荣辱之由己;语义皇而易匹,言尧、舜之可拟。骄志自此而生,侈心因兹而起。常惧覆而惧亡,必思足而思止;勿忘潜龙之初,当怀布衣之始。在位称宝,居器曰神,钟鼓庭设,玉帛阶陈。得必有兆,失必有因;一替一立,或周或秦。既承前代,当思后人。唯德可以久,天道无常亲。
时李百药工为五言诗,而偃善作赋,时人称为李诗谢赋焉。十七年,府废,出为湘潭令,卒。文集十卷。
崔信明,青州益都人也,后魏七兵尚书光伯曾孙也。祖縚,北海郡守。信明以五月五日日正中时生,有异雀数头,身形甚小,五色毕备,集于庭树;鼓翼齐鸣,声清宛亮。隋太史令史良使至青州,遇而占之曰:“五月为火,火为《离》,《离》为文彩。日正中,文之盛也。又有雀五色,奋翼而鸣。此儿必文藻焕烂,声名播于天下。雀形既小,禄位殆不高。”及长,博闻强记,下笔成章。乡人高孝基有知人之鉴,每谓人曰:“崔信明才学富赡,虽名冠一时,但恨其位不达耳!”
大业中,为尧城令。窦建德僭号,欲引用之。信明族弟敬素为建德鸿胪卿,说信明曰:“隋主无道,天下鼎沸,衣冠礼乐,扫地无余。兄遁迹下僚,不被收用,豫让所以不报范中行,只以众人遇我者也。夏王英武,有并吞天下之心,士女襁负而至者,不可称数。此时不立功立事,岂是见几而作者乎?”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渔者,尚能固其节;吾终不能屈身伪主,求斗筲之职。”遂逾城而遁,隐于太行山。贞观六年,应诏举,授兴世丞。迁秦川令,卒。
信明颇蹇傲自伐,常赋诗吟啸,自谓过于李百药,时人多不许之。又矜其门族,轻侮四海士望,由是为世所讥。
子冬日,则天时为黄门侍郎,被酷吏所杀。
张蕴古,相州洹水人也。性聪敏,博涉书传,善缀文,能背碑覆局。尤晓时务,为州闾所称。自幽州总管府记室直中书省。太宗初即位,上《大宝箴》以讽,其词曰:
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为君实难。主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任土贡其所求,具僚和其所唱。是故竞惧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转放,岂知事起乎所忽,祸生乎无妄。固以圣人受命,拯溺亨屯,归过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跸。四时同其惨舒,三光同其得失。故身为之度,而声为之律。勿谓无知,居高听卑;勿谓何害,积小成大。乐不可极,极乐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品于前,所食不过适口;唯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内荒于色,勿外荒于禽,勿贵难得之货,勿听亡国之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难得之货侈,亡国之声淫。勿谓我尊而傲贤侮士,勿谓我智而拒谏矜己。闻之夏王,据馈频起;亦有魏帝,牵裾不止。安彼反侧,如春阳秋露,巍巍荡荡,恢汉高大度;抚兹庶事,如履薄临深,战战栗栗,用周文小心。
《诗》云:“不识不知”,《书》曰:“无偏无党”。一彼此于胸臆,捐好恶于心想。众弃而后加刑,众悦而后命赏。弱其强而治其乱,申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数,物之悬者,轻重自具;如水如镜,不示物以情,物之鉴者,妍媸自生。”勿浑浑而浊,勿皎皎而清,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纵心乎湛然之域,游神于至道之精。扣之者应洪纤而效响,酌之者随深浅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宁,王之贞。四时不言而代序,万物无为而受成。岂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
吾王拨乱,戡以智力,民惧其威,未怀其德。我皇抚运,扇以淳风,民怀其始,未保其终。爰述金镜,穷神尽圣;使人以心,应言以行。包括治体,抑扬词令,天下为公,一人有庆。开罗起祝,援琴命诗,一日二日,念兹在兹。唯人所召,自天祐之。争臣司直,敢告前疑!
太宗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初,河内人李孝德,素有风疾,而语涉妄妖。蕴古究其狱,称好德癫病有征,法不当坐。治书侍御史权万纪劾蕴古家住相州,好德之兄厚德为其刺史,情在阿纵,奏事不实。太宗大怒,曰:“小子乃敢乱吾法耶?”令斩于东市。太宗寻悔,因发制,凡决死者,命所司五覆奏,自蕴古始也。
刘胤之,徐州彭城人也。祖祎之,后魏临淮镇将。胤之少有学业,与隋信都丞孙万寿、宗正卿李百药为忘年之友。武德中,御史大夫杜淹表荐之,再迁信都令,甚存惠政。永徽初,累转着作郎、弘文馆学士,与国子祭酒令狐德棻、着作郎杨仁卿等,撰成国史及实录,奏上之,封阳城县男。寻以老,不堪着述,出为楚州刺史,卒。
弟子延祐,弱冠本州举进士,累补渭南尉。刀笔吏能,为畿邑当时之冠。司空李勣尝谓曰:“足下春秋甫尔,便擅大名,宜稍自贬抑,无为独出人右也。”后历右司郎中,检校司宾少卿,封薛县男。
徐敬业之乱,扬州初平,所有刑名,莫能决定,延祐奉使至军所决之。时议者断受贼五品官者斩,六品者流。延祐以为诸非元谋,迫胁从盗,则置极刑,事涉枉滥,乃断受贼五品者流,六品已下俱除名而已。其得全济者甚众。
出为箕州刺史,转安南都护。岭南俚户,旧输半课,及延祐到,遂勒全输。由是其下皆怨,谋欲将叛,延祐乃诛其首恶李嗣仙。垂拱三年,嗣仙党与丁建、李思慎等,遂率众围安南府。时城中胜兵不过数百,乃禁门坚守,以候邻境之援。广州大族冯子猷幸灾乐祸,欲因危立功,遂按兵纵敌,使其为害滋甚。延祐遂为思慎所害。其后桂州司马曹玄静率兵讨思慎等,擒之。尽斩于安南城下。
胤之从父兄子藏器,亦有词学,官至宋州司马。藏器子知柔,开元初,为工部尚书。知柔弟知几,避玄宗名改子玄。自有传。
张昌龄,冀州南宫人。弱冠以文词知名。本州欲以秀才举之,昌龄以时废此科已久,固辞。乃充进士贡举及第。贞观二十一年,翠微宫成,诣阙献颂。太宗召见,试作《息兵诏》草,俄顷而就。太宗甚悦,因谓之曰:“昔祢衡、潘岳,皆恃才傲物,以至非命。汝才不减二贤,宜追鉴前轨,以副吾所取也。”乃敕于通事舍人里供奉。寻为昆山道行军记室,破卢明月,平龟兹,军书露布,皆昌龄之文也。再转长安尉,出为襄州司户,丁忧去官。后贺兰敏之奏引于北门修撰,寻又罢去。乾封元年卒。文集二十卷。
兄昌宗,亦有学业,官至太子舍人、修文馆学士。撰《古文纪年新传》三十卷。
崔行功,恆州井陉人,北齐钜鹿太守伯让曾孙也,自博陵徙家焉。行功少好学,中书侍郎唐俭爱其才,以女妻之。俭前后征讨,所有文表,皆行功之文。高宗时,累转吏部郎中。以善敷奏,尝兼通事舍人、内供奉。坐事贬为游安令,寻征为司文郎中。当时朝廷大手笔,多是行功及兰台侍郎李怀俨之词。
先是,太宗命秘书监魏征写四部群书,将进内贮库,别置雠校二十人、书手一百人。征改职之后,令虞世南、颜师古等续其事。至高宗初,其功未毕。显庆中,罢雠校及御书手,令工书人缮写,计直酬佣,择散官随番雠校。其后又诏东台侍郎赵仁本、东台舍人张文瓘及行功、怀俨等相次充使检校。又置详正学士以校理之,行功仍专知御集。迁兰台侍郎。
咸亨中,官名复旧,改为秘书少监。上元元年,卒官。有集六十卷。兄子玄暐,别有传。
行功前后预撰《晋书》及《文思博要》等。同时又有孟利贞、董思恭、元思敬等,并以文藻知名。
孟利贞者,华州华阴人也。父神庆,高宗初为沁州刺史,以清介着名。利贞初为太子司议郎,中宗在东宫,深惧之。受诏与少师许敬宗、崇贤馆学士郭瑜、顾胤、董思恭等撰《瑶山玉彩》五百卷。龙朔二年奏上之,高宗称善,加级赐物有差。利贞累转着作郎,加弘文馆学士。垂拱初卒。又撰《续文选》十三卷。
兄允忠,垂拱中为天官侍郎。
董思恭者,苏州吴人。所着篇咏,甚为时人所重。初为右史,知考功举事,坐预泄问目,配流岭表而死。
元思敬者,总章中为协律郎。预修《芳林要览》,又撰《诗人秀句》两卷,传于世。
徐齐聃,湖州长城人也。父孝德,以女为才人,官至果州刺史。齐聃少善属文,高宗时累迁兰台舍人。时敕令有突厥酋长子弟事东宫,齐聃上疏曰:
昔姬诵与伯禽同业,晋储以师旷为友,匪唯专赖师资,固亦详观近习。皇太子自可招集园、绮,寤寐应、刘。阶闼小臣,必采于端士;驱驰所任,并归于正人。方流好善之风,永播崇贤之美。今乃使毡裘之子,解辫而侍春闱;冒顿之苗,削衤任而陪望苑。在于道义,臣窃有疑。诗云:“敬慎威仪,以近有德。”《书》曰:“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盖殷勤于此,防微之至也。
齐聃又尝上奏曰:“齐献公即陛下外氏,虽子孙有犯,不合上延于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遽毁坏,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帝皆纳其言。
齐聃善于文诰,甚为当时所称。高宗爱其文,令侍周王等属文,以职在枢剧,仍敕间日来往焉。以漏泄机密,左授蕲州司马。俄又坐事配流钦州。咸亨中卒,年四十余。睿宗即位,追录旧恩,累赠礼部尚书。
子坚,别有传。
杜易简,襄州襄阳人,周硖州刺史叔毗曾孙也。九岁能属文,及长,博学有高名。姨兄中书令岑文本甚推重之。登进士第,累转殿中侍御史。咸亨中,为考功员外郎。时吏部侍郎裴行俭、李敬玄相与不叶,易简与吏部员外郎贾言忠希行俭之旨,上封陈敬玄罪状。高宗恶其朋党,左转易简为开州司马,寻卒。
易简颇善着述,撰《御史台杂注》五卷,文集二十卷,行于代。
易简从祖弟审言。
审言,进士举,初为隰城尉。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然恃才謇傲,甚为时辈所嫉。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又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如此。
累转洛阳丞。坐事贬授吉州司户参军。又与州僚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审言罪状,系狱,将因事杀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宴,审言子并年十三,怀刃以击之。季重中伤死,而并亦为左右所杀。季重临死曰:“吾不知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因此免官,还东都,自为文祭并。士友咸哀并孝烈,苏颋为墓志,刘允济为祭文。后则天召见审言,将加擢用。问曰:“卿欢喜否?”审言蹈舞谢恩。因令作《欢喜诗》,甚见嘉赏,拜着作佐郎。俄迁膳部员外郎。神龙初,坐与张易之兄弟交往,配流岭外。寻召授国子监主簿,加修文馆直学士。年六十余卒。有文集十卷。
次子闲。闲子甫,别有传。
卢照邻,字升之,幽州范阳人也。年十余岁,就曹宪、王义方授《苍》、《雅》及经史,博学善属文。初授邓王府典签,王甚爱重之,曾谓群官曰:“此即寡人相如也。”后拜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处太白山中,以服饵为事。后疾转笃,徙居阳翟之具茨山,着《释疾文》、《五悲》等诵。颇有骚人之风,甚为文士所重。
照邻既沉痼挛废,不堪其苦,尝与亲属执别,遂自投颍水而死,时年四十。文集二十卷。
兄光乘,亦知名,长寿中为陇州刺史。
杨炯,华阴人。伯祖虔威,武德中官至右卫将军。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拜校书郎,为崇文馆学士。仪凤中,太常博士苏知几上表,以公卿已下冕服,请别立节文。敕下有司详议,炯献议曰:
古者太昊庖羲氏,仰以观象,俯以察法,造书契而文籍生。次有黄帝轩辕氏,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垂衣裳而天下理。其后数迁五德,君非一姓,体国经野,建邦设都,文质所以再而复,正朔所以三而改。夫改正朔者,谓夏后氏之建寅,殷人建丑,周人建子。至于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此三王相袭之道也!夫易服色者,谓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至于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此又百代可知之道。
谨按《虞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由此言之,则其所从来者尚矣。日月星辰者,明光照下土也。山者,布散云雨,象圣王大泽沾下也。龙者,变化无方,象圣王应时布教也。华虫者,雉也,身被五彩,象圣王体兼文明也。宗彝者,武蜼也,以刚猛制物,象圣王神武定乱也。藻者,逐水上下,象圣王随代而应也。火者,陶冶烹饪,象圣王至德日新也。粉米者,人恃以生,象圣王为物之所赖也。黼能断割,象圣王临事能决也。黻者,两己相背,象君臣可否相济也。
迨有周氏,乃以日月星辰为旌旗之节,又登龙于山,登火于宗彝,于是乎制衮冕以祀先王也。九章者,法阳数也,以龙为首章。衮者,卷也,龙德神异,应变潜见,表圣王深识远智,卷舒神化也。又制柷冕以祭先公也。柷者,雉也,有耿介之志,表公有贤才,能守耿介之节也。又制毳冕以祭四望也。四望者,岳渎之神也。武蜼者,山林所生,明其象也。制絺冕以祭社稷也。社稷者,土谷之神也。粉米由之而成,象其功也。又制玄冕以祭群小祀也。百神异形,难可遍拟,但取黻之相背,昭异名也。夫以周公之多才也,故治定制礼,功成作乐。夫以孔宣之将圣也,故行夏之时,服周之冕。先王之法服,乃此之自出矣;天下之能事,又于是乎毕矣。
今知几表状请制大明冕十三章,乘舆服之者。谨按,日月星辰者,已施于旌旗矣。龙武山火者,又不逾于古矣。而云麟凤有四灵之名,玄龟有负图之应,云有纪官之号,水有盛德之祥,此盖别表休征,终是无逾比象。然则皇王受命,天地兴符,仰观则璧合珠连,俯察则银黄玉紫。殚南宫之粉壁,不足写其形状;罄东观之铅黄,未可纪其名实。固不可毕陈于法服也。云者,龙之气也;水者,藻之自生也。又不假别为章目,此盖不经之甚也!
又鸾冕八章,三公服之者。鸾者,太平之瑞也,非三公之德也。鹰鹯者,鸷鸟也,适可以辨祥刑之职也。熊罴者,猛兽也,适可以旌武臣之力也。又称藻为水草,无所法象,引张衡赋“蒂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请为莲华,取其文彩者。夫茄者,莲也。若以莲代藻,变古从今,既不知草木之名,亦未达文章之意,此又不经之甚也!
又毳冕六章,三品服之者。按此王者祀四望服之名也。今三品乃得同王之毳冕,而三公不得同王之衮名,岂唯颠倒衣裳,抑亦自相矛盾,此又不经之甚也!
又黻冕四章,五品服之者。考之于古,则无其名;验之于今,则非章首,此又不经之甚也!
若夫礼唯从俗,则命为制,令为诏,乃秦皇之故事,犹可以适于今矣!若夫义取随时,则出称警,入称跸,乃汉国之旧仪,犹可以行于代矣。亦何取变周公之轨物,改宣尼之法度者哉!
由是竟寝知几所请。
俄迁詹事司直。则天初,坐从祖弟神让犯逆,左转梓州司法参军。秩满,选授盈川令。如意元年七月望日,宫中出盂兰盆,分送佛寺,则天御洛南门,与百僚观之。炯献《盂兰盆赋》,词甚雅丽。炯至官,为政残酷,人吏动不如意,辄搒杀之。又所居府舍,多进士亭台,皆书榜额,为之美名,大为远近所笑。无何卒官。中宗即位,以旧僚追赠着作郎。文集三十卷。
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
其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与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说曰:“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
开元中,说为集贤大学士十余年。常与学士徐坚论近代文士,悲其凋丧。坚曰:“李赵公、崔文公之笔术,擅价一时,其间孰优?”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则骇矣!阎朝隐之文,如丽服靓?庄,燕歌赵舞,观者忘疲,若类之风、雅,则罪人矣!”问后进词人之优劣,说曰:“韩休之文,如大羹旨酒,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秾华可爱,而微少风骨。张九龄之文,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微窘边幅。王翰之文,如琼怀玉斝,虽烂然可珍,而多有玷缺。”坚以为然。
虔威子德干,高宗末,历泽、齐、汴、相四州刺史,治有威名,郡人为之语曰:“宁食三斗蒜,不逢杨德干。”
子神让,天授初与徐敬业于扬州谋叛,父子伏诛。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祖通,隋蜀郡司户书佐。大业末,弃官归,以着书讲学为业。依《春秋》体例,自获麟后,历秦、汉至于后魏,着纪年之书,谓之《元经》。又依《孔子家语》、扬雄《法言》例,为客主对答之说,号曰《中说》。皆为儒士所称。义宁元年卒,门人薛收等相与议谥曰文中子。二子:福畤、福郊。
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勔、勮,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勃年未及冠,应幽素举及第。乾封初,诣阙上《宸游东岳颂》。时东都造乾元殿,又上《乾元殿颂》。沛王贤闻其名,召为沛府修撰,甚爱重之。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檄英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久之,补虢州参军。
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有官奴曹达犯罪,勃匿之,又惧事泄,乃杀达以塞口。事发,当诛,会赦除名。时勃父福畤为雍州司户参军,坐勃左迁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渡南海,堕水而卒,时年二十八。
苾,弱冠进士登第,累除太子典膳丞。长寿中,擢为凤阁舍人。时寿春王成器、衡阳王成义等五王初出阁,同日授册。有司撰仪注,忘载册文。及百僚在列,方知阙礼,宰相相顾失色。苾立召书吏五人,各令执笔,口占分写,一时俱毕。词理典赡,人皆叹服。寻加弘文馆学士,兼知天官侍郎。苾颇任权势,交结非类。万岁通天二年,綦连耀谋逆事泄,閟坐与耀善,并弟閟并伏诛。
閟累官至泾州刺史。神龙初,有诏追复苾、閟官位。
福畤,天后朝以子贵,累转泽州长史,卒。
初,吏部侍郎裴行俭典选,有知人之鉴,见苾与苏味道,谓人曰:“二子亦当掌铨衡之任。”李敬玄尤重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与勃等四人,必当显贵。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
勃文章迈捷,下笔则成,尤好着书。撰《周易发挥》五卷,及《次论》等书数部。勃亡后,并多遗失。有文集三十卷。勃聪警绝众,于推步历算尤精,尝作《大唐千岁历》,言唐德灵长千年,不合承周、隋短祚。其论大旨云:“以土王者,五十代而一千年;金王者,四十九代而九百年;水王者,二十代而六百年;木王者,三十代而八百年;火王者,二十代而七百年。此天地之常期,符历之数也。自黄帝至汉,并是五运真主。五行已遍,土运复归,唐德承之,宜矣!魏、晋至于周、隋,咸非正统,五行之沴气也,故不可承之。”大率如此。
骆宾王,婺州义乌人。少善属文,尤妙于五言诗,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丞,怏怏失志,弃官而去。文明中,与徐敬业于扬州作乱。敬业军中书檄,皆宾王之词也。敬业败,伏诛,文多散失。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有兖州人郄云卿集成十卷,盛传于世。
邓玄挺,雍州蓝田人。少善属文,累迁左史。坐与上官仪善,出为顿丘令。有善政,玺书劳问。累授中书舍人。性俊辨,机捷过人,每有嘲谑,朝廷称为口实。则天临朝,迁吏部侍郎,既不称职,甚为时谈所鄙。又患消渴之疾,选人目为“邓渴”,为榜于衢路。自有唐已来,掌选之失,未有如玄挺者。坐此左迁澧州刺史。在州复以善政闻,迁晋州刺史,召拜麟台少监,重为天官侍郎,其失又甚于前。玄挺女为道王子諲妻,又与蒋王子炜相善。諲谋迎中宗于房陵,以问玄挺。炜又尝谓玄挺曰:“欲作急计如何?”玄挺虽皆不答,而不以告。永昌元年得罪,下狱死。
郭正一,定州彭城人。贞观中举进士。累转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永隆二年,迁秘书少监,检校中书侍郎,与魏玄同、郭待举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以平章事为名,自正一等始也。永淳二年,正除中书侍郎。正一在中书累年,明习旧事,兼有词学,制敕多出其手,当时号为称职。则天临朝,转国子祭酒,罢知政事。寻出为晋州刺史,入为麟台监,又检校陕州刺史。永昌元年,为酷史所陷,流配岭南而死,家口籍没,文集多遗失。
先是,仪凤中,吐蕃入寇,工部尚书刘审礼率兵十八万,与蕃将伦钦陵战于青海,王师大败,审礼没于阵。高宗骇然,乃召侍臣问以御戎之策,正一对曰:“吐蕃作梗,年岁已深,命将兴师,相继不绝,空劳士马,虚费粮储,近讨则徒损兵威,深入则未穷巢穴。臣望少发兵募,且遣备边,明立烽候,勿令侵扰。伺国用丰足,人心叶同,宽之数年,可一举而灭。”给事中刘齐贤、皇甫文亮等亦以为严守为便。正一才略,率多此类。
元万顷,洛阳人,后魏景穆皇帝之胤。祖白泽,武德中总管。万顷善属文,起家拜通事舍人。乾封中,从英国公李勣征高丽,为辽东道总管记室。别帅冯本以大军援裨将郭待封,船破失期。待封欲作书与勣,恐高丽知其救兵不至,乘危迫之,乃作离合诗赠勣。勣不达其意,大怒曰:“军机急切,何用诗为?必斩之!”万顷为解释之,乃止。
勣尝令万顷作文檄高丽,其语有讥高丽“不知守鸭绿之险”,莫离支报云“谨闻命矣”,遂移兵固守鸭绿,官军不得入,万顷坐是流于岭外。后会赦得还,拜着作郎。
时天后讽高宗广召文词之士入禁中修撰,万顷与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宾咸预其选,前后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等凡千余卷。朝廷疑议及百司表疏,皆密令万顷等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
万顷属文敏速,然性疏旷,不拘细节,无儒者之风。则天临朝,迁凤阁舍人。无几,擢拜凤阁侍郎。
万顷素与徐敬业兄弟友善,永昌元年为酷吏所陷,配流岭南而死。时神客、楚宾已卒,履冰、思茂相次为酷吏所杀。
范履冰者,怀州河内人。自周王府户曹召入禁中,凡二十余年。垂拱中,历鸾台、天官二侍郎。寻迁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修国史。载初元年,坐尝举犯逆者被杀。
苗神客者,沧州东光人。官至着作郎。
周思茂者,贝州漳南人。少与弟思钧,俱早知名。自右史转太子舍人。与范履冰在禁中最蒙亲遇,至于政事损益,多参预焉。累迁麟台少监、崇文馆学士。垂拱四年,下狱死。
胡楚宾者,宣州秋浦人。属文敏速,每饮半酣而后操笔。高宗每令作文,必以金银杯盛酒令饮,便以杯赐之。楚宾终日酣宴,家无所藏,费尽复入待诏,得赐又出。然性慎密,未尝言禁中事,醉后人或问之,答以他事而已。自殷王文学拜右史、崇贤直学士而卒。
乔知之,同州冯翊人也。父师望,尚高祖女庐陵公主,拜驸马都尉,官至同州刺史。知之与弟侃、备,并以文词知名。知之尤称俊才,所作篇咏,时人多讽诵之。则天时,累除右补阙,迁左司郎中。知之有侍婢曰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怨惜,因作《绿珠篇》以寄情,密送与婢,婢感愤自杀。承嗣大怒,因讽酷吏罗织诛之。
侃,开元初为兖州都督。
备,预修《三教珠英》,长安中卒于襄阳令。
时又有汝州人刘希夷,善为从军闺情之诗,词调哀苦,为时所重,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
刘允济,洛州巩人,其先自沛国徙焉。南齐彭城郡丞愬六代孙也。少孤,事母甚谨。博学善属文,与绛州王勃早齐名,特相友善。弱冠,本州举进士,累除着作佐郎。允济尝采摭鲁哀公后十二代至于战国遗事,撰《鲁后春秋》二十卷。表上之,迁左史,兼直弘文馆。垂拱四年,明堂初成,允济奏上《明堂赋》以讽,则天甚嘉叹之,手制褒美,拜着作郎。
天授中,为来俊臣所构,当坐死,以其母老,特许终其余年,仍留系狱。久之,会赦免,贬授大庾尉。长安中,累迁着作佐郎,兼修国史。未几,擢拜凤阁舍人。中兴初,坐与张易之款狎,左授青州长史,为吏清白,河南道巡察使路敬潜甚称荐之。寻丁母忧,服阕而卒。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也。举进士。长安中,累转晋阳尉,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嘉谟作《双龙泉颂》、《千蠋谷颂》,少微撰《崇福寺钟铭》,词最高雅,作者推重。并州长史张仁亶待以殊礼,坐必同榻。嘉谟后为寿安尉,预修《三教珠英》。中兴初,为左台监察御史,卒。有文集五卷。
少微亦举进士,累至晋阳尉。中兴初,调于吏部,侍郎韦嗣立称荐,拜右台监察御史。卧病,闻嘉谟死,哭而赋诗,寻亦卒。有文集五卷。
嘉谟与少微在晋阳,魏郡谷倚为太原主簿,皆以文词着名,时人谓之“北京三杰”。倚后流寓客死,文章遗失。
微子巩,开元中,为中书舍人。
员半千,本名余庆,晋州临汾人。少与齐州人何彦先同师事学士王义方,义方嘉重之,尝谓之曰:“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因改名半千。及义方卒,半千与彦先皆制服,丧毕而去。
上元初,应八科举,授武陟尉。属频岁旱饥,劝县令殷子良开仓以赈贫馁,子良不从。会子良赴州,半千便发仓粟以给饥人。怀州刺史郭齐宗大惊,因而按之。时黄门侍郎薛元超为河北道存抚使,谓齐宗曰:“公百姓不能救之,而使惠归一尉,岂不愧也!”遽令释之。寻又应岳牧举。
高宗御武成殿,召诸州举人,亲问曰:“兵书所云天阵、地阵、人阵,各何谓也?”半千越次而进曰:“臣观载籍,此事多矣。或谓:天阵,星宿孤虚;地阵,山川向背;人阵,偏伍弥缝。以臣愚见,谓不然矣。夫师出以义,有若时雨,得天之时,此天阵也;兵在足食,且耕且战,得地之利,此地阵也;善用兵者,使三军之士,如父子兄弟,得人之和,此人阵也。三者去矣,其何以战!”高宗甚嗟赏之。及对策,擢为上第。
垂拱中,累补左卫胄曹,仍充宣慰吐蕃使。及引辞,则天曰:“久闻卿名,谓是古人,不意乃在朝列。境外小事,不足烦卿,宜留待制也。”即日使入阁供奉。嗣圣元年,半千为左卫长史,与凤阁舍人王处知、天官侍郎石抱忠,并为弘文馆直学士,仍与着作佐郎路敬淳分日于显福门待制。半千因撰《明堂新礼》三卷,上之。则天封中岳,半千又撰《封禅四坛碑》十二首以进,则天称善。前后赐绢千余匹。
长安中,五迁正谏大夫,兼右控鹤内供奉。半千以控鹤之职,古无其事,又授斯任者率多轻薄,非朝廷进德之选,上疏请罢之。由是忤旨,左迁水部郎中,预修《三教珠英》。
中宗时,为濠州刺史。睿宗即位,征拜太子右谕德,兼崇文馆学士,加银青光禄大夫,累封平原郡公。开元二年卒。文集多遗失。半千同时学士丘悦。
丘悦者,河南陆浑人也。亦有学业。景龙中,为相王府掾,与文学韦利器、典签裴耀卿俱为王府直学士。睿宗在籓甚重之,官至岐王傅。开元初卒。撰《三国典略》三十卷,行于时。
刘宪,宋州宁陵人也。父思立,高宗时为侍御史。属河南、河北旱俭,遣御史中丞崔谧等分道存问赈给,思立上疏谏曰:“今麦序方秋,蚕功未毕,三时之务,万姓所先。敕使抚巡,人皆竦抃,忘其家业,冀此天恩,踊跃参迎,必难抑止,集众既广,妨废亦多。加以途程往还,兼之晨夕停滞。既缘赈给,须立簿书,本欲安存,却成烦扰。又无驿之处,其马稍难。简择公私,须预追集。雨后农务,特切常情,暂废须臾,即亏岁计。每为一马,遂劳数家,从此相乘,恐更滋甚。望且委州县赈给,待秋闲时出使褒贬。”疏奏,谧等遂不行。后迁考功员外郎,始奏请明经加帖、进士试杂文,自思立始也。寻卒官。
宪弱冠举进士,累除冬官员外郎。
天授中,受诏推按来俊臣。宪嫉其酷暴,欲因事绳之,反为俊臣所构,贬濆水令。再迁司仆丞。及俊臣伏诛,擢宪为给事中,寻转凤阁舍人。
神龙初,坐尝为张易之所引,自吏部侍郎出为渝州刺史。俄复入为太仆少卿,兼修国史,加修文馆学士。景云初,三迁太子詹事
玄宗在东宫,留意经籍,宪因上启曰:“自古及今,皆重于学。至于光耀盛德,发扬令问,安静身心,保宁家国,无以加焉。殿下居副君之位,有绝人之才,岂假寻章摘句,盖资略知大意,用功甚少,为利极多。伏愿克成美志,无弃暇日,上以慰至尊之心,下以答庶僚之望。侍读褚无量,经明行修,耆年宿望,时赐召问,以察其言,幸甚!”玄宗甚嘉纳之。明年,宪卒,赠兖州都督。有集三十卷。
初则天时,敕吏部糊名考选人判,以求才彦,宪与王适、司马锽、梁载言相次判入第二等。
王适,幽州人。官至雍州司功。
司马皪,洛州温人也。神龙中,卒于黄门侍郎。
梁载言,博州聊城人。历凤阁舍人,专知制诰。撰《具员故事》十卷,《十道志》十六卷,并传于时。中宗时为怀州刺史。
沈佺期,相州内黄人也。进士举。长安中,累迁通事舍人,预修《三教珠英》。
佺期善属文,尤长七言之作,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再转考功员外郎,坐赃配流岭表。神龙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馆直学士。后历中书舍人、太子詹事。开元初卒。有文集十卷。
弟全交及子,亦以文词知名。
陈子昂,梓州射洪人。家世富豪。子昂独苦节读书,尤善属文。初为《感遇诗》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举进士。会高宗崩,灵驾将还长安,子昂诣阙上书,盛陈东都形胜,可以安置山陵,关中旱俭,灵驾西行不便。曰: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
臣闻明王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得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义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遗天下,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齐之圣,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圣化,以保余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兹矣!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
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西京,鸾舆亦欲陪幸。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谟,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臣窃惑以为过矣!伏自思之,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莫非亭育;不能历丹凤,抵濯龙,北面玉阶,东望金屋,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臣闻秦都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取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逾沙绝漠,致山西之储。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赢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为阙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耳。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陇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赖以宗庙神灵,皇天悔祸,去岁薄稔,前秋稍登,使羸饿之余,得保性命,天下幸甚,可谓厚矣!然而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尤可哀伤。陛下不料其难,贵从先意,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况山陵初制,穿复未央;土木工匠,必资徒役。今欲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军,征发近畿,鞭扑羸老,凿山采石,驱以就功。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噍,再罹艰苦。倘不堪弊,必有逋逃,“子来”之颂,将何以述之?此亦宗庙之大机,不可不审图也!况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一旬不雨,犹可深忧,忽加水旱,人何以济?陛下不深察始终,独违群议,臣恐三辅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五帝为圣!虽周公制作,夫子着明,莫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百王之鸿烈,作千载之雄图!然而舜死陟方,葬苍梧而不返;禹会群后,殁稽山而永终。岂其爱蛮夷之乡而鄙中国哉?实将欲示圣人无外也。故能使坟籍以为美谈,帝王以为高范。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且景山崇丽,秀冠群峰,北对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连太昊之遗墟。帝王图迹,纵横左右;园陵之美,复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谓其不可;愚臣鄙见,良足尚矣!况瀍、涧之中,天地交会,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淮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宝。以聪明之主,养纯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壮观,关、陇之荒芜,乃欲弃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险,忘神器之大宝,徇曾、闵之小节。愚臣暗昧,以为甚也!陛下何不览争臣之策,采行路之谣,谘谟太后,平章宰辅,使苍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岂不幸甚!
昔者平王迁都,光武都洛,山陵寝庙,不在东京;宗社坟茔,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为始王,《汉书》载为代祖,岂其不愿孝哉?何圣贤褒贬于斯滥矣?实以时有不可,事有必然。盖欲遗小存大,去祸归福,圣人所以贵也。夫小不忍,乱大谋,仲尼之至诫,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议遂行,臣恐关、陇之忧,无时休也!
臣又闻太原蓄钜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国家之资,斯为大矣!今欲舍而不顾,背以长驱,使有识惊嗟,天下失望。倘鼠窃狗盗,万一不图,西入陕州之郊,东犯武牢之镇,盗敖仓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机,不可不深惧也。虽则盗未旋踵,诛刑已及,灭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虽恨,将何及焉!故曰:“先谋后事者逸,先事后谋者失。”“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岂徒设也,固愿陛下念之!
则天召见,奇其对,拜麟台正字。则天将事雅州讨生羌,子昂上书曰:
麟台正字臣子昂昧死上言。
臣闻道路云:国家欲开蜀山,自雅州道入讨生羌,因以袭击吐蕃。执事者不审图其利害,遂发梁、凤、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
臣闻乱生,必由于怨。雅州边羌,自国初已来,未尝一日为盗。今一旦无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惧诛,必蜂骇西山。西山盗起,则蜀之边邑,不得不连兵备守。兵久不解,则蜀之祸构矣!昔后汉末西京丧败,盖由此诸羌。此一事也。
且臣闻吐蕃桀黠之虏,君长相信,而多奸谋。自敢抗天诛,迩来向二十余载,大战则大胜,小战则小胜,未尝败一队,亡一夫。国家往以薛仁贵、郭待封为虓武之将,屠十一万众于大非之川,一甲不返。又以李敬玄、刘审礼为廊庙之器,辱十八万众于青海之泽,身囚虏庭。是时精甲勇士,势如云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丑,至今而关、陇为空。今乃欲以李处一为将,驱憔悴之兵,将袭吐蕃。臣窃忧之,而为此虏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则蜀昔时不通中国,秦惠王欲帝天下而并诸侯,以为不兼干不取蜀,势未可举,乃用张仪计,饰美女,谲金牛,因间以啖蜀侯。蜀侯果贪其利,使五丁力士凿通谷,栈褒斜,置道于秦。自是险阻不关,山谷不闭,张仪蹑踵乘便,纵兵大破之,蜀侯诛,干邑灭。至今蜀为中州,是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闻吐蕃羯虏,爱蜀之珍富,欲盗之,久有日矣。然其势不能举者,徒以山川阻绝,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顿饿狼之喙而不得侵食也。今国家乃撤边羌,开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种,为向导以攻边。是乃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此四事也。
臣窃观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今执事者乃图侥幸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地不足以富国,徒杀无辜之众,以伤陛下之仁;糜费随之,无益圣德。又况侥幸之利,未可图哉!此五事也。
夫蜀之所恃,有险也;人之所安,无役也。今国家乃开其险,役其人;险开则便寇,人役则伤财。臣恐未见羌戎,已有奸盗在其中矣!往年益州长史李崇真图此奸利,传檄称吐蕃欲寇松州,遂使国家盛军师、大转饷以备之。未二三年,巴蜀二十余州,骚然大弊,竟不见吐蕃之面,而崇真赃钱已计钜万矣。蜀人残破,几不堪命。此之近事,犹在人口,陛下所亲知。臣愚意者不有奸臣欲图此利,复以生羌为计者哉!此六事也。
且蜀人尪劣,不习兵战,一虏持矛,百人莫敢当。又山川阻旷,去中夏精兵处远。今国家若击西羌,掩吐蕃,遂能破灭其国,奴虏其人,使其君长系首北阙,计亦可矣!若不到如此,臣方见蜀之边陲不守,而为羌夷所横暴。昔辛有见被发而祭伊川者,以为不出百年,此其为戎。臣恐不及百年而蜀为戎。此七事也。
且国家近者废安北,拔单于,弃龟兹,放疏勒,天下翕然,谓之盛德。所以者何?盖以陛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此息边鄙,休甲兵,行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今又徇贪夫之议,谋动兵戈,将诛无罪之戎,而遗全蜀之患,将何以令天下乎?此愚臣所以不甚悟者也。况当今山东饥,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诚是圣人宁静,思和天人之时,不可动甲兵,兴大役,以自生乱。臣又流闻西军失守,北军不利,边人忙动,情有不安。今者复驱此兵,投之不测。臣闻自古亡国破家,未尝不由黩兵。今小人议夷狄之利,非帝王之至德也,又况弊中夏哉!
臣闻古之善为天下者,计大而不计小,务德而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然后能长享福禄。伏愿陛下熟计之!
再转右拾遗。数上疏陈事,词皆典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父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后师韫为御史,元庆变姓名于驿家佣力,候师韫,手刃杀之。议者以元庆孝烈,欲舍其罪。子昂建议以为:“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当时议者,咸以子昂为是。俄授麟台正字。武攸宜统军北讨契丹,以子昂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
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忧愤而卒,时年四十余。
子昂褊躁无威仪,然文词宏丽,甚为当时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黄门侍郎卢藏用为之序,盛行于代。
子昂卒后,益州成都人闾丘均,亦以文章着称。景龙中,为安乐公主所荐,起家拜太常博士。而公主被诛,均坐贬为循州司仓,卒。有集十卷。
宋之问,虢州弘农人。父令文,有勇力,而工书,善属文。高宗时,为左骁卫郎将、东台详正学士。之问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初征令与杨炯分直内教,俄授洛州参军,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预修《三教珠英》,常扈从游宴。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
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州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之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薄,由是深为义士所讥。
景龙中,再转考功员外郎。时中宗增置修文馆学士,择朝中文学之士,之问与薛稷、杜审言等首膺其选,当时荣之。及典举,引拔后进,多知名者。寻转越州长史。
睿宗即位,以之问尝附张易之、武三思,配徙钦州。先天中,赐死于徙所。之问再被窜谪,经途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友人武平一为之纂集,成十卷,传于代。
世人以之问父为三绝,之问以文词知名,弟之悌有勇力,之逊善书,议者云各得父之一绝。
之悌,开元中自右羽林将军出为益州长史、剑南节度兼采访使。寻迁太原尹。
阎朝隐,赵州栾城人也。少与兄镜几、弟仙舟俱知名。朝隐文章虽无《风》、《雅》之体,善构奇,甚为时人所赏。累迁给事中,预修《三教珠英》。张易之等所作篇什,多是朝隐及宋之问潜代为之。圣历二年,则天不豫,令朝隐往少室山祈祷。朝隐乃曲申悦媚,以身为牺牲,请代上所苦。及将康复,赐绢彩百匹、金银器十事。俄转麟台少监。易之伏诛,坐徙岭外。寻召还。先天中,复为秘书少监。又坐事贬为通州别驾,卒官。
朝隐修《三教珠英》时,成均祭酒李峤与张昌宗为修书使,尽收天下文词之士为学士,预其列者,有王无竞、李适、尹元凯,并知名于时。自余有事迹者,各见其本传。
王无竞者,字仲烈。其先琅邪人,因官徙居东莱,宋太尉弘之十一代孙。父侃,棣州司马。
无竞有文学,初应下笔成章举及第,解褐授赵州栾城县尉,历秘书省正字,转右武卫仓曹、洛阳县尉,迁监察御史,转殿中。旧例,每日更直于殿前。正班时,宰相宗楚客、杨再思常离班偶语,无竞前曰:“朝礼至敬,公等大臣,不宜轻易以慢恆典。”楚客等大怒,转无竞为太子舍人。神龙初,坐诃诋权幸,出为苏州司马。及张易之等败,以尝交往,再贬岭外,卒于广州,年五十四。
李适者,雍州万年人。景龙中,为中书舍人,俄转工部侍郎。睿宗时,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被征至京师。及还,适赠诗,序其高尚之致,其词甚美,当时朝廷之士,无不属和,凡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叙之,谓之《白云记》,颇传于代。寻卒。
尹元凯者,瀛州乐寿人。初为磁州司仓,坐事免,乃栖迟山林,不求仕进,垂三十年。与张说、卢藏用特相友善,征拜右补阙。卒于并州司马。
贾曾,河南洛阳人也。父言忠,乾封中为侍御史。时朝廷有事辽东,言忠奉使往支军粮。及还,高宗问以军事,言忠画其山川地势,及陈辽东可平之状,高宗大悦。又问诸将优劣,言忠曰:“李勣先朝旧臣,圣鉴所悉。庞同善虽非斗将,而持军严整。薛仁贵勇冠三军,名可振敌。高侃俭素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沉毅持重,有统御之才,然颇有忌前之癖。诸将夙夜小心,忘身忧国,莫过于李勣者。”高宗深然之。累转吏部员外郎。坐事左迁邵州司马,卒。
曾少知名。景云中,为吏部员外郎。玄宗在东宫,盛择宫僚,拜曾为太子舍人。时太子频遣使访召女乐,命宫臣就率更署阅乐,多奏女妓。曾启谏曰:
臣闻作乐崇德,以感人神,《韶》、《夏》有容,《咸》、《英》有节,妇人媟黩,无豫其间。昔鲁用孔子,几至于霸,齐人惧之,馈以女乐,鲁君既受,孔子所以行。戎有由余,兵强国富,秦人反间,遗之女妓,戎王耽悦,由余乃奔。斯则大圣名贤,嫉之已久。良以妇人为乐,必务冶容,哇姣动心,蛊惑丧志,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伏惟殿下神武命代,文思登庸,宇内颙颙,瞻仰德化。而渴贤之美,未被于民心;好妓之声,或闻于人听。岂所以追启、诵之徽烈,袭尧、舜之英风者哉!至若监抚余闲,宴私多豫,后庭妓乐,古或有之,非以风人,为弊犹隐。至于所司教习,章示群僚,慢伎淫声,实亏睿化。伏愿下教令,发德音,屏倡优,敦《雅》、《颂》,率更女乐,并令禁断,诸使采召,一切皆停。则朝野内外,皆知殿下放郑远佞,辉光日新,凡在含生,孰不欣戴。
太子手令答曰:“比尝闻公正直,信亦不虚。寡人近日颇寻典籍,至于政化,偏所留心,女乐之徒,亦拟禁断。公之所言,雅符本意。”俄特授曾中书舍人。曾以父名忠,固辞。乃拜谏议大夫、知制诰。
明年,有事于南郊,有司立议,唯祭昊天上帝,而不设皇地祇之位。曾奏议:“请于南郊方丘,设皇地祇及从祀等坐,则礼惟稽古,义得缘情。”睿宗令宰相及礼官详议,竟依曾所奏。开元初,复拜中书舍人,曾又固辞,议者以为中书是曹司名,又与曾父音同字别,于礼无嫌,曾乃就职。与苏晋同掌制诰,皆以词学见知,时人称为苏贾。曾后坐事,贬洋州刺史。开元六年,玄宗念旧,特恩甄叙,继历庆、郑等州刺吏,入拜光禄少卿,迁礼部侍郎。十五年卒。
子至。至,天宝末为中书舍人。禄山之乱,从上皇幸蜀。时肃宗即位于灵武,上皇遣至为传位册文。上皇览之,叹曰:“昔先帝逊位于朕,册文则卿之先父所为。今朕以神器大宝付储君,卿又当演诰。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难矣!”至伏于御前,呜咽感涕。
宝庆二年,为尚书左丞。时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请依古制。县令举孝廉于刺史,试其所通之学,送名于省;省试每经问义十条、对策三道,取其通否。诏令左右丞、诸司侍郎、大夫、中丞、给、舍等参议,议者多与绾同。至议曰:
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则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行也;由词以观行,则及词也。宣父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谓之“好学”。至乎修《春秋》,则游、夏不能措一辞,不亦明乎!间者,礼部取人,有乖斯义。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贰过”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下袭其流,乘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由是出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渐者何?儒道不举,取士之失也。夫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赞扬其风,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尝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试之小道,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所以禄山一呼,四海震荡;思明再乱,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风着,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载,禹之道丧,而殷始兴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汤之法弃,而周始兴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弊,而秦始并焉。观三代之选士任贤,皆考实行,故能风俗淳一,运祚长远。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汉兴,杂用三代之政,弘四科之举,终彼四百,岂非学行道扇,化行于乡里哉!自魏至隋,仅四百载,窃号僭位,德义不修,是以子孙速颠,享国咸促。
国家革魏、晋、隋、梁之弊,承夏、殷、周、汉之业,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帱生育,德合天地。安有舍皇王举士之道,从乱代取人之术!此公卿大夫之辱也。
今西京有太学,州县有小学,兵革一动,生徒流离,儒臣师氏,禄廪无由,贡士不称行实,胄子何尝讲习。礼部每岁擢甲乙之第,谓弘奖劝,不其谬欤!只足以长浮薄之风,启侥幸之路矣!其国子博士等,望加员数,厚其禄秩,通儒硕生,间居其职。十道大郡,量置太学馆,令博士出外,兼领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乡里举焉,在流寓者,阇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见其利。
议者然之。宰臣等奏以举人旧业已成,难于速改。其今岁举人,望且依旧。贾至所议,来年允之。
广德二年,转礼部侍郎。是岁,至以时艰岁歉,举人赴省者,奏请两都试举人,自至始也。永泰元年,加集贤院待制。大历初,改兵部侍郎。五年,转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卒。
许景先,常州义兴人,后徙家洛阳。少举进士,授夏阳尉。神龙初,东都起圣善寺报慈阁。景先诣阙献《大像阁赋》,词甚美丽,擢拜左拾遗。累迁给事中。开元初,每年赐射,节级赐物,属年俭,甚费府库。景先奏曰:
近臣三九之辰,频赐宴射,已着格令,犹降纶言。但古制不存,礼章多阙,官员累倍,帑藏未充,水旱相仍,继之师旅。既不足以观德,又未足以威边;耗国损人,且为不急。夫古之天子,以射选诸侯,以射饰礼乐,以射观容志,故有《驺虞》、《狸首》之奏,《采蘩》、《采苹》之乐。天子则以备官为节,诸侯则以时会为节,卿大夫以循法为节,士以不失职为节,皆审志固行,德美事成,阴阳克和,暴乱不作。故诸侯贡士,亦试于射宫;容体有亏,则绌其地。是诸侯君臣皆尽志于射,射之礼也大矣哉!今则不然。众官既多,鸣镝乱下,以苟获为利,以偶中为能,素无五善之容,颇失三侯之礼。冗官厚秩,禁卫崇班,动盈累千,其算无数。近河南、河北,水涝处多,林胡小蕃,见寇郊垒,军书日至,河朔骚然。命将除凶,未图克捷;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去岁豫、亳两州,微遭旱损,庸赋不办,以致流亡。圣人忧勤,降使招恤,流离岁月,犹未能安,人之困穷,以至于此。今一箭偶中,是一丁庸调,用之既无恻隐,获之固无耻惭。考古循今,则为未可。且禁卫武官,随番许射,能中的者,必有赏焉。此则训武习戎,时习不阙,待寇宁岁稔,率由旧章,则爱礼养人,幸甚!幸甚!
自是乃停赐射之礼。
俄转中书舍人。自开元初,景先与中书舍人齐浣、王丘、韩休、张九龄掌知制诰,以文翰见称。中书令张说尝称曰:“许舍人之文,虽无峻峰激流崭绝之势,然属词丰美,得中和之气,亦一时之秀也。”十年夏,伊、汝泛溢,漂损居人庐舍,溺死者甚众。景先言于侍中源乾曜曰:“灾眚所降,必资修德以禳之。《左传》所载‘降服出次’,即其事也。诚宜发德音,遣大臣存问,忧人罪己,以答天谴。明公位存辅弼,当发明大体,以启沃明主,不可缄默也。”乾曜然其言,遽以闻奏,乃下诏遣户部尚书陆象先往赈给穷乏。
十三年,玄宗令宰臣择刺史之任,必在得人,景先首中其选,自吏部侍郎出为虢州刺史。后转岐州,入拜吏部侍郎,卒。
贺知章,会稽永兴人,太子洗马德仁之族孙也。少以文词知名,举进士。初授国子四门博士,又迁太常博士,皆陆象先在中书引荐也。开元十年,兵部尚书张说为丽正殿修书使,奏请知章及秘书员外监徐坚、监察御史赵冬曦,皆入书院,同撰《六典》及《文纂》等,累年,书竟不就。后转太常少卿。
十三年,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是岁,玄宗封东岳,有诏应行从群臣,并留于谷口,上独与宰臣及外坛行事官登于岳上斋宫之所。
初,上以灵山清洁,不欲喧繁,召知章讲定仪注,因奏曰:“昊天上帝君位,五方诸帝臣位,帝号虽同,而君臣异位。陛下享君位于山上,群臣祀臣位于山下,诚足垂范来叶,为变礼之大者也。然礼成于三献,亚终合于一处。”上曰:“朕正欲如是,故问卿耳。”于是敕:“三献于山上行事,五方帝及诸神座于下坛行事。”
俄属惠文太子薨,有诏礼部选挽郎,知章取舍非允,为门廕子弟喧诉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墙,首出决事,时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书监同正员,依旧充集贤院学士。俄迁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
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工部尚书陆象先,即知章之族姑子也,与知章甚相亲善。象先常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
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笺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
时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
天宝三载,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仍拜其子典设郎曾为会稽郡司马,仍令侍养。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
肃宗以侍读之旧,乾元元年十一月诏曰:“故越州千秋观道士贺知章,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挺会稽之美箭,蕴昆岗之良玉。故飞名仙省,侍讲龙楼,常静默以养闲,因谈谐而讽谏。以暮齿辞禄,再见款诚,愿追二老之踪,克遂四明之客。允叶初志,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衣而长往。丹壑非昔,人琴两亡,惟旧之怀,有深追悼,宜加缛礼,式展哀荣。可赠礼部尚书。”
先是,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朝万止山阴尉,齐融昆山令,若虚兖州兵曹,巨监察御史。融遇张九龄,引为怀州司户、集贤直学士。数子人间往往传其文,独知章最贵。
神龙中,有尉氏李登之,善五言诗,蹉跌不偶,六十余,为宋州参军卒。
席豫,襄阳人,湖州刺史固七世孙,徙家河南。豫进士及第。开元中,累官至考功员外郎,典举得士,为时所称。三迁中书舍人,与韩休、许景先、徐安贞、孙逖相次掌制诰,皆有能名。转户部侍郎,充江南东道巡抚使,兼郑州刺史。入为吏部侍郎,玄宗谓之曰:“卿以前为考功,职事修举,故有此授。”豫典选六年,复有令誉。天宝初,改尚书左丞。寻检校礼部尚书,封襄阳县子。玄宗幸温泉宫,登朝元阁赋诗,群臣属和。帝以豫诗为工,手制褒美曰:“览卿所进,实诗人之首出,作者之冠冕也。”
豫与弟晋,俱以词藻见称。而豫性尤谨,虽与子弟书疏及吏曹簿领,未尝草书。谓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或曰:“此事甚细,卿何介意?”豫曰:“细犹不谨,而况巨耶!”七载,卒于位,时年六十九。
疾笃,谓其子曰:“吾亡三日敛,敛日即葬,勿更久留,贻公私之烦。家无余财,可卖所居,聊备葬礼。”人嘉其达。赠江陵大都督,谥曰文。
徐安贞者,信安龙丘人。尤善五言诗。尝应制举,一岁三擢甲科,人士称之。开元中,为中书舍人、集贤院学士。上每属文及作手诏,多命安贞视草,甚承恩顾。累迁中书侍郎。天宝初卒。
齐浣,定州义丰人。少以词学称。弱冠以制科登第,释褐蒲州司法参军。景云二年,中书令姚崇用为监察御史。弹劾违犯,先于风教,当时以为称职。开元中,崇复用为给事中,迁中书舍人。论驳书诏,润色王言,皆以古义谟诰为准的。侍中宋璟、中书侍郎苏颋并重之。秘书监马怀素、右常侍元行冲受诏编次四库群书,乃奏浣为编修使,改秘书少监。寻丁忧免。
十二年,出为汴州刺史。河南,汴为雄郡,自江、淮达于河、洛,舟车辐辏,人庶浩繁。前后牧守,多不称职,唯倪若水与浣皆以清严为治,民吏歌之。中书令张说择左右丞之才,举怀州刺史王丘为左丞,以浣为右丞。李元纮、杜暹为相,以开府、广平公宋璟为吏部尚书,又用户部侍郎苏晋与浣为吏部侍郎,当时以为高选。
时开府王毛仲宠幸用事,与龙武将军葛福顺为姻亲,故北门官见毛仲奏请,无不之允,皆受毛仲之惠,进退随其指使。浣恶之,乘间论之曰:“福顺典兵马,与毛仲婚姻,小人宠极则奸生,若不预图,恐后为患,惟陛下思之。况腹心之委,何必毛仲,而高力士小心谨慎,又是阉官,便于禁中驱使。臣虽过言,庶裨万一。臣闻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惟圣虑密之。”玄宗嘉其诚,谕之曰:“卿且出。朕知卿忠义,徐俟其宜。”会大理丞麻察坐事出为兴州别驾,浣与察善,出城饯之,因语禁中谏语。察性譐誻,遽以浣语奏之。玄宗怒,令中书门下鞫问。又召浣于内殿,谓之曰:“卿向朕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而疑朕不密,而翻告麻察,是何密耶?麻察轻险无行,常游太平之门,此日之事,卿岂不知耶?”浣免冠顿首谢罪,乃贬高州良德丞。又贬察为浔州皇化尉。浣数年量移常州刺史。
二十五年,迁润州刺史,充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润州北界隔吴江,至瓜步沙尾,纡汇六十里,船绕瓜步,多为风涛之所漂损。浣乃移其漕路,于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自是免漂损之灾,岁减脚钱数十万。又立伊娄埭,官收其课,迄今利济焉。数年,复为汴州刺史。淮、汴水运路,自虹县至临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旧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难制。浣乃奏自虹县下开河三十余里,入于清河,百余里出清水,又开河至淮阴县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险之害。久之,新河水复迅急,又多僵石,漕运难涩,行旅弊之。
浣因高力士中助,连为两道采访使。遂兴开漕之利,以中人主意,复勾剥货财,赂遣中贵,物议薄之。又纳刘戒之女为妾,凌其正室,专制家政。李林甫恶之,遣人掎摭其失。会浣判官犯赃,浣连坐,遂废归田里。
天宝初,起为员外少詹事,留司东都。时绛州刺史严挺之为林甫所构,除员外少詹事,留司东都。与浣皆朝廷旧德,既废居家巷,每园林行乐,则杖屡相过,谈宴终日。林甫闻而患之,欲离其势。五年,用浣为平阳太守。卒于郡。肃守即位,为林甫所陷者皆得雪,浣受褒赠。
王浣,并州晋阳人。少豪荡不羁。登进士第,日以蒱酒为事。并州长史张嘉贞奇其才,礼接甚厚。浣感之,撰乐词以叙情,于席上自唱自舞,神气豪迈。张说镇并州,礼浣益至。会说复知政事,以浣为秘书正字,擢拜通事舍人,迁驾部员外。枥多名马,家有妓乐。浣发言立意,自比王侯;颐指侪类,人多嫉之。
说既罢相,出浣为汝州长史,改仙州别驾。至郡,日聚英豪,从禽击鼓,恣为欢赏,文士祖咏、杜华常在座,于是贬道州司马,卒。有文集十卷。
李邕,广陵江都人。父善,尝受《文选》于同郡人曹宪。后为左侍极贺兰敏之所荐引,为崇贤馆学士,转兰台郎。敏之败,善坐配流岭外。会赦还,因寓居汴、郑之间,以讲《文选》为业。年老疾卒。所注《文选》六十卷,大行于时。
邕少知名。长安初,内史李峤及监察御史张廷珪,并荐邕词高行直,堪为谏诤之官,由是召拜左拾遗。俄而御史中丞宋璟奏侍臣张昌宗兄弟有不顺之言,请付法推断。则天初不应,邕在阶下进曰:“臣观宋璟之言,事关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则天色稍解,始允宋璟所请。
既出,或谓邕曰:“吾子名位尚卑,若不称旨,祸将不测,何为造次如是?”邕曰:“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后代何以称也?”
及中宗即位,以妖人郑普思为秘书监,邕上书谏曰:
盖人有感一餐之惠,殒七尺之身;况臣为陛下官,受陛下禄,而目有所见,口不言之,是负恩矣!自陛下亲政日近,复在九重,所以未闻在外群下窃议。道路籍籍,皆云普思多行诡惑,妄说妖祥。唯陛下不知,尚见驱使。此道若行,必挠乱朝政。臣至愚至贱,不敢以胸臆对扬天威,请以古事为明证。孔丘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陛下今若以普思有奇术,可致长生久视之道,则爽鸠氏久应得之,永有天下,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仙方,则秦皇、汉武久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佛法,则汉明、梁武久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鬼道,则墨翟、干宝,各献于至尊矣,而二主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此皆事涉虚妄,历代无效,臣愚不愿陛下复行之于明时。唯尧、舜二帝,自古称圣,臣观所得,故在人事,敦睦九族,平章百姓,不闻以鬼神之道理天下。伏愿陛下察之,则天下幸甚!
疏奏不纳。以与张柬之善,出为南和令,又贬富州司户。
唐隆元年,玄宗清内难,召拜左台殿中侍御史,改户部员外郎,又贬崖州舍城丞。开元三年,擢为户部郎中。
邕素与黄门侍郎张廷珪友善。时姜皎用事,与廷珪谋引邕为宪官。事泄,中书令姚崇嫉邕险躁,因而构成其罪,左迁括州司马。后征为陈州刺史。
十三年,玄宗车驾东封回,邕于汴州谒见,累献词赋,甚称上旨。由是颇自矜炫,自云当居相位。张说为中书令,甚恶之。俄而陈州赃污事发,下狱鞫讯,罪当死,许州人孔璋上书救邕曰:
臣闻明主御宇,舍过举能,取材弃行;烈士抗节,勇不避死,见危授命。晋用林父,岂念过乎?汉用陈平,岂念行乎?禽息殒身,北郭碎首,岂爱死乎?向若林父诛,陈平死,百里不用,晏婴见逐,是晋无赤狄之士,汉无皇极之尊,秦不并西戎,齐不霸东海矣!
臣伏见陈州刺史李邕,学成师范,文堪经国;刚毅忠烈,难不苟免。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韦氏恃势,言出祸应,而邕挫其锋。虽身受谪屈,而奸谋中损,即邕有大造于我邦家也。且斯人所能者,拯孤恤穷,救乏赈惠,积而便散,家无私聚。今闻坐赃下吏,鞫讯待报,将至极刑,死在朝夕。
臣闻生无益于国,不若杀身以明贤。臣朽贱庸夫,轮辕无取,兽息禽视,虽生何为!况贤为国宝,社稷之卫,是臣痛惜深矣!臣愿六尺之躯,甘受膏斧,以代邕死。臣之死,所谓落一毛;邕之生,有足照千里。然臣与邕,生平不款,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臣不逮邕,明矣!夫知贤而举,仁也;代人任患,义也。臣获二善而死。且不朽,则又何求!陛下若以臣之贱不足以赎邕,雁门缝掖有效矣。伏惟陛下宽邕之生,速臣之死。令邕率德改行,想林父之功;使臣得瞑目黄泉,附北郭之迹,臣之大愿毕矣!陛下即以阳和之始,难于用钺,俟天成命,敢忘伏剑,岂烦大刑,然后归死。皇天后土,实照臣之心。
昔吴、楚七国叛,因亚夫得剧孟,则寇不足忧。夫以一贤之能,敌七国之众。伏惟敷含垢之道,存弃瑕之义;远思剧孟,近取李邕,岂惟成恺悌之泽,实亦归天下之望!况大礼之后,天地更新,赦而复论,人谁无罪?惟明主图之。臣闻士为知己者死。且臣不为死者所知,甘于死者,岂独为惜邕之贤,亦成陛下矜能之德。惟明主图之!
疏奏,邕已会减死,贬为钦州遵化县尉,璋亦配流岭南而死。邕后于岭南从中官杨思勖讨贼有功,又累转括、淄、滑三州刺史,上计京师。
邕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贾生、信陵之流,执事忌胜,剥落在外。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又中使临问,索其新文,复为人阴中,竟不得进。
天宝初,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五载,奸赃事发。又尝与左骁卫兵曹柳勣马一匹,及勣下狱,吉温令勣引邕议及休咎,厚相赂遗,词状连引,敕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驰往就郡决杀之,时年七十余。
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钜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有文集七十卷。其《张韩公行状》、《洪州放生池碑》、《批韦巨源谥议》,文士推重之。后因恩例,得赠秘书监。
孙逖,潞州涉县人。曾祖仲将,寿张丞。祖希庄,韩王府典签。父嘉之,天册年进士擢第,又以书判拔萃,授蜀州新津主簿。历曲周、襄邑二县令,以宋州司马致仕,卒,年八十三。
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谒雍州长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为《土火炉赋》。逖握翰即成,词理典赡。日用览之骇然,遂为忘年之交,以是价誉益重。开元初,应哲人奇士举,授山阴尉。迁秘书正字。十年,应制登文藻宏丽科,拜左拾遗。张说尤重其才,逖日游其门,转左补阙。黄门侍郎李暠出镇太原,辟为从事。
暠在镇,与蒲州刺史李尚隐游于伯乐川,逖为之记,文士盛称之。二十一年,入为考功员外郎、集贤修撰。逖选贡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则杜鸿渐至宰辅,颜真卿为尚书。后年拔李华、萧颖士、赵骅登上第,逖谓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纶诰。”
二十四年,拜逖中书舍人。逖自以通籍禁闱,其父官才邑宰,乃上表陈情曰:“臣父嘉之,虽当暮齿,幸遇明时,绵历驱驰,才及令长。臣夙荷严训,累登清秩,频迁省闼,又拜掖垣。地近班荣,臣则过量;途遥日暮,父乃后时。在公府有偷荣之责,于私庭无报德之效,反惭乌鸟,徒厕鸳鸿。伏望降臣一外官,特乞微恩,稍沾臣父。”玄宗优诏奖之,授嘉之宋州司马致仕,寻卒。
丁父丧免。二十九年服阕,复为中书舍人。其年充河东黜陟使。天宝三载,权判刑部侍郎。五载,以风病求散秩,改太子左庶子。逖掌诰八年,制敕所出,为时流叹服。议者以为自开元已来,苏颋、齐浣、苏晋、贾曾、韩休、许景先及逖,为王言之最。逖尤善思,文理精练,加之谦退不伐,人多称之。以疾沉废累年,转太子詹事。上元中卒。广德二年,诏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有集三十卷。
子宿、绛、成。逖弟遹、遘、造。
遹终左武卫兵曹。宿历河东掌记。代宗朝历刑部郎中、中书舍人,出为华州刺史,卒。
成,字退思,以父廕累授云阳、长安尉,历监察御史,转殿中。陇右副元帅李抱玉奏充掌书记,入为屯田、司勋二员外郎。丁母丧免,终制,出为洛阳令,转长安令。时兄宿为华州刺史,因失火惊惧成喑病。成素孝悌,苍黄请急,不俟报而趋华。代宗嘉之,叹曰:“急难之切,观过知仁。”历仓部郎中、京兆少尹。出为信州刺史,有惠政,郡人请立碑颂德,优诏褒美。转苏州刺史。贞元四年,改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五年卒。
宿子公器,官至信州刺史、邕管经略使。
公器子简、范,并举进士。会昌后,兄弟继居显秩,历诸道观察使。简,兵部尚书。子纾、徽,并登进士第。
李华字遐叔,赵郡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擢第。天宝中,登朝为监察御史。累转侍御史,礼部、吏部二员外郎。华善属文,与兰陵萧颖士友善。华进士时,着《含元殿赋》万余言,颖士见而赏之,曰:“《景福》之上,《灵光》之下。”华文体温丽,少宏杰之气;颖士词锋俊发。华自以所业过之,疑其诬词。乃为《祭古战场文》,熏污之,如故物,置于佛书之阁。华与颖士因阅佛书得之。华谓之曰:“此文何如?”颖士曰:“可矣。”华曰:“当代秉笔者,谁及于此?”颖士曰:“君稍精思,便可及此。”华愕然。华着论言龟卜可废,通人当其言。
禄山陷京师,玄宗出幸,华扈从不及,陷贼,伪署为凤阁舍人。收城后,三司类例减等,从轻贬官,遂废于家,卒。华尝为《鲁山令元德秀墓碑》,颜真卿书,李阳冰篆额,后人争模写之,号为“四绝碑”。有文集十卷,行于时。
萧颖士者,字茂挺。与华同年登进士第。当开元中,天下承平,人物骈集,如贾曾、席豫、张垍、韦述辈,皆有盛名,而颖士皆与之游,由是缙绅多誉之。李林甫采其名,欲拔用之,乃召见。时颖士寓居广陵,母丧,即缞麻而诣京师,径谒林甫于政事省。林甫素不识,遽见缞麻,大恶之,即令斥去。颖士大忿,乃为《伐樱桃赋》以刺林甫云:“擢无庸之琐质,因本枝而自庇。洎枝干而非据,专庙廷之右地。虽先寝而或荐,岂和羹之正味。”其狂率不逊,皆此类也。然而聪警绝伦。尝与李华、陆据同游洛南龙门,三人共读路侧古碑,颖士一阅,即能诵之,华再阅,据三阅,方能记之。议者以三人才格高下亦如此。是时外夷亦知颖士之名,新罗使入朝,言国人愿得萧夫子为师,其名动华夷若此。终以诞傲褊忿,困踬而卒。
华宗人翰,亦以进士知名。天宝中,寓居阳翟。为文精密,用思苦涩。常从阳翟令皇甫曾求音乐,每思涸则奏乐,神逸则着文。禄山之乱,从友人张巡客宋州。巡率州人守城,贼攻围经年,食尽矢穷方陷。当时薄巡者,言其降贼,翰乃序巡守城事迹,撰《张巡姚摐等传》两卷上之。肃宗方明巡之忠义,士友称之。上元中,为卫县尉,入朝为侍御史。
陆据者,周上庸公腾六代孙。少孤。文章俊逸,言论纵横。年三十余,始游京师,举进士。公卿览其文,称重之,辟为从事。累官至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载卒。
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颢、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皆名位不振,唯高适官达,自有传。
崔颢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
王昌龄者,进士登第,补秘书省校书郎。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卒。昌龄为文,绪微而思清。有集五卷。
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
元德秀者,河南人,字紫芝。开元二十一年登进士第。性纯朴,无缘饰,动师古道。父为延州刺史。
德秀少孤贫,事母以孝闻。开元中,从乡赋,岁游京师,不忍离亲,每行则自负板舆,与母诣长安。登第后,母亡,庐于墓所,食无盐酪,藉无茵席,刺血画像写佛经。久之,以孤幼牵于禄仕,调授邢州南和尉。佐治有惠政,黜陟使上闻,召补龙武录事参军。
德季早失恃怙,缞麻相继,不及亲在而娶。既孤之后,遂不娶婚。族人以绝嗣规之,德秀曰:“吾兄有子,继先人之祀。”以兄子婚娶,家贫无以为礼,求为鲁山令。先是,堕车伤足,不任趋拜,汝郡守以客礼待之。部人为盗,吏捕之,系狱。会县界有猛兽为暴,盗自陈曰:“愿格杀猛兽以自赎。”德秀许之。胥吏曰:“盗诡计苟免,擅放官囚,无乃累乎?”德秀曰:“吾不欲负约,累则吾坐,必请不及诸君。”即破械出之。翌日,格猛兽而还。诚信化人,大率此类。
秩满,南游陆浑,见佳山水,杳然有长往之志,乃结庐山阿。岁属饥歉,庖厨不爨,而弹琴读书,怡然自得。好事者载酒餚过之,不择贤不肖,与之对酌,陶陶然遗身物外。琴觞之余,间以文咏,率情而书,语无雕刻。所着《季子听乐论》、《蹇士赋》,为高人所称。
天宝十三年卒,时年五十九,门人相与谥为文行先生。士大夫高其行,不名,谓之元鲁山。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父处廉,终汾州司马,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
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闻。与弟缙俱有俊才,博学多艺亦齐名,闺门友悌,多士推之。历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居母丧,柴毁骨立,殆不胜丧。服阕,拜吏部郎中。天宝末,为给事中。
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喑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宫,其乐工皆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维闻之悲恻,潜为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陷贼官三等定罪。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会缙请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乾元中,迁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复拜给事中,转尚书右丞。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维尤长五言诗。书画特臻其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而创意经图,即有所缺,如山水平远,云峰石色,绝迹天机,非绘者之所及也。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无差,咸服其精思。
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乾元二年七月卒。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优诏褒赏。缙自有传。
李白,字太白,山东人。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父为任城尉,因家焉。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
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
初,贺知章见白,赏之曰:“此天上谪仙人也。”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为从事。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
杜甫,字子美,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位终巩令。祖审言,位终膳部员外郎,自有传。父闲,终奉天令。
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十五载,禄山陷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房琯布衣时与甫善,时琯为宰相,请自帅师讨贼,帝许之。其年十月,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梠,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
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
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永泰元年夏,武卒,甫无所依。及郭英乂代武镇成都,英乂武人粗暴,无能刺谒,乃游东蜀依高适。既至而适卒。是岁,崔宁杀英乂,杨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
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
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
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元和中,词人元稹论李、杜之优劣曰:
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始尧、舜之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拾选拣,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余无所闻。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已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辞,亦随时间作。至汉武赋《柏梁》而七言之体具。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辞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以简慢翕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留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唐兴,官学大振,历世能者之文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之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迨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籓翰,况堂奥乎!
予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尔。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甫有文集六十。
吴通玄,海州人。父道瓘为道士,善教诱童孺。大历中,召入宫,为太子诸王授经。德宗在东宫,师道瓘,而通玄兄弟,出入宫掖,恆侍太子游,故遇之厚。
通玄与兄通微,俱博学善属文,文彩绮丽。通玄幼应神童举,释褐秘书正字、左骁卫兵曹、大理评事。建中初,策贤良方正等科,通玄应文词清丽,登乙第,授同州司户、京兆户曹。
贞元初,召充翰林学士。迁起居舍人、知制诰,与陆贽、吉中孚、韦执谊等同视草。陆贽富词藻,特承德宗重顾,经历艰难。通玄弟兄又以东宫侍上,由是争宠,颇相嫌恨。贽性褊急,屡于上前短通玄,又言:“承平时工艺书画之徒,待诏翰林,比无学士。只自至德后,天子召集贤学士于禁中草书诏,因在翰林院待进止,遂以为名。奔播之时,道途或豫除改,权令草制。今四方无事,百揆时序,制书职分,宜归中书舍人。学士之名,理须停寝。”贽以通玄援引朋党,于禁中叶力排己,故欲废之,德宗 缺文计。会贽权知兵部侍郎,知贡举,乃正拜之,罢内职,皆通玄谮之也。
七年,自起居郎拜谏议大夫、知制诰。通玄自以久次当拜中书舍人,而反除谏议,殊失望。
陆贽与宰相窦参相恶。参从子给事中申,参尤宠之。每预中书拟议,所至人呼申为“喜鹊”。申,嗣虢王则之从父甥也。申与则之亲善。则之为金吾将军,好学有文,申与则之潜结吴通玄兄弟,为参共倾陆贽。则之令人造谤书,言贽考试举人不实,招纳贿赂。时通玄取宗室女为外妇,德宗知之。既闻申、则之谮陆贽,纲纪伺之,果与通玄结构其谋。帝大怒,罢窦参知政事,寻贬郴州司马,窦申锦州司户,李则之昭州司马,通玄泉州司马。帝召见之,亲自临问,责以污辱近属。行至华州长城驿,赐死。寻以陆贽为中书侍郎、平章事,代窦参。
通微,建中四年自寿安县令入为金部员外,召充翰林学士。寻改职方郎中,知制诰。与弟通玄同职禁署,人士荣之。七年,改礼部郎中,寻转中书舍人。通玄死,素服待罪于国门,帝特宥之。通微竟不敢为丧服。
通玄词藻婉丽,帝尤怜之。贞元初,昭德王皇后崩,诏李纾为谥册文,宰相张延赏、柳浑为庙乐章。及进,皆不称旨,并召通玄重撰。凡中旨撰述,非通玄之笔,无不慊然,重之如此。
王仲舒,字弘中,太原人。少孤贫,事母以孝闻。嗜学工文,不就乡举。凡与结交,必知名之士,与杨顼、梁聿、裴枢为忘形之契。贞元十年,策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等科,仲舒登乙第,超拜右拾遗。裴延龄领度支,矫诞大言,中伤良善,仲舒上疏极论之。累转尚书郎。元和五年,自职方郎中知制诰。
仲舒文思温雅,制诰所出,人皆传写。京兆尹杨凭为中丞李夷简所劾,贬临贺尉。仲舒与凭善,宣言于朝,言夷简掎摭凭罪,仲舒坐贬硖州刺史。迁苏州。穆宗即位,复召为中书舍人。其年出为洪州刺史、御史中丞、江南西道观察使。江西前例榷酒私酿法深,仲舒至镇,奏罢之。又出官钱二万贯,代贫户输税。长庆三年冬,卒于镇。
崔咸,字重易,博陵人。祖安石。父锐,位终给事中。咸元和二年进士擢第,又登博学宏词科。郑余庆、李夷简辟为宾佐,待如师友。及登朝,历践台阁,独行守正,时望甚重。敬宗欲幸东都,人心不安。裴度以勋旧自兴元随表入觐。既至,李逢吉不欲度复入中书。京兆尹刘栖楚,逢吉党也。栖楚等十余人驾肩排度,而朝士持两端者日拥度门。一日,度留客命酒,栖楚矫求度之欢,曲躬附裴耳而语,咸嫉其矫,举爵罚度曰:“丞相不当许所由官呫嗫耳语。”度笑而饮之。栖楚不自安,趋出。坐客皆壮之。累迁陕州大都督府长史、陕虢观察等使。自旦至暮,与宾僚痛饮,恆醉不醒。簿领堆积,夜分省览,剖判决断,无毫厘之差,胥吏以为神人。入为右散骑常侍、秘书监。太和八年十月卒。
初,锐佐李抱真为泽潞从事,有道人自称卢老,曾事隋朝云际寺李先生,预知过往未来之事。属河朔禁游客,锐馆之于家。一旦辞去,且曰:“我死,当与君为子。”因指口下黑子,愿以为志。咸之生也,果有黑子,其形神即卢老也,父即以卢老字之。
既冠,栖心高尚,志于林壑,往往独游南山,经时方还。尤长于歌诗,或风景晴明,花朝月夕,朗吟意惬,必凄怆沾襟,旨趣高奇,名流嗟挹。有文集二十卷。
唐次,并州晋阳人也,国初功臣礼部尚书俭之后。建中初进士擢第,累辟使府。贞元初,历侍御史。窦参深重之,转礼部员外郎。八年,参贬官,次坐出为开州刺史。在巴峡间十余年,不获进用。西川节度使韦皋抗表请为副使,德宗密谕皋令罢之。次久滞蛮荒,孤心抑郁,怨谤所积,孰与申明,乃采自古忠臣贤士,遭罹谗谤放逐,遂至杀身,而君犹不悟,其书三篇,谓之《辩谤略》,上之。德宗省之,犹怒,谓左右曰:“唐次乃方吾为古之昏主,何自谕如此!”改夔州刺史。宪宗即位,与李吉甫同自峡内召还,授次礼部郎中。寻以本官知制诰,正拜中书舍人,卒。
章武皇帝明哲嫉恶,尤恶人朋比倾陷。尝阅书禁中,得次所上书三篇,览而善之。谓学士沈传师曰:“唐次所集辩谤之书,实君人者时宜观览。朕思古书中多有此事,次编录未尽。卿家传史学,可与学士类例广之。”传师奉诏与令狐楚、杜元颖等分功修续,广为十卷,号《元和辩谤略》,其序曰:
臣闻乾坤定而上下分矣。至于播四时之候,遂万物之宜,在验乎妖、祥之二气;祥气降则为丰为茂,妖气降则为沴为灾。君臣立而卑高隔矣。至于处神明之奥,询献纳之辞,在审乎邪、正之二说;正言胜则为忠为谠,邪言胜则为谗为谀。故《诗》云:“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刺其组织之甚巧也。语曰:“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恶其莠言之蠹政也。盖谓似信而诈,似忠而非,便便可以动心,捷捷可以乱德,岂止鶗鴂彫卉,薏苡惑珠者哉!况立国家,自中徂外,道偏则刑罚 不中,谗胜则忠孝靡彰。逖览前闻,缅想近古,招贤容鲠, 远佞嫉邪,虑之则深,防之未至。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垂衣御宇,化洽文明,谟猷博访于缙绅,旌贲屡臻于岩穴。尚复广四目,周四聪,制理皆在于未萌,作范将垂于不朽。乃诏掌文之臣令狐楚等,上自周、汉,下洎隋朝,求史籍之忠贤,罹谗谤之事迹,叙瑕衅之本末,纪谣咏之浅深,编次指明,勒成十卷。昔虞舜有垦谗之命,我皇修辩谤之书,千古一心,同垂至理。将俟法宫退日昃之政,别殿备乙夜之观,则圣虑先辩,谤何由兴!上天不言,而民自信矣。
宪宗优诏答之。
次子扶、持。
扶,字云翔,元和五年进士登第,累佐使府。入朝为监察御史,出为刺史。太和初,入朝为屯田郎中。十五年,充山南道宣抚使,至邓州。奏:“内乡县行市、黄涧两场仓督邓琬等,先主掌湖南、江西运到糙米,至浙川县于荒野中囤贮,除支用外,六千九百四十五硕,裛烂成灰尘。度支牒征元掌所由,自贞元二十年,邓琬父子兄弟至玄孙,相承禁系二十八年,前后禁死九人。今琬孙及玄孙见在枷禁者。”敕曰:“如闻盐铁、度支两使,此类极多。其邓琬等四人,资产全已卖纳,禁系三代,瘐死狱中,实伤和气。邓琬等并疏放。天下州府监院如有此类,不得禁经三年已上。速便疏理以闻。”物议嘉扶有宣抚之才。俄转司勋郎中。
八年,充弘文馆学士,判院事。九年,转职方郎中,权知中书舍人事。开成初,正拜舍人,逾月,授福州刺史、御史中丞、福建团练观察使。四年十一月,卒于镇。
扶佐幕立事,登朝有名,及廉问瓯、闽,政事不治。身殁之后,仆妾争财,诣阙论诉,法司按劾,其家财十万贯,归于二妾。又尝枉杀部人,为其家所诉。行己前后不类,时论非之。
持,字德守,元和十五年擢进士第,累辟诸侯府。入朝为侍御史、尚书郎。大中末,自工部郎中出为容州刺史、御史中丞、容管经略招讨使。入为给事中。大中末,检校左散骑常侍、灵州大都督府长史、朔方节度、灵武六城转运等使。进位检校户部尚书、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昭义节度、泽潞邢洺磁观察处置等使,卒。
子彦谦,字茂业。咸通末应进士,才高负气,无所屈降,十余年不第。乾符末,河南盗起,两都覆没,以其家避地汉南。中和中,王重荣镇河中,辟为从事。累奏至河中节度副使,历晋、绛二州刺史。
彦谦博学多艺,文词壮丽,至于书画音乐博饮之技,无不出于辈流。尤能七言诗,少时师温庭筠,故文格类之。
光启末,王重荣为部下所害,朝议责参佐。彦谦与书记李巨川俱贬汉中掾曹。时杨守亮镇兴元,素闻其名。彦谦以本府参承,守亮见之,喜握手曰:“闻尚书名久矣,邂逅于兹。”翌日,署为判官。累官至副使,阆、壁二郡刺史。卒于汉中。有诗数百篇,礼部侍郎薛廷珪为之序,号《鹿门先生集》,行于时。子涣,位亦至郡守。
次弟款、欣。款贞元六年登进士第,累辟使府,登朝为御史,出为郡守,卒。子技。技字己有,会昌末,累迁刑部员外,转郎中,累历刺史,卒。
刘濩,字去华,昌平人。父勉。濩宝历二年进士擢第。博学善属文,尤精《左氏春秋》。与朋友交,好谈王霸大略,耿介嫉恶。言及世务,慨然有澄清之志。自元和末,阍寺权盛,握兵宫闱,横制天下。天子废立,由其可否,干挠庶政。当时目为南北司,爱恶相攻,有同水火。濩草泽中居常愤惋。文宗即位,恭俭求理,太和二年策试贤良曰:
朕闻古先哲王之理也,玄默无为,端拱思道;陶民心以居简,凝日用而不宰;厚下以立本,推诚而建中。由是天人通,阴阳和,俗跻仁寿,物无疵疠。噫,盛德之所臻,夐乎莫可及也。三代令王,质文迭究,百伪滋炽,风流浸微,自汉而降,足征盖寡。朕顾惟昧道,祗荷丕构,奉若谟训,不敢怠荒。任贤惕厉,宵衣旰食,讵追三五之遐轨,庶绍祖宗之鸿绪。而心有所未达,行有所未孚,由中及外,阙政斯广。是以人不率化,气或堙厄,灾旱竟岁,播植愆时。国廪罕蓄,乏九年之储;吏道多端,微三载之绩。京师,诸夏之本也,将以观理,而豪猾时逾检;太学,明教之源也,期于变风,而生徒多惰业。列郡在乎颁条,而干禁或未绝;百工在乎按度,而淫巧或未衰。俗堕风靡,积讹成蠹。其择官济理也,听人以言,则枝叶难辨;御下以法,则耻格不形。其阜财发号也,生之寡而食之众,烦于令而鲜于理。思所以究此缪盩,致之治平,兹心浩然,若涉泉水。故前诏有司,博延群彦,伫启宿懵,冀臻时雍。子大夫识达古今,明于康济,造廷待问,副朕虚怀。必当箴主之阙,辩政之疵,明纲条之致紊,稽富庶之所急。何施斯革于前弊!何泽斯惠乎下土!何脩而理古可近!何道而和气克充!推之本源,着于条对。至于夷吾轻重之权,孰辅于理?严尤底定之策,孰叶于时?元凯之考课何先?叔子之克平何务?推此龟镜,择乎中庸,期在洽闻,朕将亲览。
时对策者百余人,所对止循常务,唯濩切论黄门太横,将危宗社。对曰:
臣诚不佞,有匡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进。但怀愤郁抑,思有时而一发耳。常欲与庶人议于道,商旅谤于市,得通上听,一悟主心,虽被妖言之罪,无所悔焉!况逢陛下以至德嗣兴,以大明垂照,询求过阙,咨访谟猷,制诏中外,举直言极谏者。臣既辱斯举,专承大问,敢不悉意以言!至于上之所忌,时之所禁,权幸之所讳恶,有司之所与夺,臣愚不识。伏惟陛下少加优容,不使圣朝有谠直而受戮者,乃天下之幸也!谨昧死以对。
伏惟圣策,有思先古之理,念玄默之化。将欲通天人以齐俗,和阴阳以煦物,见陛下慕道之深也。臣以为哲王之理,其则不远,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尔!
伏惟圣策,有祗荷丕构而不敢荒宁,奉若谟训而罔有怠忽,见陛下忧劳之志也。若夫任贤惕厉,宵衣旰食,宜黜左右之纤佞,进股肱之大臣;若夫追踪三五,绍复祖宗,宜鉴前古之兴亡,明当时之成败。心有所未达,以下情塞而不得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泽壅而不得下浃。欲人之化也,在脩己以先之;欲气之和也,在遂性以导之。救灾患在致乎精诚,广播植在视乎食力。国廪罕蓄,本乎冗食尚繁;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豪猾逾制,由中外之法殊;生徒惰业,由学校之官废。列郡干禁,由授任非人;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
伏以圣策,有择官济理之心,阜财发号之叹,见陛下教化之本也。且进人以行,则枝叶安有难别乎?防下以礼,则耻格安有不形乎?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念令烦而理鲜,要察其行否。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安敢爱死!
伏以圣策,有求贤箴阙之言,审政辩疵之念,见陛下咨访之勤也。遂小臣屏奸豪之志,则弊革于前;守陛下念康济之心,则惠敷于下。邪正之道分,则理古可近;礼乐之方着,而和气克充。至若夷吾之法,非皇王之权;严尤所陈,无最上之策。元凯之所先,不若唐、虞之考绩;叔子之所务,不若重华之舞干。且俱非大德之中庸,未为上圣之龟鉴,何足以为陛下道之哉!或有以系安危之机,兆存亡之变者,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别白而重言之。
臣前所称“哲王之理,其则不远”者,在陛下慎思之,力行之,终始不懈而已。臣谨按《春秋》:“元者,气之始也;春者,岁之始也。”《春秋》以元加于岁,以春加于王,明王者当奉若天道,以谨其始也。又举时以终岁,举月以终时,《春秋》虽无事,必书首月以存时,明王者当奉若天道,以谨其终也。 王者动作终始必法于天者,以其运行不息也。陛下既能谨其始,又能谨其终,懋而修之,勤而行之,则可以执契而居简,无为而不宰,广立本之大业,崇建中之盛德矣!又安有三代循环之弊,而为百伪滋炽之渐乎?臣故曰:“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耳!”
臣前所谓“若夫任贤惕厉,宵衣旰食,宜罢黜左右之纤佞,进股肱之大臣”者,实以陛下忧劳之至也。臣闻不宜忧而忧者,国必衰;宜忧而不忧者,国必危。今陛下不以国家存亡之事、社稷安危之策,而降于清问。臣未知陛下以布衣之臣不足以定大计耶?或万机之勤,而圣虑有所未至耶?不然,何宜忧而不忧者乎?臣以为陛下宜先忧者,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此四者,国家已然之兆,故臣谓圣虑宜先及之。
夫帝业既艰难而成之,故不可容易而守之。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绩,太宗定其业,玄宗继其明,至于陛下,二百有余载矣。其间明圣相因,忧乱继作,未有不委用贤士,亲近正人,而能绍兴其徽烈者也!或一日不念,则颠覆大器,宗庙之耻,万古为恨!
臣谨按《春秋》,人君之道,在体元以居正,昔董仲舒为汉武帝言之略矣。其所未尽者,臣得为陛下备而论之。夫继故必书即位,所以正其始也;终必书所终之地,所以正其终也。故为君者,所发必正言,所履必正道,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
臣又按《春秋》“阍弑吴子余祭”,不书其君。《春秋》讥其疏远贤士,昵近刑人,有不君之道矣。伏惟陛下思祖宗开国之勤,念《春秋》继故之诫。将明法度之端,则发正言而履正道;将杜篡弑之渐,则居正位而近正人。远刀锯之贱,亲骨鲠之直,辅相得以专其任,庶职得以守其官。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外专陛下之命,内窃陛下之权,威慑朝廷,势倾海内,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祸稔萧墙,奸生帷幄,臣恐曹节、侯览,复生于今日,此宫闱之所以将变也!
臣谨按《春秋》,鲁定公元年春王不言正月者。《春秋》以其先君不得正其终,则后君不得正其始,故曰定无正也。今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况皇储未建,郊祀未脩,将相之职不归,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将危也!
臣谨按《春秋》“王札子杀召伯、毛伯”。《春秋》之义,两下相杀不书。而此书者,重其专王命也。且天之所授者在君,君之所授者在命。操其命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专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将倾也!
臣谨按《春秋》,晋赵鞅以晋阳之兵叛入于晋。书其归者,以其能逐君侧恶人以安其君,故《春秋》善之。今威柄凌夷,籓臣跋扈。或有不达人臣之节,首乱者以安君为名;不究《春秋》之微,称兵者以逐恶为义。则政刑不由乎天子,攻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之所以将乱也!
又樊哙排闼而雪涕,爰盎当车以抗词,京房发愤以殒身,窦武不顾而毕命,此皆陛下明知之矣。
臣谨按《春秋》,晋狐射姑杀阳处父。书襄公杀之者,以其上漏言也。襄公不能固阴重之机,处父所以及戕贼之祸,故《春秋》非之。夫上漏其情,则下不敢尽意;上泄其事,则下不敢尽言。《传》有“造膝”、“诡辞”之文,《易》有“杀身”、“害成”戒。今公卿大臣,非不能为陛下言之,虑陛下必不能用之。陛下既忽之而不用,必泄其言;臣下既言之而不行,必婴其祸。适足以钳直臣之口,重奸臣之威。是以欲尽其言,则起失身之惧;欲尽其意,则有害成之忧。故徘徊郁塞,以俟陛下感悟,然后尽其启沃耳。陛下何不以听朝之余,时御便殿,召当时贤相与旧德老臣,访持变扶危之谋,求定倾救乱之术!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凌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既不能治于前,当治于后;既不能正其始,当正其终。则可以虔奉典谟,克承丕构,终任贤之效,无旰食之忧矣!
臣前所谓“若夫追踪三五,绍复祖宗,宜鉴前古之兴亡,明当时之成败”者。臣闻尧、舜之为君而天下之人理者,以其能任九官四岳十二牧,不失其举,不贰其业,不侵其职。居官惟其能,左右惟其贤。元凯在下,虽微必举;四凶在朝,虽强必诛。考其安危,明其取舍。至秦之二代,汉之元、成,咸欲措国如唐、虞,致身如尧、舜,而终败亡者,以其不见安危之机,不知取舍之道,不任大臣,不辩奸人,不亲忠良,不远谗佞。伏惟陛下察唐、虞之所以兴,而景行于前;鉴秦、汉之所以亡,而戒惧于后。
陛下无谓庙堂无贤相,庶官无贤士。今纪纲未绝,典刑犹在,人谁不欲致身为王臣,致时为太平,陛下何忽而不用之耶?又有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贤,其恶如四凶,其诈如赵高,其奸如恭、显,陛下又何惮而不去之耶?神器固有归,天命固有分,祖庙固有灵,忠臣固有心,陛下其念之哉!昔秦之亡也,失于强暴;汉之亡也,失于微弱。强暴则贼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则奸臣窃权而震主。伏见敬宗皇帝不虞亡秦之祸,不翦其萌。伏惟陛下深轸亡汉之忧,以杜其渐。则祖宗之鸿业可绍,三五之遐轨可追矣!
臣前所谓“陛下心有所未达,以下情塞而不能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泽壅而不得下浃”者。且百姓涂炭之苦,陛下无由而知;则陛下有子育之心,百姓无由而信。臣谨按《春秋》书“梁亡”,不书取者,梁自亡也。以其思虑昏而耳目塞,上出恶政,人为寇盗 ,皆不知其所以然,以自取其灭亡也。 臣闻国君之所以尊者,重其社稷也;社稷之所以重者,存其百姓也。苟百姓之不存,则社稷不得固其重;苟社稷之不重,则国君不得保其尊。故治天下不可不知百姓之情。夫百姓者,陛下之赤子也。陛下宜令仁慈者亲育之,如保傅焉,如乳哺焉,如师之教导焉。故人信于上也,敬之如神明,爱之如父母。今或不然。陛下亲近贵幸,分曹补署,建除卒吏,召致宾客,因其货贿,假其气势。大者统籓方,小者为牧守。居上无清惠之致,而有饕餮之害;居下无忠诚之节,而有奸欺之罪。故人之于上也,畏之如豺狼,恶之如仇敌。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鳏寡孤独者不得存,老幼疾病者不得养。加以国之权柄,专在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流于九泉;鬼神怨怒,阴阳为之愆错。君门万里而不得告诉,士人无所归化,百姓无所归命。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疾疠,继之以凶荒,臣恐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起于汉。故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尔。如此则百姓有涂炭之苦,陛下何由而知之;陛下有子育之心,百姓安得而信之乎?致使陛下“行有所未孚,心有所未达”者,固其然也!
臣闻昔汉元帝即位之初,更制七十余事,其心甚诚,其称甚美。然而纪纲日紊,国祚日衰,奸宄日强,黎元日困者,以其不能择贤明而任之,失其操柄也。自陛下御宇,忧勤兆庶,屡降德音,四海之内,莫不抗首而长息,自喜复生于死亡之中也。伏惟陛下慎终如始,以塞万方之望。诚能揭国权以归其相,持兵柄以归其将,去贪臣聚敛之政,除奸吏因缘之害,惟忠贤是近,惟正直是用,内宠便僻,无所听焉!选清慎之官,择仁惠之长,敏之以利,煦之以仁,教之以孝慈,导之以德义,去耳目之塞,通上下之情,俾万国欢康,兆民苏息,则心无不达,行无不孚矣!
臣前所谓“欲兆人之化也,在修己以先之”者。臣闻德以修己,教以导人。修之也,则人不劝而自至;导之也,则人敦行而率从。是以君子欲政之必行也,故以身先之;欲人之从化也,故以道御之。今陛下先之以身而政未必行,御之以道而人未从化,岂不以立教之旨未尽其方也?夫立教之方,在乎君以明制之,臣以忠行之。君以知人为明,臣以匡时为忠;知人则任贤而去邪,匡时则固本而守法。贤不任则重赏不足以劝善,邪不去则严刑不足以禁非。本不固则民流,法不守则政散。而欲教之使必至,化之使必行,不可得也!陛下能斥奸邪不私其左右,举贤正不遗其疏远,则化浃于朝廷矣。爱人以敦本,分职而奉法,修其身以及其人,始于中而成于外,则化行于天下矣!
臣前所谓“欲气之和也,在于遂性以导之”者,当纳人于仁寿也。夫欲人之仁寿也,在乎立制度,修教化。夫制度立则财用省,财用省则赋敛轻,赋敛轻则人富矣。教化修则争竞息,争竞息则刑罚清,刑罚清则人安矣!既富矣,则仁义兴焉;既安矣,则寿考至焉。仁寿之心感于下,和平之气应于上,故灾害不作,休祥荐臻,四方底宁,万物咸遂矣!
臣前所谓“救灾旱在致乎精诚”者。臣谨按《春秋》,鲁僖公七月之中,三书不雨者,以其君有恤人之志也;鲁文公三年之中,一书不雨者,以其君无悯人之心也。故僖公致精诚而旱不害物,文公无恤悯而旱则成灾。陛下诚能有恤人之心,则无成灾之变矣!
臣前所谓“广播植在视乎食力”者。臣谨按《春秋》:“君人者,必时视人之所勤。人勤于力,则功筑罕;人勤于财,则贡赋少;人勤于食,则百事废。”今食与财力皆勤矣,愿陛下废百事之劳,广三时之务,则播植不愆矣!
臣前所谓“国廪罕蓄,本乎冗食尚繁”者。臣谨按《春秋》“臧孙辰告籴于齐”,《春秋》讥其国无九年之蓄,一年不登而百姓饥。臣愿斥游惰之人以笃其耕植,省不急之费以赡其黎元,则廪蓄不乏矣!
臣前所谓“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者,由国家取人不尽其才,任人不明其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声而不得其实;故人之趋进也,务其末而不务其本。臣愿核考课之实,定迁序之制,则多端之吏息矣!
臣前所谓“豪猾逾检,由中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谨按《春秋》,齐桓公盟诸侯不以日,而葵丘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明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故《春秋》备而书之。夫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也。法宜画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员,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于南,则亡命于北,或正刑于外,则破律于中,法出多门,人无所措,实由兵农势异,而中外法殊也。臣闻古者因井田而制军赋,间农事以修武备,提封约卒乘之数,命将在公卿之列,故兵农一致而文武同方,可以保乂邦家,式遏祸乱。暨太宗皇帝肇建邦典,亦置府兵,台省军卫,文武参掌;居闲岁则櫜弓力穑,将有事则释耒荷戈,所以修复古制,不废旧物。今则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兵事,止于养勋阶。军容合中宫之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嫉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谋不足以翦除凶逆,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勇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轶里闾。羁絏籓臣,干凌宰辅,隳裂王度,汨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伏节死难之义。岂先王经文纬武之旨耶!臣愿陛下贯文武之道,均兵农之功;正贵贱之名,一中外之法。选军卫之职,修省署之官,近崇贞观之规,远复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刑于下国,始天子以达于诸侯,则可以制豪猾之强,无逾检之患矣!
臣前所谓“生徒堕业,由学校之官废”者,盖以国家贵其禄而贱其能,先其身而后其行。故庶官乏通经之学,诸生无修业之心矣。
臣前所谓“列郡干禁,由授任非其人”者。臣以为刺史之任,理乱之根本系焉,朝廷之法制在焉。权可以抑豪猾,恩可以惠孤寡,强可以御奸寇,政可以移风俗。其将校有曾经战阵,及功臣子弟,各请随宜酬赏。如无治人之术者,不当授任此官,则绝干禁之患矣。
臣前所谓“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者。臣请以官位禄秩,制其器用车服,禁人金银珠玉锦绣雕镂不蓄于私室,则无荡心之巧矣。
臣前所谓“辩枝叶”者,考其言以询行也。
臣前所谓“形于耻格”者,道德而齐礼也。
臣前所谓“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者,已备之于前矣。
臣前所谓“令烦而理鲜,要察其行否”者,臣闻号令者,乃理国之具也,君审而出之,臣奉而行之,或亏上旨,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烦而理鲜,得非持之者有所蔽欺乎?
臣前所谓“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不敢爱死”者。臣闻晁错为汉画削诸侯之策,非不知祸之将至也。忠臣之心,壮夫之节,苟利社稷,死无悔焉!今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盖所以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逢死而启殷,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今臣之来也,有司或不敢荐臣之言,陛下又无以察臣之心,退必受戮于权臣之手。臣幸得从四子于地下,固臣之愿也。所不知杀臣者,臣死之后,将孰为启之哉?至于人主之阙,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条近古之理,而致其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陈者,实以臣亲奉圣问,敢不条对!虽臣之愚,以为未极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敬,奉宗庙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调元气以煦育,扇大和于仁寿,可以逍遥无为,垂拱成化。至若念陶钧之道,在择宰相而任之,使权造物之柄。念保定之功,在择将帅而任之,使修分阃之寄。念百度之未贞,在择庶官而任之,使专职业之守。念百姓之愁痛,在择长吏而任之,使明惠育之术。自然言足以为天下教,行足以为天下法,仁足以劝善,义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劳神惕虑,然后以致其理哉!
是岁,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库部郎中庞严为考策官,三人者,时之文士也,睹濩条对,叹服嗟悒,以为汉之晁、董,无以过之。言论激切,士林感动。时登科者二十二人,而中官当途,考官不敢留濩在籍中,物论喧然不平之。守道正人,传读其文,至有相对垂泣者。谏官御史,扼腕愤发,而执政之臣,从而弭之,以避黄门之怨。唯登科人李郃谓人曰:“刘濩不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请以所授官让濩。事虽不行,人士多之。令狐楚在兴元,牛僧孺镇襄阳,辟为从事,待如师友。位终使府御史。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曾祖叔恆,年十九登进士第,位终安阳令。祖俌,位终邢州录事参军。父嗣。
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开成二年,方登进士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会昌二年,又以书判拔萃。
王茂元镇河阳,辟为掌书记,得待御史。茂元爱其才,以子妻之。茂元虽读书为儒,然本将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时德裕秉政,用为河阳帅。德裕与李宗闵、杨嗣复、令狐楚大相仇怨。商隐既为茂元从事,宗闵党大薄之。时令狐楚已卒,子綯为员外郎,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俄而茂元卒,来游京师,久之不调。会给事中郑亚廉察桂州,请为观察判官、检校水部员外郎。大中初,白敏中执政,令狐綯在内署,共排李德裕逐之。亚坐德裕党,亦贬循州刺史。商隐随亚在岭表累载。
三年入朝,京兆尹卢弘正奏署掾曹,令典笺奏。明年,令狐綯作相,商隐屡启陈情,綯不之省。弘正镇徐州,又从为掌书记。府罢入朝,复以文章干襜,乃补太学博士。会河南尹柳仲郢镇东蜀,辟为节度判官、检校工部郎中。大中末,仲郢坐专杀左迁,商隐废罢,还郑州,未几病卒。
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弟羲叟,亦以进士擢第,累为宾佐。商隐有表状集四十卷。
温庭筠者,太原人,本名岐,字飞卿。大中初,应进士。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测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诚、令狐缟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徐商镇襄阳,往依之,署为巡官。咸通中,失意归江东,路由广陵,心怨令狐綯在位时不为成名。既至,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久不刺谒。又乞索于杨子院,醉而犯夜,为虞候所击,败面折齿,方还扬州诉之。令狐綯捕虞候治之,极言庭筠狭邪丑迹,乃两释之。自是污行闻于京师。庭筠自至长安,致书公卿间雪冤。属徐商知政事,颇为言之。无何,商罢相出镇,杨收怒之,贬为方城尉。再迁隋县尉,卒。
子宪,以进士擢第。弟庭皓,咸通中为徐州从事,节度使崔彦鲁为庞勋所杀,庭皓亦被害。
庭筠着述颇多,而诗赋韵格清拔,文士称之。
薛逢,字陶臣,河东人。父倚。逢会昌初进士擢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崔铉罢相镇河中,辟为从事。铉复辅政,奏授万年尉,直弘文馆,累迁侍御史、尚书郎。
逢文词俊拔,论议激切,自负经画之略,久之不达。应进士时,与彭城刘?彖尤相善,而?彖词艺不迨逢,逢每侮之。至大中末,?彖扬历禁署,逢愈不得意,自是相怨。俄而?彖知政事,或荐逢知制诰,?彖奏曰:“先朝立制,两省官给事中、舍人除拜,须先历州县。逢未尝治郡,宜先试之。”乃出为巴州刺史。既而沈询、杨收、王铎由学士相继为将相,皆逢同年进士,而逢文艺最优。杨收作相后,逢有诗云:“须知金印朝天客,同是沙堤避路人。威凤偶时皆瑞圣,潜龙无水谩通神。”收闻,大衔之,又出为蓬州刺史。收罢相,入为太常少卿。给事中王铎作相,逢又有诗云:“昨日鸿毛万钧重,今朝山岳一尘轻。”铎又怨之。以恃才褊忿,人士鄙之。迁秘书监,卒。
子廷珪。中和中登进士第。大顺初,累迁司勋员外郎,知制诰,正拜中书舍人。乾宁三年,奉使太原复命,昭宗幸华州,改左散骑常侍。移疾免,客游成都。光化中,复为中书舍人。迁刑部、吏部二侍郎,权知礼部贡举,拜尚书左丞。入梁,至礼部尚书。
李拯,字昌时,陇西人。咸通十二年登进士第。乾符中,累佐府幕。黄巢之乱,避地平阳。僖宗还京,召拜尚书郎,转考功郎中,知制诰。僖宗再幸宝鸡,拯扈从不及,在凤翔。襄王僭号,逼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后硃玫秉政,百揆无叙,典章浊乱,拯尝朝退,驻马国门,望南山而吟曰:“紫宸朝罢缀鸳鸾,丹凤楼前驻马看。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硃玫,襄王出奔,京城乱,拯为乱兵所杀。
妻卢氏,知书能文,有姿色。拯既死,伏其尸恸哭。贼逼之,坚哭不动;又临之以兵,至于断一臂,终不顾,为贼所害,人皆伤之。
李巨川,字下己,陇右人。国初十八学士道玄之后,故相逢吉之侄曾孙。父循,大中八年登进士第。
巨川乾符中应进士,属天下大乱,流离奔播,切于禄位,乃以刀笔从诸侯府。王重荣镇河中,辟为掌书记。时车驾在蜀,贼据京师,重荣匡合诸籓,叶力诛寇,军书奏请,堆案盈几。巨川文思敏速,翰动如飞,传之籓邻,无不耸动,重荣收复功,巨川之助也。及重荣为部下所害,朝议罪参佐,贬为汉中掾。时杨守亮帅兴元,素知之,闻巨川至,喜谓客曰:“天以李书记遗我也!”即命管记室,累迁幕职。
景福中,守亮为李茂贞所攻,城陷,以部下数百人欲投太原。入秦,为华军所擒。巨川时从守亮,亦被械系。在途,巨川题诗于树叶以遗华帅韩建,词情哀鸣,建欣然解缚。守亮诛,即命为掌书记。俄而李茂贞犯京师,天子驻跸于华。韩建以一州之力,供亿万乘,虑其不济,遣巨川传檄天下,请助转饷,同匡王室,完葺京城。四方书檄,酬报辐凑,巨川洒翰陈叙,文理俱惬,昭宗深重之,即时巨川之名闻于天下。昭宗还京,特授谏议大夫,仍留佐建。
光化初,硃全忠陷河中,进兵入潼关。建惧,令巨川见全忠送款,至河中,从容言事。巨川指陈利害,全忠方图问鼎,闻巨川所陈,心恶之。判官敬翔,亦以文笔见知于全忠,虑得巨川减落名价,谓全忠曰:“李谏议文章信美,但不利主人。”是日为全忠所害。
司空图,字表圣,本临淄人。曾祖遂,密令。祖彖,水部郎中。父舆,精吏术。大中初,户部侍郎卢弘正领盐铁,奏舆为安邑两池榷盐使、检校司封郎中。先是,盐法条例疏阔,吏多犯禁;舆乃特定新法十条奏之,至今以为便。入朝为司门员外郎,迁户部郎中,卒。
图,咸通十年登进士第,主司王凝于进士中尤奇之。凝左授商州刺史,图请从之。凝加器重,洎廉问宣歙,辟为上客。召拜殿中侍御史,以赴阙迟留,责授光禄寺主簿,分司东都。
乾符六年,宰相卢携罢免,以宾客分司,图与之游,携嘉其高节,厚礼之。尝过图舍,手题于壁曰:“姓氏司空贵,官班御史卑。老夫如且在,不用念屯奇。”明年,携复入朝,路由陕虢,谓陕帅卢渥曰:“司空御史,高士也,公其厚之。”渥即日奏为宾佐。其年,携复知政事,召图为礼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迁本司郎中。
其年冬,巢贼犯京师,天子出幸,图从之不及,乃退还河中。时故相王徽亦在蒲,待图颇厚。数年,徽受诏镇潞,乃表图为副使,徽不赴镇而止。僖宗自蜀还,次凤翔,召图知制诰,寻正拜中书舍人。其年僖宗出幸宝鸡,复从之不及,退还河中。
龙纪初,复召拜舍人,未几又以疾辞。河北乱,乃寓居华阴。景福中,又以谏议大夫征。时朝廷微弱,纪纲大坏,图自深惟出不如处,移疾不起。乾宁中,又以户部侍郎征,一至阙廷致谢,数日乞还山,许之。昭宗在华,征拜兵部侍郎,称足疾不任趋拜,致章谢之而已。昭宗迁洛,鼎欲归梁,柳璨希贼旨,陷害旧族,诏图入朝。图惧见诛,力疾至洛阳,谒见之日,堕笏失仪,旨趣极野。璨知不可屈,诏曰:“司空图俊造登科,硃紫升籍,既养高以傲代,类移山以钓名,心惟乐于漱流,任非专于禄食。匪夷匪惠,难居公正之朝;载省载思,当徇栖衡之志。可放还山。”
图有先人别墅在中条山之王官谷,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自考槃高卧,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晚年为文,尤事放达,尝拟白居易《醉吟传》为《休休亭记》曰:
司空氏祯贻溪之休休亭,本名濯缨亭,为陕军所焚。天复癸亥岁,复葺于坏垣之中,乃更名曰休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盖量其才一宜休,揣其分二宜休,耄且聩三宜休。又少而惰,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济时之用,又宜休也。尚虑多难不能自信,既而昼寝,遇二僧谓予曰:“吾尝为汝师。汝昔矫于道,锐而不固,为利欲之所拘,幸悟而悔,将复从我于是溪耳!且汝虽退,亦尝为匪人之所嫉,宜耐辱自警,庶保其终始,与靖节、醉吟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因为《耐辱居士歌》,题于东北楹曰:“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俩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着。休休休,莫莫莫,一局棋,一炉药,天意时情可料度。白日偏催快活人,黄金难买堪骑鹤。若曰:‘尔何能?’答云:‘耐辱莫。’”其诡激啸傲,多此类也。
图既脱柳璨之祸还山,乃预为寿藏终制。故人来者,引之圹中,赋诗对酌。人或难色,图规之曰:“达人大观,幽显一致,非止暂游此中。公何不广哉!”图布衣鸠杖,出则以女家人鸾台自随。岁时村社雩祭祠祷,鼓舞会集,图必造之,与野老同席,曾无傲色。王重荣父子兄弟尤重之,伏腊馈遗,不绝于途。
唐祚亡之明年,闻辉王遇弑于济阴,不怿而疾,数日卒,时年七十二。有文集三十卷。
图无子,以其甥荷为嗣。荷官至永州刺史。以甥为嗣,尝为御史所弹,昭宗不之责。
赞曰:国之华彩,人文化成。间代杰出,奋藻摛英。骐骥逸步,《咸》、《韶》正声。?粲流缃素,下视姬、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