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同为先秦显学。《吕氏 尊师篇》谓:“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今考孔子弟子七十人,而《淮南》书谓:“墨子服役者百八十。”《公输篇》记墨子说楚王,谓:“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在宋城上”,是墨徒之盛,犹逾洙泗。此非孔、墨有优劣,盖时益晚而学益昌,亦可以觇世变也。惟孔子弟子,犹有史迁《列传》,存其梗概。独墨徒湮没,莫为纪述。近世孙诒让始为《墨学传授考》,缀拾遗文,网罗坠绪。传记所载,编次略尽。今特审其未备,纠其疏失。大体则详原书,不具引也。
禽滑釐(《困学纪闻集证》:“《墨子 耕柱篇》作骆滑釐,《吕氏 当染篇》作禽滑[殹康],《尊师篇》作禽滑黎,《列子 杨朱篇》作禽滑釐,《古今人表》作禽屈釐。”孙氏《闲诂》谓:正字当作屈氂,汉有丞相刘屈氂,氂当本作[未攵来],谓强屈毛也。)
《吕氏 当染篇》:“田子方学于字贡,段木干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禽滑[殹康]学于墨子。”《史记 儒林传》云:“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此盖承袭《吕》书,而下语未详。云子夏之伦者,以子夏概子贡、曾子、墨子而言也。孙氏据以为禽子先与田子方、段干木、吴起受业于子夏,后学于墨子,乃大谬。又按王厚斋《困学纪闻》已先误。(阎百诗《四书释地又续》:谓“《儒林传》子夏之伦,承上文子路、子张、子羽、子夏、子贡言。”亦误。沈钦韩又讥史公为援墨入儒,此皆不识史文来历,故臆测无当也。)
楚惠王将攻宋,墨子使禽子诸弟子三百人持守圉器,在宋城上,待楚寇。其时禽子年当近三十,先吴起约三十年。时当吴起生年,或幼时也。
禽子与杨朱问答,语见《列子》。考杨朱曾见梁惠王,当在惠王早世。而惠王元年,去楚惠谋攻宋已逾七十年,去吴起之死亦逾十年。禽子至梁惠王元年,寿已逾九十。若杨朱与禽子相值,是杨朱早年值禽子之老寿也。然观《列子》文,乃似禽子辈行转后。伪书晚出,不可尽据。此特设为杨、墨两家相难,寓言无实,犹如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也。孙氏博采,未加辩证。
高石子
墨子使管黔傲游高石子于卫,卫君置禄甚厚,设之于卿,而言无行。高石子去之。墨子悦,曰:“倍禄乡义,于高石子见之。”
公尚过
墨子游公尚过于越,越王悦之,使迎墨子,墨子辞。《吕氏 高义》作公上。《潜夫论 志氏姓篇》,卫公族有公上氏,《广韵》一东卫大夫有公上玉。疑过亦卫人。
耕柱子
墨子游耕柱子于楚。
今按:墨子弟子事迹,少可考见。见者皆仕诸侯,又皆由墨子之游扬。孔子主正名复礼,其学说若深带贵族化之倾向。又曰:“不仕无义”,遑遑走天下。顾深不愿其弟子之急于仕进。今墨子虽非礼乐,力斥贵族生活。其为学立说,虽若务为平民化,力与儒异趣。而顾汲汲游扬其弟子,为之谋禄仕。即此亦足以觇世变。“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欲使随而学,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朞年而责仕于子墨子。”(见《公孟篇》。)此可见来学者率志于仕禄也。故孔子曰:“三年学,不志于谷,不易得。”此孔墨之门人一也。“墨子游耕柱子于楚,二三子过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耕柱处楚,无益矣。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毋几何,而遗十金于子墨子。子墨子曰:果未可知也。”庄生谓“河润九里,泽及三足”,门徒之相望以仕进者,又儒墨之所同也。故觊仕为心理之同,游仕为世风之变,虽大师无如何。史称吴起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游仕之风当盛于其时。
魏越
墨子使之游越。
曹公子
墨子仕曹公子于宋,三年而反,睹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昔弗得。今以夫子之故,家厚于始。”今按墨学之兴,适当曾子、子夏、子思得志显名之际。儒术既煊赫于天下,而墨子乃以役夫刑徒之道倡。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虑其一时门徒相从,盖多贫贱之士。故食之三升则同门怨,遗之十金则夫子悦。墨子之门,若曹公子之徒者盖多。墨子之汲汲游仕其弟子者,此亦其一端欤。
胜绰
墨子使事齐项子牛。
墨子鲁人,其行迹所到,为楚宋卫齐四国。其游仕弟子,亦惟见于楚越宋卫齐五国。鲁虽宗邦,然以曾申、子思为儒者大师,方见奠礼。魏文侯虽好贤,然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李克、吴起皆儒者徒,故墨术沮矣。
随巢子
《艺文志》有书六篇,班氏云:“墨子弟子。”
胡非子
《艺文志》有书三篇,班氏云:“墨子弟子。”(叶德辉曰:“《元和醒纂》云:陈胡公后有公子非。后子孙为胡非氏。”按《通志 氏族略》亦云然,胡非盖齐人也。)
今按:随巢、胡非,名字不见《墨子》书,其著书亦不传,其杂见于他书称引者,亦未见其必为墨子弟子也。(《隋书 经籍志》云:“巢非似墨翟弟子。”则下语为慎矣。)今《墨子》书如《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皆称子墨子曰,明其为门弟子所记。又每题各分三篇,或乃墨分为三后,各记所受于师者。《墨经》尤晚出,当在墨学二三传以后。其书皆有条贯,不自为称说,疑当时墨子门徒,并不自著书。随巢、胡非,殆出后世假托。(马国翰有辑本,谓:“《随巢》书多言灾祥祸福,其论鬼神之能,即《中庸》体物而不可遗之意。《胡非 五勇》一篇,与《庄子》相出入,《说弓矢》亦本《韩非子》矛盾之喻。战国人文字相袭,往往而然。”据此,二书皆晚出无疑。)至其人事迹全不详,似不当与前列诸人并视也。
孙氏集墨子弟子,凡十五人,除上所称引,馀皆仅见姓名,无补稽考,兹不赘。
《韩非 显学篇》云:“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元和姓纂》作伯夫氏,或当作柏。)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三。”《庄子 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颂《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成玄英《疏》:“相里勤,南方之墨师也。”今按:《庄子》文于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前,特冠以南方之墨者五字,(《姓纂》,楚公子食邑邓陵,因氏焉。是邓陵子乃楚人。越有大夫苦成,是苦获亦南人。已氏无考,疑并楚人也。)则相里、五侯盖非南方之墨也。《姓纂》,晋大夫里克之后居相城,因为相里氏。后晋有建雄节度使相里金,并州人。今按山西汾阳有大相里、小相里二村,相里金墓在小相里之北,碑云:晋大夫里克,其妻携子避地居于相城,时人遂呼相里氏。相里武为汉御史,相里览为十六国前赵偏将军云云。又考北齐寺碑题名,亦多相氏。又今安邑县北亦有相里村,则相里勤疑乃北方之墨师也。孙诒让云:五侯盖姓五,于伍同,古书伍子胥姓多作五。按:春秋伍氏兴于楚,而子胥之后有在齐者,五侯亦未必是南人。又按《陶潜集 圣贤群辅录》谓:“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尊于名,不忮于众,此宋钘、尹文之墨。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者,相里勤、五侯子之墨。俱诵《墨经》而背谲不同,相谓别墨,此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墨。”此言三墨又异。然其不以相里、五侯为南方之墨,则殊可据也。又相里之弟子、五侯之徒与邓陵子同辈行,则相里盖前辈。此如儒分为八,以子张氏与孟子、孙氏并举,辈行县绝,则三墨亦未必同世也。
梁任公《墨子年代考》谓:“《公孟篇》记墨子与告子语,而告子又曾与孟子论性,参合两书言论,其为一人无疑。孙氏据赵岐《孟子注》,谓告子曾学于孟子,疑及年代不相及,因谓当是两人。按《孟子》本文,无以证明告子为孟子弟子,恐直是孟子前辈耳。墨子卒下距孟子生不过十余年,告子弱冠,得见墨子之晚年,告子老宿,得见孟子之中年,并非不相及。”今按梁氏以告子定墨孟之年距,是也。余考墨子卒在安王十年左右,而孟子生在安王十三四年以下。或孟子之生,竟及墨子之未死,则《墨》《孟》书中告子之为一人,尤无可疑。观《公孟篇》所记二三子请弃告子,而墨子曰不可,则告子殆亦墨子弟子。墨子主尚同一义,而曰义自天出,此即告子义外之说所本也。(沈钦韩《汉书疏证》谓:“孟子称告子,乃辞而避之,非同时问答。”今按《孟子》云:“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明是当面称呼。下孟子两质,告子两曰然,明是当面问答。沈说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