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游齐,历威、宣二世,(参读《考辨》第九八。)正当稷下盛时,而孟子则似不伍于稷下。《盐铁论 论儒篇》:“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髠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是以孟轲、淳于髠同为稷下侪偶也。余考其说似颇误。(徐幹《中论 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之宫,孟轲之徒皆游齐”,亦与《盐铁论》同。桓公之卒,孟子年不过三十,谓其已游齐,亦恐不然。)虽《史记》与《孟子》书均无明文以证其非,而可推迹以求者。《史记 孟荀传》云:“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不数孟子,而云淳于髠以下,此孟子不列稷下之证一也。《田齐世家》亦云:“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髠、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列举稷下闻人,独无孟子,此孟子不列稷下之证二也。《孟子》书载与淳于髠辨难凡两番。阎若璩《四书释地又续》谓“一在去齐之后,一似相值于梁惠王朝。”今按:淳于诘孟子天下溺而不援,阎氏定为在梁相值之言。盖以其时孟子不仕而臆定。然安知不在齐威王时,两人固同在齐。孟子虽不仕,而好言仕义。淳于之言,非以为劝,乃以为讥也。淳于为稷下先生,不治而议论,此以不仕为名高者也。孟子则曰:“士不托于诸侯,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士。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为不恭。”又曰:“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又曰:“仕非为贫,而有时乎为贫。”又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而所恶则曰“处士横议”,所愿学则在孔子。曰:“可以仕而仕,可以止而止,可以久而久,可以速而速。”至若稷下诸先生,不治而议论,此孟子所谓处士之横议,庶人不为臣,无常职,而托于诸侯,皆孟子所深斥也。故孟子在齐为卿有官爵,明不与稷下为类。致为臣而归,则非不仕。宣王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此《史记》所谓开第康庄之衢,欲以稷下之礼敬孟子。孟子曰:是贱丈夫登垄断罔利者。而淳于又讥之,曰:“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人而去,仁者果如是乎?”凡以见其出处行谊之不同。此孟子不列稷下之证三也。当时如仪、衍纵横之徒,以妾妇之道固禄利。而许行、陈仲则主并耕,不恃人食。淳于髠、田骈稷下之处士,既享仪、衍居官之禄,复慕许、陈在野之名。惟孟子独高谈士礼,自谓本之孔子。然孔子之礼,重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孟子欲以齐王,又自称诸侯之礼吾未之学。而孟子所谓孔子之仕止久远,当孔子时亦未尝以此为礼,而明以告其弟子也。此亦世风之一变,余故以论稷下学士而并及焉。(汪中《经义知新记》云:“《孟子》书载孟子为卿于齐,而其自言曰,我无官守,我无言责。赵氏《注》孟子将朝王云:孟子虽仕于齐,处师宾之位,以道见敬。诸侯上大夫,卿也,通谓之卿。是孟子亦列大夫也。刘向《荀子叙》云: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史记》亦云然。则荀子之称卿,盖以官著,如虞卿者欤?”是误以孟子之卿谓即稷下之列大夫也。荀子称卿,自为其字。刘向《叙》曰:“兰陵人喜字卿,盖法孙卿。”此荀子字卿之确证。燕有荆卿,不闻其为卿。《荀子》书多称荀卿子,子者尊美之词。若卿已为尊美之词,既曰卿,又曰子,则不词矣。(参读江瑔《读子巵言论 荀子之姓氏名字篇》)列大夫者言爵比大夫,自为稷下学士之禄,与卿大夫不同。胡元仪亦谓孟子宣王时在齐,居列大夫之中,而《孟子》书言为卿于齐。盖卿即列大夫之长。皆由未能通读《孟子》全书。不知孟子本不与稷下为伍也。且稷下列大夫不治而议论。今孟子言无言职,明不与列大夫为类矣。至崔述《孟子事实录》云:“孟子在齐为卿,乃客卿,与居官任职者不同。盖战国之士,游于邻国者多,虽不受职,有为时君所礼,亦畀以爵。《战国策》所谓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行入邯郸者是也。公孙丑又称仕而不受禄者,古者卿大夫之禄,皆以邑。若他国之大夫居是邦者,则致馈饩牵,《春秋传》所谓秦缄与楚比齿者是也。士之游是邦者,则馈以粟帛。孟子所谓君馈之则受之者也。孟子既见宣王,知其不能行道,故不受其采邑,以为久居之计。齐王虽授以卿之位,而初无卿之职,是以朝王无定期,而孟子亦自谓无官守,无言责也。”今按:崔说似晰而实未是。君馈则受,与卿禄绝不同。至卿大夫禄皆以邑,乃春秋时则然,战国亦未尽然也。惟狄子奇《孟子编年》谓:“孟子在齐始为宾师,但受公养之礼,不受禄。其后为卿,受粟十万。凡言无官守无言职者,皆在为宾师时。言当路于齐,加齐卿相者,皆在为卿时。当分别观之。”其言似的。惟系年有误耳。因辨孟子不列稷下,故附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