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公子牟》四篇,班固云:“魏之公子也,先庄子,庄子称之。”今按《庄子?秋水篇》载公子牟称庄子之言以折公孙龙,龙既后于庄子,牟与龙同时,其年辈亦较庄后明甚。《秋水》所记,亦谓牟称庄,非庄称牟也。班说自误。《列子?仲尼篇》云:“中山公子牟者,魏国之贤公子也,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为公孙龙释七辨。”此为牟、龙同时之证。张湛《注》云:“公子牟,文侯子。”公孙龙时,文侯没且百年,张《注》误也。后人疑《列子》为张湛伪书,然如此条陈义精卓,盖得之古籍,或即四篇之遗,非湛所能伪。湛《注》盖本高诱。高诱注《吕览》云:“公子牟,魏公子也,作书四篇。魏伐中山,得之,以封公子牟,因曰中山公子牟也。”魏灭中山在文侯世。《史记?魏世家?索隐》:“文侯既灭中山,使子击守之,后寻复国。”《史记志疑》论中山复立事云:“中山复立不知的在何时,《国策》述常庄谈谓桓子,中山复立之故,殊不可信。中山灭于魏文十七年,当赵烈侯元年,安得在桓子之世?(按:《中山策》言桓子自误,然《志疑》依《史记》言文侯年亦误,辨已见前。)《乐毅传》有中山复国之语,亦不言在何时也。《经史问答》谓:中山复立在魏惠王二十八年后,亦非。《赵世家》书与中山战于房子,在敬侯十年,即魏武侯十年,(按:此记赵、魏年数亦误。)明年,赵又伐中善,战于中人,安得复立在惠王之二十八年后。殆不可考矣。”今按《韩诗外传》卷八:“文侯封子击于中山,其使赵仓唐来言曰:北蕃中山之君,有北犬晨雁,使仓唐再拜献之。”又曰:“臣闻诸侯不名,君既赐敝邑,使得小国侯,君问不当以名。”则自击时,中山已俨为一国,同诸侯矣。《说苑?奉使篇》亦载此事谓:“仓唐曰:君出太子而封之国,君名之,非礼也。”然则中山非能复国,乃魏之别封耳。(赵襄子灭代,乃封其兄子周为代成君,与此略似。)其后更出少子挚封中山,而复太子击,则中山之君乃魏文侯少子魏挚之裔,而公子牟亦其后人。(《墨子?所染篇》:“中山尚染于魏义椻长。”《闲诂》引苏说云:“中山为魏之别封,非春秋时之鲜虞也。魏文侯灭中山而封其少子挚,至赧王二十年,为赵武灵王所灭。其君有武公、桓公,见《世本》。此名为尚者,当为最后之君。”今按《吕氏春秋》高《注》:“尚,魏公子牟之后,魏得中山以邑之。”其说误。苏氏谓中山封自文侯少子挚,是也。考《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一,引《史记》:“赵武灵王以惠文王三年灭中山,迁其君尚于膚施。”则中山最后一君名尚,又得其证矣。《闲诂》据《水经?滱水注》,及《太平御览》百六十一,引《十三州志》,并谓:“中山桓公,为魏所灭。”谓:“尚或即桓公”。不知桓公为魏灭,尚为赵灭,不得混并为说。然则桓公乃中山之君,而武公则为魏灭中山后,中山别封之君。苏说姑引《世本》,未能剖辨,亦失之。(参读《考辨》第五四。)又《魏世家索隐》:“魏文侯灭中山,子挚守之,后寻复国。”张文虎《札记》据毛氏单行本《索隐》,乃“其弟守之”。按《吕览》自知: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其弟即指少子挚。《索隐》此条,下语未瞭,疑有脱误。)余考中山复立,盖在赵烈侯十年,(详《考辨》第四三,又第五四。)即魏文侯之四十八年也。《年表》梁惠王二十九年,中山君为相,正以魏与中山本属一家,犹如齐封田婴于薛,而薛公父子入为齐相。故中山公子亦或以魏氏称,而公子牟亦称魏牟。后人不察,因臆测为即魏文侯公子封中山者也。(雷氏《义证》亦主中山乃文侯少子挚后,惟谓惠王时为相者即公子牟,则年代亦误。)《魏策》:“中山恃齐、魏以轻赵”,又云:“齐、魏伐楚而赵亡中山。”则中山固犹恃魏宗国,为其后援矣。《燕策》苏代说魏王绝宿胥之口,鲍彪引“徐广曰:《纪年》,魏救中山,塞宿胥口。”徐广引见《史记?苏秦列传》,今脱一中字。朱氏《存真》云:“此未详何年事。《赵世家》赵武灵王二十,二十一,二十三,俱攻中山,当魏襄王之十三、十四、十六年也。”今考吴师道、梁玉绳皆定中山亡在武灵二十五年,正韩、魏、齐、秦败楚重丘之岁。所谓“齐、魏伐楚而赵亡中山”也。其前魏尝救中山。宿胥口,朱氏谓:“今卫辉濬县西南有宿胥故渎。”魏救中山而塞宿胥,正如齐救邯郸而围襄陵矣。陈氏《集证》疑“中山之地与宿胥辽绝,何由魏救中山而塞宿胥乎?”因不信有魏救中山事,其实非也。然则中山固恃魏援,魏亦救中山,良以魏与中山,本出一宗故也。又《中山策》云:“主父欲伐中山,使李疵观之。李疵曰:可伐也。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七十家。主父曰:是贤君也。李疵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此与《列子》书言子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正合。《淮南?人间训》:“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代乃中山之误。(参读《考辨》第三十三。)《吕氏春秋?应言篇》“司马喜难墨者师于中山王前,以非攻。”可证当时中山之信墨。(《寰宇记》引《国策》云:“中山专行仁义,贵儒学,贱壮士,不教人战,赵武灵王袭而灭之。”此则即据李疵一节润泽自为文也。)公子牟与公孙龙交好,而笃信其说。龙为墨徒,则牟亦墨徒,其所好皆墨徒也。(其书《汉志》入道家,如宋钘亦墨徒,而班《注》称其言黄老意。战国晚世道家,本颇取墨义也。)故后人谓中山为墨而亡矣。公子牟或如平原、信陵,当国而见信于其君者也。
《赵策》:“平原君谓平阳君曰:公子牟游于秦,且东,而辞应侯。应侯曰:公子将行矣,独无以教之乎?曰:且微君之命命之也,臣固且有效于君。夫贵不与富期而富至,富不与粱肉期而粱肉至,粱肉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前世坐此者多矣。”此可以定公子牟之年代,又可以窥公子牟之为人。牟虽亡国之公子,其见重于当时者,有以也。考应侯封在秦昭王四十一年,明年为赵孝成王元年,上距赵武灵攻中山三十六年。其后十一年,应侯免相,又四年平原君卒。上距灭中山五十年。虑中山之灭,公子牟年不出三十。至平原之卒,牟年已逾七十。《赵策》建信君贵于赵,公子牟通赵,赵王迎之,论尺帛。建信君与秦文信侯吕不韦、楚春申君黄歇同时,其贵幸或在平原卒后。则公子牟之卒,殆亦后于平原,年寿当近八十也。(《说苑?敬慎篇》作公子牟游秦辞穰侯,穰侯较应侯稍前,亦无不合。然固当从《赵策》为是。)余前论庄子卒岁当在周赧王二十六年至三十六年间,(《考辨》第八十八。)周赧二十六年,公子牟至少亦三十二岁,(以武灵攻中山,便年二十计之。)则牟自及见周矣。(吴师道云:“魏牟上及庄子,下及应侯,无疑。”)
[附]论詹何环渊年世(附:召滑)
又按《庄子?让王篇》:“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窃疑子牟身在江海,心在魏阙,其殆为中山既亡之后事。故曰隐岩穴,难为于布衣。瞻子,《淮南?代应》作詹子,即詹何。其与子牟问答,应在赵惠文王、楚顷襄王世。《淮南》仝篇又云:楚庄王问詹何,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此庄王即顷襄王也。(参读《考辨》第一三一。)
又考《楚策》:“楚王问于范环,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其事又见《史记?甘茂传》。“甘茂奔齐,齐使甘茂于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秦使人谓楚王曰:愿送甘茂!楚王问范蜎。”茂奔齐在秦昭王元年,芹迎妇于楚在二年。然则楚王、范环问答,亦在是时也。衣范环、范蜎,皆蜎环字讹。蜎环即环渊,值楚怀晚节。其游齐稷下,则当宣王末,或湣王时。其人尚应与庄周百世。而詹何与中山公子牟问答,中山亡已值楚怀暮年,则詹何、环渊宜亦得并世,而环渊稍前,詹何稍后。(即犹谓关尹在前,老聃在后也。参读《考辨》第七二。)殆或有类于荀况之与孟轲,否则庄周之与公孙龙也。《汉志》顾谓“环渊师老子”,其然,岂其然?
又按:范环之语楚王曰:“王尝用召滑于越,而纳句章,昧之难越乱,故楚南察濑湖而野江东。”(《策》《史》文略同。)《韩非?内储说下》作干象告楚王,前王使邵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云云,贾谊《过秦论》,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则召滑盖楚怀王时,而为楚亡越有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