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汪府正厅里,登门拜访的阿克占和汪朝宗正谈笑风生,看起来两人十分投契。相对而坐的阿克占大声笑道:“汪总商,昨天在署院衙门,你可是让本官下不来台啊。”
汪朝宗逊谢:“在下只是有一说一,不敢有意冒犯盐院大人。”
阿克占垂问:“本院一到扬州,满耳朵听说的都是私盐泛滥,汪总商有何高见?”
汪朝宗回:“这世上,总是小人多于君子,只要贩卖私盐有利可图,就会有无知小民趋之若鹜。就算杀得扬子江一片血红,这私盐,恐怕也禁不干净。”
阿克占狐疑:“私盐的价钱,不过是官盐的一半,私盐能这么便宜,那,官盐就不能卖便宜些?”
汪朝宗一笑:“这话,就不当由我来说了。”
何思圣插言:“盐商缴给朝廷的盐税和各项报效捐输,全仗着官盐价钱高,才能挣来。”
汪朝宗摇摇头:“何先生能这么说,汪某就感激得很了。自然盐商也有盐商的不是,但捐输什么的再这样交下去……确实有点涸泽而渔。”
阿克占显出失望的神色:“想不到汪总商也这么说。”
汪朝宗接着说:“但眼前这笔捐输,关系着西南兵事,圣心牵挂,绝无不办之理。汪某这些天,也在思虑此事。大人要是能先抓两个大盐枭,敲山震虎,总是好的。”
阿克占闻言,笑了一笑,话里有话:“本院特向汪总商借一夜东风!”汪朝宗闻言一怔,抬头,正迎上阿克占意味深长的笑脸。
正是江南的冬季,天干物燥,半夜,“镗镗”的锣声鸣响起来。更夫的呼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走水啦,走水啦!”只听得半条街一片喧扰,继而是抢夺声,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清晨,署院衙门里阿克占住处的餐厅里,阿克占悠然地吃着早点。昨天晚上的一把火,让他暗自叫好。几番较量,阿克占深知,扬州盐务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盐官与盐商串通一气,哭穷耍赖,让他领教了软刀子杀人的厉害。可是,这把火,却让他绝处逢生,看到了转机,他要组织一场决定命运的反攻。差役进来拱手道:“各位老板到了。”阿克占如同没有听到,夹起几根干丝放到嘴里,显然是胸有成竹。
阿克占稳坐公堂之后,扬州知府宋由之陪侍在侧。三大总商也各有一张座位,沿着大堂排开,其他盐商们侍立在下。阿克占扫了全场一眼,慢条斯理地问:“昨儿锣敲了一夜,听说哪位老板家走了水?”
盐商们的目光纷纷转头寻找。
齐世璜匆匆进来,他肿眼泡儿、神色虚浮,穿着一身过短的袍子。他向前走了两步:“回盐院大人,是小人的七姨太家。”
阿克占故作关切:“怎么样?损失不多吧?”
齐世璜略斜眼望了望鲍以安,扯了扯大襟:“不多,不多,也就四百两银子。”
其他阵营,尤其马德昌麾下的盐商们都哂笑起来,就连鲍以安阵营的盐商也都拿眼睛盯着脚尖儿低头闷笑。
阿克占故意说:“四百两?嘶……不少啊!宋知府,你一年的俸禄是……”
宋由之低声:“八十两!”
齐世璜一听势头不对,忙说:“这……小人家底实在也就这么多了。”
阿克占频频点着头:“富甲一方的盐商就这个家底,倒是出人意料啊。你说呢,宋知府?”
宋由之摇摇头,表示不信:“齐老板家一把火,只损失四百两银子……”
这时,月卿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胡说!”
随着声音,七姨太月卿已经一阵香风般扑进来,捏着粉拳就揪打齐世璜:“你个没良心的,杀千刀!猪油蒙了心!老娘的那十几匹蜀锦苏绣,四大箱子衣服,法兰西的胭脂水粉,英吉利的嵌金珐琅雕花镜,还有那整整两盒子首饰。四百两?四百两?四百两……”
她一边哭骂一边揪打齐世璜。齐世璜吓得面如土色,只好在盐商队里东躲西藏。盐商们纷纷让开。见月卿追上去,齐世璜只能一下子钻到两边站堂的衙役身后。月卿冲上去推开衙役,齐世璜已经躲到肃静牌后边。月卿又追上去,两人围着肃静牌打转。
除三大总商仍强自矜持外,一应盐商都乐不可支,连署院里的公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看起热闹来。何思圣捋着胡子洋洋得意。阿克占咳嗽一声,笑声就都停止了。
齐世璜也不敢再搅闹公堂,抱着头被月卿捉住乱打。
阿克占敲了敲公案:“齐老板,听起来,贵府损失不止四百两啊。”
月卿钗横鬓乱满面潮红转过脸来:“四百两?大人,您问问他姓齐的,他哪一房妆奁没有个万儿八千的?”
齐世璜真急了,他赶紧去捂月卿的嘴,却被月卿一口唾回来:“怎么着?那是我的钱!”
这场小骚乱终于平息了。
齐世璜还在堂上讪讪地站着,满脸血道子,袍子也被扯碎了,狼狈不堪,一句话不敢说。盐商们没有人再笑得出了,反倒是阿克占和缓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前些时日,本官跟各位总商也算是长谈了一回。鲍总商说,建昌府的盐不好卖。马总商说,汉口再往西南去,盐卖不动。当时本官也就真有点信了。可是各位瞧瞧,随便一位老板的随便一个姨太太,就有八千财产!”
阿克占的目光,从盐商脸上一一扫过:“程志道程老板,你喜欢马,扬州的水土,养马不容易,可你硬是养起来了,不知道拆了多少民宅,平了多少良田,才有了你家的牧场,没错吧?陆广达陆老板,你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倒是高人雅士,你家里收藏的字画价值连城,没错吧?洪茂德洪老板……尹其昌尹老板……”
一个盐商急了:“盐院大人,我们这些都算什么呀,您不能柿子总拣软的捏吧?”
他对哪个盐商说话,哪个盐商就吓得“扑通”跪下,转眼已经跪倒了一片。
阿克占的目光扫向三大总商,三大总商总算还旗枪不倒。
他点名了:“鲍以安鲍总商。”
鲍以安翻着眼睛运气,不吭声。
阿克占饶有兴趣地问:“听说你就爱钻研点新鲜吃食,你们家的鸡蛋,连老母鸡喂的都是长白老人参的参末儿,一个鸡子儿值一两银子!”
鲍以安毫不知情似的:“是燕山的苍参。”他怕阿克占不懂,还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各种参我都试过了,长白老人参药性太大,鸡受不了,会掉毛,鸡吃了,整宿闹腾,一个蛋没下,大人,你知道怎么着?第二天它打鸣了!”
盐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笑,马德昌一个劲扯鲍以安衣袖。阿克占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何思圣跟了进去,三大总商全都紧随其后。
一行人来到署院后花园,葱茏树阴下,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茶壶茶碗。阿克占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怒气未消。汪朝宗上前解释:“有些盐商豪奢是实情,可盐商的银子也不都是乱花的。小至扬州,大至两江,乃至全国,凡水旱蝗灾,流年不利,但凡盐商可以稍尽绵薄之力,疏财报国,我们也从不敢落后于人。可要捐输,也得有银子才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到哪儿弄这一百万两银子。”
阿克占亲手给汪朝宗倒茶,茶色有些浊,但喷香而热气腾腾:“你们难,本官也难啊,可最难的是皇上!西南那边出兵开战,户部拨不出军饷,催饷的折子堆积成山,皇上气得连折子都摔了!这件事情,天塌下来也拖不得!”
汪朝宗不语。阿克占面色不变,招呼马德昌和鲍以安自己过来取茶碗。马德昌毕恭毕敬,鲍以安却还有点不服不忿的样子,端起茶碗嘬了一小口:“酥油茶?这可是稀罕玩意儿。”他捧着茶碗“呼噜呼噜”大喝。
马德昌捧着茶碗,装作看四处风景,起身:“大人有所不知,扬州的盐商,多多少少都是蒙皇上赏借过一点银子的。”
阿克占看他一眼:“这又如何?”
汪朝宗在花园中缓缓踱步:“有借,就得有还。就说我天和盐号,上次皇上南巡,赏借三十万两帑银。每年,我要上缴十万两利润给内务府。这边捐输交上去了,那边帑银的利息我都还不上了。若是内务府出了亏欠,怕是对大人也有些不利。”
阿克占皱了皱眉:“你这是拿皇上压我?”
汪朝宗回头:“不敢。说到底,要捐输银子,盐商就得有钱。盐商要有钱,还是得把盐卖出去。”
阿克占凝视着他。
马德昌清了清嗓子:“大人,这,老汪说得对。”
阿克占又转过来看着他。
马德昌却低下头,喝起油茶来,刻意不看阿克占。
阿克占缓了一缓:“引盐难卖,那么现在总共有多少引盐积压,又压在哪里?”
汪朝宗答:“咱们扬州说是四大总商,萧老爷子一向身子骨不大安稳,不理实务。他的引盐积压也多,在九江、南昌两府就压了十万引,汪某在安庆府压了五万引,马总商在湖北也积压了大概七八万引,鲍总商在江西建昌府压得最多,大约十三万引,合计起来,值近四百万两银子。”
阿克占仔细听完,便说:“还是汪总商卖得好,这次捐输也就差个七八十万两银子,就有劳汪总商想想办法,帮鲍总商把建昌府的盐给卖了?你们两位觉得如何啊?”汪朝宗一惊,马德昌看向鲍以安一笑。
鲍以安忙拱手:“朝宗兄能者多劳,鲍某就此谢过!”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汪朝宗忙回礼:“阿大人,这……”
阿克占一笑,头也不回,昂首走向大堂。三大总商都闷头不响跟着回到堂前。其余盐商本能地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
阿克占道:“汪总商,江西行盐的事,就交给你去办!”
汪朝宗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
阿克占点点头:“本官不妨跟你交个底,皇上给我的期限,是一个月之内,筹集军饷,上缴朝廷。那天要提取运库银,各位总商又说有碍商本,只得另想办法。”他直视汪朝宗,“只是,这时间……”
汪朝宗说:“各总商齐心合力,五日之内,先凑七十万两应当不成问题。余下的三十万两……”
阿克占更正:“是四十万两。分两次捐输,就要多走一遍关节,至少要多花十万两。”
汪朝宗突然站起来:“大人,这关节费用再多,也不能多过官债的利钱。乾隆二十一年,山西巡抚德明从巡抚金库中取银八万两,经本省典当商贷出取息,年息不过八千六百两。照此例,这三十万两捐输,即使拖一年缴齐,也只不过多出三万两利息。”众盐商吃惊地看着汪朝宗。
阿克占一下子也愣住了,斜眼看着汪朝宗,一摸脑袋:“汪总商果然精明,行,本官就依你一回。三十万两捐输,外加三万两关节费。”
汪朝宗接着说:“这三十三万两,应该能稍拖一拖。”
阿克占略一沉吟:“既然如此,本官就为你上奏朝廷,恳请捐输银再暂缓一月。”
众盐商一齐跪下:“谢大人恩典。”
阿克占直视汪朝宗:“不过汪总商,两个月之后,要是还交不上,西南的官兵就要断饷,就要哗变,本来将要平定的叛乱,就会死灰复燃。”他本来口气严重,说到这里反而笑起来,又变成油腔滑调的样子,“这是贻误军机的罪名,兄弟我得掉脑袋,我掉脑袋之前,会把诸位怎么样,会把各位盐商怎么着,大家得想明白喽。”
汪朝宗神色庄严:“若是真的耽误了朝廷大事,就是无人追究,朝宗也无颜苟活。”
阿克占点点头:“有担当!汪总商,本官最是赏罚分明,这趟捐输完不成,咱们大家玩完,要是完成了,阿某绝不亏待你的……”
汪朝宗谦逊:“大人,这是汪某分内之事,不必……”阿克占忽然一击掌:“好,江西一带本不是你的引岸,谈什么分内之事?此事若成,江西建昌府的引岸,就归你汪朝宗。”
一旁的鲍以安脸色大变,汪朝宗看他一眼,不吱声。
引岸是盐商的地盘,他们将淮盐卖到各自的引岸,才赚取高额的利润。引岸的多少、贫富,决定了总商的实力。所以,对于总商来说,出银子放血都是小事,若是分他的引岸,就如同割他的肉。阿克占出此狠招,既树立权威、赏罚分明,更是分化瓦解,等着看好戏。
扬州旧城外濠小秦淮一带,向来妓馆林立,是文人富商与美艳歌妓的麇集之地。小秦淮河上,常有各式画舫和游船徜徉,吃食听曲观灯,将极俗之事变得极其风雅。东岸大东门附近,有一个飞檐翘角的临水花楼,上面“鸣玉坊”幌子十分显眼。与周遭的那些妓院相比,颇有些鹤立鸡群,气象不同寻常。此刻,在“蓬莱轩”的茶座雅间,扬州资本最为雄厚的几大盐商齐集议事。
汪朝宗对鲍以安说:“鲍兄,江西行盐本非朝宗意愿,咱们……”
齐世璜不平地说:“都是靠引岸吃饭的,拿人引岸就是砸人饭碗哪。”
汪朝宗突然提高了声音:“现在一个个都醒过来了,当时为什么连个屁都不敢放?碰到难事了,躲得比谁都快!还真以为这个阿大人好糊弄?”
鲍以安站了起来:“再怎么糊弄,那也是一致对外,只要大家都不接茬,他那个捐输就得自己背着!你倒好,会做人,这胸脯拍得‘砰砰’响,砸的何止我老鲍的饭碗,你是在砸盐商的锅!”
汪朝宗火道:“鲍以安,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引岸?告诉你,倒贴给我,我也不要!”
鲍以安气势略敛:“你不要,不就成了吗?”
汪朝宗生气地说:“这是你说了算的吗?别忘了,咱们端的谁的饭碗!”
鲍以安咕哝:“反正没端你汪家的饭碗!”
半晌没说话的马德昌也说:“你当时不应下来不就是了?”
齐世璜也不满:“老汪,说句到底的话,今天你就是借刀杀人。”
汪朝宗火了:“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杀人还用得着借刀?”
吴老板忙着打圆场:“大家都少说两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这时,姚梦梦让人把茶端上来,刚要开口,就被汪朝宗呛了回去:“没你的事儿!”姚梦梦一时下不来台,一转身走开了。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静了下来。
从鸣玉坊出来,汪朝宗看了看天色,脚步往东圈门老丈人萧裕年的府第走去。
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宁静清幽而不奢华的宅门。汪朝宗向内走去,每个家人碰到他都远远地行礼。管家金四爷将他引到一座花厅之外。萧裕年的声音从里边传出,苍老而缓慢:“跳啊,你倒是跳啊?捺不住性子,上蹿下跳!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也拿。你知道这外边多少豺狼虎豹?迟早你自己栽跟头,怨不着别人……”
汪朝宗恭敬地站在厅外倾听着,金四爷脸上带笑地摇摇头:“老爷子在训猴子呢!”
汪朝宗隔着门:“老爷子?”
门里不答话,只传来一声咳嗽。
汪朝宗推门入内,见了礼,坐在萧裕年的床前。萧裕年看上去七十来岁,身子骨很弱。此时,他把自己堆在床上,用锦被裹住,看似年老气衰,一双眼睛却仍然灼灼有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小猴子老实巴交地坐在他腿上,无辜地抓耳挠腮。
萧裕年看似有气无力,却句句着实:“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几个关东参客。他们在东北大山里采人参,也采猴头。”他抚摸着小猴子的脑袋,小猴子很乖。“猴头这东西,是不单生的,一出来就是成双成对。可参客采猴头,两朵里边,他们只采一朵,另一朵留着。”
汪朝宗凝神听着,他知道不用他回答。
萧裕年加重语气:“这是惜福……都采了,下次就什么都没了。建昌引岸,二十年前我就能拿。”
汪朝宗认真听着,萧裕年欠了欠身子:“可我没拿……这是个烫手山芋,盐院老爷扔给你,你就伸手去接呀?”汪朝宗有些懊丧:“要不,我想法子把这事儿给推了?”
萧裕年摇了摇头:“不能拿,更不能推,得让鲍以安心甘情愿地给你!都在扬州地面上,混的是个脸面!务本堂每年拿出那么多钱来,修桥铺路、开河筑坝,图的什么,图个安心。否则,就是堆了个金山银山,你也不敢花啊,不敢花的银子,就不是你的!今天你要是强拿了鲍家的引岸,就得罪了所有的同行,人家担心,你汪朝宗今天打鲍家的主意,明天会不会就会盯上我的引岸哪?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放别人一条活路,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汪朝宗深深地点着头。
鲍以安怒气冲冲走进自家堂屋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正跑出来,撞在他身上,后边还有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在追。正堂里满眼金紫、钗袄如云。一眼望去不下四五个夫人、五六个孩子、六七个丫鬟老妈子,挤得本来偌大的厅堂满满当当。有矜持地端坐正座一语不发的鲍氏夫人,有正小心翼翼摆放杯盏的如夫人和丫鬟,有两个三个一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的姬妾,也有抓着一位想偷嘴的小少爷或者小姐严词训诫的老妈子。总而言之,热闹得很。
中间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香气洋溢。鲍以安脸色和缓了许多,伸手抱起三四岁的小孩子,走进去。厅堂里的声音起初还一如平常,鲍以安一进来,便渐渐低了。
鲍夫人起身迎上前去:“老爷,汽锅鸡还得半个时辰。”
鲍以安温言说:“不急,那个我来弄,他们弄不好。”他把孩子放下地,拍拍他的脑袋,小孩子自己找妈去了。
鲍以安搓着手,走到酒席桌前,突然看见一碗蛋羹,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我过来!”
各色的下人密密层层站了一院子,还有些站在门口,或者干脆被挤到旁边的庭院过不来。鲍以安在众人面前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谁?是谁把老子吃鸡蛋的事儿捅出去的?”
家人们一头雾水。
鲍以安怒气冲冲地来回急走:“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老子堂堂一任总商,吃几个鸡蛋怎么啦?犯王法吗?还跑出去说,怕人家不知道?苍参都说成长白参。丢人!外行!老子是查不出谁说的。要查出来,把你当白肉晾起来,当鱿鱼下锅炒!到时候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才知道哪头淡哪头咸!”
家人们都不敢笑,一个个埋着头,做深刻检讨状。“都给我听着。打今儿起,老子再也不吃鸡蛋了!”鲍以安转身指着堂上酒席,“给我换鸭蛋!”
“鸭鸭二十八,鸭蛋比鸡蛋慢!”马德昌的声音大老远传来。
“老马!”他赶紧挥手,家人们一哄而散。鲍以安迎上前去,和马德昌一起走进正堂,还不忘对没跑干净的家人吼一嗓子,“再出去胡说,小心撕烂你们嘴!”
丫鬟奉上茶来,马德昌分析给鲍以安听,江西引岸的事,还真不是汪朝宗的主意。鲍以安直着眼:“不是他的主意?不是他的主意,阿大人怎么就把引岸给他了?”
马德昌笑笑:“这不是坏事啊。”
鲍以安不屑地说:“难不成还是好事?”他一拍桌子,小丫鬟吓一跳,手一抖,一碗茶就翻了。
鲍以安正要发火,马德昌嗅了嗅茶,眼睛亮了:“有你的,真有你的!”
鲍以安不知所以地说:“我怎么了,又怎么了?”
马德昌端着茶笑问:“你又藏着什么宝贝?”
鲍以安摸头一想,憨笑起来,凑向马德昌,神秘地说:“你听过乳前茶吗?”
小丫鬟趁机换茶,赶忙溜走。
马德昌不好意思地说:“听是听过,可我不敢说,怕又把苍参说成了人参。”
鲍以安挥挥手,说:“这茶树长在山谷的峭壁上,一年只结几十片,处子趁着有云雾时采摘,然后立即贴在乳房上,这处子必须貌美如花、乳房饱满、肌白如雪、滑如羊脂。鲜嫩的茶芽以她处子之身的汗液浸润,然后用体温暖干,再用独家秘方制作,一年才能做出这么几十两茶叶。可惜,还糟蹋了一碗。”
马德昌心领神会:“香艳得很,香艳得很!”他喝了口茶,仔细品味。
鲍以安刚回过神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马德昌循循善诱:“你看啊。咱们盐商不单指着引岸吃饭。有引岸,你还得有盐引吧?还得有引商吧?还得有明的暗的门路关系吧?老鲍,建昌是你家三代的基业,阿克占一句话,说给就给了?那只是在汪朝宗手上放一放嘛。你想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鲍以安如梦初醒般:“也是。”
马德昌趁机:“让他去,好歹先把盐卖了。说穿了,他是在给咱们忙乎。”
鲍以安低着头:“我就是不忿,凭什么阿克占就拿着我说事!”
马德昌同情地说:“盐商们要都是一条心,阿克占就不好办。就说捐输,大伙都不交,他只好干瞪眼,法不责众嘛!所以咱不用着急!铁打的盐商流水的盐院,耗他个把阿克占,还耗得起!别老跟朝宗斗气,你真要把他惹急了,站到阿克占那边,回头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吗?”
鲍以安问:“那该怎么办呢?”马德昌胸有成竹:“老办法,拿钱去砸!”
鲍以安忙问:“那要花多少银子?”马德昌鼻子哼了一声:“钱财就是个跑腿的,有了钱跑腿,百工技艺是孙子,官吏缙绅也能做孙子!至于怎么弄,先听听卢大人怎么说。”
鲍以安摇摇头,心想卢德恭这个书呆子有鸟用!
马德昌毕竟比鲍以安心思缜密得多,他觉得卢大人看着散淡,骨子里精明,何况他背后有根基,直通朝廷。盐院大人压他一头行,真动他,也做不到。说起来,对盐商倒也是个机会。
鸣玉坊内,花幔低垂,红烛飘摇。姚梦梦为着今天汪朝宗对自己的抢白怏怏不乐,倒不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他担心,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粗声大气过,想来是这稳如泰山的斯文人也着急上火了。阿克占来扬州城不过十天半月,刮的可是一阵又一阵的妖风哪。她约了郑冬心来喝酒。这两个人的座次很奇怪,同是在一间屋子里,又没第三人,却隔了几尺远。中间帘子撩起来,郑冬心在外间,姚梦梦在里进。每人身前一个小桌,一些酒菜,自斟自饮。
姚梦梦把玩着小巧的杯子,轻声问:“郑先生,您这样的大才子,整日价混在烟街柳巷,就没想过做点儿正事?”郑冬心不以为然地说:“我一落魄书生,天不收地不管的。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想醉呢就能醉。全扬州城都知道我郑冬心就这德行,比那些每天赔笑脸、有苦说不出的人自在多了!”
姚梦梦闻言脸色一变。郑冬心虽然带了酒,还不到大醉。他意识到了:“我不是说你……”姚梦梦叹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汪朝宗。”
郑冬心轻轻抽自己一个嘴巴:“听说,我朝开国以来,盐商中就有一个诅咒。这一行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也折尽了人间的福分。每传一代,必有一个总商绝后,叫‘代有其绝’。所以开国时候是八大总商,而今,就只剩四个了,四个还得算萧老爷子。因为这个诅咒,所以盐商有条规矩,没儿子的,不能做总商。萧老爷子的公子是不在了。他做了三十多年总商,现而今这三位都是他晚辈。大伙叫习惯了,也就这样了。其实说起来总商实在只剩了三位。汪、鲍、马,现在一家一位少爷。还不知道下一代会轮到谁。你看着他们,整日玉堂金马,挥金如土的,其实一个个心里比我还愁。那种日子,跟我对换都不要。”
姚梦梦凝视着烛光出神。郑冬心也叹气:“唉,还是汪朝宗有福!”姚梦梦自失地笑一笑。
郑冬心站起身来:“我是说真的……但凡对我再好点儿,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姚梦梦搪塞道:“郑先生你想多了!”
郑冬心顺水推舟:“我,我喝多了!”说罢他踉踉跄跄地下楼,姚梦梦忙跟着搀扶。
楼梯转角处,英子正好转了出来。郑冬心脚下一个没留神踩空,整个人向下栽去。英子赶忙厌恶地绕开他。
两个婢女赶过来把郑冬心搀下楼去,他一路还大呼小叫,抓姑娘跟他喝酒。
进入姚梦梦的房间,带上门,英子缓缓摘下斗笠,搁在桌上。斗笠之下是一张几乎和姚梦梦一般不二的脸。前边留着很长的刘海,几乎完全覆盖住额头,后边却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背后环佩声响,姚梦梦拂帘而出:“舅妈过生日,说好的,你怎么不去啊?”
英子不以为然地说:“礼不是送去了吗?”
姚梦梦说:“礼有什么用,舅妈是要看你这个人!”
英子转过脸来,问:“我怎么去?带着刀还是带着枪去?我怕把她给吓了!”
姚梦梦叹:“你整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的什么日子呀?”
英子哼了一声:“你这样过,就像个人了?都是被清狗的迷魂汤给灌的,简直是醉生梦死!”
姚梦梦落泪:“看不上你这醉生梦死的姐,就别来看我!”
英子气道:“你以为我想来呀,难得见一面,这种肮脏污浊下流的地方,请我来我还不来呢,算了算了,每次一见面就吵架。”
姚梦梦凄然一笑:“还不是你吵的!”这才问,“说吧,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呀?”
英子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近日,狗官是不是有一笔银子要押解上京。”
姚梦梦点点头,说:“好像是,盐商的捐输。”英子打断她:“那就好,我走了。”说罢,转身急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姚梦梦一脸忧郁地看着她像风一样远去的背影。
这一晚,大家都很忙,东圈门路口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正乱成一团。阿克占的突然造访,使卢德恭心里十分忐忑,他匆匆进来,作了一揖:“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阿克占一转身,拱手:“阿某不请自来,失礼了!”
卢德恭赶紧让座,何思圣却悄然退出。卢德恭笑道:“阿大人,这可不合规矩,照理应当是我去看大人。”
阿克占哈哈一笑:“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人,皇上让我来接这个摊子,说不定也正是因为我这个不懂规矩。”
卢德恭上前一步:“大人是来找我谈亏空的?”
阿克占端起茶,呷了一口:“不,我是想问问,尹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是栽过跟头的。”
卢德恭一听,叹了口气:“这尹大人,还真是不好说!”
阿克占放下茶杯,问卢德恭此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卢德恭欠了欠身子,放沉了声音:“扬州盐务这池水可是深不见底啊!盐务四周,远的有江匪滋扰,近的有私盐抢夺市场,更难办的是天地会!”
阿克占惊问:“天地会?”
卢德恭压低声:“对,天地会!当年鼎新之时,南明小朝廷与大清在扬州一场血战,至今坊间还在流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一带的老百姓,心里对大清还记着仇呢。所以,天地会在扬州还是颇有些人脉,不可小觑啊!当然,最难缠的,还是盐商。”
阿克占若有所思:“天下乌鸦一般黑,十三行的商人我都见识过了,扬州的盐商也白不到哪儿去。”
卢德恭摇头说:“盐商和广东不一样,别老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运库的亏空背后,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下官在任多年,整天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得过且过。要是真较起真来,天庭震怒啊!若说这些年平安无事,靠的就是一个字,糊!”
阿克占不解:“糊?”
卢德恭趋上前来:“大人没听说过郑冬心‘难得糊涂’的高论?”
阿克占摇头:“难得糊涂?”
卢德恭移开身子,说:“冬心先生说,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阿克占玩味着这几句话,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卢德恭见阿克占不说话,便劝他,初来乍到,历年亏空与他无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真不得!
阿克占心急:“那捐输可是一天也拖不得。”
卢德恭笃定地说:“捐输这点银子,对于盐商来说,不是问题,挤一挤也就有了。就像有人中了箭,来请你治,你将外面的箭柄给他锯了,至于肉里的箭簇,就留给其他有本事的郎中吧。哈哈!”
阿克占装作恍然大悟:“这锯箭之法,妙!”卢德恭进一步说:“以下官愚见,大人先给皇上上个折子,保证收齐捐输,让他老人家宽心。圣上的心一宽,大人的官也就做得太平了。”阿克占突然一拱手:“卢大人果然是官场翘楚,阿某佩服!告辞!”
望着阿克占的背影,卢德恭一时竟缓不过劲儿来,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齐世璜的七姨太房子失火后,不依不饶,说外面都传她身价只值四百两银子,让她丢了面子,没法活人了,一定要让齐世璜帮她把面子挣回来。齐世璜没法子,买通城门守备,包下城楼来,在灯笼巷吴家一口气订了一万盏荷花灯,为她放灯。
这一日,小秦淮两岸挤满了人,无数的河灯漂在河中顺流而下,每个河灯上都写着一个“卿”字,河面一片彤红。大东门城楼上,齐世璜等几个酒气熏天的盐商,在朱月卿等宠妾的簇拥下,对着河里兴奋地指指点点,大呼小叫的,身后是一桌残席。
十三姨和姚梦梦、紫雪也挤在人群中看灯。十三姨说:“紫雪,你看看,要是尹大人不死,今天你也该像月卿一样坐在城门楼上大呼小叫呢!”
紫雪一笑:“哪能跟干娘您比啊。我这个没福报的,跟了个死鬼!”
十三姨翻脸了:“你这个小蹄子,怎么不知好歹,我养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下家,让你出阁,你倒好,把个活蹦乱跳的尹大人生生地克死了!我可怜你,又把你收留下来,这些日子可没少费我银子!”
紫雪脸色变了:“收留我?要不是姐妹们为你接客卖笑,干娘能这么滋润吗!”
十三姨火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真养了个白眼儿狼了!”
紫雪:“这倒是稀罕了,干娘也配讲良心!”十三姨又要发作,被姚梦梦制止:“紫雪,不能少说两句?这么多人呢!”
十三姨气得脸通红,一扭身子走开:“不看了!有本事就别回来!”
紫雪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还是不服气:“凭什么呀,连她都这么讲我!梦梦姐,没见过这样儿的,当初左一声夫人右一声夫人地叫着,脸一抹,就什么都不是了!”
姚梦梦低声:“你是来看灯呢,还是来拌嘴的?”紫雪不说话了。两人看困了,姚梦梦说:“别看了,怕要放到明天早上了。”
紫雪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还是跟个有钱人好啊!”姚梦梦奚落:“你呀,就看见钱!有钱当然好,可是有钱不如有势。”
紫雪不解地问:“有钱不就有势吗?”
姚梦梦笑:“可不能这么说,有钱的看到有势的还像孙子。就说齐老板吧,别看他花大钱给月卿放灯,一见到盐院老爷,就什么都不是!可惜啊,尹大人那么喜欢你,你没把持住。丢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往外挤。
紫雪黯然地说:“跟了他一年多,没挣到钱不算,又不会疼人。”她的眼光有些忧伤,“刚听说他死了,还难受了阵子,后来一想,也好,我倒解脱了。”
姚梦梦看似无意地说:“听干娘说,明天夜里,卢大人和马总商要在倚虹园请新来的盐院老爷听戏,还要送他个瘦马。”
紫雪嗯了一声:“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在意旧人哭啊。”姚梦梦捅了一下紫雪的腰:“你侍候过那么多爷,比那些没出息的小瘦马更解风情,说不定男人还更喜欢呢。”紫雪摇头:“自从那死鬼走了,十三姨就不待见我,见我就轰。刚才又吵了一架,要是再回去,她还不把我活吞了?”
姚梦梦刮了下紫雪的脸:“脸皮厚,吃得够,怕什么。”
紫雪眼中有些活泛:“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姚梦梦笑着看了她一眼:“不早了,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