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美女出扬州,盐商和美女,成了扬州最著名的特产。扬州有“养瘦马”风俗,先从贫苦家庭中买走面貌姣好的女孩,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故称“瘦马”。初买童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可赚达千五百两。鸣玉坊的春十三姨就是此行当中的翘楚。从鸣玉坊的倚虹园给新任盐官送瘦马,也成了盐商的传统保留节目。这一日,由卢德恭作东,在南河下倚虹园摆下宴席,阿克占自然是主客,何思圣及其他众盐商作陪。花园内张灯结彩,有琉璃灯、纱灯、料丝灯、纸灯等等,这些彩灯都出自扬州城著名的“包家灯”和“钮家灯”,漂亮别致,把花园照耀得火树银花,一片辉煌。
奢华的大堂一侧,有一个雅致的戏台。戏台前是一个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放着南瓜雕刻的龙凤呈祥。
阿克占、马德昌、卢德恭等人,按宾主落座,每人身边都有一个妖艳的瘦马陪同。
一伙计递上戏单道:“大人请看,这是今儿的戏码。”
阿克占翻看了一下戏单,笑道:“卢大人,一晚上看这么多出,想累死我呀!”众人笑。阿克占转过脸,对卢德恭调侃:“今晚这戏码,上百两银子是要的吧。卢大人那点俸禄……”
卢德恭倒也坦然:“这两年银子贱了,可官员们每年到手的养廉银,还是那么多。要还靠俸禄,真是要大家一起饿死了。”
马德昌起身,对众人揖了一揖:“各位大人操劳国事,夙兴夜寐,我们做盐商的,无不感念大人的恩德,能为大人献上一点心意,也是我们做盐商的荣幸。”
阿克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今天马总商是有什么宝贝,要让本官开开眼?那就先不忙看戏。”
马德昌轻轻击掌。小戏台屏风后,突然响起了古琴声。
倚虹园的后院,几个小丫鬟正忙手忙脚地帮瘦马小梅、小绿梳妆。两人对着铜镜慌乱地整理鬓发,往脸上扑粉,左转右转地端详。紫雪在一旁帮着张罗。
她提醒两个小瘦马,妆不要化得太浓,要似有似无,尤其要少用胭脂,多了就像耍猴的了!又嫌这粉味儿太妖,一定要清雅,才配得上琴棋书画。紫雪把粉盒一只只打开,放到鼻子下嗅,最后才选定说:“用这个,靠近闻没什么味道,远了反而有一股清香。”
两个瘦马感激又崇拜地看着她。侍女用湿棉球小心翼翼地帮她们将脸上的粉擦去,然后从荷花图案粉盒里将粉仔细挑出来反复涂抹。
小绿慌慌地说:“我的心扑通扑通一直跳。”
紫雪在一旁一边看一边说:“一个男人,就吓成这样,还十三姨调教出来的呢。对付男人,容貌自然要紧,但更要紧的是态,仪态和风情。你要是扭扭捏捏、躲躲闪闪的,那样男人是看不上的,最多不过跟你玩玩。男人嘛,就跟公狗似的,你要是乖乖地趴在他面前,他都不爱看你。”紫雪边说边走,“还有就是姿态。你走路要走得花枝招展,婷婷袅袅,他就受不了了。身体就是女人最大的本钱!”紫雪停下来,“光有态还不行,得会使钩子。”两人吃惊地:“使钩子?”
“钩子就是你的眼神。”紫雪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地演示,“看男人不能这么直勾勾地看,得侧一点儿,动着看,但这眼睛得盯着他,男人觉得你对他有意思,就会得到鼓励。”
小绿如听书似的,对紫雪一脸的崇拜。
这时,春十三姨匆匆进来:“还没好啊,差不多就行了。”她帮小绿理了理发髻,“瘦马不是供人玩乐的戏子娼妓,最要紧的是为妻之道。”她白了一眼紫雪,“可别学她!”
两个瘦马听着,更慌了,不知道看谁好。
紫雪给人家奚落久了,也不辩解。曾经沧海难为水,尹如海的死让紫雪尝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也积蓄了东山再起的心性。她不甘心,不认命,她意识到,新的盐院老爷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她决定放手一博。
十三姨帮小梅整理衣裳,一边继续埋汰紫雪:“你活该,都是你自己惹的祸。不懂得相夫,好日子就长不了。”两个瘦马看着紫雪,有点同情她。
十三姨又说:“自己落得这样的光景,还说这说那。女人哪,跟男人有时就像在抓阄,运气好,碰个好的,也就琴瑟和鸣了。”
紫雪被说得抬不起头来,看着春十三姨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那就烧烧香,碰碰运气吧。”她拿出几支香,“这是大明寺请的娘娘香,特灵。”她把一支香给了小梅,“敬香的时候,要避人,不能让外人撞见,闭起眼睛,默念娘娘保佑,记住,要等香烧完。”
小绿眼巴巴地望着紫雪:“姐姐,也给我一支吧。”
紫雪犹豫了一下,又取出一支给了小绿。
紫雪莞尔一笑,带门出去:“你们把门关好。”
两位瘦马感激而又懂事地看着紫雪出门,从里面将门闩好,虔诚地点上香,跪在地上。
紫雪在门外听了会儿动静,得意地离开。
前厅,环佩叮当的春十三姨亲自提着茶壶给各位续水。何思圣说:“久闻十三姨大名,果然风姿绰约,超凡脱俗啊。”
春十三姨笑道:“何大人见笑了,奴家现在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何思圣又说:“早听说十三姨有三宝,莫非卢大人有心,今日请盐院大人来鉴宝?”
春十三姨捂嘴笑道:“哎呦喂,奴家那几样上不得台面儿的小花活,哪儿经得起盐院老爷的法眼?”
马德昌提醒:“你就让盐院老爷在这干喝茶?”
春十三姨忙回话:“马老爷,奴家哪儿敢啊?实话跟您说,奴家一听说有幸能拜见盐院老爷,这个高兴唷!整整三宿睡不着觉,心里又着急。拿什么孝敬大人呢?左思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最后只好咬咬牙,狠狠心,把奴家压箱底儿的宝贝都献出来了!”
卢德恭笑着插话:“十三姨,别光卖嘴皮子啊。”
“不敢,不敢,这宝贝啊,马上就出来了!”
何思圣故意凑趣:“怎么,宝贝是活的?”
春十三姨假作吃惊:“您这位何先生真是再聪明没有了。奴家这么点小计策,一下就让您戳穿了!”
何思圣微微一笑,望了望阿克占。阿克占坐在正座上抹着胡子,也望了望何思圣,一副早有准备果然不过如此的神色。卢德恭和马德昌也不禁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屏风后,一位姓程的老乐师,当时尊称乌师,开始抹动琴弦,琴声舒缓优雅。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小戏台的帏帘。帏帘深垂,始终没有动。
春十三姨的脸色不禁有点变了。她一边赔着笑,一边赶紧钻过帘后去查看。几个家丁拼命敲门,无人开门,然后找来工具将门终于撬开。只见两个瘦马和几个小丫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口水直流,手脚都抽搐着,翻着白眼。
春十三姨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惊叫道:“天老爷,这是怎的了?”紫雪也焦急地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她是生怕两人点香放的药猛了,真的出事儿,有点儿害怕:“怎么会这样呢?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呢?”
看到只剩下一小截的香,一个家丁似有所悟:“这不会是熏香吧?”
小侍女委屈地说:“这香我们天天点,从来没事儿!”
春十三姨恨声:“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上不了台盘呢!”她亲自过来狠狠晃动小梅,“小梅,小梅?”小梅张着嘴,瞪着眼睛,嘴里呵呵出声,一句正经话也说不出来。
春十三姨又去扶另一个:“小绿,小绿?”小绿连动也动不了。春十三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嗨,这怎么……唉,完了完了!大人还在堂上等着呢,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春十三姨突然盯着紫雪,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紫雪忙低头:“刚才还好好的……”
戏台前,琴声还在尴尬地继续。卢德恭和马德昌各已神色不定。阿克占只作不见,扭头向何思圣说:“何先生,这琴弹得不错!”
卢德恭赶紧接口:“屏风后边弹琴的程乌师,也是春十三姨三宝之一。程乌师的琴音等闲难得一发,寻常百姓出多少钱也听不到。”
阿克占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听了!”说着便站起身来,马德昌等一脸尴尬地陪着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帏帘后环佩叮当。
帏帘一挑,紫雪现身了。她这身造型显然是早已精心准备过的。一身素淡的小青衣,微施淡妆,怯生生的,扭着双手,迈着小台步,低着头,大眼睛偷偷地瞟着阿克占。
春十三姨这时笑容满面地过来拉她:“紫雪啊,快过来见过大人!”
紫雪扭扭捏捏的,似乎鼓了半天勇气,才抬了下头,赶忙又低下去了,满脸娇羞。半晌,才向春十三姨轻声说:“他……他……”
春十三姨急死了:“他什么他啊?没规矩!叫大人!”
紫雪浑身都软了:“他分明是来要我命的……”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捂嘴,赶紧用袖子掩住脸,就往内堂跑去。她挑帏帘进了内室,又不全进去,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绰约身影。她半挑帏帘,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含羞带怨看了眼阿克占,跑开了。
阿克占抹着胡子,瞪着眼睛张着嘴愣愣地望着紫雪的背影,半天没吭声。
何思圣的眉头皱得快打结了。马德昌和卢德恭相视一眼,这才得意地会心一笑。马德昌站起身来:“既然这孩子钟情大人,想来与大人有缘。小人正好做个孝敬。春十三姨,紫雪姑娘的身价银子,回头你只管到我家里去拿。”
春十三姨忙福了福:“谢谢马总商,多谢马总商。”
何思圣点点头:“马总商真是出手阔绰啊。”
卢德恭随着说:“他们这班人,大事小情总还是恭顺的。”
阿克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何思圣一眼,悄悄做了个将计就计的动作。
紫雪又要出阁了。倚虹园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紫雪收拾着细软,春十三姨讨好地走上前来:“我说大清早,就有喜鹊叫呢,原来是来贵人了!”
紫雪将手中的包裹放下:“干娘,今后,是该我给你行礼还是你给我行礼?”
十三姨脸色微变,马上又笑起来:“当然是老身该给盐院夫人行礼。”
紫雪故作惊诧:“紫雪哪配得上啊?”
旁边的丫头窃窃私语。
春十三姨不以为忤:“还不快给夫人上茶?”丫头们赶紧散开。
紫雪欠了欠身子:“干娘,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吗?还是我给您沏吧。”
春十三姨忙站起来:“折煞老身了,快坐,坐!”
紫雪并不领情:“这么客气,紫雪还真是不习惯,这些天,我老在想,那个死鬼走了以后,亏得干娘不嫌弃,肯收留咱,哪怕是剩饭剩菜呢,也比上街讨饭饿死强呀!”
春十三姨心里一咯噔,忙起身:“我也是穷家难当啊,让夫人受委屈了,老身这就给夫人赔不是了。”
说着,十三姨就要行个万福,眼睛却盯着紫雪,没想到紫雪并不拦她,只好行了礼。
紫雪睨了一眼:“干娘这是见外了,我紫雪是个知恩图报的,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还是有数的。这回要不是干娘,紫雪也没福分跟了阿大人,你说是不是?”
十三姨已经感觉她来者不善,不敢接话。
紫雪又悠悠地说:“旁的瘦马,干娘只能卖一次,可是我呢,干娘卖了两次,收了马德昌两回银子,也算对得起干娘了吧。”
十三姨忙说:“托夫人的福,老身感激不尽。”
紫雪甩了甩手中的手帕:“这么说,干娘也是认的。好话谁都会说,干咱这一行的,从小练功学艺,干娘打骂不知挨了多少,咱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还不就是图个好人家吗。紫雪真的要感谢干娘的教导。人家说,一个人傻得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可我呢,居然帮你数了两回!那死鬼走了以后,我厚着脸皮吃您的用您的,这次马德昌一下子又给了您三千两,总不能吃独食吧。”
十三姨暗自吃惊,嘴上却说:“夫人是有身份的人,总不会为这几个小钱,还跟老身较真吧?”
紫雪口气凌厉:“十三姨,桥归桥,路归路,较真不较真是我的事儿,该不该给是你的事儿。”
十三姨到底火了,一拍桌子:“别给脸不要脸!你把小梅、小绿熏翻,毁了我的生意,还没找你算账呢,竟然爬到老娘头上撒野来了!”
紫雪弯下身子:“哎哟,吓死我了,就凭那两个小骚货,也能抬起阿大人眼皮子?今儿个,我把话撂这儿,你这银子至少给我分一半,少一两,信不信我让人砸了你的场子!”
十三姨怒道:“你敢!”
紫雪站起来,一笑,轻声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虽说在十三姨面前出了这口恶气,紫雪的日子并没有真正好起来。阿克占将紫雪带回府里,却一连晾了多日,就像没那事儿似的。紫雪委屈地告诉了姚梦梦,梦梦教她如此这般,紫雪边应边笑问:“你如此诡计多端,怎的连一个汪朝宗都没拿下?”姚梦梦面色一沉,转脸说:“我们的事你不懂。”
这一天,紫雪依计,拿起小包袱正要出门,与阿克占迎面碰上。
紫雪故意缓下脚步:“紫雪在这儿独守空房,不如回鸣玉坊去,还有姐妹们说说话。”
阿克占看了眼床上的衣物和桌上的梳妆品,心里有了底,他点点头:“这样也好!”
紫雪没想到阿克占会这么说,又往前挪了两步:“紫雪走了,以后老爷没人照顾,可要自己当心身体。”阿克占有些感动,仍不作声。紫雪忍住眼泪,冲向门口。突然阿克占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紫雪又惊又喜,身子一软,手中的包袱掉在了地上。这一抱,两人就算成了。
马德昌送瘦马大功告成,鲍以安压力就更大了,他也不能落后啊。这天鲍以安抱着一个卷轴来到了署院衙门。穿过假山嶙峋,树影婆娑,景色清幽秀丽的后院,望见亭子里,阿克占神色颓唐地看着一叠公文。
鲍以安将画轴小心地展开:“大人请看。”
阿克占说:“鲍总商也风雅了?”
鲍以安笑笑:“是郑冬心的墨竹。”
何思圣站在一边,想:听说郑冬心最善画竹,但他素性高傲,等闲官员盐商们,求不来他一幅画。这鲍以安想必是花了不少润笔,倒是要看上一看。
画轴展开,是一幅墨竹,画上竖题着“竹苞”二字。阿克占指了指画:“何先生觉得如何?”
何思圣看着二字,脸色变了:“大人,这画挂不得!”
阿克占疑问:“怎么?”
何思圣手指着画:“这‘竹苞’二字,拆开来看,明明是‘个个草包’啊。”
阿克占如梦初醒,怒视鲍以安:“鲍以安,这是什么意思?”说罢,起身就走,手一松,画轴落在地上,鲍以安慌忙卷起,跟过去:“阿大人,这是误会,误会!”
何思圣看了鲍以安一眼:“鲍老板,回头你自己挂去吧!”
鲍以安愣愣地站住了。
阿克占虎着脸坐下,何思圣斜偏地坐在对面。何思圣上前说:“依我看,这鲍以安倒不像是故意的。可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帮盐商如此挖空心思地讨好你,所为何来?”
阿克占白了他一眼:“还不是想让我手下留情!”
何思圣沉吟:“恐怕不那么简单。扬州盐务之弊非一日之寒,历届盐政或颟顸塞责,或沆瀣一气,其真相终可上达圣听。可大人想过没有,圣上为何放任不管呢?”
阿克占说:“扬州盐务事关国本,圣上纵有整饬之心,却下不了手啊。”
何思圣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人所言极是,何某更担心的是,有人从中作梗,甚至充当后台老板!”
阿克占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你是说圣上身边的那位红人?”
何思圣不说话,心想皇上重新启用阿克占,无非是想他大刀阔斧,革故鼎新,如果畏首畏尾,恐有负圣望。在此时刻,上头那位红人也深知阿克占事出有因,怪罪不得,才使了软招。如此,不如顺水推舟,用上一计……
送礼之事,马德昌和鲍以安胜负各半,汪朝宗不敢贸然再送。他深觉这阿克占虽是行伍出身,一脸粗夯,却心机重重,远不是尹如海那样的一介书生可比。这不,第二天,就收到盐政衙门一纸公文:
“两淮盐政阿谕:夫儒林为天下之宗,而赋税为社稷之本。国家赋税,首重盐课。淮盐居天下十七,其洵重矣。总商鲍某之引岸江西建昌府,所在贫瘠,岁课艰难。本政体恤下情,酌将江西建昌府移于总商汪某,其论已定,汪某见在扬州,着即交接可也。本政察以两淮盐务账目浩繁,点查不便,是以为历年积弊。故建昌引岸移交,并一应银两关目,务须一一落实。各商所欠捐输亦应一体上缴。本政当委专人视之。……”
建昌府引岸,官盐卖不动,这是实情,但不见得就是鸡肋。总商靠的就是引岸,反过来,引岸也靠总商。建昌府是鲍家经营了几代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往鲍家交过银子。一来是指望鲍家每年的取引,二来是存在鲍家,以为每年盐路的本钱。日积月累,已是个不小的数目!现在引岸一动,一枝动百花摇,这些银子就得跟着动,让鲍以安一下退出十来万两银子,谈何容易!
汪朝宗凝眉看着公文。这边鲍家已经炸了窝,大门口聚集了一帮大大小小的盐商吵吵嚷嚷地要退银子。鲍府司客拱手对众人说:“我家老爷说了,今儿身子不适,谁也不见。”
一个盐商苦着脸在求情:“司客老爷,这事真的缓不得。小的小本经营,不过是二千引盐的买卖,在鲍老爷这儿存了二千两银子,现在这建昌引岸转给汪朝宗汪老爷了,这银子……”鲍府司客一脸不屑地说:“所以你就上门来讨银子了?二千两银子这点小钱,我家老爷还真不放在眼里。今儿老爷不舒服,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小事搅扰他?”
那个盐商唯唯诺诺:“是是是,要不您就直接跟账房说一声,把这二千两银子,赏还给小的得了。”鲍府司客脸色僵硬:“胡闹……”
这时,另一个盐商凑上来:“你们鲍家才是胡闹。今儿看来,鲍以安败家,是拿不出这银子来了。”
司客厉声喝:“孙老板,你说话可加点小心!”
又有盐商接嘴:“孙老板的话有点过,可理是这个理。顾老板的二千两银子是不算多,可加上孙老板那里的五千两,我这里的一千五百两,还有江老板、黄老板……我粗粗算过,总计得有十多万两银子,鲍老板是不是一下子拿得出来,恕我得罪说一句,大伙还真有点担心。”
鲍府司客气焰已经弱了很多:“也不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吗?就算一时没有,过些日子也就有了,急什么?”
顾老板晓之以理:“司客老爷,您知道,江西建昌府一带的引岸既然归了汪老爷,我们从此就得跟着他老人家拿引,就得交银子给他……”
旁人随声附和:“是啊,您鲍府拖着咱们大伙的银子不还,将来汪府可未必容得我们拖着不交给他银子。您二位都是大总商,高高在上,可不能让咱们夹在中间难做人。”
孙老板说着要捋袖子:“鲍以安,还大伙的银子!”
后面许多盐商跟着起哄:“鲍以安,还银子!鲍以安,还银子!”
“鲍以安,还银子!鲍以安,还银子!”呼喊声隐隐传来。“砰”的一声,一只雕花黄花梨木椅被重重踢飞,砸落在地上。
鲍以安冲冠大怒,吴老板、齐世璜在一旁有些惶惑地看着他。鲍家的妻妾儿女们则都已经灰溜溜地退走了。鲍以安尽管发怒踢椅子,也特意找了个磕碰不到他们的方向,大骂:“杀千刀的!在广东胡折腾也还罢了,还非要来扬州插一手盐务。这引岸能随便动吗?还非搞什么银两关目一一落实!十几万两银子,老子去哪里跟他落实?这遭瘟砍头的狗官是专拿咱老鲍当软柿子捏!”
齐世璜凑过来:“这位阿大人还真是不如咱们卢大人。卢大人不管事,也不给咱们找麻烦,菩萨一样。哪像这位主儿,三天两头就恨不得点一把火。”
鲍以安瞪着他:“你有什么话,直说!”
齐世璜小声提醒:“小的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阿大人了?”
鲍以安愣了愣:“别提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齐世璜谄着脸说:“怪不得。眼看着阿克占一手接着一手,全捅人节骨眼上,肯定是有人教的。”
鲍以安气急:“有屁就放!”
齐世璜说:“小的不敢乱猜,可小的就奇怪,盐院老爷怎么会这么护着汪朝宗。那天在署院衙门,把谁都教训了,就是不数落汪朝宗的不是。然后就像您刚说的,引岸给他,现银子给他,唯恐汪朝宗吃一点亏……”
鲍以安一拍大腿:“不错,一定就是汪朝宗!”
一边吴老板说:“可是,上回马总商说……”
鲍以安烦乱地说:“这个老马,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太多。直来直去可以搞定的事,全给他自己绕弯子给绕晕了。”
司客慌忙跑进来:“老爷……”鲍以安怒道:“慌什么,让他们闹去,闹得大家鱼死网破,都他妈喝西北风去!”
司客小声说:“老爷,汪府的管夏送了几车酒来!见不见?”
鲍以安更加怒不可遏:“这是想羞辱我啊!好你个汪朝宗,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使出什么招来。见!”
管夏带了两个家丁抬了一酒坛进来,气喘吁吁地往地上一放:“我家老爷让我给鲍老爷送些酒来!”鲍以安脸色很难看,不说话。管夏将坛子揭开盖子就往地上倒,所有人都看着他。酒倒了一地,最后,倒出的竟是银子。管夏平静地说:“三车好酒就在门外,只等鲍老爷一句话!”
鲍以安不可置信地摸着脑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管夏不看他,自顾自把汪朝宗的意思说了:鲍老板退银子给散商,散商们再把银子交给汪朝宗,一来一去,他并没什么损失。盐院老爷不懂盐务上的详情,他想现银交割简单明了,其实倒是多生是非。建昌府那边的老账以后该怎么交割,看鲍以安的方便。
鲍以安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仍然嘴硬:“黄鼠狼给鸡拜年哪!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就说鸡谢谢他!”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夕阳西下,保障河畔,繁忙的疏浚工地上,汪朝宗走在前面,身边是郑冬心跟随。
郑冬心看了眼汪朝宗,言有所指:“这一招,高啊。”
汪朝宗摇头:“他领不领情,我倒也不怎么在乎。”
郑冬心点头:“但小散商们却会领这个情。”
汪朝宗仍然摇头:“也不指望,我让管夏千万别声张。”
郑冬心显出不快:“鲍以安不是精细的人,他身边那个姓吴的和姓齐的,嘴巴又不严实,你给了鲍以安银子,这事转眼就传得扬州府尽人皆知,这不都在你的算计中?”
汪朝宗有些尴尬,郑冬心白了他一眼:“有了这一出,以后你跟老鲍有了什么过节,谁都会觉得是他不仗义。”
汪朝宗笑了,指着郑冬心说:“你这可有点以什么之心,度什么之腹了。”
郑冬心却坦然地说:“商场险恶,你不玩点伎俩,不足以自保啊。”
汪朝宗点头:“你说的这些,我未必没想过,但无论如何,我是真心想跟老鲍修好,这个时候,大家真斗起来,没好处。”
郑冬心“嗯”了一声:“盐商们要是都抱成一团,让新来的盐院老爷没有下口处,他岂不是要失望了?”
汪朝宗笑笑:“这个嘛,我倒也为他备下了一份厚礼。”他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远处,“别看这保障河风光如画,却水流凶急,这渡船每年都要翻几回,死不少人。所以,才议决要疏浚河道。”
郑冬心很不以为然:“脱裤子放屁,为什么不修座桥呢?”
汪朝宗说:“修桥也得把河道先疏浚了。”
郑冬心陷入遐思:“这桥千万不能俗了。保障河就像一条小青龙,这桥啊就该是龙脖子上的金项圈!”
汪朝宗欣喜:“金项圈?”
郑冬心点头称是:“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月下的美人,不就是朝宗兄心目中的扬州吗?”
这时,一身民工打扮的汪海鲲奔过来,见过礼,又跑回工地去了。汪朝宗看着他矫健敏捷的背影,叹了口气,对郑冬心说:“海鲲是我亲侄子,我放他到工地上来,是想让他了解底层的疾苦,这对他有好处,我这一摊子,将来总要交给他的,雨涵……”
郑冬心看着汪朝宗,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