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劈过,顷刻间暴雨如注,汪府大门紧闭,雨点拍打着黑色大门,溅起一片水花。突然,院外响起大队人马急促的脚步声。
兵勇们的吼声从外传来:“蒋大人有令,包围汪府,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走!”
蒋成骑马挎刀,背后的盐勇们铜墙铁壁般在雨里站立着。一个盐勇向前叩打大门,过了良久,“嘎吱”一声,门才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脑袋伸出来:“谁?”
一把钢刀突然架到他的脖子上,家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蒋成的声音在大雨中清楚刚硬:“进府!”两扇大门霍然洞开,盐勇分出一半冲了进去,蒋成提刀冲进汪府!
这些杀气腾腾的人顿时引起了极大的混乱,偌大府第里到处都是女哭男叫。管夏急急奔出来:“大人,大人,有话好说啊大人!”
蒋成翻身下马,一抬手就把管夏推了开去,厉声喝道:“汪朝宗窝藏朝廷要犯,奉命搜捕!一应人等,不得阻拦!”
突然之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要是不让你们搜呢?”
一道电光倏然劈下。电光之中,萧文淑身着品级裙袄冷冷地站在屋檐之下,她一左一右是汪海鲲和陈妈:“盐院大人威风再大,没有皇上谕旨,你敢搜汪家?”
汪海鲲踏上一步,拦在萧文淑身前,直视蒋成。婉儿从背后抽出花枪!汪府的家丁从后宅纷纷赶过来,手里都拿着棍棒刀枪!
蒋成冷冷吐出两个字:“抗命?”两个盐勇不知深浅,就要往里冲。汪海鲲双腿连起,两人被踢飞出去。其余人不敢再动。
萧文淑毫不示弱:“搜有搜的规矩,抄家灭门也有抄家灭门的说法。大人不按规矩来,就别怪我们眼里没有大人!”
汪府家丁一起上前一步,盐勇们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两大批人在大雨里紧张地对峙着,血战一触即发。
蒋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愧是汪家!真是连女人都小看不得!”
他慢慢地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看清楚了,这是盐院大人出京时,皇上钦赐的圣旨,许大人便宜行事。见此圣旨,再行抗拒,罪同谋逆!汪夫人,得罪了。”
盐勇们立即四下分散开去。汪府的家丁眼睁睁看着不敢拦挡。萧文淑的身躯不断颤抖着,陈妈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蒋成慢慢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走进正堂。
盐勇们冲进几间屋子,抄检起来。不少盐勇压根没在找人,而是翻箱倒柜,顺手牵羊,掳掠财物。
陈妈气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一个盐勇抓起一只青花瓷瓶,高高举起,砸了下来。
汪海鲲按捺不住,晃身上去,一手接住瓷瓶放在地下,一手把那盐勇摔了个筋斗。
蒋成冷冷看着他:“汪海鲲,你敢抗旨?”
汪海鲲轻蔑地说:“这小小的花瓶,连三岁小孩子也装不下!什么钦犯能躲在里面?”
蒋成一时语塞。他不再搭理汪海鲲,一个人一晃就搜过了客厅。厅里摆列的许多珍贵宝物他看都不看。
这时,铁三拳从角落走出来,一眼认出蒋成,顿时脸上露出凶光,但他迅捷地退到屏风后面。
汪海鲲拦住正要走向书房的蒋成:“站住。汪总商的书房,你不能随便进去!”
蒋成冷冷地看着他:“你想造反?”
汪海鲲攥紧拳头,站在大雨里。蒋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书房的门,缓缓走了进去。
突然之间,书房里传来大声的惨叫!“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蒋成倒飞出来,左肩到胸腹血肉模糊!
婉儿吃惊地说不出话!
一条黑影随之而出。那黑影手握一把明晃晃的朴刀,向蒋成接连猛攻。蒋成吃亏在先受暗算,手舞单刀尽力抵挡,却仍落在下风。
“你……你们当真反了?”
萧文淑、陈妈、婉儿、汪海鲲一见这阵势,愣住了。
那黑影却似乎并不愿意和他打斗,虚晃几招,腾身跃上房顶,翻身不见了。
盐勇们纷纷围上来:“佐领,佐领大人!追!”
黑影从假山上跳下,落地。扯下蒙脸的黑布,是铁三拳!他的肩上也被蒋成砍了一刀,血流不止!他边跑边用黑布紧紧缠扎伤口。
与此同时,阿克占的寿宴,也是高潮迭起。
紫雪和姚梦梦竭力营造气氛,汪、鲍、马三人也频频敬酒。阿克占哈哈大笑,显得很是开心,气氛颇为融洽。
突然之间,屋外传来喧闹之声。屋里的人脸色都变了。
阿克占喝问:“何事喧哗?”
“禀大人,蒋佐领……受了重伤!”
话音刚落,蒋成大踏步入。脸上、身上雨水、鲜血淋得透湿,狼狈不堪,双眼冒着怒火。
阿克占半真半假地大惊:“怎么搞的?”
蒋成脸色铁青地看着汪朝宗:“汪总商……府上可真是人才济济……”
汪朝宗愕然:“蒋佐领,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克占狠狠一拍桌子,杯盏四落:“汪总商,你是什么意思!”
“大人,在下毫不知情啊。”
蒋成冷笑:“下官奉命搜捕钦犯,想不到贵府早有准备!”
汪朝宗一头雾水:“搜捕?去搜查我的府邸?”
阿克占紧紧盯着汪朝宗:“是不是有一个太监到过你府上?”
鲍以安、姚梦梦大惊失色,马德昌与紫雪对视,暗自得意。
汪朝宗一听,反而镇定下来:“有!”
阿克占一声狞笑:“这不结了吗,太监私自出宫就是钦犯,窝藏钦犯该当何罪?拿下!”
蒋成刚要近前,汪朝宗大喝一声:“慢!”他从内袋里取出一个纸折,“啪”地拍在桌上。
阿克占捡起纸折,展开一看,上书几个字:“内务府总管张凤来扬。”他抬眼看着汪朝宗。
汪朝宗不紧不慢地说:“阿大人今天生日,汪某本想以此为寿,不料刚欲启齿,你阿大人见来了美人,便置公务于不顾。原以为你是重色轻友,一时疏忽,没想到你心机如此之深!你若是在我府邸抓到张凤,汪某无话可说,就凭蒋佐领这点儿伤,就定汪某的窝藏之罪,汪某不服!”
蒋成哼了一声,把腰刀拍在桌上,杯盘酒肴四溅:“汪总商,虽说张凤没有当场拿获,可是你勾结天地会反贼,却是板上钉钉!”
汪朝宗冷笑一声:“蒋佐领不去茶楼说书,真是可惜了!”
蒋成一扬手,两个盐勇立即破门而入,将一个人狠狠地按在地上。那人看着狼狈,却没受什么伤,一进门就冲着汪朝宗大喊:“大哥,完了,咱全完了!”
阿克占微微一笑,脸上尽显阴狠:“汪总商,你认识他吗?”
汪朝宗眼神一扫,已经知道其势不可再以理争。他脸色平静:“你是要我认识,还是要我不认识?”
“大哥,栽了就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人却一挺身子,对着阿克占,“老子就是天地会青木堂赵老七,你家七爷!”
阿克占一拍巴掌:“好,有种!”喝令盐勇,“带下去,好好招待,别让他死了!”
盐勇们带老七出去。
阿克占回过身,冷冷地瞧着汪朝宗:“汪总商。我是该叫你汪总商,还是叫汪舵主?”
马德昌和鲍以安都是面如土色。马德昌紧闭嘴巴,鲍以安看看形势,却还是仗着胆子张了句嘴:“大人,汪家世代良民,怎么能跟天地会扯一起啊?”
何思圣语带双关地问:“鲍总商,今儿好像不关你的事?”
鲍以安又轻拽了马德昌:“说话啊!”
紫雪突然一声惊叫,只见姚梦梦已经昏了过去,倒在她怀里。
汪朝宗淡淡一笑,站起身来:“阿大人真是费尽心机,不过汪某一不服罪,二不寻死!请吧!”
阿克占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竟有佩服的神色。两个盐勇上来抓汪朝宗,汪朝宗双臂一振,把盐勇推开,自行大步跨出门去。
汪朝宗被关在盐政衙门一处别院内。房中有一张琴,汪朝宗盘腿而坐,如同在家一般自得,偶尔拨弄一下琴弦。
一个人影在窗前晃了晃,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却是何思圣。
“这琴音,真听不出你到底是座上客,还是阶下囚。”
汪朝宗淡然按住琴弦:“有区别吗?”
“你有很多次机会当座上客。”
汪朝宗微微一笑:“以后还会有。”
“你真的不怕?”
汪朝宗深深地望着何思圣:“怕?只有太执着,才怕失去。如果心中本来就是空的,又何惧之有?”
“汪总商还有心思谈佛法,何某佩服。”何思圣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依律,你有三颗脑袋也不够杀!”
汪朝宗摇摇头:“杀,也没有在署院衙门里杀人的道理。何先生请回吧。罪,我是一宗也不会认的。”
何思圣缓缓摇着头,出门,转身来到签押房,对着阿克占询问的目光,苦笑着摇摇头。
阿克占心中了然:“想不到这汪朝宗连坐牢都熟门熟路。”
何思圣也叹气,脸色凝重:“拿不到他的实供,我们会很麻烦。东翁,这回轮到咱们缚虎不成反被虎咬了。”
阿克占突然问:“蒋佐领当真受了伤?”
何思圣点点头:“当真!不过,伤他的根本不是什么天地会,而是另有其人,可惜没能生擒。现在,单凭一个天地会……”
阿克占咂着嘴:“不要急,慢慢来。”
何思圣一怔:“东翁,慢不得!汪家根底深厚。就现在,管夏和郑冬心四下活动,不用三天,江宁的两江总督衙门就会过问。事情闹大了,两败俱伤,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
“那么,先生的意思?”
“宜急不宜缓!”何思圣突然面露凶光,手重重往下一劈,“杀!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汪朝宗!东翁最多背个处分,一战定江山!汪朝宗一死,那些左右摇摆的家伙都会倒到咱们这边来。汪家在盐务的实力,让马德昌和鲍以安分掉。我们专门对付汪家本枝,出不了大事!”
阿克占沉思着:“杀?”
“安排一次劫牢,混战中失手……”
阿克占沉吟着:“汪朝宗是个仗义的人,我还真有点儿惺惺相惜。”
“东翁,你是怕了,还是心软了?一旦放虎归山……”
阿克占仍然皱着眉头。他艰难地权衡着,终于下定主意:“不行!”
清晨,提牢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汪朝宗平稳的鼾声从里边传来。其他几个狱卒也都凑过来,看到汪朝宗安如泰山,大家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提牢吏招呼狱卒们走过一边:“听见没?汪老爷心里没鬼!总有一天,他怎么走进来的就会怎么走出去!小心伺候,谁也别怠慢。”
狱卒们纷纷答应。
汪府却远没它的主人那么镇定。汪雨涵抱着萧文淑,既着急又无奈,只能陪她一起流眼泪。陈妈等站在左右,也都一声不吭,厅里一片静寂,只有抽鼻子和啜泣的声音。
厅外脚步声响,汪海鲲大踏步走进来,摇摇头:“卢大人不在,运司衙门说他去江宁了。”
萧文淑气道:“还不就是躲!”
汪海鲲苦笑间,郑冬心进来了。他在厅口微微停了一停,汪海鲲会意,凑上去两人耳语片刻,汪海鲲脸色凝重地点头,随即出厅。郑冬心这才走进来:“嫂夫人也别太难过,出不了什么大事。其实,没去署院衙门之前,朝宗心里就有数了。”
萧文淑哭了:“他知道什么?就知道自己吃亏认倒霉。”
管夏也从外入:“太太,郑先生。”
萧文淑抬头:“快说,怎么样了?”
管夏抹了下额头的汗,说:“老爷没有下狱,被关在署院衙门一个院子里了。看守的我都花了钱,平时也有关系。太太放心,老爷在里边不会吃苦。”
陈妈在一旁叹息:“唉,麻六奶奶说得不错啊!”
萧文淑突然脸色大变,两眼发直:“到底还是没躲得过去,三个月,牢狱之灾!”说着双眼紧闭,身上僵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管夏等慌忙冲上去扶着她,一边回头瞪了眼陈妈:“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请郎中!”
陈妈惊得一边点头一边慌忙往外跑。
汪雨涵急急叫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郑冬心用手掐了掐她的人中和虎口,萧文淑这才缓过劲儿来,大口喘气,但眼睛依然紧闭着。
几个人帮忙把萧文淑抬进卧室,待她躺下,郑冬心和管夏走出卧室。
管夏拿眼睛扫着厅里:“堂少爷呢?”
郑冬心说:“我差他去江宁,找总督衙门,请部堂大人主持公道。”
管夏转过来深深一躬:“郑先生,署院衙门里传出话来,老爷想见你。”
郑冬心为难地说:“我就不愿意踏进那个门槛,为了老汪,也只好这样了。”
汪雨涵焦急地问:“那我呢?我们干吗?”
管夏望着汪雨涵:“照顾好太太。再有,去求老太爷。这种时候,他不能再站干岸看着了。”
没想到萧老爷子见都不见雨涵。病骨支离的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到了那本假账册上。他知道,扬州这场大棋局最要害的就是账册。害盐商的是账册,救盐商的也只能是账册。
雨涵无奈,只好转向马大珩、鲍渐鸿求救。三人一商量,定了一计。次日,马大珩、汪雨涵、鲍渐鸿三人爬上一辆平板马车,向五亭桥工地急驰。
雨涵颤声问:“这能行吗?”
马大珩自信满满:“没问题,瞧我的吧!”他一挥手,他的家丁就敲起锣来。
“当当”的锣声响彻工地,还在干活的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
雨涵“扑通”一声向这些人跪倒在地:“救救我爹吧!”
马大珩和鲍渐鸿彼此对望一眼。马大珩咬了咬牙,也跪了下去。鲍渐鸿也跪了下去。
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地,工人们都围拢到了这里。这些人可怕地沉默着,但是风暴一样的声音渐渐从人群里发出来。
马大珩大声喊道:“各位,建五亭桥有罪吗?”
一个人大声喊道:“没有!”他的情绪顿时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喊:“没罪!”
马大珩:“当扬州盐商的首总有罪吗?”
成千上万的人:“没罪!”
马大珩索性站到高处:“汪朝宗明明没罪,却被那狗官阿克占抓了下到监狱里,这世道还有公平吗?”
震耳欲聋的回答声:“不公平!”
马大珩跳起身来,挥动手臂:“我们一起去署院衙门讲理去啊!”
人们轰动了,他们前呼后拥着纷纷向前涌去。
“站住!”
郑冬心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胡闹!”
马大珩不服:“是胡闹吗?郑先生,汪伯伯被阿克占关了,不明不白的,总得有个讲理的地方吧!大家走啊!”
郑冬心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你们去做什么?”
“说理啊!”
郑冬心跺脚:“你这是说理还是闹事?你这队伍前脚拉过去,知府后脚就能调绿营过来平乱!你们还嫌事情不够大?!”
汪雨涵哭着:“那就没有办法救我爹了吗?”
“不是在想办法吗,现在一招不慎,都会给你爹加一条罪名!懂吗?”
鲍渐鸿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鲍以安正提着笔,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上扔了一地的纸团。一见鲍渐鸿,喜出望外,赶紧把儿子抓过来:“渐鸿,过来过来,帮爹写封信。”
鲍渐鸿答应一声,抓起桌上的笔蘸墨听写。
鲍以安揉着脑袋琢磨着:“你就写,‘哥,兄弟有难,你得赶紧帮忙!晚了朝宗就完了!弟鲍以安顿首’。”
鲍渐鸿把笔一扔:“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头没尾啊!”
“嘿,你这小兔崽子!”鲍以安察觉到不当,转话题,“上了两天书院,还出息了,敢挑你爹的错。这不是给阿桂大将军写信嘛。他跟你爹,跟你汪伯伯都是结拜兄弟,你汪伯伯出了事,不找他找谁?”
鲍渐鸿明白了,认真地:“爹,那也不能这么写。”
“好好好,不管怎么写,反正得写!好儿子,爹这回就指望你了!”
汪朝宗进去以后,马德昌既有点儿幸灾乐祸,又有点儿不踏实。凭直觉,汪朝宗不会就此倒下,他正想看看,这回,犯了天威的汪朝宗还能怎样地咸鱼翻身。正在这时,马大珩悄没声儿地溜了进来。马德昌瞪着马大珩:“你小子又到哪野去了?”
马大珩直着脖子说:“我一整天都忙着搭救汪伯伯。谁像某些人,还躲在家里俩眼一眯就知道数银子。”
马德昌明白过来:“怎么不直呼其名了?傻小子,爹哪里是不想办法?可是你汪叔叔得罪的是盐院老爷。无论是地方还是盐务,都是他阿克占嘴大。他现在盛怒之下,咱怎么使劲也没有用。只能等,等阿克占气消了点,你爹再慢慢想办法。”
“等?爹,这可不成!”
“为什么不成?”
马大珩顿时哑然,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爹,这个,你看啊,汪朝宗是扬州盐商的首总,他被阿克占抓了,下面就轮到咱们马家最大了。那爹你不出来说话,谁出来说话?阿克占在气头上,咱们可以不跟他硬顶,不指望马上把汪朝宗救出来,可多少咱们也得做点事情。还有一节:汪朝宗还是五亭桥工程的大总管,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他呢!我们在五亭桥,登高一呼,就有那么多人愿意跟我去衙门讲理。真要跑到衙门口,五亭桥也好,扬州盐务也好,非乱不可!到时候买卖也没法做了,于我们也不利。所以于情于理,爹你现在得站出来!”
“嘿,好小子,还真能诌出几条歪理!”
“这么说您答应了?”
马德昌沉吟:“你小子在五亭桥那招倒是不错……”
当天下午,马府的大厅里,站满了马德昌治下的盐商。
马德昌义正辞严地向他们训话:“汪总商不是一个普通的盐商,他是我们扬州盐商中的首总!所以这次汪总商出了事,也不是他一人、一家的事,是我们全体扬州盐商的事,是整个扬州城的事!我们身为汪总商的同业,危难关头,岂能坐视不管,置若罔闻?今天马某就带这个头,各位有亲的串亲,有友的访友。只要是扬州城里有名有姓的缙绅仕宦,能拉来一位是一位,能拉来多少是多少!哪怕有多少开销,全都算在我身上!明儿一早,咱们拉着队伍上署院衙门请愿。豁出我们这一城缙绅的脸面,也要把朝宗从大牢里救出来!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盐商一起答:“听清楚了!”
盐商们陆续而散。有的说:“这就对了,关键时刻,盐商不能任人宰割。”还有的说:“还是老马仗义!”
鲍以安急匆匆走进来,胖脸上全是焦虑之色:“老马,你这个主意,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有这个办法。老鲍,这事要弄大,光我一家不行。我一会儿就去汪家打个招呼。你这边的盐商,你也得帮我知会一声才成。”
“该打的招呼我一定打。不过老马,我还是觉得你这个主意太险了点!阿克占当初能不顾面子把朝宗下狱,今天就不会怕满城缙绅集合来向他请愿。”
“那老鲍你还有别的主意不成?”
“唉,可也是!”
阿克占站在檐下活动筋骨,听到何思圣来报,突然哈哈大笑:“马德昌真这么做了?”
何思圣拱手:“原本咱们还想放汪朝宗,现在放都不好放!”
阿克占冷冷一笑:“马德昌故意叫我们明白汪朝宗的根底,看看汪朝宗在扬州城里多高的人望。这是架盆撮火,借刀杀人。哪个当官的能容得了这等手下?可是对外呢,别人还以为马德昌是在拼命保汪朝宗,他还落了个厚道人。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何思圣说:“那就让他们演到底,吩咐门口,不要去管他们。他在外边多闹一刻,汪朝宗的罪就加重一分。”
清晨的鸣玉坊特别安静,这里是夜的天堂,而此刻,大部分人仍在酣睡中。姚梦梦已经描好了眉,正将水粉润开,轻轻涂抹在两颊上。镜子里的人容光焕发,明艳照人。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的悲戚。
婢女进来看到盛妆打扮的梦梦,愣了一愣,脱口:“姑娘,今儿有喜事?”她连忙掩住嘴巴。姚梦梦却不以为忤,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整理鬓发,戴上珍珠耳环。
她吩咐婢女:“备车!”直奔阿克占的府第而去。
阿克占望着娇艳欲滴的姚梦梦,有点发呆。他们坐得很近,只隔一张桌子,几乎呼吸相闻。姚梦梦妩媚地笑着,卷着自己长长的秀发,用慵懒的声音说:“大人……”
阿克占顺着姚梦梦的发丝,看到她故意敞开的雪白的胸口。他吞了一口唾沫。
“梦梦姑娘,你今天,怎么……”
姚梦梦声音微细,欲说还羞:“女人嘛,总是要依靠一个男人的。汪朝宗倒了,他活该,谁让他始乱终弃!大人,您说,我一个小女人能依靠谁?”
她媚眼如丝地望着阿克占。
阿克占竟然有点紧张:“梦梦姑娘,汪朝宗……”
“还管他做什么呢?”姚梦梦一把抓住阿克占的手,冶艳地望着他,“以后,是咱们俩的事儿。大人莫非不喜欢梦梦?”
门被一把推开,紫雪叉着腰气呼呼地站在门外:“不喜欢!”紫雪转头骂阿克占,“怎么着,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走!出去!”她连推带攘地把阿克占赶了出去,“砰”的一摔门,坐下来狠狠瞪着姚梦梦,“姚梦梦,你搞什么鬼?”
姚梦梦的妩媚冶艳全部消失了,她寒着脸:“看到怎么勾引男人了吗?”
紫雪震惊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问:“姚梦梦,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和汪朝宗闹掰了,到头来却在打我男人的主意!”姚梦梦转过身来:“阿克占对我不是没有意思,但是紫雪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我不是拿不下阿克占,真要想搅和很容易……”
紫雪一听,有点慌。姚梦梦掠她一眼:“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但是你得帮我做件事儿。”
紫雪不解地看着她。
姚梦梦挑明:“你得把老七借我用一下,让他来见我!”
“就说那个天地会的老七啊?这又不是东西,怎么借啊?”
姚梦梦笃定地说:“你会有办法的,行吗?”
紫雪无奈地说:“我试试。”
紫雪跷着二郎腿,抽着水烟,眼神飘忽地望着屋门。屋门开启,一个人弯腰低头进来。这人穿着盐勇的衣服。
他抬起头,却是天地会的叛徒赵老七。他看着紫雪的风骚模样愣了一愣,一脸警戒:“姨太太叫小人来,不知有什么吩咐。”紫雪轻轻一笑,一口水烟缓缓喷到他脸上:“什么大人小人的。亏你还是江湖汉子。老七我跟你说,这回你立了功,扳倒了汪朝宗,大人和我都很欣赏你!”
赵老七赶紧答道:“是。小人一定狠狠咬住汪朝宗,谁让他得罪大人和姨太太!”
“聪明!等事成了,大人自有封赏。我这儿先给你来个痛快的!”紫雪用小指头勾着赵老七。赵老七慢慢凑近,看着紫雪的小指头,垂涎欲滴。
紫雪突然寒了脸:“不识好歹的东西!”
看着赵老七赶紧规矩起来,紫雪又放荡地笑了,低声:“鸣玉坊的姚梦梦,你认识吗?”
赵老七点头如鸡啄米。
“她得罪了我,敢跟我抢男人。老七,这是五两银票,今儿晚上,你替我好好收拾收拾她!”
赵老七一怔,会意地淫笑起来。
傍晚,赵老七哼着小曲来到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门前。他已经喝了酒,一只手还拿着一个酒瓶,走路摇摇晃晃。
小丫鬟要挡,赵老七随手抽出一张银票塞给了她,又摸了摸她的脸,小丫鬟接了银票脸红着让开,赵老七哈哈直笑:“对了,乖孩子,躲远点!”
他推门而入。烛光下姚梦梦正歪在床上看着一本闲书,长长的刘海遮蔽住她的眉眼,薄幕之下身段格外婀娜诱人。赵老七酒壮怂人胆,一步步向前摸过来:“美人儿……”
姚梦梦似乎才发现他,惊慌地躲开:“你是什么人?”
赵老七涎着脸说:“我是你家相公啊,我叫赵老七!美人儿,今晚你是我的了,看我好好疼你!”他向姚梦梦扑去。姚梦梦轻轻一翻身,赵老七扑了个空,栽在床上,口齿不清地咕哝:“好美人儿,你还挺灵巧。没……没事,早晚我也抓住你!你越跑我越喜欢。”
姚梦梦故作恍然大悟:“赵老七?你就是那个和汪朝宗勾结的天地会的赵老七?”
“什么话!你相公我……现在是官人儿!汪朝宗?嘿嘿,他不行!得罪了盐院老爷,得罪了朝廷,他完了!”他又向姚梦梦扑来。这次姚梦梦没有躲。
但赵老七的身子突然不动了。
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书页中突出来,架在他的脖颈上。姚梦梦缓缓地抬起头,声音变成清朗的中性声音:“老七,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赵老七满头满脸大汗,他的酒已经醒了:“香……香主?!”
英子低声:“你这背信弃义出卖同门的叛徒!”光芒一闪,她的短刀已经迅速从老七脖颈中抽回,而后从他腰间狠狠戳了进去,直没到柄。老七的嘴刚张开就被堵住,他没有惨叫出声。他的眼睛慢慢睁大,身体软倒下去。英子始终没有抽刀,又在刀口塞了一块棉花,血出得很少。
老七倒在地上。英子站起身来,在床边一个口袋里拿出劲装和斗笠,穿戴起来。
片刻之后,已经恢复成正常模样的英子端坐在床上,真正的姚梦梦也从床后走了出来。英子拍拍手,用女声喊道:“外边的人进来几个,这里喝醉了!”
穿着打杂的衣服的田老大、老二、老三应声而入。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对老七的尸体毫不惊奇,几个人一起动手,像搀醉汉一样把他的尸体“搀”了出去。
英子沉默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向一旁的姚梦梦跪了下去:“姐!我错了!”
姚梦梦连忙搀扶:“傻丫头。我早就说过,到什么时候都还是姐妹!”
英子正色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放心,我会帮你救出汪朝宗!”
鲍以安虽然想不出什么好辙,但他总觉得马德昌的办法有点不妥,这天,鲍以安去见了何思圣。
“何先生。老鲍也不知道先生好些什么。这一百两银子,权当请先生吃面。”
“一百两银子吃面,吃到死也吃不完。”
鲍以安又添了一张银票:“何先生,我左思右想,老马那一招不合适,我没附和他。我就在想,咱们盐务上的事,说破天,最后还是阿克占大人一句话。扬州人都知道,老汪和我是当朝首席军机阿桂阿大人的把兄弟,动了他,阿桂阿大人能见死不救吗?”
何思圣微微一笑:“鲍总商,你和汪朝宗都是四大总商,他压着你,现在你还想救他?”
鲍以安咬咬牙,再添一张银票:“是。朝宗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不管。”
“好。够义气!”何思圣顺手把银票收了起来,“这点银子没什么。看在鲍总商这义气的份上。我就指点指点你。淮南盐场东台有个叫徐夔的举人。当初大人在广东被十三行的奸商陷害,只有这位徐老爷说了几句公道话。大人一辈子记着他的恩德。他现在死了,一辈子写了几百首诗,还没有结集,就留了这点念想。大人几次想把这个遗愿给他补上,可他靠这点俸禄,什么时候才能刻出来呢?”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哎,哎,老鲍,我还没说完呢。这是咱们一点私话,听不听在你,办不办也在你。办了之后大人准不准,还在大人。跟我是一点也没关系。官面上,你们还得找平,总得给大人个放汪朝宗的理由嘛!”
鲍以安忙说:“这个自然!”
天宁寺雕版局,一群雕版工匠正在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有的认真雕刻书版;有的把纸迎着日光举到空中,查验纸的色泽,用手指轻弹,分辨纸的质量成色;有的三两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向墨汁中加什么才能使墨色更加圆润鲜明。他们的神色专注而自信。
鲍以安毕恭毕敬地引领着卢德恭走了进来。
“大人,整个印坊都在忙徐夔的诗集。”
卢德恭饶有兴味:“本官刚一回扬州,就听到这等盛事。难得鲍总商选了这里,这地方有什么典故,鲍总商可知道吗?”
鲍以安茫然摇头:“小人只听说扬州的书局,就以天宁寺最好,至于为什么最好,小人没学问,可就不清楚了。”
刻印社周老板忙说:“卢大人、鲍总商,这就是当年曹寅曹大人主持刻印《全唐诗》的书局,汇聚的都是天下一流的匠士。书印出来之后,圣祖皇帝都很喜欢。”
卢德恭点头叹息:“可惜曹家后来坏了事,连带这书局也跟着吃挂落,这些年也没什么起色。”
周老板感慨万端地说:“现在这些人也都是当年为圣祖皇帝效力那些人的后代,都是家传的手艺!天宁寺的书局这么些年没有大工程,等于是荒了。”
卢德恭不住地点头:“今儿个又重新动起来了,很好,很好!鲍总商啊,这种善事,你该早些做!另外,周老板,你刚才那话可不对啊,听说当今圣上要编《四库全书》,正在全国搜集古今图书,说不定哪天圣旨到了,你们又得忙起来了!”
周老板一听,慌忙跪在地上:“皇上圣明!”
卢德恭哈哈大笑:“快起来,圣旨还没到呢!”
鲍以安呵呵赔笑。
盐政衙门的马棚里,便装的阿克占将辫子缠在脖颈上,正在给浑红兽洗刷。一瓢冷水浇了下去,马儿不安地打着喷嚏,四蹄踏动着。何思圣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
阿克占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抓着一块湿布用力地擦着它的身躯。马的肌肉微微抖动着,阿克占神情专注。阿克占突然把手里的布扔到水桶里,直起身来,轻轻拍着马的身躯:“是亲不是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老爷子,还是老爷子啊!”
何思圣说:“扬州城里一向盛传老爷子和汪朝宗翁婿不和,汪朝宗被扣,他夫人萧氏身体不适,小公子每天都在老爷子门口拜门,老爷子始终没让他进。”
阿克占长叹一口气:“谁想到他是在拼命!他不声不响地就搬动了一半江南官场,他露了露脸,扬州就有一半买卖铺户都跟着他走。”
“是。可是,并不足畏!”
阿克占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哦?”
何思圣嘴角一动:“狂风不终朝,飘雨不终夕。老爷子,老了!”
一位家仆走了过来:“大人,总商萧裕年求见!”
阿克占和何思圣相视一笑:“刚说着,就来了!”
阿克占换了官服进来:“萧老,精神不错啊!”
萧裕年躬身:“托大人的福。”
“想要汪朝宗性命的人,有!不是我。我是奉旨办差,情非得已。”
“老朽这次来,就是为了帮大人办好这个差事。”他把那套假账册平平地放到桌案上。
阿克占拿起来,翻了几页:“这可是那本账?”
萧裕年神色平静,干枯的手指敲着桌面:“事情从哪里来,就在哪里了。”
阿克占缓缓点头,他心领神会:“早些拿出来,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萧裕年疲倦地:“老朽的时间不多了。本来不想给大人添晦气!”他直视着阿克占,身体衰弱,然而眼神锐利,“来人,请卢大人、马总商、鲍总商到署院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