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政衙门大堂,阿克占举了举手中的账册,对大伙说:“萧老来找我,送来一本账,说是务本堂的公账。外面盛传这本账册事关盐商和众多官员的身家性命,萧老此时交出来,颇有些决绝。可这倒让阿某犯了难,实在是不敢相信啊。诸位都是盐务上的老人了,请大家帮忙参详参详,看看这本账到底对还是不对。”
鲍以安吃惊地看着萧裕年:“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裕年淡淡一笑,说:“小鲍,你怎么看不出来,盐院老爷为什么要抓汪朝宗?还不是搂草打兔子,惦记这本账册?再不拿出来,你我连脑袋恐怕都保不住喽!”
鲍以安咕哝着说:“那您也不跟大伙儿商量,就把它给交了啊?”
阿克占看住他:“鲍总商,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马德昌在旁冷眼看着,卢德恭也有些紧张:“萧老,引盐本属官督商办,公账本应由运司簿记,你们的私账并无往来凭据,拿出来扰乱视听,恐怕不妥吧。”
卢德恭看了一眼马德昌。马德昌立马清清嗓子,整整衣服,正襟危坐,脸色阴沉,一字一句:“盐院大人,马某以为不妥!”
阿克占的眉毛挑了一挑!
萧裕年的声音有气无力然而暗藏杀机:“马总商……”
马德昌彬彬有礼地向空中拱手,脸色也冰冷:“扬州盐业不是谁的私产,是朝廷公器。老爷子,对不住了!”
萧裕年低头,叹息,冷笑:“到今天我才明白,你一直没忘自己是盐官的后代!”
马德昌仿佛听而不闻,向阿克占欠欠身:“大人,既然汪朝宗的性命和盐业的安危都系在这本账上。那就得弄个清楚,万一是个假的,今天在座的都脱不了干系!”
鲍以安看了眼萧裕年,似乎明白过来,忍不住把账册抢过去翻着,一边嘟囔:“老马,你这是怎么说的?平时你救朝宗比谁都卖力啊,怎么反倒搅起局来了呢?这,这……我觉得是真的。盐台大人,您说句话啊?”
卢德恭微微一笑,还是不搭腔。
阿克占咳嗽一声:“萧老,您看?”
萧裕年靠着椅子,眼睛一闭,竟不回答。
阿克占的眉毛倒皱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问道:“鲍总商?”
鲍以安一惊:“小人在。”
“账你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鲍以安说:“小人觉得是真的。”
阿克占缓缓地转向卢德恭:“萧老是不用再看。卢大人,你的意思呢?”
卢德恭洒然一笑,缓缓站起,对阿克占深施一礼,一句话不说,出门走了。
鲍以安有点愣。
突然,萧裕年双眼盯住马德昌胸口剧烈起伏,瘫软下来。阿克占赶紧起身去扶:“老鲍,快搭把手,送老爷子回去。”
鲍以安和几个仆人一起把萧裕年抬上躺椅,匆匆送走。
阿克占瞪马德昌一眼:“账,留在这。是真是假,你慢慢看!”然后拂袖而去。
自以为聪明的马德昌,这回犯了大错。他不知道,阿克占因为扣留汪朝宗却没有找到张凤,已经是骑虎难下。这个时候,萧裕年交出的其实不仅是账册,更是阿克占下台的台阶。他明明知道这是假的,甚至可能是避重就轻,但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也是对手之间的默契。
空空荡荡的堂内只剩下马德昌一个人,他木然地翻着账册,突然一抬手,狠狠地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回到府上,马德昌发狂似的从珍宝架上取下一件件宝物:瓷器、玉器、木雕、奇石、大件的珐琅器。每一样他都举到眼前看一看,然后又摇头,放到一旁。
马夫人站在他身边,满脸狐疑:“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马德昌不回答,他推开马夫人直接奔入卧房,从床底下拖出个有年头的木箱子,打开,里边也是一格一格放置的各色古玩珍宝。他挨个地看着,挨个地摇头。
马夫人赶进来:“老头子,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德昌往地上一坐,疲倦地摇着头:“没有,没有老爷子看得上的!”
马夫人吃惊:“老爷子?怎么了,你们不是几十年的交情吗?怎么,你得罪了老爷子?”
“你别管。”他突然似乎想起什么。捏着箱子里的木架把它缓缓提了起来,放到一旁。从箱子底取出一样东西,把它慢慢抖开,比在身上。
那是一件已经褪了色的褶皱分明的盐政官服!
马夫人惶恐地望着他。
阿克占收下假账,放了汪朝宗,给了聪明一世的马德昌当头一棒。本想借刀杀人、趁机上位的马德昌,同时得罪了官商两界,成了孤家寡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好阿克占、讨好汪朝宗、讨好萧裕年,这么些年来,自己离重振家族的理想从来没这么远过。
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内,红烛飘摇,光影闪烁。姚梦梦打开一个铁盒,从中取出一只手镯,反复摩娑着,她的目光看到远处,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汪朝宗,那样深情款款地将手镯套在她的手腕上,而自己,曾怎样幸福地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姚梦梦清泪长流。
门被轻轻地推开,郑冬心走了进来,怜惜万分地看着她。
姚梦梦赶紧收起手镯,抹去泪水:“你怎么来了?他关在衙门里,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
郑冬心一笑:“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朝宗被抓起来你该高兴才对,还抹什么眼泪啊?”
姚梦梦轻蔑地冷笑:“到底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平素他待你不薄,没想到你郑冬心竟是这样的人!”
“那你想怎样?”
姚梦梦凄然:“大不了是一死!可以告诉你,我找了江湖上的朋友,今晚就去劫狱!没想到吧,你可以去官府告我,连我一起抓了!”
郑冬心哈哈大笑:“冰雪聪明的人,也会做出这种傻事儿!你想想,若是真劫了朝宗,他勾结乱党的罪名就会坐实,你这是把朝宗往火坑里推啊!”
姚梦梦眼泪掉了下来:“那总不能眼看着他受罪啊!”
郑冬心慧黠一笑:“汪海鲲去江宁找到了两江总督,阿克占快扛不住了!”
其实,阿克占并不是扛不住,而是他的目的达成了。萧裕年送来了一本账册,对上对下他都可以交代,他抓汪朝宗这步险棋算是走对了。平心而论,他觉得扬州不能没有汪朝宗,他自己也离不开汪朝宗,只有跟高手过招才能显出英雄本色。阿克占笑了,他决定放了汪朝宗。
汪朝宗回家的这天清晨,埂子街出现了动人的一幕,一辆马车缓缓地沿街走过,赶车的是管夏,汪海鲲和郑冬心步行相随。在他们身后整齐而沉默地走着的,是萧汪两家盐旗下的盐商们。这些人衣着都光鲜,表情都严肃而愤怒。他们平日里都高马长车,而今用跟车步行来表示着自己鲜明的立场和态度。
这支队伍从盐政衙门出来以后始终在不断地增长。埂子街上许多买卖店面的老板仿佛已经早得了招呼,都穿戴齐整在店门口等着。等到这支队伍从门前经过,他们就默不作声地加了进去。他们的买卖——不单是盐,还包括酒楼、饭馆、茶室、客栈、绸缎庄、成衣坊、甚至镖行银号。马车经过一家,就有一家的店主跟上去,就有一家上门板关张歇业。英子和田老大等人也混在人群中,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汪朝宗,不禁注视了好久。
汪朝宗坐在轿厢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情形,不断有人在他的视野里恭敬行礼,崇敬地等着这辆车驶过而后加入队伍。突然间,他仿佛看到姚梦梦的身影,再定神一看,却已经淹没在人流中。
平日里人烟熙攘的埂子街随着这辆马车的不断推移,呈现了一种异常奇怪的景象。车前边热热闹闹,车后边一片萧条。原本跟着看热闹的人们都惊呆了,缀在车后不远的几个公差盐勇也都惊呆了,甚至悄悄便服跟在他们之后的何思圣也惊呆了。
到了汪府大门,汪朝宗独自走了进来,雨涵、海鲲和管夏等停在门口,萧文淑呆呆地坐在窗前,头发披着,一动不动。
汪朝宗把门带上,走到萧文淑身边,手轻触她的肩头:“文淑!”
萧文淑缓缓转过脸来。
汪朝宗双手扶住萧文淑,泪水流了出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萧文淑长叹一口气:“天意啊!那个灾星到底把你给害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他们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谁害得了我?”
“麻六奶奶说得真准……你就是不听话,不听话!”突然,萧文淑眼皮上翻,歪倒下来,汪朝宗赶紧把她抱起,放倒在床上。
萧文淑激烈地喘息着,汪朝宗坐在床沿上,拉着她的一只手,用力掐虎口,萧文淑渐渐地平静下来,眼睛仍然闭着。
汪朝宗端详着萧文淑的脸,百感交集。
这时,萧裕年家的管家匆匆跑来,说萧裕年快不行了!屋子里没有多少人,弥留之际的萧裕年半躺在床上,拉着汪朝宗和目光呆滞的萧文淑的手,雨涵趴在床边饮泣。其他的人都站在屋里抹泪。
萧裕年的声音很轻,娓娓道来:“文淑他娘过世得早,我又娇惯,有些小脾气。文淑就交给你了……你沉得住气,有担当,可毛病也不小!你被阿克占扣了,我不着急,我很高兴!这跟头栽在这时候,好!早比晚好!”
汪朝宗双眼通红,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裕年转向萧文淑,微有笑意。
萧文淑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不好,要是让朝宗娶了婉儿,就不会有牢狱之灾……”
萧裕年摇了摇头,抓住汪朝宗的手用了点儿力,汪朝宗会意地点头。
他用迷离的眼神望着雨涵:“雨涵……”
说完这句话,他就晕了过去。汪雨涵伏在他身上大哭着摇晃着他,过了一会儿,萧裕年又醒了过来,嘴里嘟囔着什么,雨涵仔细倾听,回头对汪朝宗说:“十三姨……谁是十三姨?”
汪朝宗一听,赶紧张罗人去找。
不一会儿,浓妆艳抹的十三姨匆匆跑来。
汪朝宗赶紧带着众人都退了出去。
十三姨跪在床前,轻轻抚摸着萧裕年的脸颊,像逗小孩似的:“老东西,我在这儿呢,咱们不是挺好吗?”
萧裕年怜爱地看着她,眼睛突然放出光来,他伸出一只手来,与她紧紧拉在一起:“丫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十三姨终于伏在他身上,哭出声来。萧裕年用手轻轻拍她,眼睛望着帐顶,似乎想起年少轻狂时的自己,为了和人打的那个赌,竟误了十三姨的一生。浑浊的泪水从他枯涩的眼睛里滚出来,一滴又一滴,只是说不了话。
十三姨擦了把泪:“你歇歇吧,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萧裕年回过一口气来,像是赌气似的恨声说:“好什么呀,要是娶了你,你也该是儿孙满堂了!我真是作孽啊!你把床头柜里的盒子拿来。”
十三姨把盒子取出来,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缕青丝。
萧裕年吃力地说:“这是你的头发,盒子底层有银票,是留给你的。”
十三姨涕泪横流,把盒子扔得远远的:“你人也没给我,银票又有什么用?我不要!”
萧裕年昏花老眼也泪光闪闪:“拿着,以后我没了,没人管你了,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十三姨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只是点头。
“这一世的缘分到头了……”萧裕年突然头一歪,面色转为青白,呼吸渐止。
萧府布置成了一个灵堂,白纱白窗,白幔飘飘,正中摆设着萧裕年尚未上盖的灵柩。神柜原本供奉神像的地方添了一块灵牌,上写“长裕萧讳裕年之神主。”
汪朝宗身穿孝服,半跪在萧裕年灵柩边上。他的手上端着一碗盐,这是只有四大总商家里才有资格供的那碗盐。
汪朝宗用指头抓着盐,轻轻地撒在灵柩里萧裕年的身上。十三姨一身孝服,哭得肝肠寸断。萧文淑却两眼发直,没有一滴眼泪。鲍以安带着鲍渐鸿站在一边。汪朝宗撒盐的手很缓慢,神情也非常专注。汪海鲲引领着卢德恭进来。卢德恭也满面悲伤的样子,看见阿克占,互相点点头。汪朝宗碗里的盐一层一层少下去。
门外小小地起了一阵喧哗。汪朝宗并没有抬头,但阿克占、卢德恭等人却一起向门外望去。
马德昌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竟然和汪府、萧府一样,全身上下披着重孝。他进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慢慢走到灵柩前,跪了下去,五体投地。
汪海鲲瞪起眼睛,挽了挽袖子就想过去,一只手拉住了他,卢德恭对他使了使眼色。
汪朝宗仿佛仍然没看到跪在灵柩前的马德昌。他的盐已经快撒完了,他举起碗,最后一点白色的盐末儿滑落下去。汪朝宗的眼泪缓缓流出来。
几个扎着孝带的年轻人过来,以管夏为首,轻手轻脚地抬起棺材盖,盖上。开始把棺材盖钉死。
萧文淑一声不哭地坐着,雨涵抚棺痛哭,陈妈把萧文淑拉起来走开。
汪朝宗沉痛而无奈地看着这一切,他缓缓站起身来,阿克占已经先走了过去,拉着汪朝宗的手感慨地:“朝宗,本想多向萧老先生请教盐务,谁想天不假年。朝宗,你要节哀啊!”
汪朝宗默默点头。
卢德恭过来,面色沉痛:“朝宗啊,萧老这是把千斤重担替我们担了啊!”
“卢大人,别说了。”
“唉,是。老人家走好吧!”
阴阳生:“吉时已到——”
杠夫们进来,抬起棺材,出了萧府正厅。阿克占、卢德恭等官员,鲍以安等盐商也紧随其后。只有马德昌还直挺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克占和卢德恭互相望望,停住脚步,几乎同时对汪朝宗:“朝宗,你看。”汪朝宗仍然没回头,只是对汪海鲲:“你去搀一下。”汪海鲲点头进去。
汪朝宗紧走两步,走到棺材前,引领着灵柩。
阿克占和卢德恭一起回头望着,汪海鲲很费力地才把马德昌拉起来。正厅里传来马德昌大声的恸哭。
萧裕年突然死去,没有给马德昌任何解释和缓和的机会,他的恸哭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一半为萧老,一半为自己。汪朝宗将长裕盐旗的供盐撒向萧裕年的棺材,终结了四大总商的历史,从此三大总商将面临新博弈。阿克占坐山观虎斗的同时,一定会伺机发难。一本假账册平息不了盐引案的风波。
萧裕年的墓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周围树木葳蕤。
送葬的人都站在棺材周围,工人在挖着土。旁边一个临时的席棚下,汪朝宗和阿克占正在说话。
汪朝宗说:“你知道张凤冒死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阿克占盯住汪朝宗。
“他和大人一样,也是为了账册!”汪朝宗把手伸到怀里,取出一个册子,“这,才是真正的账册!”
阿克占望着它,一度目光贪婪。汪朝宗把账册缓缓地递给他,阿克占却又转过头去:“老爷子已经把账册交给本院。”
汪朝宗苦苦一笑,凝视手中账册,并不接阿克占的话:“为了它,老爷子把命给送了!”
阿克占不由得一震。
汪朝宗缓缓地望着他,突然愤怒起来。他再没有一个盐商对盐官的恭敬拘谨,而是近乎咆哮地指责:“因为这本账册,老爷子死了!阿克占,告诉你,你看到的是一本假账,这才是真账。你看啊,看啊!”
阿克占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仍然没有开腔。
“你怕了,终于怕了!你以为,顶着钦差大臣的头衔,就真能把扬州掀个天翻地覆,把扬州盐业的百年基业连根儿拔起,把辛辛苦苦给朝廷缴捐输纳盐税有求必应的盐商们都打翻在地?”汪朝宗眼里泪光闪烁。
阿克占也激动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叫皇上怎么办,叫朝廷怎么办?盐务是不是有亏空、有积弊?今天不抓,明天不查,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烂透,垮掉?老子吃的是皇粮办的是皇差,吃着拿着过舒心日子,我不懂?老子做着这个盐官就得为朝廷负责,就得为盐业负责。老子是朝臣!”
外面送葬的人们都吃惊地看着二人在争吵,却不敢过来。
汪朝宗冷冷地说:“好啊。那你就照着账册,一个一个往下抓!你怎么又不要了?!”
阿克占一甩胳膊:“看不看都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阿克占缓缓地说:“自打接到密捕张凤的圣旨,我就知道了。这账册前几位是谁,我用不着看。不是那几位,张凤也不会来扬州!”他突然一转身低声狠狠地对着汪朝宗:“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张凤来了扬州?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张凤在你家!你为什么还留着他?皇上不在乎一个张凤!但他一定在乎张凤去了哪,和谁见过面!”
汪朝宗轻蔑地说:“你就是这样当一个朝臣的?”
阿克占愤怒而又不好发作:“我有什么办法?皇上不知道!四次南巡,次次都发过谕旨,沿途各路厉行节约……”
“厉行节约?单单上次的捐输,就有二百万两!”
“一百万两!”
“二百万两!一百万被人吞了,皇上连个银星子都没见着。”
他翻开账册,指着其中的一处。阿克占看了一眼,神色颓唐。汪朝宗淡淡地说:“这是账册第三位!”
“对……”
“这不是皇室,可你还是不敢抓!”
“不是不敢,是不能!”阿克占瞪着汪朝宗:“汪朝宗,你平心而论,我抓你就真犯那么大错?可是我人抓完了,才知道你家老爷子竟然请动了两江的总督巡抚藩司臬司,扬州城里一半多的买卖铺户都起来跟我作对。是,这是老爷子的面子!可汪朝宗我问你,这些人起来反我,就真那么理直气壮?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被你家老爷子喂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连你家老爷子都扳不动。这个主儿一手把持朝政财权多年,朝中上下多少人是他的党羽爪牙?动一动他,我粉身碎骨事小,撼动朝廷的根本事大。清水浊水,都在一个池子里。这笔账我能算清楚吗?”
汪朝宗眼睛一亮,故意紧逼:“那你就打算沆瀣一气,脖子一缩保住自己顶子,混两年回家养老?”
“我阿克占也是堂堂好汉!朝廷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两淮盐务这一亩三分地,我算是管定了,谁敢造亏空搞贪腐,我要他脑袋!”
阿克占瞪着汪朝宗:“汪总商,咱们还要继续斗下去么?”
汪朝宗神情肃然,他掸掸袍服,很少见地向阿克占毕恭毕敬深施一礼:“盐院大人,请记住您今天说的话!”汪朝宗将账册扔进身边烧化纸钱的火盆中,顿时卷起一阵黑烟,化为灰烬。
卢德恭的书房内,桌上两只茶盅正袅袅冒着热气,茶水碧绿香醇,一望便知是极上等的珍品。
阿克占闭着眼睛,陶醉地品着茶的味道。半晌,他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好茶!不错,好茶。只是让我这么个粗人喝了,未免是暴殄天物。”
卢德恭谦逊地说:“去年雷火劈断了观音山上茶王的树干,这茶叶是不能再得的。卢某收藏了几两,不敢专美,盐院大人是我朝贵胄,光临寒舍,正好借花献佛。”
说罢,卢德恭将厚厚一叠文稿递给阿克占。
阿克占一边看内容,脸色一边凝重起来:“徐夔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从不两面三刀。这书能够刻版刊行,是徐夔的遗愿。卢老,我得替他多谢你。”
“君子不掠人之美,这是鲍以安的一点孝心。”
阿克占继续看着,若有所思:“哦!”
卢德恭体贴地说:“鲍以安鲍老板平常并不是致力诗文的人。他能印出这部集子来,扬州盐商敬你委实已经敬到十分!他们的意思,大人也明白。宁做朋友,不做冤家。大人现在就是怎么捏弄他们,他们也保管是一句怨言也没有。萧老的账也拿了出来,回头交上去,咱们也该歇一口气了。”
阿克占缓缓点头。
“徐大人这部遗著,是在他身后才大昭于天下。大人您看,集名就定为《退思集》如何?”
阿克占仍在思索:“卢老定,卢老定!”
“呵呵,好。反正卢某做了这许多年盐运使,也还是一介书生。这题名作序的事情,倒还不太外行。”
阿克占笑一笑:“卢老太谦虚了吧,单就你这四壁挂的摆的东西,卢大人你就不止是一介书生——不说沈周行草,石庵中堂,那是郑冬心的《卧雪傲霜图》吧?郑先生画作,多竹多兰,这梅花倒是存世不多。”
卢德恭也笑:“大人若是喜欢,随便挑,千万别客气,卢某奉上。”
“使不得。这幅画拿到外边,少说也是上百两银子。就算卢老肯割爱,我也没这个胆子收啊。”
卢德恭捻须微笑:“阿大人,您走眼了。郑先生人在扬州不假,这《卧雪傲霜图》,卢某是在琉璃厂买来的,总共才花了二两,真迹我也挂不起,这满屋的东西,全是赝品,没一样真的!”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阿克占微微一笑,不再争辩。
清漪园内,阿桂和和砷一左一右地跟在乾隆皇帝身后,沿着湖边漫步。阿桂腰杆直,步子大,和砷弯着腰,侧着身子小步趋行,不时地和乾隆说着什么。乾隆笑声朗朗,仿佛兴致很好。
林宝抱着几本奏章急匆匆地走过来。乾隆接在手里,边走边看。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了,步伐也放慢起来,最后几乎是站在原地。和砷小心翼翼地询问:“皇上?”
乾隆没搭理他,反倒转头对阿桂:“是扬州的折子!”
阿桂心一沉,微微躬身。
乾隆轻轻拿折子拍打着手掌:“阿克占上折子,说汪朝宗之事查无实据,已经释放。还有,萧裕年死了!”
阿桂望了望和砷,和砷也正在看他。乾隆背着手并不回头:“两个大军机,背着朕琢磨什么呢?”
阿桂忙说:“奴才是想,这两件事赶得很巧。阿克占捉拿汪朝宗,绝非空穴来风。萧裕年和汪朝宗是翁婿,赶巧萧裕年死了,阿克占就放了汪朝宗。皇上,奴才觉得有蹊跷!”
“和砷,你也来说说?”
“回主子的话。圣明莫过主子,奴才最近对扬州不大关注,所以……”
“你倒躲得干净。”乾隆扬扬手里另一份折子,“这是江南道监察御史送来给朕的。张凤那奴才此刻就在扬州!”
和砷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向后退去,却与林宝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林宝微微点头。他们退在后边,乾隆并没有察觉。阿桂也正忧心忡忡:“皇上,如果张凤真在扬州,事情可就大了!只怕萧裕年之死,汪朝宗出狱,和这张凤都脱不了干系!”
“这个汪朝宗,朕素日看他还好,竟和张凤这等人勾勾搭搭,还不知道里边多少情弊。怪不得阿克占那样雷厉风行的脾气,到扬州竟然也蔫了。好深的一潭水啊!”他说到这里,面色沉郁,话音严厉。
阿桂低头凝思半晌:“皇上,现在看来,扬州盐商与朝中奸佞有情弊,是无疑的了。张凤为什么这么大胆子一直跑到扬州去?此中波谲云诡,臣不能担保谁是,也不能指斥谁非。臣愿意请旨去扬州亲自问一问这个案子,把此间来龙去脉理得清清楚楚!”
乾隆沉吟不语。
和砷按捺不住:“皇上,阿相爷言之有理。不过阿相爷身居首席军机,地位尊贵,不可轻动。再说钱粮税赋一向也是奴才所管。奴才请旨,由奴才代阿相爷替皇上去扬州问这个案子。”
“扬州的事有阿克占嘛。他这个两淮盐政,当年也是一镇诸侯嘛!”乾隆不紧不慢地说。
阿桂、和砷对视一眼,齐声颂扬:“皇上圣明!”
“你们各管一摊,也不要看人挑担不吃力。朕是希望你们和衷共济的。这样好不好?各自拿出一点。和砷的内府三库,以后划给阿桂管,军机都是领侍卫内大臣嘛。阿桂呢,有机会也让和砷领领兵,怎么样?”
阿桂、和砷再度对视。这一次两人神情复杂,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乾隆却没给他们分辩的机会,自顾自地:“等手头的事忙完了,朕也该带你们去见见阿克占了!”
阿桂大吃一惊:“皇上,您要南巡?”
乾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几天后,阿桂和和砷各自抱着一堆奏章在乾隆寝宫前相遇。两个人的神色都多少有点不自然,也没打招呼,但是很默契地一起快步走进来。
乾隆从西洋风格的书桌后抬起头,看了看两人:“今儿怎么了,蔫头耷脑的!”
阿桂心里有事,只是苦苦一笑。和砷瞧着乾隆的脸色,知道他心情还不错,凑趣地搭着话:“回皇上,奴才和阿相爷这回可知道什么叫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了!”
乾隆哈哈大笑:“阿桂,怎么样?”
阿桂苦着脸说:“内府三库规模浩大,承接中外。奴才查了七天,账目还没能理清。实在是没脸见皇上。”
和砷赶紧说:“回皇上,阿相这还算好的。奴才……”
乾隆面带笑意地说:“朕不这么折腾折腾你们,你们也不知道天下还有难事。这回甘苦自知,以后要齐心合力,给朝廷办差!阿桂,南巡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桂这才找个机会:“回皇上,已经都吩咐下去了。六部群臣都很雀跃,说主子再度南巡,不仅是江南的盛事,也是天下的盛世,还总结了三条好处。”
听到阿桂也支持南巡,乾隆显然很兴奋:“哦?”
阿桂把南巡的好处一一罗列出来:“一是巡视河工。河政通天,也是利之所在。去年高家堰一带,堤防就出现了险情。有些积弊,下面习惯了互相推诿,皇上亲自去看一看,下面的奴才们,也就不敢不勤勉起来。其二,大清盛世,前所未有。这几年西北、西南虽有战事,东南所感到的,最多是捐输转漕。承平日久,怕也不免有些文恬武嬉……”
看乾隆饶有兴趣地听着,阿桂继续:“还有其三,自然就是笼络江南士子。东南是文章渊薮,我大清的状元、榜眼,倒有大半出自东南。穷闾陋巷,也往往有名儒大贤。天下安,注意相。这些读书人是仕宦缙绅底气,似乎也应该加以安抚。不过,臣总觉得兹事体大。国家战事方休,要是能缓一两年,国库充裕点……”
乾隆转头,似乎随意地说:“和砷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