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佑盐场是汪家最大的传统盐场。扬州城里的淅沥小雨,在海边是密得能遮蔽视线的大雨!大雨挟着狂风,雨线横飞!
汪海鲲和六叔公冒着大风大雨在盐场里来回巡视。他们手里都拿着伞,但都只剩下了骨架!风雨太大,伞根本没有用。虽然少有机会下盐场,汪海鲲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工人们愉快地干活,白花花的盐像雪一样纯净。眼前是一片暴风雨中飘摇残破污浊不堪的世界。
盐田被雨水侵蚀严重,灶丁们在尽量努力挽救,但看得出,减产已是近在眼前。两旁低矮的棚户前,不时有灶户们的女人和孩子站着坐着,都很瘦弱,面有菜色,穿着也破烂。她们的眼神都很木然,连孩子都是呆呆的,头发上脸上结着薄薄的一层盐霜。
附近传来吆喝声,一群灶丁拼命拉着绳索,在大风里牵着芦席。但芦席还是被风刮散了,他们的妻子儿女们都暴露在大雨之下。哭喊叫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不忍卒听。
一个孩子从一间棚户里跑出来,端着一个破了口的大碗。后边一个女人边骂边追,小孩子慌不择路,摔在地上,碗摔破了,里边的东西都洒了出来,青菜汤里只有一点米。女人抓住孩子,狠狠地打,孩子嚎啕大哭。女人大骂:“嚎!让你嚎!总共就这点东西,全让你给败了,你爹还得出苦大力!怎么不嚎死你!”
一只手架住了女人的手臂。
汪海鲲神色严厉地看着女人:“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动手!”
女人怔怔地看着衣着华丽的汪海鲲,突然也哭起来:“谁忍心啊,我是他亲妈!老天爷啊,你可叫我们怎么活!”
围观的女人们不少已经开始跟着抹泪。
汪海鲲震惊地问六叔公:“没想到伍佑盐场困难到这个地步!”
六叔公愁眉苦脸地说:“从上个月起,灶户每人每天只能领五文钱,吃都吃不饱。汪老爷叫我们想办法稳,我也变不出银子来。”
六叔公指了指天空,说:“梅雨马上就到,雨水若连着下来,盐场还得遭殃。”
汪海鲲望着如注的大雨,眼神焦虑:“既然这样,天灾有天灾的体例,咱们就该给盐场大使衙门写状子,让他们减免成例。”
六叔公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一个灶户大叫:“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他跪在雨水里大哭。被他感染,灶丁灶户们都或埋怨或哀号起来。
汪海鲲咬牙:“不成,不能再拖了。我这就去盐场大使衙门!”
六叔公惊慌地拦着他:“堂少爷,你千万要冷静,老爷怎么和你说的,三思啊!”
“六叔公,那我告诉你,我可以忍!”汪海鲲手指向那些哭着的灶户,“他们,不能忍!盐场大使衙门横竖都是一些赃官!答应便罢。不答应,我就拆了他的衙门!”
一个灶户正好在附近听见:“拆!早就该拆!”
六叔公急得没办法:“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
汪海鲲领着一大群灶户灶丁大踏步向外走去。驻守盐场的几个盐勇见势不妙,赶紧溜走去给衙门报讯。
六叔公一把拉住汪海鲲:“堂少爷,民愤一起来就压不住。你这样出去,会出大事的!”盐勇也帮腔:“汪少爷,您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跟这些穷鬼搅在一起?少爷您听我一句劝,这事,您别掺和!”
已经被激情点燃的汪海鲲只觉得热血上涌,他要为这些灶户们讨一条活路,他回过头,灶户们一双双眼睛充满希望地凝视着他。汪海鲲领着大群人昂然而过。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汪海鲲的队伍里,浩浩荡荡,直奔盐场大使衙门。
盐场大使衙门的盐勇看见这种阵势,早都纷纷慌了手脚。盐场大使缪大人也不得不亲自冒雨出来:“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
汪海鲲站出来说:“敢问缪大人,天灾如此肆虐,为什么不准我们的状子?”
“状子不是我不准,是我准不了。”
“你只顾自己当官,不顾弟兄们死活?”
缪大人终于恼羞成怒:“汪少爷,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俺捐一个官,多不容易。真把老子逼急了,我就调兵平了他们!”
汪海鲲怒目圆睁:“你敢?!”
缪大使冷笑着说:“汪少爷,朝廷把这块地方委了我,我就有生杀之权!汪少爷,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别找不自在!你该明白你是哪头的!”
汪海鲲正义凛然地说:“我当然明白!老天不让人活,人就自己找路活!”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汪少爷,别跟他们废话!上啊!”
“烧了他的衙门!”
“打死这个狗官!”
有人领头,人们一窝蜂地涌上去。汪海鲲一看情势不对,忙大声疾呼:“弟兄们住手,住手,咱们是来讲理的!”但情势早已失控,没人听他吆喝。
缪大使魂飞魄散,上车疾驰而去。愤怒的人们抓不到他,就冲进盐场大使衙门,点起火来。大风大雨之中,熊熊黑烟腾空而起!
汪海鲲望着黑烟沉默着。汪海鲲本想堂堂正正地为这些灶丁们讨个公道,却变成了怂恿他们火烧盐场衙门的煽动者。叔父汪朝宗“三思而行”的叮嘱言犹在耳,可这样群情激愤的场面显然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不一会儿,一队队全装惯束的兵丁开了过来,刀枪在雨水中闪着寒光!缪大使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卷土重来。
带兵的将领:“谁是汪海鲲?”
人们涌上前来,用身体护住他:“汪少爷,不能跟他们走!”
将领一摆手,兵丁们一起挺着刀枪压上前来。
人们护着汪海鲲,不断后退。
汪海鲲拨开人群:“各位,各位,我心领了!”他走上前去,“我就是汪海鲲,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难为大伙。”
“汪少爷,我佩服你!敢做敢认!”
“还是那句话,我替他们向大人求一条活路!”
“你还是顾顾你自己有没有活路吧!”
几个兵丁冲上来,抓住了他。
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
“大伙儿放心,他们不敢奈何我!”汪海鲲被兵丁们推搡着押走了!
汪朝宗对汪海鲲在盐场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叙军功,汪朝宗封了布政使,赏了黄马褂,鲍以安也升了一级。
此时,汪府康山草堂张灯结彩,热闹异常。汪朝宗在此设宴摆酒,扬州城里有脸面的人全请。请了阿克占和卢德恭,也请了鲍以安和马德昌。
汪朝宗站在门口恭候。虽然小雨淅沥,但门前停了一长溜的车马,后面的马车都挤不进来。阿克占、何思圣、鲍以安相继而入,何思圣不同寻常地提着一个包裹。
鲍以安高声大气地嚷道:“朝宗啊,下雨天留客!看起来今天我们是要在你这康山草堂好好喝一天酒,不醉不归了。可不要怪我们存心来讨酒喝哦!”
大家都笑起来。
汪朝宗笑着说:“哪里的话。下请帖都请不到。各位大人、鲍兄,里边请。今天朝宗做个东,万望各位尽兴,不醉不归!请!”
从府门到院子里都搭起了高高的雨搭芦棚。外边下着雨,里边热闹喜庆,仆人们正忙着在院子里铺摆桌椅,一张张桌椅摆在红毡铺的地上。大门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浑然不顾天上下着雨,地上甚至被来往的车辆激起了一阵水雾。
账房里,管夏忙得脚不沾地。一溜长桌上八个账房同时写账还来不及,送礼的人排起了长队,不时有账房转头请教管夏,管夏赶紧过去指点。
知客在门口还在不断扯着嗓子:“两江总督衙门贺礼到……河道总督衙门贺礼到……江苏布政使司衙门贺礼到……”
门外的大街上拥挤的人流向两旁散开,给这些来头很大的贺礼让道——总督、巡抚虽然没有亲自来,但排场摆得十足。每家都是一个武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数量不等的侍卫,杠夫抬着沉重的礼箱。礼单抓在武官手上,厚得都像小册子一样。
普通的礼物和礼单,账房甚至来不及看,笔随便一勾,仆役把礼物接过去,也不查点,顺手就搁墙角。
穿着四品顶戴的扬州知府宋由之亲自上阵,一个人站在知客身边,笑容可掬地帮汪府料理着。一群品级不低的盐官下马下车,和宋由之寒暄着,走进院子。一堆官员走过来,其中不少都是宋由之的下属,看见知府大人,连忙上前请安,站一边帮着维持。街上看热闹的人挤得走不动。
汪雨涵拉着鲍渐鸿兴致勃勃地跑出来,见到郑冬心和宋由之问了一声好,随后一下挤进人流里,把讪讪的马大珩拉了出来:“走,我请你喝酒!”
马大珩不好意思地说:“别了别了,我还是找地方歇会儿吧。”
雨涵望着他。她的脸红扑扑的,饱满的嘴唇在雨雾里哈着白气。她亲昵地狠狠揉着马大珩的头发:“还装!还装!不喝酒过来干吗?”
马大珩难为情地说:“我这不是……想……”
雨涵嘲笑地望着他,一抿嘴:“算了,傻子!我爹都请了你爹,不生你气啦。走!”
马大珩如释重负,连忙跟着雨涵和渐鸿跑进了院子。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门外传来人们的欢呼。院里的桌椅几乎都已经坐满了,酒菜开始流水一样端上来。外边的贺客还是络绎不绝。
虽然名为草堂,其实雅致非常。主桌上就座的是阿克占、汪朝宗、卢德恭、宋由之、马德昌、鲍以安、郑冬心、何思圣,以及紫雪。
阿克占双手压了压,席上众人都肃静下来。阿克占笑眯眯地提高声音:“各位,今天咱们聚在朝宗这里,为朝宗贺喜。喜事有三件!”
众人都停杯细听,席上鸦雀无声。
“第一件,朝宗有功于朝廷,有功于桑梓。之前种种,已经查明不过是一场误会!”
鲍以安连忙鼓掌,他看着马德昌,马德昌也赶紧附和,汪朝宗也笑着端起酒杯来,敬阿克占。阿克占把酒喝了。
“第二件,今年亏各位总商出力,忠心报国,完了捐输。这本账册呢,萧老临终前也交上来了。萧老不容易啊,其情可悯!朝宗又立了这样的功劳。本官也不能不通人情。”
阿克占端起一杯酒:“喝了这杯酒,往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统统不算了。从今天起,咱们戮力同心,一起把两淮的盐务办好。上不负朝廷,下对得起扬州百姓!”
卢、汪、鲍、马彼此相望,脸上表情都很复杂。
马德昌端起酒杯:“这杯酒,无论如何也得干了!”
鲍以安一拍桌子:“小酒盅太不过瘾!朝宗,拿大碗来!我要干它一碗!”他随即反应过来,“阿大人,卢大人,小人失态了。”
阿克占呵呵一笑:“不怪不怪。酒桌上无大小,端起杯来就是弟兄。早听说你鲍总商海量,平日里都和我留着一手,是不是?”
鲍以安脸一红:“小人不敢。”
侍女果然换来碗——并不大,比寻常碗还要小一些,精致可爱,但喝酒的话就颇可观了,鲍以安干了一碗!众人齐声喝彩。
卢德恭说:“看鲍总商喝酒,让人不禁有立马吴山之念。爽快,豪气!”
阿克占摆了摆手:“且慢,我还有第三件。”
鲍以安干了一碗酒,多少有点上头:“什么第三件啊?”
“皇上龙颜大悦,发下特旨来。赏朝宗江南右布政使司秩衔!朝宗啊,从今日起,你就是从二品的大官了。”
一片寂静之中,阿克占咳嗽一声,站起身来,掸掸尘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折子,念道:“御旨!”
从卢德恭以下,众人全都退位跪倒。
汪朝宗端正一下心神:“臣,汪朝宗接旨!”
“汪朝宗,朕素知你是公忠体国的忠良,果然不负朕望,立了大功,很好!两淮盐务有阿克占、卢德恭和你,朕甚安心。现赏你布政使衔,给你件黄马褂,让你风光下。好好地做,朕不日再下江南,你有这重身份,接驾也方便。钦此。”
阿克占笑了一笑:“旨意就是这样,诸公请起吧。朝宗,这是皇上在我奏折里的朱批。稍后自然还有翰林草诏的谕旨,骈四俪六的,除了卢老,咱们也看不懂。所以皇上准我干脆和你讲个明白。嘿嘿,布政使,总管一省的财政,虽然这不是实缺,但怎么也是从二品的大员,两江地面,没几个大过这个的官儿了。”
汪朝宗朝天一拱手,大声谢恩:“皇上深仁厚德,朝宗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何思圣这才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套布政使的袍服顶戴,袍服下压着黄马褂,红珊瑚的顶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阿克占意味深长地拍着汪朝宗的肩:“老弟,赚到这个,不易啊!”
惴惴不安等候着的管夏听到了汪朝宗升任布政使的消息,喜出望外。管夏对身边的丫鬟说:“你去厨房吩咐一下,就说我说了,今天咱家老爷大喜,有什么本事都抖出来,回头老爷重重地赏赐!”
“是!”
“回来。今儿咱们家灯火不禁,所有的门都打开。正厅花厅摆不下席,院子里摆。院子里摆不下,花园里摆!有愿意吃咱们汪家一杯酒的,就不能让人家走了!”
丫鬟笑答:“知道了。”赶紧走去传话。管夏激动而不安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这时,萧文淑自己走了过来,眼神中可以看出,神志不太糊涂。
管夏忙说:“太太,您看到了吗?老爷升布政使了!您看到了吗?”
萧文淑喃喃地:“做布政使好,好,以后没人敢抓他!”
主厅里,阿克占望着桌上的菜:“朝宗啊,别笑老哥眼界短浅。我来了扬州这么久,这道菜还没见过。”
“回大人,这一道叫做‘腊香问政笋’,请大人品尝。”
丫鬟们端上净水来,阿克占漱口已毕,夹了一筷子,仔细品尝:“嗯……鲜!香!醇!嫩!朝宗啊,这一道叫什么问政,是专门给当官的吃的吗?”
“这倒把我问住了,还是要老鲍来说。”
鲍以安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这道菜名字叫做问政,其实不干政务。歙县有一座问政山。从这座山上采下来的竹笋,天气晴好之时,洗净改刀,配上徽州的腊肉,放在砂锅里,用火篮煨了。小船载着,从新安江入富春江,进扬州大运河,上岸,入席。这才是正宗的腊香问政笋。老汪,别怪我老鲍嘴刁,今天天气不作美,这道问政笋也只是粗具形意。没能借到新安、富春、运河三水的氤氲水气。”
阿克占瞪圆了眼睛:“这一道菜就有这么大讲究啊?”仔细咀嚼着,“这……是肉。可是什么肉,我尝不出来。”
汪朝宗含笑:“大人再试试这道?”
“这个我认识,鳖!”
“大人高明。这先一道菜,是雪梨炖果子狸,这有个名目,叫做‘雪天牛尾狸’,恰是一副上联,这后一道菜就是下联了——沙地马蹄鳖!”
阿克占大叹有趣。鲍以安赶紧说:“这两道菜是一副对联,对联要一起挂,所以两道菜也要一起吃。果子狸这种东西,性温,吃了难免内燥。鳖呢,偏又性寒。两样一起吃,刚好是寒温得宜,文武兼备。”
阿克占由衷地说:“没想到老鲍平时大大咧咧,在这吃食上还真是下了些功夫。”
鲍以安不好意思地憨笑。
汪朝宗转过一道菜来:“大人您看,这是‘绩溪一品锅’。当年圣上南巡至此,品尝该菜,叹息说非一品而不能尝其美味!”
马德昌凑趣:“大人以盐院身份而食其一品锅,正是相得益彰啊!”
阿克占呵呵大笑:“不敢不敢。咱的官要是再小点,连吃汪老弟筵宴的资格都没有了!”
卢德恭登时面露不愉之色。
汪朝宗连忙解嘲:“哪里哪里。来,我敬二位大人一杯!”
卢德恭并不喝酒,反倒问阿克占:“这么说,圣上是又准备南巡了?”
“是。圣上已经露了这层意思。今年的捐输又完了,西南兵事已靖。算起来,他老人家也是该下来走动走动了。卢大人、汪老弟,各位老板,打叠精神准备接驾吧!”
鲍以安酒有点多了,摇晃着脑袋:“接驾,好……好!”
汪朝宗泰然自若地喝干杯中酒,对阿克占、卢德恭欠欠身,站起来:“二位大人,恕我失礼,我去里边洗把脸。”
阿克占挥挥手说:“去吧,前厅后院也该招呼招呼。今天你大喜嘛,大忙人,哪都离不了。一会儿梦梦姑娘来,你不用管我们。”
听说姚梦梦要来,汪朝宗心里一怔,笑容僵持着。
紫雪瞪了阿克占一眼。
汪朝宗向里边走去,边说:“那,德昌兄你替我陪好二位大人!”
马德昌正想着心事,听汪朝宗点他的名有点意外,赶紧应声:“好。朝宗你去吧,这边交给我,保证陪好!”
汪朝宗微笑,再风度翩翩地向周围一躬身,这才出去。
细雨停了,扬州城的景色依然秀丽非常。
天已近黄昏,一天的酒席已经乱了。紫雪站起身来给阿克占按摩着,鲍以安喝多了拉着卢德恭大吵大嚷:“大人,我家……六姨太,又生了!儿子!过几天我家摆酒,您一定得到。大人,您还得指点我写诗呢!”
卢德恭风度很好,微笑着敷衍着鲍以安,毫不生气。
马德昌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自斟自饮,偶尔起身敬一下阿克占或卢德恭。
何思圣已经不知跑哪去了。
阿克占也微醺,享受着紫雪的按摩,一边喃喃地说:“长见识!长见识!”
紫雪轻轻拍了他一记,娇嗔:“您还说呢,老爷!我都替您挂不住脸面!堂堂一个两淮盐院,玉堂金马钟鸣鼎食的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御宴都吃过,偏偏在一个盐商的酒席上露了怯!”
阿克占半解嘲半认真地笑:“不服不行啊!本来扬州菜就是天下一绝。架不住这些盐商,又有钱,又有闲。他们鼓捣出的东西,紫禁城里御膳房还真就弄不出来!”
紫雪撅着嘴:“那您也太委屈了!依我看啊,这帮盐商打根上起就没把您放在眼里,要不怎么这时候才请您吃他们藏着掖着的好菜?老爷,您也别太亏着自己了!”
阿克占捏捏紫雪的手背:“我明白!大庭广众的,我心里有数……哎,姚梦梦呢?”
紫雪一把将他推开:“德行!”
这时,十三姨领着姚梦梦等几人走了进来,热热闹闹地问候宾客们:“盐院老爷,各位贵人,姑娘们来给你们献曲了,要是高兴,就多饮几杯,多赏些缠头金。”
阿克占拍着手:“太好了,梦梦不来,老汪这桌酒席就不够档次!那就请梦梦来一曲《春江花月夜》!”
十三姨朝姚梦梦点了下头,姚梦梦提着裙裾,走到前边的团墩上,抱起琵琶,稍一抬头,扫了眼全场,却没有见到汪朝宗,低下头来,续续弹拨。
偌大的院子被灯火烛光映照通明,窗纸上都红彤彤的。
汪朝宗推门进了内堂,脚步有点蹒跚,精神却很亢奋。萧文淑心疼地过来搀着他。汪朝宗笑道:“今天我是躲不过去了。”
萧文淑转身端过水碗和丹药,服侍汪朝宗吞下:“歇会儿再去吧。今儿我不管你,也该痛痛快快醉一场了!这些日子……”
内堂的桌上也摆着一小瓷瓶酒,四个小菜。两副杯盘,一副有用过的痕迹,另一副还没动过,汪朝宗都看在眼里。
萧文淑突然伤心起来。她重重抽了一下鼻子,可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住地淌,越流越急,手帕也擦不干堵不住。她低声地像是自语又像是轻唤:“朝宗!”
汪朝宗张开臂膀,把萧文淑轻轻地搂在怀里,萧文淑紧紧地环抱着他,仿佛汪朝宗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她不许任何人把他夺走。这对同舟共济的夫妻就这样默默拥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正院里是贺客们饮宴的主战场。还待在这里没去凑热闹看戏的,多半都上了点年纪,或者有了点身份,或者干脆爱喝酒不爱看戏。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情况热闹混乱但还不太狼狈。
阿克占、卢德恭、鲍以安、马德昌、紫雪、何思圣一行人走进来,立即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看到他们的人都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人提着马褂小步跑过来,正是扬州知府宋由之。他居然到这时候还一点也没醉,清醒得很:“盐院大人、盐台大人,鲍兄、马兄。”
阿克占左右来回地望了望,说:“府尊不要多礼。哎,朝宗呢?说去去就来,结果把我们晾那了。”
宋由之也笑:“八成是喝多了,在后边醒酒呢。”管夏这时也过来,赶紧给这帮人见礼。宋由之又道:“朝宗做回大东道,也该醉了。”
阿克占半开玩笑半认真:“醉归醉,罚还是要罚的。”
卢德恭拉着管夏:“你这小猴子。明明看见我了,还要我喊你才过来。海鲲呢?”
管夏忙上前行礼:“回老爷,堂少爷不在府里,下盐场去了,要不一早就过来跟您请安了。”
卢德恭喃喃地低言:“今儿雨可是不小啊!”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自觉地变了一变。马德昌站在最后,他的神情最丰富。唯一脸色不变的是鲍以安,他眼睛已经直了。
一堆穿着官服的小官抓住大好机会,纷纷上来向上司敬酒,问好,大声报着官职出身:“盐院大人,卑职是盐巡队第五哨哨官胡铁成,难得有机会,敬大人一杯。我喝干,大人随意!”“卢大人,学生是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刘玉龙。京城纪大人是我的座师,老师常吩咐学生多向大人请益……”
管夏趁机悄悄溜向后堂。
汪朝宗匆匆走来,却见到姚梦梦正倚在美人靠上休息。
汪朝宗有些尴尬地招呼:“梦梦,累了进屋休息会儿?”
姚梦梦苦笑:“拿人银子,为人唱曲,有什么累的?”
汪朝宗无奈地说:“我到底如何才能让你消气?”
姚梦梦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明知账册是个祸害,怕连累你夫人,所以才放我这儿?”
汪朝宗的脸上表情复杂:“怎么连你都不理解我?!你知道,我不是这样……”
姚梦梦惘然一笑,仿佛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在总商们的眼里自己还不就是个风尘女子!她想起春十三姨。他们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她,可谁知道,为了萧裕年,她一辈子没有碰过男人!姚梦梦幽幽地说:“老爷子过世那天,十三姨也一丈白绫挂在梁上,要不是我碰见,她就随老爷子去了。那一天,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说,从此世上再没有疼她爱她的人了。”
汪朝宗愣住了:“我怎么一点儿没听说过?”
“十三姨是被老爷子耽误的,错过了。可是老爷子是个男人,他有担当!他没能娶十三姨,宁愿绝后也不纳妾,暗地里照顾了她二十年!你别看十三姨只是个养瘦马的,是下九流,可她钱挣得干净,活得明白!”
汪朝宗茫然地看着她:“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姚梦梦眼里噙着泪:“还有什么意思?太没意思了。”
汪朝宗无语,隔着窗户,正看到十三姨在给阿克占等人续酒、调笑。
“泄气了?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真情,可是,那只不过是你家庭生活乏味时的佐料。花无三日红,我也有变老变丑没人看的时候。”
“梦梦别说了……”
姚梦梦却不饶过他:“不,我偏要说!多少次,我曾经幻想有朝一日能走进这座府第,和你走完一辈子,可是,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让这一辈子,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凋零!”她捂住嘴,泪雨潸潸。
汪朝宗怜惜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一起过往的场景不断浮现出来。他们在鸣玉坊、在湖上的游船里、在荒僻的郊外、在江宁府、在酒席宴、在歌舞场,在一起执手相看泪眼……汪朝宗坐在马车上一路前行,姚梦梦抱着装着账册的枕头整夜整夜地不睡。旁边小床上陪侍的婢女已经响起鼾声,她仍然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出神地望着黑暗。
汪朝宗的脸上现出深深歉疚的神情。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个风月场中的女子竟然一直在为他牺牲着,而且牺牲得这么多,无法弥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碰触到姚梦梦的发丝。他盯着她,说:“文淑的病情时好时坏,我去看你,总觉得对不住她。”
姚梦梦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你只要对得住她就行了,人家是什么人,萧总商的千金,汪总商的发妻!”
一道闪电,电光里现出萧文淑的身影,她衣着单薄地站在雨幕里。
汪朝宗赶紧转身拉着萧文淑往屋里走,萧文淑口中喃喃,手捂心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倔强地扭动挣扎着,汪朝宗边哄边拉,突然萧文淑紧锁牙关,晕了过去。
汪朝宗急叫:“陈妈!陈妈!”
不远处的回廊里,姚梦梦驻足看着这一切,泪水一颗颗落下来,然后转身离去。夜色中,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哭着,走着,眼泪都不擦。
突然有人转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口齿不清地小声嚷着:“梦梦,终于抓到你了!”
姚梦梦吃惊而害怕,本能向后退了一退,才看清是郑冬心拎着个酒瓶子,醉意酩酊,一件难得完好的长衫上满是油污。
姚梦梦警觉地发问:“郑先生,你怎么在这?”
“我到处找你,听听,我新写的道情!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风打雨吹。”郑冬心显然借酒卖痴。
在众人面前,虽然都喝了酒,阿克占仍不失威严,来向他敬酒他都只是点点头。卢德恭却从容温和,有时候还握住对方的手说两句话。他们两人的身旁围起不同的圈子。阿克占这边盐官、盐商多,卢德恭这边地方官、士绅、读书人多。
里屋门前一阵喧嚷,却是郑冬心一手还拉着姚梦梦,他身后还跟着雨涵、大珩和渐鸿。连马德昌看了都愣一愣:“嗯,他们怎么凑一块去了?”
仆人们随后跟出来,在正堂中摆上画架,几十幅画作迎风招展。
鲍渐鸿口舌利便,这时候俨然成了主持人。他跳上一张桌子:“诸位,诸位。今天是我汪伯伯的大喜之日。冠盖云集,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也得想想那些高兴不下去的人。连日大雨不断,盐场大半遭了水灾,减产已成定局。盐丁们过得很苦。郑先生特此义卖,卖得银两全部捐献水灾。价高者得,不争不抢。咱们今天来的,跟盐业多少都有点关系。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这幅《卧牛眠夏图》,底价五十两。”
鲍以安脸都气白了:“这小兔崽子好大的眼眶,咱们这么多人就站在这,他居然瞧不见,也不滚过来请安!”他向阿克占躬了躬身,“大人,我去揪他下来。”
阿克占一摆手:“唉,不必,孩子嘛!”
在场的盐官盐商们这时一摸不准拍卖的背景,不想在阿克占等人面前哭穷,二来也都喝了酒,酒兴涌起,已经纷纷叫起价来:
“七十两。”
“八十两。”
“一百两!”
何思圣混迹在人群之中,手里也捏着一小叠银票,听着价格越来越高,直皱眉头。他清了清嗓子,刚想跟着报个价。
鲍以安大叫一声:“二百两!”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
拍卖正酣,阿克占、卢德恭等微笑观战,马德昌却偷偷溜到了后院。铁三拳挥汗如雨,在不停地劈柴,不断地有人来把劈好的柴搬走。
这时,婉儿穿着戏服走了进来,无所事事的样子。
铁三拳抬头一看是婉儿,停了下来,举起碗一口把水喝了:“婉儿姑娘怎么有空?”
“刚才连唱了三折,累坏了,出来透口气。”
“那一天,你师父怎么对你那么凶?”
“他是舍不得我走。”
“你要走?”
婉儿黯然:“也不是……大叔你要劈多少柴啊?”
铁三拳抡起斧子继续劈:“谁知道啊,伙房这么忙,开了十几个灶头,柴火供不上。”
又有伙计来搬柴火。
婉儿拿起边上一个斧子:“我来帮帮你吧!”
铁三拳忙说:“这粗活,不是姑娘干的,给我吧。”
“我又不是府上的千金小姐,没那么娇气,小时候我就跟我爹劈柴。”
“姑娘老家是哪里的?”
“不记得了,从小就被卖到戏班子了。”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婉儿刚要说话,就听得外边班主在喊:“婉儿,婉儿,该你上场了!”婉儿答应了一声,放下斧子便跑了出去。铁三拳停下斧子,看着婉儿的背影,随后一个人弯下腰把劈好的柴火进行堆码。
一只手突然拍到他肩上。铁三拳一愣,回头一看,却是马德昌。
“事情怎么样?”
铁三拳点点头:“他们还买我的老面子!”
马德昌似乎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今年天时不好,连连阴雨,盐场不出盐。只能靠你了!跟那帮兄弟们说,价不是问题。”他的声音既冷又狠,“谁赢谁输,还不见得呢!”
铁三拳冷眼看着他。
马德昌转过身来:“你什么时候动身?”
铁三拳犹豫了一下:“盐场,我就不去了,目标太大,还是先留在汪府……”
马德昌脸阴了下来:“怎么,你想退了?”
“不,不是,我……”
“怎么像个娘儿们!”
“我还有事没办完……”
马德昌一惊:“你有事?比去盐场重要吗?”
铁三拳坚定地直视马德昌:“是的!”
前厅的拍卖会继续热闹着。
鲍渐鸿提着画轴:“这幅《春树秋霜图》……”话音未落,就听鲍以安喊:“两百两!”
何思圣无奈地站着,他那小叠银票始终没机会出手。
阿克占看着何思圣缩着脖子龇牙咧嘴的窘态,不由失笑。
卢德恭宽慰何思圣:“何先生不必着急,舍下虽然大多赝品,郑先生的真迹总还有那么一两幅,回头就派人送给先生。”
“怎么能让大人割爱?”何思圣看着手里的银票,既肉痛又不平,“这帮家伙……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东翁,俸禄你得给我再涨点!”
汪朝宗步履匆匆地从后面迎出来,神色不定,背后跟着管夏。
阿克占假装生气地:“老汪,说着去去就来。怎么,怕我灌你酒?”
“哪敢啊,大人赐,不敢辞。汪某刚才去后宅安顿一下贱内,耽搁了。”
“夫人可好些了?”
“时好时坏的,没办法!”
“夫人这么一病,把老汪折腾得瘦了一圈,一物降一物啊!客走主人安,老何,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何思圣点头称是。
紫雪紧紧地挽住阿克占的膀臂,一边走,一边扭着头望着姚梦梦。姚梦梦站在郑冬心身边的黑影里,不再像往日一样光彩照人,显得很瘦削,很落寞。
鲍以安志得意满。鲍渐鸿抱着一堆画轴无奈地看着他爹。
屋外,大雨仍未停歇,一个湿漉漉、脏兮兮的瘸子拄着根棍子要进汪府,门丁一把揪住他:“一边待着去!汪府宴客呢!”瘸子不理,偏要进,门丁只好拽他到门边。
鲍以安等走出汪府大门,鲍渐鸿腾出手给他递了把伞。
正在这时,瘸子猛然挣脱了扯着他的门丁,拐着就冲过来,一把抱住鲍以安大腿,把他和伞都冲翻在地,却大喊“鲍以安!”众人大惊。
门丁赶紧又过来扯他:“死要饭的,快松开!”
那瘸子一抬头,竟是齐世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