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璜死里逃生,让齐家炸了锅。七姨太朱月卿彻夜未眠,湿着眼眶靠在床边,眼不错珠地看着熟睡中的男人,不时地拭着眼角的泪。突然齐世璜哆哆嗦嗦地喃起梦话,朱月卿便哄婴儿般地轻拍他。不一会儿,他放松下来,醒了。齐世璜睁眼见朱月卿,小孩子一样咧嘴笑,抱住她:“月卿!月卿!”。
一路坚强的朱月卿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老爷,你还认得我呀?你这死鬼到底是回来了……老天爷可算是开眼了……”
齐世璜两眼发愣地琢磨:“老爷,老天爷,老爷——老爷是谁?”
朱月卿傻了眼,嚎哭也止住:“汪朝宗是谁还知道吗?”
齐世璜忽然高兴地叫唤起来:“胖子!胖子!”
朱月卿赶紧冲到房门口喊丫鬟:“快去叫郎中!”
一行宾客在康山草堂闹了一宿,汪朝宗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送客,他也明显神色疲惫,但略带憔悴的他看上去更有魅力。
宾客已经散尽了。
汪府正院、内堂、花园、后院、别院各个地方都是饭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汪府的家人们忙乱地收拾着。天光下,这一片狂欢后的狼藉显得有点苍凉,就像潮水退尽的沙滩,露出真实的荒芜。
汪朝宗站在卧房的门口踌躇着。管夏一脸慌乱地飞跑过来,溅起一路雨水。
汪朝宗难得地斥他:“慌什么?”
管夏不顾他的训斥,仍然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摇着手:“老……老爷,不好了!钞关的门兵来报信,伍佑盐场出大事了!堂少爷……堂少爷被抓了!”
汪朝宗的眼睛瞬时睁大:“什么罪名?”
管夏低头,小心翼翼:“说是……他领人烧了盐场大使衙门!”
汪朝宗顿时愣住了,抬起头,感到一阵眩晕,立即吩咐管夏备车,往盐政衙门飞奔。得知阿克占去了五亭桥工地,汪朝宗连车都没下,直接转头往工地跑。
雨过天晴的瘦西湖一派明媚,远处绿柳依依、桃红点点。阿克占带着何思圣一起巡视五亭桥工地,一个管事的陪着他们。
工地上热火朝天,一座别致的五亭桥已经初见规模。
阿克占嘬着牙花子:“好,好!真没想到朝宗能把一座桥建成这个样子。有远见啊!这桥什么时候才能修完?”
管事儿的:“回大人的话。以现有的人工和进度,大约再三个月以后,便可以完工了。”
“三个月……怕是迟了点。有没有法子两个月之内修成它?”
“这个……恐怕太促了些,人手也不足。今年天时又不大帮衬,大雨连绵,现在要加快进度,有恐余力不足。”
“告诉你们汪老板,两个月后,我要见桥修成。”
“这……”
何思圣微微一笑:“得赶在皇上到扬州之前!”
管事儿的不明所以,何思圣也不再解释,只说:“东翁,皇上南巡,地方上马虎不得,对您也是个表功露脸的机会,可是,这运库没银子。”
“我也是愁这事儿,这不来催五亭桥吗?”
何思圣着急地摊手:“这一只蚂蚱也做不成一桌菜呀!”
“是得想些办法。”
汪朝宗匆匆下了马车,抢步过来:“大人,朝宗有急事禀告大人!”
阿克占听完,微微一笑:“我说朝宗,这点事就让你拿不住了?好歹也顶着个布政使衔,不管哪里抓了海鲲,你让他放出来,他敢拿着不放?”
汪朝宗忙说:“可这是盐务上的事。大人,本朝律例,聚众哄闹,罪过非浅。”
阿克占根本不愿意听:“五亭桥还得抓紧哪。”
“那是自然。”汪朝宗说,“伍佑盐场的事,希望大人可以说句话。”
阿克占皱了皱眉:“朝宗,我已经说了当没看见。还要我怎么样?啊?老爷子下葬那天,咱俩说得很明白,扬州要有规矩,盐务要有规矩!朝宗,不能立规矩是你,破规矩也是你啊!”
汪朝宗看着阿克占远去的背影,只有一声长叹。帮汪海鲲求情,既是家事,也是事关盐场灶户生计的大事。汪朝宗希望署院衙门能够体恤下情,主持公道,却受到阿克占如此奚落,他感到寒心。因为盐场一旦出了问题,明年整个扬州盐业就会地动山摇。
晚上,汪朝宗、婉儿、雨涵众人皆在书房。郑冬心酒还没全醒,也被管夏搀了进来。婉儿形容憔悴,眼睛通红的,雨涵望望婉儿,替她问:“爹……大哥,没事吧?”
汪朝宗阴沉着脸:“能没事吗?聚众殴打盐官,焚烧官衙。这是死罪!”
婉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雨涵慌忙抱住婉儿安慰。
管夏恨声道:“那帮当官儿的吃了喝了玩了走了,一句话也不说?”
婉儿抽泣着又跪倒在地:“老爷,求您了……”
汪朝宗焦躁地转着圈,没好气地揉着脑袋:“我早就要他慎重!慎重!但凡多听我一句话,何至落到这步田地!”
郑冬心似乎醒过来了:“盐场这事,海鲲就是个火引子,场价不动,还得有人闹事。”
汪朝宗看了郑冬心一眼,深深地点着头。
婉儿从书房退出来,独自坐在井栏边,放声大哭。不远处,铁三拳留心地看着她。婉儿自言自语:“海鲲,本指望你回来带我走,你怎么闯这么大的祸呀,老爷又不肯救你,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太太天天骂我是灾星,害了他们汪家,要不是等你回来,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如今你也被抓了,迟早也是个死,我婉儿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了盼头,还不如死了好!”说着她抹去眼泪,站起来,走到井栏边往下看,井里一片漆黑。她一闭眼,身子往前一歪。
突然一双大手把她拦腰抱起。婉儿吓得一睁眼,竟是铁三拳。婉儿挣扎着下来:“你拉我干什么,我自己死,关你什么事!”
铁三拳大声说:“当然关我事,人之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轻生?”
婉儿哭出声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铁三拳在一旁安慰:“孩子,再苦再难,总会过去的!你父母要是知道了……”
婉儿泪水涟涟:“我爹从小就不要我,把我卖给了戏班子……”
铁三拳心里一震:“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爹一定也是遇到难处了。”
众人退出后,汪朝宗把自己关在书房,看着御赐的从二品布政使顶戴袍服,过了很久,他才伸手轻轻去摸那红珊瑚顶子。如豆的灯光晃过他的脸,心力交瘁的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汪朝宗喃喃自语:“布政使?布政使!这是布的什么政!”他突然一挥手将顶戴挥到地上。许久,汪朝宗两眼血红地盯着地上的红顶子,潸然泪下。
盐政衙门一房间内,卢德恭正把手中的卷轴放到桌子上:“何先生,这是敝人珍藏的一幅郑先生墨宝。说话算话,送给先生。”
何思圣慌忙答谢,在石桌上展开画作,出神地审视。
阿克占走了进来:“卢老,收买我的师爷,是不是想为你的贤弟子汪海鲲求情哪?”
卢德恭微微一笑:“阿大人明察,教不严,师之惰,海鲲虽非卢某入室子弟,然耳提面命也有时日,本想润物无声,没想到竟铸成大错。”
阿克占神色略有不悦。
何思圣抬起头,满脸笑容:“的确是冬心先生的真迹,学生却之不恭。”
“何先生太客气了。”
一衙役匆匆从前边过来:“大人,汪朝宗又来了,在签押房。”
阿克占苦着脸对卢德恭:“又是来撞木钟的。卢老,这回你可别躲,一起见见吧。”
在汪朝宗焦急的等待中,阿克占和卢德恭联袂而入。汪朝宗赶紧站起行礼,阿克占摆了摆手,问:“还是为了汪海鲲?”
“是,我刚从知府衙门来。”
“宋由之尽把黑脸留给本院唱。朝宗,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这事我就当没看见。”
“案子总还要盐院审。”
阿克占没法再躲了:“你心里得有准备。朝廷有法度,盐务有规矩。咱们交情归交情。说到底,海鲲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殴打盐官,火焚衙门,再怎么,也得刺配。”
汪朝宗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话,气氛有一些僵持,卢德恭上前拱了拱手:“大人,不见得吧?”
阿克占不高兴了:“那按卢老的意思,非要汪海鲲无罪释放?”
“依我看,海鲲罪不至此嘛!”
阿克占生气了:“聚众闹事不是罪?殴打盐官不是罪?火烧衙门不是罪?”
“那都是事出有因。海鲲是替灶户们打抱不平。要不是盐官不尽责,衙门不争气……”
阿克占气道:“卢大人,你自己也是盐官!汪海鲲既然没罪,既然官逼民反,咱们就各自给皇上写谢罪折子吧!用咱们这两顶帽子保下海鲲!”
卢德恭毫不退让:“我正有此意!”
阿克占怔住了。他望着卢德恭又看了看汪朝宗,脸色难看地勉强笑了笑:“卢老,你到底还是来给朝宗撑腰和我打擂台的?”
卢德恭双手一拱:“下官不敢。盐场境遇之悲惨下官还是略有所知,年辰好的时候尚可勉强度日,遇到台风、连天雨,根本无法过活。我等盐官虽说受命于朝廷,终不能置百姓疾苦于不顾,汪海鲲年轻气盛,虽有过激之言行,其发心并无犯上作乱之意。还请大人明察。”
阿克占沉默了。他闭上眼睛,指头磕着桌子,良久不说话。
卢德恭也沉着脸一声不吭。汪朝宗坐在椅子上如同芒刺在背。
阿克占缓缓地睁眼,开口:“事到如此,我是非答应不可了?”
他沉痛地望着汪朝宗。
卢德恭“哼”了一声,表示默认。
不知道从何时起,一股流言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扬州城。说浙江的布政使海宁陈老爷上京,奏说江浙沿海出现了一种怪病,也就像瘟疫一般,无影无形,但是更凶!这种怪病,针灸不治,连神医叶天士到了也没辙。但是呢,每天用盐水擦身就可以防。要不灶户们都没事呢,他们成天在盐水里滚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晨,天光还没大亮,各大盐行外,几十个百姓排着队伍,按次买盐。有些人拿着大碗,有些人端着小瓷盆,有些人甚至揣着布口袋,人龙还在络绎增长,远远超出了平日的规模。马德昌的广泰盐行前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大碗和小盆已经基本绝迹了,几乎都是口袋。人们焦急地涌动着。
伙计摆着一张臭脸:“涨价了。十五文一斤,爱买不买啊。”
人们互相张望着,没有人离开。
盐号开张了。
“不要挤啊,先来后到。”
人们哪管他说什么,一窝蜂涌了上去。没几天,市面上的存盐一抢而光。
马德昌听了又惊又笑:“什么?盐号没盐了!”
马府管家笑得脸上开花一般:“哪敢蒙您老人家啊。打从昨天起,整个扬州就只剩咱家盐号里有现盐了。这溜溜地卖了两天,老百姓大盆大碗地抢,还有个不没的?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这回咱们可狠狠地赚了一笔!”
马德昌外表还抻着,微带笑意:“这也是机缘巧合,没什么,老天爷赏饭吃!去吧去吧,吩咐厨房,晚上加菜!”管家一脸欢喜地下去之后。马德昌突然失去了矜持,他一跃跳起来,像猴子一样,兴奋得站不住。他对身边的马夫人说:“听见了么!人算不如天算。只要铁三拳那边的私盐赶紧运过来,抓住这个机会,咱们一个回合就斗倒汪朝宗!”
汪朝宗端着一碗燕窝银耳粥,正平心静气地给萧文淑喂食。
萧文淑的神色木然,勺子过来,她就张嘴,仿佛尝不出滋味。
管夏站在一边,低着头权当看不见,正一五一十向汪朝宗禀报:“整个扬州市面上,除了广泰还有盐,鲍家的裕隆也空了,一天一个价,今天已经涨到十五文一斤……”
勺子在萧文淑嘴边停了一停。汪朝宗说:“传我的话,凡汪、萧两家盐旗属下,盐号的盐不要出净,各留三成。消息要谨慎,不许走漏风声!”
“是!”管夏迟疑着。
汪朝宗不再停下手上的动作:“银子留给他们去赚。去吧!”头也不抬,继续细心地喂着萧文淑,将她嘴边溢出的流汁擦尽。
清晨,一块粉板戳在盐号前,上写巨大的黑字:“瘟疫凶恶,本号有盐。一斤三十文,售完即止,切勿自误!”
盐号伙计慢条斯理地一块一块卸门板。随即两两一对,把一袋袋盐码到柜台上,明着是要让人看见。
等在柜台前的人比前两天又多得多,人挨人人挤人,人山人海。广泰盐号门前并不宽敞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盐号伙计喊了起来:“开盐喽……”
“轰”的一声,人们一起向前涌去。伙计们猝不及防,柜台几乎都被冲垮了。人群里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或高、或低、或哭、或闹:“给我十斤,给我十斤!”“我要二十斤!”“我要一袋!”“你他妈,要那么多,腌下水啊?”“别挤啦别挤啦!”“我的鞋!”“小囡,小囡,你在哪啊?”
二十来个伙计一起站柜台,忙得不可开交,后排的钱从前排人脑袋上递过去。
一个小女孩费力地挤到柜台前,举着大碗,伙计厌恶地一把抓过碗,把一堆铜钱倒出来,随手给盛了一碗盐。小女孩抱着装着盐的碗消失在人群里。过了一会儿小女孩终于狼狈不堪地从人群外侧挤出来,手里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碗——一碗盐全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挤撒了!小女孩委屈地大哭着。
一个壮汉满头是汗,抱着一袋子盐挤出人群,望街边一戳,解开衣襟一边扇着风一边大喊:“盐啊,盐啊!正宗广泰盐号的盐啊!一斤四十文。哎,快来快买,省得到那边挤!”
立即有排队的不干了:“有你这样的吗?”
“你他妈管得着吗?”
“乒乒乓乓”,几个汉子扭打了起来,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
盐号前的粉板已经换成了:“一斤三十五文!”粉板上的数字不断攀升着,三十七文、三十八文、四十文……
天黑了下来,盐号已经上了门板,还是有不少百姓守在外边,期望盐号再开。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排上了第二天的队。他们啃着馒头、菜包子或窝头,眼睛不断地向盐号门口张望着。
一块粉板孤零零地戳在那里,上面是这一天最后定格的数字:“盐一斤五十四文。”
马德昌急匆匆地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沓银票,拉开桌子抽屉忙乱地翻检着,又取出几张。马夫人扯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老头子,那是我的私房钱!”
“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公房私房!算我跟你借的。哎,家里哪还有钱?”
马夫人望着马德昌,马德昌两眼通红,明显处于一种亢奋状态,马夫人担忧地摇摇头:“老头子,差不多得了吧。咱不是也赚得不少了?”
“这才哪到哪?我要盘下务本堂所有的存盐,这点银子哪够!”
马夫人震惊地叫道:“天老爷!你要那么些盐有什么用?扬州城哪卖得了啊?”
马德昌狞笑着:“我没打算卖——只要扬州城里所有的盐都在我手里,市面上没盐可买,江南八省没盐可买,盐价就会一直涨上去。我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江南的钱都赚到手!”
马夫人仍不放心:“这,这可……老头子,你小心他们再请盐神!”
“哼,还当老爷子在的年头呢?现在总共三个总商三碗盐,他首总一碗也不能顶两碗。只要老鲍按兵不动,这盐神还指不定姓谁呢!汪朝宗,他好日子到头了!”
马夫人捂着嘴,满脸担惊受怕地看着丈夫。
“无毒不丈夫!”马德昌望了望马夫人,只有这时候眼神里透出一股温柔,“还不是为了咱的孩子!马家翻身的机会终于到了!就得搏一搏!”他的眼神又阴狠起来,“房契!找房契!”
马夫人呆呆地看着他。
清晨的片石山房,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鸟笼鸣叫不休。小童正在洒扫庭院,马德昌匆匆赶来:“五爷在吗?”
权五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马爷,进来吧。”
马德昌进屋:“五爷早!”
权五爷一手端着茶壶,一手“哗啷啷”地滚着两颗核桃,对着马德昌直挤眼色,示意他坐,一边走到门旁,把漱口的茶水吐出来:“这还早,旗人就没睡懒觉的命。现如今宫里那十五阿哥,尊贵不尊贵?打六岁起,每天四更,天才蒙蒙亮就得起来。稍微懒一会儿,精奇嬷嬷的鞭子就到了,那是真抽!什么皇家贵胄,吃苦受累的命!比你们差远了。哎,马爷,你今儿倒早啊!”
马德昌赔笑:“是,有件事要麻烦五爷!”
权五爷一怔,把茶壶撂桌上,指着马德昌:“马爷,您可不是轻易开口的人。怎么着,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办。”
“这对我是大事,对五爷是小事。我想拿下务本堂的存盐,现银不够,找五爷拆借拆借。”
“那是要多少啊?”
“不多,四十万两!”
权五爷滚核桃的手也停住了。他慢慢踱回去坐在椅子上,翻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才说:“这是要吞掉整个扬州的存盐啊!”
“您英明。”
“这生意不小。啧啧,本来就有钱,盐还偏疯涨,好事全让你们盐商摊上了。”他突然仿佛刚发现马德昌还站着,“嗨,马爷,你坐,坐,在这又没人拘着你。不就这事吗?我知道了。不过,交情归交情,咱们买卖归买卖,马爷,你懂我这儿的规矩!”
马德昌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袋。权五爷接过来,打开袋口,也不望外抽,皱着眉头瞄准一样向里望望:“房契,地契!”
马德昌说:“对。我马家扬州的产业,都在里头。和汪朝宗的康山草堂不好比,不过仗着房子多地多,也足值五十万两。我把它押在这,五爷放心了吧?”
权五爷慢慢把纸袋折上,然后举起两根手指。
马德昌试探着:“二十万两?”
“两成!”
“不敢回五爷,不过分成总是没有现银子方便。咱们这摊生意做出去……”马德昌张了个手势,“江南八省,全都铺到!银子回流大需时日。”
权五爷沉吟着:“马爷不愧生意人,这样,十万两现银,十万两银子折盐。”
“成!不过,十万两银子折盐,那按市价也是二百万斤,您要这么多盐……”马德昌犹豫着说。
“那您甭管了。”
“好。那,我就收拾齐备了,给您送来。请教五爷,倒是送哪去呢?”
权五爷往外张望张望:“你看我这院儿能搁多少?”
马德昌也估量:“搁不了多少。”
“那,能搁多少搁多少!”
泰州城西大街,汪海鲲的囚车缓缓推过。数十兵卒黑压压地环拥着,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长枪。队伍前,头领袁二骑马按刀,两眼不瞬地盯着前方。这支队伍进城之后,戒备反而更加森严了。这使得街上为数不多的人们都感到一种威慑。提着小盐包的、抱着一堆换洗衣服的、捧着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蹲在屋檐下稀里糊涂喝粥的人同时扭过头看着这支队伍,看清了囚车里的人。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然而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近两旁店铺,远离这支队伍。
汪海鲲站在站笼里,神色泰然自若地打量着这些百姓,毫无恐慌。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理想者的光辉。
铁匠铺外几个伙计正七手八脚地上着门板,把摆在外头招揽生意的铁锅铁盆菜刀之属搬进去。汪海鲲的囚车经过他们店面,伙计们也和其他百姓一样都停住手,默默地看着。
来到永福客栈前,袁二大喝一声:“天时不早,就在这儿住下吧,明天早早启程!”
两名衙役将站笼打开,将汪海鲲带进一间卧室,里边坐着袁二。汪海鲲奇怪地打量着他们。袁二冷脸看着汪海鲲,又看了看他的脚镣,对衙役说:“脚踝都磨破了!记住了,汪海鲲毕竟是总商的子侄,罪过再大,也比你们的烂命值钱!小心伺候着!换上!”
两个衙役赶紧卸下原来的脚镣,换上新的。
袁二看事情办完了,便起身对两个衙役说:“不早了,今天就让他睡在这里,咱们去叫兄弟们喝两盅去!”衙役受宠若惊地连连作揖。
袁二在门口回头看了汪海鲲一眼,撂下一句话:“早点歇了,别耽误明天赶路!”
袁二出去,带上门,汪海鲲这才在屋里试着踱了几步,却发现刚才袁二坐的桌上赫然留了一把钥匙。
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汪海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侧耳倾听,外面并无动静。他用舌头舔破窗纸,门口竟然没有卫兵,更不用说巡哨了。
汪海鲲觉得很奇怪,他赶紧试着用钥匙打开,没想到“喀嚓”一声,脚镣竟打开了。汪海鲲头脑很乱,稍有犹豫,然后毅然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出紧密的锣声,有人在大喊:“不好了,人犯逃脱了!”
客栈后门口,袁二看着汪海鲲的背影,指挥着众人往相反方向追去。
烈日当空,蝉鸣柳荫。管夏快步如飞地跑过庭院,跑进正堂,人未到声先到:“老爷——堂少爷……!”
汪朝宗正在躺椅上午睡,懒懒地睁开眼睛:“怎么样?”
管夏大口喘着气:“堂少爷,跑了!”
汪朝宗一皱眉头,痛苦地闭上眼:“完了!”
“昨晚上,盐巡们一时疏忽大意,让他给跑了。”管夏低声说。
“疏忽大意?不动脑子,这衙门里何时疏忽大意让人犯跑掉过?”汪朝宗起身来回踱步。
这时,婉儿也急三火四地冲了进来,一见汪朝宗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笑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汪朝宗烦躁地摆摆手:“婉儿,别闹,快起来。海鲲人是跑了,可不是从公堂之上释放的,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婉儿不但不起来,反倒跪爬两步,又磕了两个头:“我就知道老爷会救海鲲,我就知道各位大人会给老爷面子的。”
汪朝宗气结:“婉儿,你先去吧!我还有事儿。”
婉儿千恩万谢地走了,汪朝宗愣在那里,陷入了深思。汪海鲲怎么就看不出这是一个局呢?汪海鲲现在是逃犯,一天不归案,一天就得缉拿。从此就成了一个耗子,再也不能进得汪府,他汪朝宗也是哑巴吃黄连,得不偿失,损了手下一员干将,还得领阿克占的情。可是转念想,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当自由的机会来临时,逃是他唯一的选择。
心烦意乱的汪朝宗去了鸣玉坊。姚梦梦正在用一个药臼捣蔷薇花瓣。
“跑了?跑就跑呗,这么一大小伙儿,还能跑丢了?”
汪朝宗显然没心情和她说笑:“这是一箭双雕,不,是一石三鸟啊!”
姚梦梦睃他一眼:“别跟我打哑谜,我脑子笨。”
汪朝宗坐下来,长叹一声:“扬州盐商,大祸临头了!”
“到底怎么了?”姚梦梦这才感到事态严重。
“满大街抢盐,都像发了疯似的,各大引岸也派了人来要,多少大船都在仪征的码头等着,盐从来没有这么吃香过。”汪朝宗两眼着着窗外。
姚梦梦困惑地说:“你们盐商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盐是过日子用的,现在大家竟相囤积,奇货可居,还不天下大乱啊!”
姚梦梦不解地:“好好的,说海鲲,怎么又说到盐上了?”
“这个局太大了。你想啊,盐价炒得这么高,盐商就不能再哭穷了,皇上南巡要银子,盐商不拿谁拿?阿克占把海鲲放了,其实就是流放,我还得谢他,脖子上让人套了个绳子,身上披着个黄马褂……”
姚梦梦“扑哧”笑出声来:“要是再挂个铃铛就更可爱了。”
汪朝宗都快要哭了,一时竟接不上话。
姚梦梦站到窗前,将帘子拉开些,室内突现一片光亮,她缓缓说:“依我妇人之见,这未必不是好事儿。就像下棋,人家落了子,你就得应,说不定还能占更大的地盘。”
汪朝宗眼睛一亮:“说说看。”
“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啊。到头来,这桌宴席谁来付账还说不定呢!”
汪朝宗恍然大悟:“着啊,梦梦!”他一把抱起姚梦梦,转了个圈。
姚梦梦捶打他,让他放下:“像个老小孩似的!”
汪朝宗气喘吁吁地:“行了,我走了!”
晚上,婉儿怔怔地躺在床上,凝望着床顶,屋子里烛火还没有熄灭,微微晃动的烛光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
桌上摆着一个食盘,里边的食物几乎没有动。
门声一响,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床边,婉儿刚要惊呼,那人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别喊,是我!”
他缓缓松开手。婉儿又喜又惊,翻身坐起道:“海鲲!真的是你!”
两人四目相投,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只有紧紧相拥。
“海鲲,你,你怎么回来了?满城都在捉拿你!”婉儿惊呼。
“我……我想你!放不下你!”
“这些天你怎么过的?带我走吧!不管你到哪,我都跟着你。”
“还不是时候,风头过去就来接你,远走高飞!”
婉儿点点头,哽咽:“嗯,自己千万要小心,你要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
汪海鲲轻抚着婉儿的脸,万般不舍,半晌道:“我没事儿,你也照顾好自己!”婉儿用力地点头。
二人四目相对,婉儿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微微喘息着闭上眼睛。汪海鲲的唇吻了上去。两个人在床上相拥相吻,难分难舍。婉儿的喘息突然剧烈起来,她紧紧抓着汪海鲲的手:“海鲲,我……我是你的!”汪海鲲一愣,随即把婉儿紧紧抱在怀里。缠绵良久,婉儿鬓发散乱,汪海鲲终于挣扎起来。婉儿依依不舍地拉着他。汪海鲲摇头:“不行,太危险!”
婉儿突然明白:“你……真不是老爷救的?”
汪海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婉儿:“对了,婉儿,这是一封我和叔父断绝叔侄关系的文书,你收好,找个机会,递给叔父。”
婉儿杏眼圆睁:“你要跟老爷断绝关系?”
“你只管按我的话做,叔父会明白的。”
海鲲说罢起身:“我要走了。”
婉儿不舍地牵着他的衣角:“你别走。”
汪海鲲为难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罢闪身离开。
婉儿望着又空了下来的房间,默默地流着泪。她轻声叫:“海鲲……”
汪海鲲的头探出墙头。四顾无人,他轻捷地翻出院墙,跳落在小巷里。他趁着夜色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走。刚走出不多远,突然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汪家少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散心么?”
汪海鲲一怔,周围突然火把闪亮。十来个盐勇举着火把从两边逼近,为首的一人正是蒋成!
汪海鲲脸色顿时变了!
蒋成阴森森地笑着:“不枉我在这里整整守了三夜,你还是露头了!”
他呼哨一声,众人一起涌上。汪海鲲立即向蒋成的反方向冲去。几个盐勇挡不住汪海鲲的勇猛,立即乱了。汪海鲲三拳两脚打翻了两个拦路的盐勇,但这时候背后蒋成也扑了过来,汪海鲲没敢回头,拼命闪躲,还是被蒋成一脚踹到。他反倒借势纵身向前,拼命地狂跑起来。
蒋成带人紧追不舍。汪海鲲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距离还是慢慢缩近。眼看追得最快的一个盐勇就要赶上汪海鲲,突然之间,他一声惨叫,倒了下去。紧跟在后的蒋成顿时停住脚步。汪海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蒋成却并不上前。他紧紧地盯着街拐角:“哪路朋友?敢出手就亮个相吧?”
街拐角一声冷笑,戴着斗笠的英子缓缓走了出来。她仿佛赤手空拳,但蒋成等人却谁也不敢小看,都慢慢地向后退。英子走上前扶起汪海鲲,随手拍拍他:“这么不经打?”
蒋成问:“阁下究竟是哪位?”
英子按了按斗笠,慢条斯理:“你就是蒋佐领!有两笔账要跟你算。一是染布坊,二是老六老七!”
蒋成脸色大变:“天地会!果真是天地会!”
英子轻声冷笑:“怎么,你自己都不信吧?”
蒋成脸上肌肉抖了抖,拔出腰刀:“拿下!”盐勇们蜂拥而上。然而就在这时,伏在墙上的田老大等人也纷纷跃下,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班盐勇撂翻在地。
蒋成脸色再变,看清敌强我弱。田老大向他攻去,他连招架都不敢,撒腿就跑。田老大追了几步就停步不追了。
汪海鲲绝处逢生,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望着英子:“你,你们真是天地会?”
英子轻声:“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叫什么都无所谓。”她慢慢掀开斗笠。
汪海鲲惊呆了,他失声:“你!”那是一张和姚梦梦一致无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