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朝宗躺在床上,头上盖着条毛巾,一副缠绵病榻的样子。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但还不碍事。阿克占倒背着手,满眼关切焦虑,神色和蔼地请大夫开方子。可大夫躬身退出之后,阿克占飞快地掩上门,变了一副脸色。
“别装了,你没病!汪海鲲的事儿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汪朝宗脸色苍白,盖着被子,似乎气息奄奄:“我还想跟你要人哪……”
“好,好,我不管是谁干的,这话我只跟你说!海鲲跑了就跑了,我不追!把这笔账算到天地会头上了。咱不斗!好不好?皇上马上就要来了,扬州盐务还得靠你维持,五亭桥还得靠你赶紧修好……”阿克占换了一副口吻。
汪朝宗艰难地睁着眼睛:“真……真的不行了!”
阿克占拉了拉椅子,他凑近了汪朝宗,厉声低唱:“再跟我装,信不信我能把你家再抄一遍?”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上次抄检汪府之后的天下大乱,隔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勉强笑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阿克占慌忙站起身来,佯装替汪朝宗掖着被角:“安心静养几天就好了,放心,朝廷会记着你的。”
汪朝宗有气无力地说:“多……多谢大人!”
进来的是郑冬心,他怀疑地看着阿克占远去的背影:“这老小子跑来干吗?”
汪朝宗从床上坐起来:“皇上要来了,他也不想出事!”
郑冬心哼一声:“不想出事?事儿出大了!”
“又怎么了?”
“五亭桥停工了!”
汪朝宗冷笑了一声,却突然注意到郑冬心手上的盒子:“这是什么?”
郑冬心把盒子放到桌上,说:“刚才我去了鸣玉坊,跟梦梦说起老汪你最近手头吃紧,把五亭桥都停了,梦梦就把她的这个首饰盒让我带给你,说帮不上什么忙……”
汪朝宗一拍大腿:“老郑啊,你这不是添乱吗?我停下五亭桥,是为了跟阿克占叫板,怎么连你也当真了?”
郑冬心委屈地说:“这你可从来没给我交过底儿!”
汪朝宗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全是些金银珠宝,更加着急:“你这个老郑,正经事儿被你弄得不正经,不正经的事儿又被你弄假成真了!快,还回去!”
郑冬心不乐意了:“照这么说,我郑某人就是百无一用罗,你不看看,这梦梦把自己的体己钱都贴给你了,你还挑肥拣瘦的!”
汪朝宗忙说:“这事儿还真不用你操心,银子的事我来办,行不行?”
“你呀!要送自己送去!”郑冬心转身就走。
汪朝宗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盐水擦身可防瘟疫的谣言满天飞,扬州城的盐价也漫天疯涨。马家广泰盐行门口的粉板仍然挂在外边,上边的价格已经改成了“盐每斤八十八文”的最新价格。然而盐号门板紧闭,根本没有开业。其他盐行门口情形也相似,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一群群买盐的百姓。正当中午,赤日炎炎,酷热之下的人却越来越多。
许多百姓纷纷议论着:“现今只有马老爷的盐号,每天还能开两个时辰。可不敢晚了。”“马老爷活佛菩萨啊!”“小三子,我这还差七文钱够两斤,你借我七文,我买了盐回头就还你!”“滚蛋,借钱买盐?今儿借了明儿还不知买不买得到呢!”
一扇门板终于被打开了,一个伙计探出头来,人们顿时拥上前去。伙计厌恶地嚷:“去去去去去,躲远点!我看谁敢挤?谁再挤待会儿就不卖谁!再着急也得等咱开张啊。”
人们听话地退到一边。几个伙计出来卸门板。柜台上,一个伙计扛着一大袋盐走过来,望地上一蹾转身将粉板上的价格从“八十八文”改成了“九十文”!
紫雪进入鸣玉坊时,姚梦梦和朱月卿聊得正欢。
紫雪好奇地问:“什么事儿呀,这么高兴?”
月卿笑着说:“这些日子,扬州城居然到处抢盐,像疯了似的。幸亏这盐只是做菜的作料,要是拿来泡澡,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姚梦梦大眼睛一闪:“你还别说,十三姨以前还真用盐浴,据说能让皮肤光洁细嫩,还能治病。”
紫雪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十三姨皮肤那么好!这么说,盐能治病是真的了?”
姚梦梦若有所思:“听十三姨说,先要把盐在磨上磨成极细的粉,再加上些玫瑰、茉莉的精油,搅和到一起,倒在澡盆里,先把水温调合适了,然后让水没过脖子,在澡盆里静躺一会儿,用盐把自己盖起来,闷上一段时间,起来后再用水冲干净,就成了。”
月卿很吃惊:“你洗过?”
“没有,是听十三姨说的。”
月卿神往地说:“这是多好的生意啊,要是咱们姐妹合起股来,专门卖一种洗澡盐,那一定能赚大钱!”
紫雪赞成:“这主意好!”
月卿进一步计划:“紫雪是盐院夫人,要是肯张嘴,就可以从盐商手中进到便宜的盐,然后咱们让人照梦梦说的加工成浴盐粉,哪个澡堂敢不买?”
姚梦梦笑了:“你们就别造那个孽了!你们家齐老板好些了吗?”
月卿有些黯然:“半是人半是鬼,他是活该!”
月卿果然是个能干的人,她立马以紫雪的名义从马家的广泰盐行赊了两万斤盐,依姚梦梦的方法,制成了浴盐,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扬州有名的清缨堂澡堂。
白天人不太多,朱月卿走了进来:“叫你们掌柜的!”
伙计一看,来头不小,赶紧进去。不一会儿,掌柜的从里边掀帘出来,笑容可掬地问:“这不是齐家七太太吗,找小的有什么吩咐?”
月卿不慌不忙地一边打开包袱皮,一边说:“刚才在门外就听见枝头喜鹊叫,掌柜的你要发财了!”
掌柜的一头雾水,还赔着笑:“还请七太太指点。”
月卿打开包袱:“看看这是什么?”
掌柜的看了半天,又使劲闻了闻,是一堆白色粉末,却沁出一股花香:“这是什么呀?”
月卿得意地说:“这是鸣玉坊特制的浴盐,洗澡用的。”
“现在盐这么贵,谁舍得用它洗澡啊?”
“怪不得你这生意做不大,告诉你吧,只要你开了盐浴,打出招牌,扬州人有的是钱,还愁没人洗,你就等着数银子吧?”
掌柜的为难地说:“小的向来是小本经营,恐怕用不起这个。”
月卿柳眉倒竖:“怎么,不想要?告诉你,这是盐院夫人的生意,你不想在扬州混了?”
日昌荣银号内,蔡老板正一只手拨弄着巴掌大的小算盘。权五爷看见,划拉过来,爱不释手地说:“嘿,这小玩意还真可人意。”
蔡老板淡淡地说:“五爷喜欢,就孝敬您老。”
“夺人所爱,不好吧!”权五爷一边把小算盘揣进怀里,正色道,“蔡爷,这回权五来找您,有一笔买卖。”
他把那张装着房契地契的纸袋交给蔡老板。蔡老板拆开纸袋,挨张仔细地看着,一边沉吟着,右手在空中虚打算盘。
打了一会儿,他把房地契放下:“马德昌自己为何不来?”
权五爷意味深长地笑笑:“扬州三大总商,倒有两个借过你的银子。老马在我这转一圈,也就是顾惜他那点面子。”
“那,我也可以不借。”
“别介啊,您看你们老西儿,一点小事老念念叨叨没完。银子和你没仇!你们日昌荣不是正打算在京城开分号么?”
蔡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五爷,要多少?”
权五爷一撇嘴:“六十万两!”
“这是看五爷的面子。”
权五爷又笑了起来:“抬举!五爷我没面子,是大伙儿给的面子!”
盐价的疯狂,到底引起了阿克占的担心,若由着马德昌,两淮盐区各大引岸盐价暴涨,引起百姓骚乱,他也是难辞其咎。阿克占对何思圣说:“召三大总商来议事吧。”
署院衙门二堂,阿克占背着手来回走着:“各位总商,今天,怎么打不起精神来?市面上的盐已经涨到百文一斤,前所未有啊,各位年前入库的引盐身价翻了好几番,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
鲍以安刚要开口,阿克占摆摆手:“要说诸位发了大财,我和卢大人也为你们高兴,用你们的话说,这是祖上的荫德!老马,你说是不是?”
马德昌踌躇满志,满面红光:“小的们有今天都是二位大人御下有方。”
鲍以安不满地说:“阿大人,这盐价是上去了,可我老鲍也实在没赚到银子,引盐早已分到运商手里,哎,我这个倒霉鬼,说出来都让大人晦气,前些时,还被人打了劫,至今也没个说法。”
“鲍总商所说,本官也是有所耳闻,那毕竟伤不了筋骨。老汪呢?怎么不吭声了?”
汪朝宗一直在冷眼揣摩阿克占的意图,听到点他的名,这才开了腔:“阿大人,盐商的身家都是朝廷的恩赐,在座各位都会赞成。汪某不才,妄测大人意思,还是想让盐商再为朝廷做些贡献。”
“还是老汪透亮!你就表个态吧。”
鲍以安提醒汪朝宗:“老汪,今儿个,我真要多两句嘴了,这次盐价飙涨,谁赚了谁没赚,你不会没有数吧?”
马德昌不干了:“老鲍,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存的那些盐不也一样涨了?只不过是你没出手,想必是要抿着一个更高的价钱吧!”
鲍以安瞪圆了眼:“你敢跟我赌咒,谁要是趁机取利,就让谁断子绝孙!”
马德昌也火了,上前一把抓住鲍以安的衣襟:“你骂谁?”
汪朝宗赶紧将他们拉开:“二位,这成何体统?”阿克占和卢德恭也上前来劝开。
“老汪,你说吧!”
汪朝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照说,各家存盐多少,务本堂自有公账。盐价涨了,各家存盐从账面上是都跟着涨,但只要没出手,那就不算数。所以,目前谈谁赚谁赔,还为时过早。我看,不如这样,半个月后,待各家销售完成后,再计价算账。赚了就提成给朝廷上缴,要是赔了就免了。不知各位大人和总商意下如何?”
马德昌和鲍以安都不吭声,卢德恭点头:“我看,这个办法好!”
阿克占大手一挥,说:“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阿某再变通一下,每天结一次账!没有赚到的,阿某绝不为难,但是既然赚了,就不要再推三阻四。怎么样?当然,这笔银子收上来,本官也只是为了接驾,待圣上驾到,一定具本上奏,面陈各位忠孝之诚。”
“汪某赞成!”
马德昌低声说:“我不赞成!”
阿克占瞪着眼睛盯着他:“你还有什么说的?”
“盐院夫人跟人合伙做生意,做什么特制的浴盐,卖给澡堂,挣得可不少哇!她是不是也该给朝廷纳税啊?”马德昌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
阿克占眉头一皱:“真有此事?”
马德昌不慌不忙地:“她第一次就从马某小号进了两万斤盐,后来越进越多,加上她从别的盐号进的,恐怕不下六七万斤!”
阿克占感觉被人当众扒下裤子似的,恼羞成怒,霍地起身,冲了出去。
盐政衙门后花园里,月卿正将一叠银票递给紫雪:“妹子,这是这几天咱们合伙挣的,梦梦死活不肯要,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紫雪撇撇嘴:“她这个人,就是不爱沾钱,没事儿,赶明儿,咱们给她买点首饰、布料什么的,就算谢她了。她不爱钱,咱可不能含糊。”
“那也好,咱们就二一添作五,这一半归你!”说罢月卿便将银票塞到紫雪手上。
紫雪笑了,接过银票开始数:“月卿,这银子真这么好挣?”
“还不都是你的面子大吗?”月卿讨好地说。
这时阿克占虎着脸过来,月卿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福一福,走了。
阿克占看着紫雪手中的银票,吼道:“说,你这银票哪里来的!”
紫雪一下子被吓懵了:“这,这是……”
“是不是你挣的黑心钱?”
“这是我跟月卿做生意挣的……”
阿克占一把夺过银票:“做生意?你会做什么生意?你这分明是巧取豪夺!”
紫雪哭了,嘴巴却犟:“你就知道在家欺负我。我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行了?”
“还顶嘴!盐商们肯赊盐给你?你这是拿我这张老脸换来的赃钱呢!紫雪,你日子过得好好的,要弄这些钱干吗?”
“我一个弱女子,你高兴时哄哄,不高兴时,一瞪眼就叫我滚,我能滚到哪儿去?自打上回厚着脸皮进了鸣玉坊,你知道我遭了人家多少白眼,比要饭的都不如。可我有什么办法,没点体己银子,将来不还是没着没落的。”
阿克占看着紫雪落泪,心软了,抱住她的肩膀哄她:“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心太粗!我保证,再也不叫你滚了!”
紫雪泪眼婆娑地抬眼:“真的?”
阿克占点点头,又说:“这银票,我就没收了。”紫雪瞪了他一眼,嘴一撅,扭过头去。
这天晚上,汪朝宗和雨涵正埋头吃饭,萧文淑在每人碗边放了一大包盐。
雨涵抬头说:“娘,你今天好多了。”
萧文淑说:“多亏你爹,到处抓药,这心口不太堵了。”
萧文淑指着盐包对两人说:“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回房里给我洗!”
雨涵苦着脸:“娘,我也有啊?”
萧文淑白她一眼:“你没听说,盐院夫人一下子就买了两万斤盐回去洗澡呢!”
汪朝宗放下筷子,沉重地说:“是六七万斤!紫雪这不是添乱吗?”
雨涵皱皱鼻子:“听什么信什么,还不如小鲍呢。人家小鲍在家里,说得鲍叔叔都不信了!”
萧文淑却深信不疑:“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你们哭的时候。”
雨涵不屑地撇撇嘴。
汪朝宗转脸问:“雨涵,你刚说渐鸿怎么着?”
“小鲍写了一篇文章,痛斥所谓‘擦盐防病论’,山长看了都抹鼻子画圈子地夸。”
他偷偷给雨涵使了个眼色,雨涵会意一笑。饭后,汪朝宗赶紧着管夏去找了小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这天一大早,管夏进来向汪朝宗汇报:“按您的吩咐,八千张都撒出去了。今天天一亮,整个扬州城都会读到!不过,老爷,我没读出哪好来。”
汪朝宗微微一笑:“渐鸿这孩子已经读书明理了。虽然有点迂腐。不过有个道理他说对了——从传言兴起到今天,扬州城没有一个人因为不抹盐得瘟疫死了,压根就没有人得过瘟疫!”
汪朝宗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着步:“老百姓活得不容易。即使是我们扬州,富甲天下的地方,许多人要活下去,照样得搭上命来拼!世道维艰啊。让他们花大价钱买盐保命,他们不会犹豫。可一旦他们知道不买盐也未必有事,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谣言就不改自破了!”
管夏脸上露出信服的神色:“那,老爷,下一步咱们怎么办,是不是……”
汪朝宗的手用力一挥:“从今天起,长裕、天和两家盐旗下属的盐号,预存的三成盐都给我放出来!不但放,而且要减价!广泰盐号一百文一斤,我们只卖六十文!他们不跌,我们不动,他们卖六十,我们就卖三十!始终掐住他的七寸!不要管赚多少,只要把盐给我卖出去!”
管夏神情振奋地说:“是!”
冶春茶社里坐满了人,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手里拿着纸的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的也都是这件事,却谁也不敢大声。整个茶社人声鼎沸“嗡嗡嘤嘤”,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有的人读着文章摇头晃脑,有的人连比带划地在跟同桌的茶客解释,也有的皱着眉头摇着手表示不信,还有的干脆闭着眼当不知道。
几个茶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张嘴就是高声大嗓:“老少爷们,天和盐号放盐了!”
“长裕盐号也放了!价也降了!一斤只要六十文!”
这两句话引起了茶馆里的一片骚乱。刚才还压着嗓子的人都没了顾忌了:“真的!”“真的!”“这帮盐商终于绷不住了!”“这说的是真的!”
小二慌了手脚:“您老,加一撮只要一文,一文!”
读文章的老者嘿嘿一笑:“一文都不加!小子,你这……”他指指小二手里的盐包,“过景了!”
坐在角落的何思圣扔下几枚铜钱,起身便走。何思圣匆匆回到署院衙门,阿克占正在听书办念账本。
“马广泰昨日销盐五十四万六千一百七十斤,计五万四千六百一十七两,上缴二成,共一万两另九百二十三文。鲍长裕销盐十六万三千九百斤,计一万六千三百九十两,上缴二成,共三千二百七十八两。汪天和一斤未销,上缴为零。昨日共收一万四千二百零一两,累计收缴捐输十三万五千八百一十四两。”
阿克占皱眉说:“紫雪赚的那六百七十两,怎么没算进去?”
书办为难地说:“老爷,那真要算进去啊?”
阿克占火了:“怎么的,我的话不好使了?”
书办赶紧拨拉了几下算盘:“加上夫人上缴的这六百七十两,共计十三万六千一百八十四两。”
阿克占这才抬头:“何先生,怎么样?”
“东翁果然是神机妙算,盐商之间已经开打了,刚才听说,天和号开始以六十文卖盐了。”
阿克占点点头:“汪朝宗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连皇上都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回,是咱们挖了个坑,老汪最后一脚,把老马给踹下去了!”
“好戏开始了。咱们也该动手了,再拖下去,万一弄得官逼民反,大人就来不及了。”
阿克占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收官!”
清晨,守在马家广泰盐号门口的人仍然不少。与往日不同的是,盐号伙计们开门卖盐之后,已经习惯了的哄抢并没有发生。老百姓们手里拿着破盆大碗,不约而同地和柜台保持着一人左右的距离,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站柜台的十来个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有些异样。
远处街上两个背着口袋的人飞跑而来,边跑边喊:“汪家天和盐号大减价!”“长裕也降了!一斤六十文,买十斤还搭一斤。”
两人各自把口袋邀功一样蹾在地上。广泰盐号门口观望的人们立即涌了上去。一个老头子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黑瘦的手里捧着一捧雪白的盐,捧到鼻子下面嗅嗅:“嗯,好成色!比广泰不差!”
人们议论着,顿时就有一小半的人离开了。继续留在这里的人群,眼睛里也满是怀疑,逐渐散去,广泰盐号门前的人越来越少。
但挂在盐号门口的粉牌上,广泰盐号此日的盐价仍然是一斤一百文!
以往幽深秀丽的片石山房,小院子里已经堆满了盐包。有些盐包已经破裂了,地上白花花的一层盐。
权五爷叉腰站在院子里,光着头和脚,辫子盘在脖子上,有点气急败坏。
门外,家人和盐号伙计打扮的人仍不断把盐包抬起来。
权五爷喝道:“住手,住手!别他妈抬啦!”
下人们赶紧一起规规矩矩立定,垂着两手,低头不敢吱声。一个下人,还是个孩子,一脚没踩稳摔在盐堆里,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头到脚都是白的。
权五爷怒气冲冲地说:“你家老爷拿盐抵债,五爷答应,是给他面子。现在这盐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往下掉。五爷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滚,都滚!回去给你们老马说,让他赶紧来见我!”
下人们只好答应着纷纷撤走,但院子里已经被盐堆满了。权五爷转了一圈,气得发愣,抬脚进屋来,屋子里也早堆满了盐。小童正吃力地把盐包四处归置,给他腾出躺椅的空间。权五爷干瞪瞪眼又转了出去,在院子里对着一堆盐包生气:“嘿,我这倒霉催的!我这闲着没事跟他们搅和哪门子呢!”
马府客厅,广泰盐号的掌柜正在絮叨早晨盐行的情景,他说一早就想降价,少赔点,账房老周硬拦着不干。
马德昌一脸愤怒:“屁!叫你老朱,你还真是个猪脑子!老周比你强多了!这时候怎么能降?汪朝宗到底搞的什么鬼?”他在正堂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账上现在还有多少?”
“回老爷,连本带利这几天通饶上,也就两万多现银子。”
“你下去算算,留出一个月的日常开支用度,剩下的都给我砸进去!汪朝宗他敢降价卖,咱们就放手收。账上如果不够,老朱……你也算是我家老人了。关键时刻,你别看我笑话。”
“是,是,老爷。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朱掌柜犯难地说,“老爷,汪朝宗这么挤兑咱们,背后是不是有人啊?”
马德昌一惊,强自稳住心神,摇摇手:“不会。他也见底了。九成是看现在盐价高位,想借机会捞一把!盐价刚涨上去的时候,他家出了不少。我料定汪朝宗现在手里,也就是往日的两三成!咱们手里有务本堂的存盐,无论如何,他耗不过咱们。只要把他那点盐一清,咱们上手做空,盐价还会涨上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朱,去吧。”
朱掌柜答应一声,匆匆而去。马德昌却仍然在正堂里转着圈子。没有外人在场,他的脸色现出了一些惶急,他盯着正堂屋顶:“汪朝宗,咱们该见分晓了!”
大名鼎鼎的天和盐号总号位置就在汪朝宗府附近的一条弄堂深处堵头的位置。门脸也很小,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家小店,和周围的民居比起来一点不见排场,但这里是汪朝宗自力更生起身发家的所在。现在,天和盐号变成了扬州最拥挤的地方。
盐号现在大敞着门,门口的粉牌上,标价是盐一斤六十文。来买盐的人前呼后拥,堵成一团。小地方本来就挤,更显得人多。
几个粗眉大眼的汉子扎着臂膀,从人堆里挤了过来,簇拥着广泰盐号的朱掌柜,一边喊:“让开让开,长眼睛的让开!”他们一直挤到柜台下边。一个大汉挤上去,一拍柜台:“你们这还有多少盐?报个数,老子包了!”
伙计还没答话,底下的百姓们顿时轰动起来。大汉们一个个横眉立眼地指着底下:“谁?谁?他妈的哪个敢起哄?起哄把你们腿打折!”转头对伙计,“你们店里有人没有?你们掌柜的呢?出来一个说话!”
管夏走了出来:“好啊,敞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老朱,你这生意,不止做我这一间铺子吧?”
朱掌柜微一沉吟,点头:“天和号你还有多少存盐,我们广泰盐号愿意吃进。”
“那要看你有多少银子了。”
“我带的不多,两万两!”
管夏点点头:“成,勉强够这一间铺子的。东关街那两间铺子大,盐还多一点。”
底下的老百姓顿时乱了起来,有人扯脖子喊:“您可不能跟他们一个鼻子出气啊。”
人们的矛头顿时转移到了朱掌柜等人身上。一群小伙子吵嚷着拥上来,刚才还气焰十足的几个大汉都矮了下去。气氛异常紧张,只要人群里喊出一个“打”字,这些人顷刻就会被打倒。更有些人已经围上了朱掌柜。
朱掌柜求救般地望着管夏。管夏一摆手:“算了,放他们走。大小都是买卖,各位既然看得起咱们天和号,”他手臂一挥,“零买的盐价,改成一斤五十五文!”
人群一阵欢呼,管夏微笑地看着。
马府僻静的书房里,马德昌像个兴奋的斗鸡,两眼通红,不停地转悠:“汪朝宗怎么还有那么多盐?他是不是耍诈?”
朱掌柜犹豫地说:“看起来不像。汪朝宗那人,您也知道,从来有一说一。”
马德昌不动也不说话了,脑袋上全是汗珠。
朱掌柜小心翼翼地:“老爷,那咱还买吗?”
马德昌片刻之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紧咬牙关:“买!到这时候了,咱没有退路!只要咱们能吃进汪家的盐,让扬州城里再也没盐可卖,就不愁搭进去的赚不回来!这时候一松劲,什么都完了。下去跟马家的人都打声招呼,这一仗无论如何,哪怕砸锅卖铁也得打下来!”
朱掌柜低头而去。马德昌独自走到庭院里,气不打一处来。马大珩正好穿过庭院,马德昌沉着脸:“站住!”
马大珩站住了,翻翻眼皮,他看见了马德昌,却不打招呼。
“又上哪野去?”
“去汪家找雨涵玩!”
马德昌厉声:“不许去!马大珩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没心没肺?汪朝宗是你爹的对头!”
马大珩满不在乎地傻笑:“汪朝宗是你对头,雨涵又不是我对头。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我们管不着!”
马德昌更气:“小兔崽子你说得轻巧,老子这么拼死拼活的,还不是替你将来打江山?”
马大珩不笑了,他的脸也严肃起来,他抬起头正视着马德昌:“为了我?爹,自从您搅上这破事,您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吗?”
马德昌愣住了。
“马家全城四间盐号,汪家七间,鲍家五间。十六间盐号每间每天卖几斤几两盐,一斤盐多少文铜钱你全都知道。可我呢?我每天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都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么?你问过么?你替我打江山?……”马大珩的声音哽咽了。他扭过头,气冲冲地走了。马德昌伸出手去,却没抓住他。他呆呆地看着马大珩越走越远,走出庭院,在月亮门下停住,回身:“你替我打下来的江山,我不稀罕!”马大珩扬长而去。
马德昌突然身子一晃!他用手捂住心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又硬又冷的庭院石板上,睁眼一看,四壁院墙,一片高天。
又是一个上午,朱掌柜拘谨地站在马德昌身前,马德昌疲倦地躺在椅子上。
朱掌柜像霜打了的茄子:“不是人家不卖。现在全城都知道了咱们马家在囤汪老板的盐。咱们的人一出去,就挨老百姓的打。真的已经尽力了!”
马德昌有气无力地:“我只问你,汪朝宗的盐买空了没有!”
“没有。说起来也邪了,咱们这么多银子扔下去,他家的盐怎么买也买不完!”
“不可能!不可能!他汪家的存盐有限,怎么能挺到现在还一点不断流?”
这时周账房上前说:“回老爷。小人在茶馆里听说,汪老爷好像在哪里进了一批盐?哦,对了,泰州!”
马德昌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汪朝宗把泰州的盐船调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老周,你这消息确实?”
周账房不敢保证:“老爷,茶馆里都是没边的事。”
马德昌摇摇头。他闭着眼睛合计着前因后果,汗如雨下:“他跟我留了一手!”
朱掌柜赔着小心:“老爷,那现在怎么办?”
马德昌闭着眼睛:“除非把汪朝宗泰州这批盐迅速吃掉,就还有一线生机。扬州左近都是他汪家的引岸。咱们就算砸锅卖铁把泰州盐船都收过来,就这几天之内,他也有本事再调盐船过来。咱们终究是买不空的!只要天下人都知道扬州有的是盐,盐价就涨不上去。咱们就栽了!他到底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周账房还好,朱掌柜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了,惊慌害怕地说:“老爷,老爷,我可是把一身家当都押里边去了。这要真赔了……老爷,您得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马德昌苦苦一笑:“路,都是自己走的。”
扬州城外的一片小渔村,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院子里晒着网,几间草房。这是很普通的江南渔家的模样。
院子后边一条小路,两侧都是绿油油的野草。汪海鲲背着手,跟在英子身后,听她讲述天地会的历史:“……九十年前,清廷派大将施琅攻克台湾,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英勇就义。从那以后,天地会其实始终是一盘散沙。虽然有很多忠义之士,可是……”英子话锋一转,“就算天地会赶走了满人,明朝真正复兴,将来也未必比今天做得更好。当年陈总舵主有一位得力弟子,武功德望足以执掌天地会,就是因为这个,终于退隐江湖。”
汪海鲲陷入沉思。
英子突然莞尔一笑:“别这样看我,这些东西其实我也不懂。山上学艺的时候,师父叫我死记硬背,我就只有死记硬背,到现在忘都忘不掉。”她随意地走着,舒展着身体,“江湖中人是不可以坐江山的。”她站住,望着海鲲,“朝政不清,官员贪腐,百姓不宁,上上下下无数乱账,哪里都是黑漆一片!清朝入关一百四五十年,到现在强弩之末,自己已经没办法改正。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翻它,在一片废墟上重新播下种子,开花,结果。这样周而往复,就又是几百年!”
汪海鲲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触动。他快步追上来:“这么些年,为什么没有进展?”
英子并不回头:“我们在等一个机会。还以为永远不能实现,结果它来了。”
“什么机会?”
“这个不能说,你还没有入会。”
汪海鲲鼓起勇气:“对于朝廷来说,江湖永远是他头上的一把利剑,有了它,至少让朝廷有所顾忌。对于反清复明,我没有兴趣。但我知道,无论是谁家坐了江山,都不能把天下变成一己之私!所以,香主,我愿意加入!”
英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田老大、老二老三等十来人早已等在屋里。英子领着汪海鲲弯腰进来。众人纷乱地向英子施礼,英子摆摆手,大喇喇地径直坐了中间主座。汪海鲲则没有座位,只能靠边找个小板凳坐下。
田老大说:“香主,遵香主的吩咐,本会扬州城里的弟兄已经都撤出来了。万幸朝廷的鹰犬没有察觉。”
英子不容置疑地宣布:“情况变了,咱们得杀回扬州!”
一句话顿时引起议论纷纷,这些江湖汉子们也在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英子坚毅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是第一桩。第二桩,今天召集大伙在一起,是要开香堂!”她手向汪海鲲一指,“就是他,汪海鲲!汪朝宗家的堂少爷,大伙儿都见过吧?不罗嗦了!”
田老大带头鼓掌:“汪少爷文武双全,青年才俊,而今加入天地会,共襄反清复明大业,是敝会的幸事,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了几下。很明显,老二老三这些人并没把汪海鲲放在眼里。
老二较为审慎,欠欠身:“请问堂主,汪兄弟开香堂入会,堂前烧几炷香?兄弟以为,特事特办,似乎不用从头做起,可以直接升为两炷香?”
英子嘴角挂起一个笑容。她深深望了汪海鲲一眼,又望向老二,淡淡地说:“四炷香!”
老二愣住了,草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老三跳起来,狠狠一拍桌子:“那不成!咱们青木堂除了你堂主烧四炷香,连我们田老大都只是三炷!老子进会十多年,到现在还是两炷香!这不是挤兑人么?不成!我不服!”
其他人也跟着:“太高了,太高了!香主,不合适。”
田老大沉着脸一言不发。
英子冷冷一笑:“二哥说得好,特事特办嘛!”
“那也没有这么特的!”
英子沉着地说:“有!当年本堂第三任香主韦香主被陈总舵主收到门下,出任香主的时候,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从来没加入过天地会。海鲲现在的年纪,比当年韦香主大多了!”
众人闭上了嘴,老二无奈地摇着头。过了一会儿,老三翻翻眼皮:“既然香主这么看得起姓汪的这小白脸儿,咱们老兄弟屁都不是,散伙吧!”
英子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田老大劝道:“香主,弟兄们撤出扬州,是总舵的号令。现在又杀回去,是不是也得给弟兄们个说法?”
“好。这两件其实是一回事——乾隆又要南巡了!这是我们青木堂立功的大好机会!狗皇帝既然敢出来,咱们就让他学隋炀帝,死在扬州!”
老二脱口:“刺王杀驾?”
“对!海鲲身份特殊,他在城里可以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特别提拔烧四炷香,这是我的意思。各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咱哥们儿在城里,一个小小的盐院都杀不了,被人赶出来。乾隆身边的护卫比盐院多十倍百倍,你凭什么杀得了他?”
英子朗声长笑:“问得好!”她笑声突止,“就凭这个!”
她的斗笠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像母豹一样矫捷地弹跃起来。在老三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斗笠擦着他的脖颈飞了过去,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钉在他身后的墙上,而英子的身躯已经停在他面前。她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手里的短刀紧逼着老三的脖子。
但比起这个,更令屋里人惊呆的是斗笠抛落之下英子的那张脸,那是姚梦梦的脸!一片震惊之中,只有田老大仿佛早有准备。老二结结巴巴地惊叫出声:“姚……香主!”
英子微微一笑,一寸一寸地把短刀收起来,翻身跃下桌子:“都看到了吧?就凭我这张脸!”
汪海鲲其实已经看过英子的脸,但他仍然为英子的谈话内容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