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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记录H 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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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我采访了一个中文教授,谈话间他提到,高岛先生刚刚来到他们大学,准备教夏季课程。高岛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然后我就想起了大卫·N·凯特利(吉德炜)说的事情:高岛教授曾经试图用烙铁去烧裂一块甲骨。

我在一间临时办公室里找到了高岛教授,他正在那儿打开他的行李。他是日本人,个子矮小,唇上方留着一撮小胡子,戴着一副金框眼镜。他的英语略带口音,但说得很流利;他的学术生涯总是离不开跨文化的研究。他在日本上智大学读的本科,这所大学属耶稣会管理;随后他去了华盛顿大学研究院深造。起初,他的研究方向是语言学,但他跟随保罗·塞瑞神父做研究以后,就对商朝的文字产生了兴趣;保罗·塞瑞是一个比利时神父,也是一个有造诣的甲骨文学者。

像凯特利一样,高岛也是曲折地走上了研究甲骨文的道路,他常常运用自己的语言学知识,去研究商朝的文字。最近,他和另一位学者发现,在商朝的刻字里面,不同的占卜者遵循不同的语法模式。这可能是多种方言或多种语言的体现:也许意味着商朝皇族的多样化比之前所预想的要更丰富。

高岛教授和握了握手,当我提到我正在搜寻陈梦家的故事时,他马上面露喜色。

“陈梦家是个了不起的学者。”高岛教授说。“他那本1956年的介绍甲骨文的书,仍然是做研究的范本(chrestomathy)。”

从他口中到我的笔下,这个词变了个样:“cremathy”。我盯着我写下的东西,随即坦白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它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杰作’。”他说。“陈梦家的书是一本杰作。”教授打开了一本字典,接着沉下了脸。

“我对这个词的理解,”他喃喃自语道:“不是这样的……”

他给我看字典上印的解释:

用于学习文学或语言的文学著作选本。

他从书架上拿下来另一本字典。“一样的解释。”他说。“‘文学文章的选本。’我要是能找到更靠谱的字典就好了。我可能用错了这个词。通常我依据的都是《牛津英语大辞典》。”

他开始摆弄电脑,想从电脑上查这个词。今天是他任教的第一天,而且他刚搬进一个新的办公室,一个记者的到来是意料之外的事。不过在这一刻,chrestomaty这个词最让他分心。他试着上网搜寻,又在办公室里翻找有没有更好的字典。我沉默地等待着。我没有和研究古文字的学者们有深入的接触,不过如今我已经知道这些人和语言之间有着非常独特的关系。高岛教授能说流利的日语、英语和汉语,他靠研究中国的古文书为生。语言对他很重要。我试图礼貌地把采访拉回正题:“那么,陈梦家的书是一本杰作?”

“是的,那是本杰作。”他抬起了头。“人们还在用那本书。它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方面,这是一本包罗万象的书。我要研究某个东西时,总会去翻找陈梦家的书。”

终于,那个词的话题过去了,他的谈话拾起了另一条线索:

“我在东京大学时,听过一些关于陈梦家的传言。有些教授说,陈梦家死的时候很年轻,他们说他不是自然死亡的。是和政治有关的原因。我不知道那些传言的真假。不过日本人通常精于此道;假的传言他们是不会说的。”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他还写了一本关于中国青铜器的书。那本书的名字翻译成英文,大概就是‘美帝国主义者偷去的中国青铜器”之类。这本书很难找了。一个东京大学的教授重印了那本书,还是用的原来的名字。陈梦家把美国叫做什么‘帝国主义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起这个标题。”

我说了我知道的关于这本书的事,并告诉高岛教授,陈梦家1966年自杀了。我提到,我才开始研究陈梦家的事情,不过已经有些人告诉我,陈梦家是在反对中国文字改革时就开始惹上了麻烦。

“对他是好事。”高岛教授说。这句话冲口而出时,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很快说道:“我明白,由于他反对文字改革,才落到如此境地,以至于他最后不得不自杀。这是很可怕的事。我的意思是,我也不喜欢中国文字的简化。”

当我提起烧裂骨头的事,高岛教授哈哈大笑起来。“凯特利书里讲了这个事!”他说。“真不敢相信。”他摇摇头,然后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1969年6月,那时高岛教授还是研究生,他决定要烧出一块甲骨。他去了西雅图的肉店,买了一些牛排,又让肉贩给了他一些没肉的肩胛骨。(他们问我:“你要肩胛骨干嘛?”我说:“我想把它烧裂。”他们把肩胛骨免费给了我。)高岛和其他同学一起,主持了一个聚会;在聚会上,保罗·塞瑞神父充当了商朝的“主领大祭司”这一角色——也就是用甲骨算卦的占卜者。高岛是技术人员。

“起初我试着用烙铁。”高岛回忆道。“那东西是电动的,热度不够高,骨头上只有一丁点儿烧焦的痕迹——只是如此而已。于是我就用烙铁加上烧着的木炭,这时骨头变得非常烫,还发出一股恶臭。”

他继续说道:“很明显,对于烧制甲骨之前要做的准备,大家有各种各样的揣测:可能你要把它放到醋里泡上一会儿,或是其他类似的措施。我在实验之前,先把那块骨头放到烤箱里烤干了。但是骨头并没有裂开。塞瑞神父和其他的学生对此都很失望,于是我们只好回去吃喝一番算了。我放弃了实验,把那块肩胛骨扔到了烤架上。我们都忘了骨头的事,后来它却开始疯狂地爆裂开来。卟卟卟!历史语言学总是试图还原古代的声音,而这就真正重现了古代的语音系统!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中文的‘卜’。”

他拿过一张纸,把这个字写了下来。这个字的意思是“占卜、算命”,它的形状就像骨头裂开的样子:

“在现代汉语里,这个字的发音是‘bu’,”他解释道:“但在古汉语里,它的发音是‘buk’。骨头爆裂时的声音正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更像是‘p’开头的发音,骨头爆裂时,我听到一阵‘pok pok pok pok’的响声。那声音可尖锐了。我写了一封信给凯特利,里面提到了这件事,而凯特利还把这件事写到了他的书《商史的渊源》里。我真不敢相信!他还写说,高岛用新石器时代的方式,重现了烧裂甲骨的过程!”

尽管对中国古文字的起源,有一套富有逻辑的假说——从动物的痕迹推演到文字;不过没人知道这其中的过程是怎样的。当然,人类第一次学会记录事物的过程,是不会留下任何记载的。

“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高岛说。“在几千年的口头交流以后,这样的飞跃导致了文字的产生。你知道,文字的历史并不是很长。然而一旦有了文字,文明就有了突发猛进的发展。这样的发展速度非常惊人。文字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绝妙发动机。过去的三千年里,人类文明基本能持续地发展;而人类的历史则长达5万、甚至是7万年——在那些漫长的的岁月里,人类文明并没有取得什么长远的发展,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文字。是什么让人们觉得有必要把事物记下来呢?”

我们谈论了一会儿中国文字的话题,高岛教授提到,他曾发表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中国汉字所呈现的四方形状。几个世纪以来,中国汉字的形状不断地改变:商朝时字体稍显细长,然而到了汉朝,文字就压缩成了正方形,现在人们管它叫“方块字”。

“我对其中展现的宇宙观感兴趣。”高岛教授说。“我想知道中国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种宇宙观从何而来,我并不清楚。不过,看起来他们眼中的事物都是方形的。不仅文字如此,地理也是如此。”

在甲骨的刻字里,总是会用四个基本方向来描述商朝的世界。商朝的陵墓和城市,以及它们四周的城墙,也是严格按照指南针所指的方向来构建的。搞到教授写下了现代汉语里的“城”字。这个字常常用于“城市”和“城墙”这两个词里:

他强调说,这个汉字在古汉语里有不同的写法,其字体包含了一个盒子的形状:口。单独写“口”这个字时,它的意思是一片“方形的区域”或一片“划定界限的区域”:大概就是一处定居地的样子。在古汉语里,“口”和“城”的发音听起来差不多。

“这就像古希腊时候的野蛮人,”他说:“住在城里的是有教养的文明人,而住在城外的则是野蛮人。在中国,‘城’的作用也是如此。而且中国的城墙一般是方形的。商朝时城墙是长方形的,但其实形状差不了多少。从来没有出现过环形或其他形状的城墙。对于整个世界的样子,中国人肯定有一套根深蒂固的观念。”

他继续说道:“大概20还是30年前,纽约爱乐乐团的指挥曾说过一些关于中国音乐的评论。他说,中国音乐听起来就像中国文字一样。他的意思是,那些乐音是块状组合的。他说,西方音乐就不是这样。”

“当我听到这样的评论时,我暗地里想,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呀?然而,当我开始研究汉字的方形结构时,我忽然觉得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把中国音乐形容成块状,而不是说它像流水。这是印象派的说法,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深入触及到了意识领域里最根本的层面。”

一年以后,我正在读大卫·N·凯特利(吉德炜)的书《商史的渊源》,刚好翻到了66页的第二段。那一段的第一句话很长,有很多逗号,就像一条文字组成的虫爬过了书页。其中一个句子吸引了我的视线:

这本关于甲骨文的标准介绍,尽管没有系统性,也已经略显陈旧,但仍然是陈梦家的经典著作,它引领学生了解古文的词序、副词、时间词、代词、动词、修饰语、数词、连词、介词、助动词、否定词、省略词、缩写词,以及各种的句式。

后来,我再次见到了高岛教授,他告诉我,一个叫大卫·塞纳尔的捷克学者成功地烧裂了一块牛肩胛骨。秘诀是要把燃着的木炭放在骨头旁边,把热气喷吹到骨头上,让温度变得更高。在捷克共和国,那块骨头发出了它在西雅图爆裂时一模一样的声响:Pok pok pok p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