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谢晔还是认为,安玥可能误解了她母亲的意思,或者说,安玥的妈妈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什么曲解。苏怀殊自己都说安玥妈妈“是个讨债的”,和她百般不对付,所以安玥妈妈说小爷爷是仇人,未必就是。
他一边思索,一边半听不听地让耳机里的声音流过。这会儿距离他和安玥吃饭过了几个小时,他是从网吧溜出来吃的饭,当然还得滚回去值班。心绪烦闷,他听起了广播。苏怀殊喜欢的主持人游雅有副流水般的嗓音,而且奇迹般地辨认不出年纪。一开始谢晔以为她不过二十五六岁,后来听她说话的口吻又很老成,他想,那么大概二十八九岁吧。
那些打电话的听众们在谢晔听来,就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一个初中女生抱怨她妈妈看她的日记。一名中年男子谈论下岗后和妻子的种种龃龉。真正算得上烦恼的,是临近午夜时打电话的一个年轻男孩,他是福州人,在上海某大学念书,明年夏天将要毕业,家里人让他回老家,而女友想留在上海,并给他正式通牒:要么一起留下,要么分手。
“游雅,你觉得远距离恋爱是可能的吗?”男生微弱地问。
“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会很辛苦。当一个人想见对方但是见不到,或者生病,都会让人感到自己的孤单和脆弱。而且关键是,在你们这种两地分隔的状态的尽头,有没有共同生活的可能呢?就是譬如说,最后你或者她愿意迁就对方,定下来在上海或者福州。”
“她不会愿意离开上海的。她爸妈是知青,现在也还在外地,她是一个人作为知青子女回沪的,从初中就一直住在舅舅家。我觉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和我回老家,我爸妈也会对她很好的。”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认为的‘好’。你觉得回福州好,她呢,觉得不管有没有自己的家,留在上海才是最好的,”游雅说,“我想你心里其实已经对明年七月的方向做出了选择。”
广告过后,游雅没有立即接起电话,而是放了《Hey, Jude》。深夜听披头士,有种特别的孤寂感。而想到此刻有许多无眠的听众,以及电波那头的主持人,都在听这首歌,谢晔觉得自己有点理解苏怀殊为什么喜欢游雅的深夜节目。节目的名字直白,就叫《游雅时间》。她在开场时说:“欢迎你来到游雅时间,让我们短暂地相知。游雅时间不是优雅的时间,这只是一段放开心怀,倾吐彼此的烦恼和喜悦的时间。我能给的既不是疗伤的药,也不是蒙蔽人的糖,关掉广播,睡一觉起床,你会发现生活还在继续,好也罢坏也罢。聊一聊并不能改变什么。如果你对生活感到不满,想要有所改变,那么首先必须改变你自己。”
福州男生的际遇,不知怎的让谢晔想到自己的父母。妈妈回上海,也许是和那个男生的女朋友一样,认为哪怕在上海过得艰难,也还是在大城市更好。和如今的情侣不同的是,恐怕父母当时并没有一起来上海这个选项。那还是户口决定一切的年代。
打烊休息的时候,谢晔想着要不要找个理由再约一下安玥,周二他正好没课。转念又怕时间上不合适。她的课比他多,还有话剧社的事。上周末因为陪苏怀殊和吴老师,他没能看他们的新编话剧《春琴抄》的彩排。那天晚上正式公演,安玥曾说过让他去看,但他找不到胡思达代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留在网吧。
说起来,胡思达这小子莫非真的失踪了不成?上周邝诚就说找不到他,那是周几来着?和唐家恒逃课去打桌球吃必胜客那天,所以是周四。现在已经是周二凌晨。谢晔决定起床后去找一下胡思达。“糨糊”的嘴巴坏,平时见面难免烦他,几天不见反而有些惦记。
早上九点在店里打胡思达的拷机,不像邝诚说的停机,很快来了回电。谢晔略感意外,“好几天不见你人,忙什么呢?”
胡思达在电话那头说:“别提了,我在锦江乐园这边的火车站,身上半文钱没有,还好有张电话卡。正愁怎么回家呢。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胡思达一向很会支使人,谢晔没少被他喊着做这做那。今天这种“落难”局面算是少见。谢晔想了片刻后说:“你求我。求我我就去。”
那头愤慨地说:“你最近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学坏了啊。本来挺忠厚一个人。”谢晔心想,要说混在一起,除了唐家恒也没有别人了,如果这会儿让唐家恒看到你,估计会说你身上冒着不祥的黑气吧。接着他想到唐家恒对邝诚的预言,忍不住问:“你舅舅前几天找你呢,他说你停机,后来你们联系过了吗?”
“哦是停了两天。我舅找不到我,就给我续了费,”胡思达嘿嘿笑,“你可别告诉他,我回来了。”
“你跑哪里去了?”
“见面说。哎,你来的时候给我买两个包子好不好,我又累又饿,快挂了。”
最后还是被他支使了。谢晔无奈地挂了电话,出门去南边。他知道那边也有个火车站,这还是第一次去。从学校走到地铁站的路上买了包子,想想又用卡在公用电话打了苏怀殊家的座机。来接电话的是苏怀殊,她说安玥上课去了,又说,改天来家里玩啊,随时欢迎你。感觉上,她因为之前拒绝了读书的提议,怕他在意。谢晔索性主动说,我周末都有空。苏怀殊说,正好周六晚上有越剧《玉蜻蜓》,在逸夫,人民广场那边。一起去吧。谢晔问,我们三个人吗?说完意识到问得不妥。苏怀殊倒是不在意的样子,说当然三个人,我女儿她不要看越剧的。
至少确定了这周末可以看到安玥。谢晔有了动力,走路也轻快许多。到了锦江乐园火车站,在出口处看到胡思达,才明白他说“要挂了”并不夸张。胡思达和他舅舅一样是自来卷,毛发浓密,每天到下午腮帮子就青青的。几天没刮胡子,他看起来活像个落魄的中年人,蹲在出口处的模样,又有点像待遣送的盲流。看起来他没有去太远的地方,行李就一只双肩包。见到谢晔,他一声欢呼,奔过来先是抱着谢晔大力拍打他,然后抢过包子,开始吃。
他自称去了杭州几天,玩到弹尽粮绝才回来,连回程的火车票都不够。他买了到盐城的无座票,然后在火车上问旁边学生模样的乘客借钱。人家没给他汇款地址,说十几块钱,算了。所以等于是乞讨回来的。谢晔听了直好笑。
“你怎么搞的?不会多带点钱或者早点回来吗?”
胡思达叹气道:“别提了。都是为了女人。”
他一开始不愿意细谈,谢晔说,那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别指望我来救你。胡思达这才说,你知道什么叫见光死吗?
原来他在某聊天室遇到了一个姑娘,聊得十分投缘,以至于对彼此的真身有十二分的好奇。姑娘在浙大念三年级,胡思达自认为“喜欢成熟款的”,年龄上正合适。她说最近功课太忙,可以等寒假过后,下学期开学前见一面,毕竟寒假要回家过年。胡思达的父母在深圳,不过他家过年的传统是爸妈和他加上小舅舅邝诚聚在上海的外婆和大舅家。姑娘是广州人。这让胡思达有些莫名的哀怨,觉得要不是自己家的春节习惯,他就可以去深圳找爸妈再去广州见她。他觉得等不了那么久,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上周他没打招呼就去了杭州。
谢晔对他的蛮撞表示惊叹,也佩服这份行动力。“你们就在网上聊天?没看过照片?”
“照片是发过的……她发了一张在学校拍的,”胡思达支吾着说,“我发的是你的照片。”
谢晔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舅舅家里有一张,是你爸寄来的,你高中时候的。大概是为了方便接你的时候认人。我舅舅那个人你知道的,家里电脑都是高配,扫描仪打印机什么的都有。我没找到合适的照片,就把你那张扫描了。”
谢晔毫不留情地说:“你发照片那一刻起,你们就没希望了。”
“我是没你高,没你帅。可我也没那么差吧。结果一见面就跟我翻脸了。”
“问题不在这里,你还不明白吗?问题在于,你用别人的照片欺骗了她。那姑娘不翻脸才怪。不过你怎么待了那么多天?你说你周三去的,这都待了快一周了。”
“我本来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你这种行为,叫作纠缠。”
邝诚的家在莘庄,两个人斗嘴的过程中很快就到了。谢晔本来没想上去,胡思达说,来都来了,上来坐吧。给你看我最近玩的游戏。谢晔想每天在网吧看人玩游戏我还没看够吗,终于还是跟着上了四楼。
家里异常的整洁,完全不像一个大男人带着另一个毛头小子生活的空间。谢晔表示惊诧的同时,胡思达似乎也很惊讶。他一副不认识自己家的模样,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又在客厅盯着挂历看了片刻,这才大喊一声:“糟糕!”
据胡思达说,他舅舅绝非热爱整洁的人。屋子这么干净,是因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
“就是我没过门的舅妈去世的日子。每年这天之前差不多一个礼拜,我舅舅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各种收拾。今天他应该没去电脑城,去了龙华寺。”
“去烧香吗?”
“去骂菩萨。”
胡思达对他“没过门的舅妈”所知不多,只知道那是舅舅八十年代在云南跑生意的时候认识的,好像是当地人。以及,舅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去世后的十来年,舅舅邝诚拒绝了别人给他介绍的一串对象。而且他不知哪根神经搭住了,每年的这天,他都特意去龙华寺把菩萨们骂一遍。在外甥胡思达看来,菩萨们也真够冤的。难道基督徒意外去世,亲属们就会骂耶稣吗?他小时候不明就里,被舅舅带着去过一次。邝诚并没有张口大骂,只是以一种骇人的神情瞪视佛像。他既不拜佛又不烧香,杵在那儿,怎么看怎么怪异。龙华寺香火旺盛,也没人注意到这么个离经叛道的中年男人。
谢晔觉得听起来当真匪夷所思,他想了想说,我们去龙华寺看看吧。倒不是想观赏邝诚发疯,主要是唐家恒的话让他有些挂心。
胡思达说,累死了,老子要洗澡睡觉。你在这里自己玩一下,不用管我舅。但他犟不过谢晔,最后只好嘟嘟囔囔地去洗澡。他洗完也不怕冷,光着身子冲进房间去找衣服。胡思达换好衣服出来,谢晔发现他已经刮过胡子,看起来又是个清爽的学生了。白衬衣束在牛仔裤里,哔叽呢外套看着眼熟,谢晔说这不是你舅舅的吗。胡思达哼了一声说,这件他穿有点大,我穿正好,借来穿穿么。
谢晔虽然担心邝诚,并没有把焦急表现出来。在他的提议下,他们打了个车去龙华寺。胡思达和他一起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掠的景色,打了个哈欠说,回来真好。谢晔嘲讽道,你之前不是乐不思沪吗?胡思达说,我想开了,女人啊,就那么回事。
出租车被堵在离龙华寺不远的地方,司机看看前面说,大概有事故,你们要么下车走过去。他俩下了车,发现马路上全是无法动弹的车,人行道也挤,一路的摊贩。卖的东西是别处不常见的,土布床单,麦芽糖,各种塑料小商品,假古董,还有寺院用的香烛。胡思达说,我好久没来了,这里怎么跟二线城市一样。谢晔倒是感到了几分亲切,觉得仿佛弥渡赶集的模样。他看见一个摊子上摆着很像甲马纸的东西,凑过去看,发现那是木刻套色的年画。甲马纸是单色,无论刻工还是纸张都比这个粗糙多了。
路口围了一圈人,看起来真是事故。他们正要从人群外围走过去,胡思达忽然停住了。他转动着湿头发卷曲如蕨菜的脑袋,犹豫道:“好像是我舅?”
谢晔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男人正在骂人。说的是上海话,语速急切。讲这么快他就只能听个大概了,依稀是在说有种你就自己来怎么让自己老婆这样。他拿不准那是不是邝诚。胡思达拨开人群往里挤,谢晔跟在他身后。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凉下来,邝诚却是一头一脸的油汗。他想举手擦汗,但右手手肘那里有种古怪的疼,不听使唤。额头还是脑袋什么地方破了,血腥味钻进鼻孔。他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右脸颊,就会看到汗水混着血水流下来,还有一些流到耳廓里,勾勒出一个红色的问号。
有人说:“不要吵啦,你呢赶紧去医院看一下。堵在这里,影响交通。你看后面车子排长队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交警,刚才邝诚骂人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邝诚看出来了,小子故意旁观来着。被骂的人也是该骂。但他今天骂完,明天他们还是会重蹈覆辙。邝诚恨不得把对方揍一顿,可他第一失去了战斗力,第二警察还在那儿站着呢。一生气,右胳膊更疼了,他龇着牙吸了口冷气。
胡思达就在这时忽然蹦出来,嘴里喊着“舅舅”,一边问:“你没事吧?哇,脸上都是血!”那语气听起来更多是幸灾乐祸而非担心,邝诚恨不得给小子脑袋上来一记。
谢晔紧跟着出现了,他倒是一脸的关切,“邝叔叔!你这……哎,得赶紧去医院啊。”
邝诚记得这条路不远就是街道卫生站,他觉得去那里简单处理一下就行。这时小警察说话了:“去龙华医院拍个片子吧,你摔了头,万一脑震荡。”又对胡思达和谢晔说:“你们是家属对吧?把他扶好,打个车。他的助动车找个地方先放一下好了。”
谢晔这才注意到,邝诚的助动车歪倒在地上,离中间这几个人有段距离。他之前只顾着看邝诚和旁边一对男女了。看起来是夫妻的那两人就是被邝诚大骂的对象。男的白皙精瘦,稀薄的分头,脚上的尖头白皮鞋格外惹眼。女的一脸病容,怯生生站在他旁边。
邝诚不着急走,注视着小警察说:“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今天要不是我反应快,拼着自己受伤来这么一下,现在就是我在这里乖乖数钞票赔给人家了。万一哪天遇到车技不好的或者心慌的,直接撞上去,又怎么算!你们警察应该想点办法才对!”
小警察说:“有事故我们会处理。”
邝诚一脸晦气,瞪了那个白皮鞋一眼,跟着胡思达和谢晔走了。
谢晔在出租车上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就是邝诚遇到人碰瓷了。他从龙华寺出来,助动车没骑多远,那个女的突然窜出来。他情急之下一扳龙头,自己连人带车飞出去老远。爬起来一看,那个女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地上。明明他的车连她的头发都没碰到。更搞的是,当路人开始三三两两走过来问邝诚要不要紧的时候,那个女的还是躺着不动。于是也有几个路人围过去对她表示关心,有人说是病了吗,还有人说,是不是被车蹭了。邝诚耳朵尖,听到路边一个摊贩说,又来了,这个月第几次了哦,每次都是老婆出来往路上一躺,老公就上去敲车主竹杠。另一个摊贩说,今天这个车主自己摔成这样,好惨哦。
邝诚有了心理准备,于是当白皮鞋冲到那个女人身边,开始作大惊失色状,他慢腾腾地走过去说:“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戏演够了伐?”那对夫妻见他这样,知道今天讨不了便宜,就想走。那个女的站起来,连身上的土也来不及拍,低着头跟着她的丈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邝诚一眼,眼神中有歉意,更多的是不安。
那一眼像是从久远的记忆当头给了邝诚一棒。他今天本就躁动的心火被蹭地点燃,当即大喊一声:“给我站住!”
后来就是胡思达他们目睹的情形了。警察赶到时,邝诚的骂战造成了交通拥堵。
到了医院又是一番折腾。好在胳膊并没有骨折,只是脱臼。脑袋上的伤比看起来严重,缝了两针。X光显示没有脑震荡。胡思达一直在跑上跑下,挂号缴费拿药,谢晔陪着做完诊治的邝诚坐在医院的塑料椅上,暗自松了口气。唐家恒的预言成真了,好在没出大事。
“你那么生气,是因为他们是骗人的惯犯吗?”谢晔问邝诚。
“骗就骗吧。好活是活,歹活也是活。我生气,是因为那个女的看起来是被逼着做这些,而且这样真的很危险,哪天搞不好就会出大事。她被撞伤甚至撞死,都是有可能的。”
邝诚的侧脸有几分不熟悉的沉重。联想到胡思达说的邝诚在龙华寺的特殊活动,谢晔决定先不提这个茬。倒是邝诚忽然说:“胡思达有没有和你讲,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
谢晔想,不是还没结婚吗?他点点头。
邝诚并不看他,眼睛对着前方说:“死了十三年了。要是当初我多坚持一点就好了,她说不想背井离乡,我就没有坚持让她来上海。如果来了上海,肯定不会出事。可惜,凡事没有如果。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难过得很。”
谢晔谨慎地不接话。
邝诚隔了一会儿又说:“有时候难过极了,我就想,干脆去求老谢,给我一个痛快。但是不行啊,人还是不能做那样的事,”他闭上眼,“然后每到今天,我就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记得她,一天天过下去。”
邝诚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又神气起来了,少不得对胡思达这几日的失踪做一番审问。出乎谢晔的预想,胡思达并没有就他离家的理由说谎,而是老实承认,自己去见网友,然后失恋了。当然不至于说照片的事。邝诚大概是因为情绪起伏消耗了太多能量,草草责备了外甥几句,靠着车座睡着了。
车到小区后,胡思达再次邀谢晔进家,谢晔说不了,我还有点事。他在小区门口的杂货店找到公用电话,给林峰的大哥大打了个电话。
“我是谢晔。林老师,你上次说可以找人……不,不是我妈。我想请你找另一个人。好的,见面说。”
林峰说他待会要去一个地方,方便的话就在那里碰面。谢晔重复了一遍林峰报出的地址,确认已经记在脑子里,挂上电话。付完电话费,他有片刻的迟疑,最后还是折回邝诚家楼下,仰望四楼的窗户。根据他的记忆是邝诚家的那处封闭式阳台,铝合金窗框反射着上午的阳光,空荡荡像没住人似的。楼下几户都利用这好天气洗晒,衣物挂在阳台挑出的杆子上,飘荡在半空。估计舅甥俩都累了,这会儿该睡下了吧。
谢晔对自己说,就当是一次练习。
他走进门洞,上了四楼。因为心虚,脚步放得很轻。这里的居民楼一层两户,邝诚家和对面人家的防盗门肃然静立。谢晔在门口站定了,从后裤兜摸出皮夹子,又从其中的夹层抽出一张甲马纸。
追魂。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几张甲马纸之一,虽说离得心应手还远得很。“追魂”需要调动全副“梦见”的能力,去窥探别人的记忆。那无异于在雨后初晴时探寻下雨前的一枚脚印,又或是在清晨睁眼的同时试图回忆遁入混沌的昨夜梦境。爸说,一切都有迹可循,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谢晔不明白耐心怎么和甲马纸扯上了关系,又不是解数学题。他上一次用这张甲马纸的后果是,搞砸了他的高考。
反正现在离期末考试还早。
谢晔不抽烟,裤子侧兜里却常备着打火机。他掏出火机,点燃甲马纸,捏在手里等它快要燃尽,才扔在地上。他不确定地闭上眼,手插进裤兜,心里暗暗祈祷,这时不要有人经过。
一个女人的形象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说“梦见”撷取的是记忆的片段,那么她的身影则浓缩了太多的过往。一眼看断过去。瞬间即是永恒。她闯入他的意识的同时,她留在邝诚心里的创痛也贯穿了谢晔,以至于他差点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倚在墙上。
初见她时,她守在装甜白酒的坛子后,戴着斗笠。老谢要了两碗甜白酒,她给他们盛了递过来。甜白酒装在蓝边的粗白瓷碗里,喝起来十分甘美。她解下斗笠,用手巾擦汗,露出丰盛的乌发。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似乎有些慌张,把斗笠迅速戴回去。
和一群人在县城汽车站对面的饭馆吃饭,山哥在喝到面红耳赤的时候说,小邝你都在哪里找女人,加油站旁边的旅馆吗?他说没有,在这里没找过,你看我每次过来收货就这么几天,哪里有时间。山哥就笑了,说你一车皮一车皮的大蒜,一桌一桌的酒席,做人嘛,不能只顾上面,不管下面。又说,你看不上旅馆那些,我知道。
那天大概真是喝多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跟着山哥去了那间位于小学附近的房子。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狗,他们的经过引发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醉归醉,他注意到山哥敲门时特殊的节奏。像在发电报。门开了,山哥用力把他推进去。门外传来笑声。更多的狗叫声。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不是那种柔若无骨的手,甚至有点粗。那晚他住下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口渴醒来,借着晨光看清她没有睡意的脸,彼此吃了一惊。
再来弥渡时,他去找了老谢。他等米线店里没了客人,才说明来意。那个卖白酒的女的,他说,听说她从前不是哑巴。我带她去医院看过了,舌头声带都正常。五官科看完,又去找白医生,想请她开中药。白医生说,心病她看不好,得找你。
老谢点起他那支不离身的铜嘴长烟斗,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谢晔感觉到甲马纸的效能迅速消逝,留给他一种如同酒醒后的茫然。
她一生虔诚,谨小慎微,后来出卖皮肉,也只是出于生活的无奈。把她打成了哑巴的丈夫原先经营杂货店,在一次和人口角的过程中死了。有人说是被打死的,也有人说是他自己撞到桌角。事情不了了之,却有债主拿着借据找上门,说她丈夫把店铺赌掉了。整间店抵出去仍不够还债。她唯一的亲人是有轻度智障的弟弟,早两年弟媳和一个外乡人跑了,留下一个不知道父亲到底是谁的女孩。那两人也要靠她养活和照顾。她卖甜白酒,帮人做竹篮竹匾,农忙的日子像男人一样去帮人收割,仍然不够。债主看她还债太慢,找来了山哥。山哥说,我知道你是好女子,我会帮你挑人,不会让你太吃亏。
谢晔现在知道,邝诚最终帮她还清了债务。几千元在那年月算是一笔巨款。她感激邝诚,却不肯嫁给他。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虽然依旧寡言少语。她只有和弟弟还有外甥女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那时的她笑起来眼睛里有光,像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在被压缩的流光里,谢晔没能看到爸究竟用了哪张甲马纸。大概是他能力不足,有一些过往模糊不清。邝诚的故事他看到了开头,也目睹了最后的最后。透过邝诚的记忆看去,女人的黑眼睛除了温柔还有种凄惶,仿佛她早就预见到自己的死。
她是被杀死的。杀她的人进了监狱,然而再大的惩罚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人没了就是彻底没了。这就是为什么邝诚会在她的忌日对菩萨怒目而视。
林峰约谢晔见面的地点是淮海中路的一间书吧,他说对面路口就是武康大楼,船形的大楼,很好认。谢晔本来不懂船形是什么模样,他逆着门牌号一间间走过去,隔着马路看到一座被两条岔路夹在中间的石头贴面大楼,三角带圆弧的立面正像船头的模样。
对面的书吧是长条形的矮房子,沿街的一面是大片的玻璃窗,门也是玻璃的,推门的时候听见一声铃响。进门先是条短廊,尽头右侧的开口通向店内。书吧很像一间图书馆,只是多了靠里的吧台。两面墙的书架,一张张单人书桌椅,桌上摆着彩色玻璃镶拼灯罩的台灯。靠窗的位置有张长桌,挤一挤能坐十来人。林峰坐在那张桌子的一角,低头写着什么。长桌上没有台灯,代之以低垂的吊灯。灯在白天也开着,把林峰的眼镜照成两片反光。
听见谢晔走近,林峰抬起头,接着愕然道:“你的脸色像见了鬼一样。”
“大概没睡好。”谢晔问有没有水喝,林峰去吧台那边倒了过来。谢晔见店里就他一个人,不确定地问:“这间店是你的?”
“当然不是,老板是我朋友,在里面谈点事。”林峰示意吧台后面的帘子,“正好人家也想见你呢,所以我把你喊来这里。”
谢晔不明白林峰的朋友为什么要见自己,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这才讲了早上和胡思达去找邝诚的经过。林峰听到邝诚遭遇碰瓷的反应,牵了牵嘴角,“他呀,就这个性子,看不得女人受苦。”他在桌上敲了敲笔,“你爸和邝诚熟,那你知道他女人的事吗?”
“我只知道她是云南人,已经去世了。”谢晔心想,总不能说我才见过她吧。
林峰说:“告诉你也没什么。邝诚的女人死于凶杀。有个贩毒坐过牢的男的杀了她。好像是那个男的纠缠她,她不愿意。当时邝诚跑生意去了外地,他回去的时候人都下葬了。”
谢晔呆了呆才说:“那他……想必很难过。”
林峰说:“再难过,人还是得活下去。”
谢晔想起邝诚提到过“哭神”,莫非阿爸曾经用那张甲马纸让他纾解悲痛?但以邝诚说哭就哭的劲儿,似乎也用不到。这时他听见林峰说:“难道你想帮他?我是不主张用怪力乱神消解心结的,人还是得自己化解。再说他能扛,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谢晔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吓人家孩子。”说话的人走到长桌的一头,对他点点头,“你好,我是乔曼。”
名叫乔曼的女人留着门帘一样的刘海,谢晔猜测,那是为了遮盖疤痕。刘海之下的左眼皮上也有疤,呈现不自然的凸起。你会有种错觉,她总在努力睁大左眼,仿佛在诧异什么。如果不是疤痕破坏了脸部的平衡,她本该是个美女。谢晔不会推测女人的年纪,感觉她可能和林峰差不多。他想起上次喝酒听说过乔曼的名字,好像是林峰的女友。
林峰问乔曼:“客人呢?”
“在里面睡了,一会儿就好,”乔曼转向谢晔,“我以前在云南待过一段时间,不过不是你老家大理州,靠近西藏那边。”
“去旅游?”
“修行。”她说得不像开玩笑。
“和你想的一样?”林峰又问。
“需要确认一下。”乔曼迈步过来,在谢晔身旁弯下腰。她的长发在他肩头垂落。谢晔不敢动,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轻柔地抵住,乔曼的呼吸轻柔地滑过他的脸。这姿势太暧昧了,他闪也不是不闪也不是,僵在当场。她转瞬便放开他。
“我听说,在云南,有一个善于操纵记忆和梦境的家族。他们以甲马纸作为装载念力的灵符。”
谢晔这才恢复了呼吸的能力,气有点不稳。“你是什么人?”
“书吧老板,偶尔兼职当心理医生,”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要回去招呼客人了,你们慢聊。”
林峰看着乔曼消失在帘子后,这才说:“她没有恶意,你别紧张。”
“你知道我家的甲马纸,邝叔叔说的?”谢晔想,刚才是故意演那么一出逗我吧。
“他提过一两句。不过乔曼确实从别的渠道听说过你家的事,所以对你感兴趣。乔曼也是个特别的人,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林峰像拿烟一样夹着笔说,“如果不认识乔曼,我也不会相信甲马纸什么的。听起来神叨叨的。”
谢晔重新松弛下来,看着他说:“有些事,不论是否相信,都存在。”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是想说这个?”林峰笑了一声,“先说正事吧,你要找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我带苏老师家翻拍的照片?”他从旁边椅子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把几张照片抖在桌上。谢晔迅速从里面找出小爷爷那张。
“这是我的小爷爷,我爷爷的弟弟。他很早就在昆明去世了。本来我想过问苏老师他的事,但我感到苏老师不太愿意谈。可能有些原因。所以,我想找这个人。”他指着照片上苏怀殊身旁的女孩说。
林峰皱起眉,视线从照片移到谢晔的脸上,又移回照片。“真够巧的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也不是你亲爷爷,是你爷爷的弟弟……这么周折,你想知道什么?”
“他是我家最会用甲马纸的人。我想,也许通过了解他,能对我们家多些认识。”
谢晔还有句话没说。
我总觉得,等我弄明白了我们家的甲马纸,就能找到我妈。
乔曼虽然表达了对甲马纸的不一般兴趣,等她送走客人回来,却没再就此多问。书吧的吧台后挂着垂帘,看来里面有包房类的空间。谢晔猜测,那是乔曼作为“心理医生”的工作地点。
她泡了一壶红茶,连同饼干一起端过来。谢晔不爱甜食,于是只喝茶。林峰一块接一块地吃着饼干,仿佛跟它有仇似的。谢晔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因为书吧和图书馆一样禁烟。乔曼和谢晔聊了几句,其态度更像个可亲的长辈。她问他平时都做些什么,在上海是否适应,有没有想家。显然她也知道他在找妈妈,因为她先讲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找到你妈妈之后呢?又对林峰说,没有一上来给人浇冷水,这不像你啊。
谢晔说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林峰哼了一声说:“在你看来,我就是专业浇冷水的吗?有时候我也会期待看到大团圆的结局。”
“你今年几岁?”乔曼问谢晔。
“月底就满十九岁了。”
林峰插嘴道:“月底?那不就是这两天吗?”
谢晔有点难为情,“后天。”
乔曼给他添茶,“那你妈妈和你分开有十九年了。十九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她可能事业成功,也可能是个下岗女工。她很可能重新结婚了,有孩子。见到你,她到底是会开心还是不想面对,谁都无法猜测。即便这样,你还是想要找到她?”
实际到了十月三十一日也就是生日当天,谢晔对于满十九岁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实感。乔曼和他说过的话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回响,但也算不上困扰。对他来说,两天后和苏怀殊以及安玥的约会更值得关注。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向前看的。
唐家恒和上周一样出现在阶梯教室,谢晔表示今天不想逃课,可以晚上一起吃个饭,等他下午放学后网吧见。“我请你,今天我生日。”他腼腆地说。
“那值得吃点好的,再去个酒吧。对了,酒吧你也是头一回?”唐家恒眯起眼睛看他,得到肯定的反应,便吹了声口哨,手插在牛仔裤后袋里走了。光看那副漫不经心的劲头,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预言者。
午饭时间,谢晔到网吧隔壁的西北餐馆吃了碗加蛋的牛肉面,然后回自己房间拿下午的课本。小丁看见他便说,有你电话。谢晔接过他递来的便签,发现是大伯家的号码。他拿了书,经过一溜店铺走到路边,用插卡的公用电话打回去。让他意外的是,来接电话的是大姑。
“你在大伯家呢?”谢晔问。
“早上打了你不在,就在这边吃了午饭,等你电话。你咯好?”
“挺好的。三婆最近怎么样?你和爸都好?”
“就那样,糊糊涂涂一天又一天呗。我们老样子,”大姑前半句指的是三婆,“你钱够用吗?”
“够的。卡里有,而且我不是还在打工嘛,”谢晔想起来,“大姑,你也认识邝诚吧?”
“哪里会不认得!那个收大蒜的卷毛。”
“我前几天……看到一点他家的事。他喜欢的那个人你也认得吗?那个女的不会说话。”
“后来不是会讲了嘛。你爸治好的。”
“真是我爸治好的?”谢晔呆了呆,“用甲马纸?”
“对啊,她本来会讲话的,是被她汉子打的。用‘哭神’让她把多年的苦一下子哭出来,就好了。”大姑说得简洁,也没提那个女人后来的事,似乎她默认谢晔已经知晓。
事情的脉络接上了,怪不得邝诚知道“哭神”,而他自己说哭就哭,大概也是不想憋出什么病来。那又是一张谢晔对付不了的甲马纸。用甲马纸的精神影响他人,和窥视别人的记忆不是一码事。有时候他觉得爸和大姑是像妖怪一样的存在。
大姑不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在那头说:“你要多吃点,回来要是瘦了,我打你。”
谢晔哭笑不得地说好,又聊了几句,挂上电话。他知道大姑不会在大伯家久坐,她有很多事要忙。爸的米线店,大半靠大姑的手艺支撑。大骨头熬的米线汤底,肥瘦相间浸在红油里炒过的肉酱,下午开张的卤鸡卤猪耳卤牛肉,都出自大姑的手。她喜欢做吃的,但不耐烦看店。每天早上四点半,大姑先去店里熬高汤,爸要到六点才过去正式开门。八点多,过了最忙的早饭时间,大姑就回家操持家务和制作卤菜,下午再把卤好的肉类送去店里。
大姑比爸大两岁,今年五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弥渡一般是奶奶辈的人,大姑则只有谢晔这么一个当儿子养的侄子。自己执意来上海找妈,谢晔隐隐觉得像是背叛了大姑。他换第一颗乳牙那天是大姑给买的糖。第一次在早上发现内裤一塌糊涂,也是被大姑抢过去洗掉。家里的堂屋两侧各有两个房间,爸和三婆门挨着门,谢晔的隔壁是大姑。小时候被“梦见”侵袭之后总会发烧,大姑经常彻夜不睡,不断给他换额头上的湿毛巾。他熟悉她的手的温度,她眼角的皱纹,她挽起的发髻上的别针的位置。可以说,家里和他最亲的人,不是爸,是大姑。
大姑最后也没提一句“今天你生日”,谢晔知道她当然记得的。她巴巴地在大伯家等他回电,不就因为今天是他生日吗?他莫名有点眼热,强自压住了。
结束了第八节课返回网吧,唐家恒如约等在那里,倚在网吧的柜台边,和小丁说着什么。看见谢晔,他扬一下手。“给你的生日礼物。已经讲好了,小丁今晚帮你顶一下,你玩到半夜回来都OK。”
那是披头士的CD,谢晔有点开心,他没有随身听,好在柜台那台电脑的光驱没被封掉。他都不记得自己和唐家恒讲过喜欢披头士,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谈了太多的话。因为刻意不和他人亲近,谢晔不曾有过可以称作朋友的存在,唐家恒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有时会想,和唐家恒迅速就混熟了,是因为对方也“与众不同”吗?接着又觉得,还是因为性格吧。唐家恒比他年长,又有种超乎年龄的洞察力,说话尖刻而不无风趣,即便他没有那样一双特殊的眼睛,他们仍然会成为朋友。
他俩并肩在校园路上走去,谢晔没问要去哪里,反正他对在外吃饭的店几乎是一无所知。他想起前几天的遭遇,便问:“对了,你见过乔曼吗?”
唐家恒愣了一下才说:“见过啊。怎么?”
“觉得她有点奇怪呢,她还知道我家的甲马纸。”
“你有资格说别人奇怪吗?”
谢晔苦笑。被唐家恒这么一抢白,他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他们从学校东门穿出去,经过他和安玥吃过饭的东北餐馆,沿着淮海路往东走。谢晔想,前面不就是乔曼的店吗?唐家恒带着他拐进一条小马路,在一家不像在营业的店门口站定,拉开镶嵌毛玻璃的木头移门。里面传来一声招呼,听起来不是上海话。
谢晔进门后忍不住四处打量,店很小,长吧台,四张被火车厢座位包围的桌子。厨房在吧台后,有股烟熏火燎的气味。老板是个戴耳钉的年轻男人,头上包着布巾。还有个女服务员。唐家恒在其中一张桌子坐了,对女服务员说,三个人,先来两杯生啤。
“还有人来?”谢晔问。
“我喊了安玥。生日嘛,人多热闹些。”唐家恒说得若无其事,谢晔的心跳了一下。他虽然拿了安玥的拷机号,至今为止只打过一次。
安玥来得很及时,他们刚喝几口啤酒。她走进来的时候说,哟,我都不知道学校旁边还有这家日本菜,你倒会找地方。谢晔这才意识到他们在一家日本餐馆里。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吧台后的老板。唐家恒笑了起来。
“老板是上海人,留学回来的。他这里也不算正宗,改良的,味道倒是不错。”
唐家恒麻利地点了菜,三个人碰杯,另外两人对谢晔说了“生日快乐”。隔了几天见到的安玥像是心情不错,笑容在店内的灯下有种年轻的闪光。谢晔这时第一次感到,虽然他来上海纯粹是为了找妈,但城市生活给他的惊喜,比他预想的多。
日本菜吃起来不大像外国菜。炸鸡,沙拉,手指头大小的烤鱼,分部位烤的鸡。皮、胗、脆骨、胸脯肉。烤串调味很淡,鸡肉中间串了大葱。谢晔说,这是为了看起来比较有分量吗。唐家恒和安玥都笑了,他也不晓得他们在笑什么。安玥不吃大葱,从串上拆到他的盘子里,他顺便吃了。唐家恒坐在他俩对面,眼里闪过一丝难懂的神色,不像他惯有的揶揄。
唐家恒喝得很快,又叫了烧酒加冰。谢晔以为是烈酒,就着他的杯子尝了一口,愕然说,这么淡,冰块加太多了吧。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好在店里这时已近全满,说话声和《东京爱情故事》的背景音乐汇成一片嘈杂。
“日本烧酒就是淡的,加冰之前和你们那天喝的杨梅酒差不多。顺便说一句,那个杨梅酒也是兑了水的,他家是玉米酒泡的,原先有五十多度。”
听了唐家恒的解释,谢晔说:“感觉你什么都懂。”
“你十九岁还像个小朋友。”唐家恒笑他,又问安玥几岁。安玥说她八一年的,小学时跳过级。唐家恒说,原来这里还有个小小朋友,接着问星座。水瓶座。唐家恒眼睛里那抹神色又是一闪。“天蝎和水瓶啊。”谢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天蝎说的是自己。他对星座不大熟,便问安玥是几月。原来她生日在二月。安玥说,生日在寒假最没劲了,好朋友一个个出去玩了,想聚一下都凑不齐人。
谢晔想说,下次我陪你过生日。又一想,自己寒假多半在老家,还是不要轻易许诺的好。他的这点心思不知怎么就被唐家恒看了去,在那边举杯笑道,“下次到云南过生日好了。”安玥听了眼睛一亮,问了些云南风物。她说她家不只是外婆去过云南,妈妈也在那边待了好些年,不过妈妈从不谈过去的经历,对云南也没有爱。谢晔这才知道,安玥的妈妈也在云南当过知青。
“是景洪那边吗?”他带了点急迫问道。
“去云南的都在那边吧,”安玥说,“她几乎不讲,我也是听外婆说了一点。”
唐家恒放下酒杯,“你干脆学林老师采访那样,去找当过知青的人聊天,说不定能找到关于你妈妈的线索。只要有人认识你爸,线索就接上了。”
安玥转过来看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家恒有些愕然,“我还以为这小子见人就嚷嚷找妈的事呢。”谢晔被他说得脸热。反正也不是不能对人说,就顺势讲了。
安玥听完后说:“所以你爸妈也离婚了。”
“和你的情况不大一样,”谢晔踌躇片刻,“我爸他,有条腿不大好。我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妈才没留在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