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过了两周,苏怀殊去风林茶馆,只见又是一排门板杵在那儿,让她有些诧异。走近看时,只见门上贴着告示,说因家务歇业几天,请诸位见谅。她想难道谢家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进了侧巷。
刚进门,里面传来争执声。带点沙哑的女声一听就是三姑娘,她变声期得了一场肺炎,嗓音受了损伤。她只在后厨做饭的时候才哼歌,苏怀殊偶尔听到过几次。只要发现有人在旁边,三姑娘就不唱了。
另一个声音是个男人,苏怀殊有些诧异。印象中,谢德在比他小十一岁的妹妹面前总是好声好气的,可以看作是宠她,甚至显得有些软弱。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大哥则很有大家长的样子,三姑娘在他面前也温婉得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许灿云在旁边。
她进了院子,循声找去,在侧屋的厨房找到了吵架的两个人。
“你哥要是在这里,肯定也不准你去!”男人嚷道。原来和三姑娘吵架的人是耿耀。
三姑娘正在煮米线,她用竹编的漏勺托着米线放入煮着沸水的大锅,上下抖动手腕,让漏勺均匀受热。
“四两够吗?”她冷冷地说。
耿耀的声音小了些,“够了,够了。”
苏怀殊站在门口说:“米线有多吗?我要二两。”屋里的两个人看见她,各自精神一振。三姑娘想,苏小姐是明事理的人,肯定站在我这边。耿耀想的则是,且不管她会不会成为三姑娘未来的嫂子,眼下她总得有个嫂子的主张吧。
米线煮起来很快,第二拨下的是三姑娘和苏怀殊的,很快也熟了。三姑娘从旁边一只锅里盛了肉汤,撒上腌菜,豌豆尖,又加了她自己熬的肉酱和辣油。苏怀殊端着碗坐到桌边的时候,耿耀已经吃下去半碗,额头一层汗。等米线吃完,苏怀殊也明白了他们争执的缘由。
在昆明城以各种版本流传的采花贼故事,受害者之一是三姑娘认识的人。那是正义路上洪记米行的儿媳,她的绣花样子出名的好,钱局街一个媳妇带三姑娘去要过花样。采花贼的流言起来后不久,很快便听说米行的小儿子要离婚,理由是老婆不守妇道。钱局街媳妇悄悄对三姑娘说,你知道吗,她家男人下乡去收米,回来的时候发现她病了,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出门,便起了疑心。后来一逼问她就说了,还真的和大家讲的一样,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脱得光光的,也没盖被。她以为是撞了邪,所以不敢出门。
三姑娘的第一反应是,别瞎说,毁人名誉。那媳妇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从米行的佣人那里听说的,句句属实。又说,太太过门的时候嫁妆丰厚,现在她哥挡着不肯办离婚,说离婚就要退嫁妆。
和米行媳妇虽然只见过一面,三姑娘对她印象很好。那是个呈贡嫁过来的女孩,只比三姑娘大两岁,名叫杜雪艳,家里也是开米行的。和三姑娘一样,她念到小学毕业。丈夫的家族大,家里事务由婆婆和长房媳妇操持,杜雪艳除了在家绣花,无事可做。三姑娘她们走的时候,她有些恋恋的神色,那是深闺中孤寂的眼神,让每天和一群泡茶馆的学生接触惯了的三姑娘有种新鲜的触动。
于是她趁着耿耀过来蹭饭,和他商量,她想去看看杜雪艳。米行的掌柜和他那个闹离婚的儿子,此刻肯定不愿意媳妇见外人,所以她想让耿耀出面,和他们说,她能找出害了他家媳妇的坏人。
耿耀一听就不乐意了。你一个姑娘家,掺和什么采花贼的事。他的意见立即遭到了三姑娘的驳斥,说他没有同情心。还说,要是这事发生在你的姐姐妹妹身上,难道我也因为不好听就不管吗?耿耀一家三兄弟,并没有姐妹可以做此假设。但他想到三姑娘万一真的找到那个采花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苏怀殊来的时候,正值耿耀搬出不大管用的谢德作为挡箭牌。要论嘴皮子功夫,他或者谢德,都不是三姑娘的对手。小丫头在茶馆里天天听人辩论,学了一套说话的本领。可惜她书读得少,否则就连联大学生的时政议论,她也想参一嘴。
听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经过,苏怀殊说:“耿耀你不用担心,我陪三姑娘去。”桌边的两人露出诧异之色。他们都知道,苏怀殊和谢德很像,看着温和恬淡,但只要下定决心的事,旁人便无法动摇。
多年以后,苏怀殊仍然记得她陪三姑娘前往正义路的那个午后。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们没有去找那个叫“雪艳”的女孩——她忘了人家姓什么——是不是很多事就会不同?但已经发生的事无从改变,她也只能抱着遗憾活下去。
她们是第一次两个人走在外面,以前总有谢德在旁,有时候还有耿耀。可能因为多少有点陌生感,三姑娘一路都在说话。她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八月十五了。去年这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们,今年可以在我们家过中秋。云南的中秋节是大节,和过年一样。会有很多好吃的。石榴,荸荠,核桃,花生,栗子。还要做月饼。
苏怀殊问她,月饼你也自己做吗?不是买现成的?
三姑娘说,买也要买的,自家做的是另一种,叫红饼。我家的红饼是我大嫂做。大哥一家上昆明来过节,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我大嫂和侄子了。
苏怀殊问了三姑娘,这才知道谢德的大哥名叫谢彻,侄子叫谢敦。三姑娘轻快地说,下一辈在家谱上是文字辈。苏怀殊一直觉得三姑娘的名字很好,她单名一个徵字。苏怀殊问她,那等将来你二哥和你各自有小孩,名字里也要带个文字?三姑娘笑道,现在就开始操心了?苏怀殊本来是随口问的,被她说得红了脸,心想,盛瑶也好,三姑娘也好,小小年纪都这么老辣。
盛瑶最近明显在谈恋爱,找了一堆借口外出,苏怀殊装作不知道,吴若芸是根本看不穿。苏怀殊觉得她这个好朋友有时候“木”得超乎寻常,举例来说,肖毅对她的死心塌地,那是一望即知的,只有她本人傻乎乎地以为仅仅是出于程跃民的嘱托。
到了正义路的洪记米行,苏怀殊让三姑娘等在门口,她自己进去找伙计喊老板。没多久她就出来了,旁边跟着个微胖的年轻男人。那人看见三姑娘,皱眉说,怎么不是谢老板自己来?苏怀殊说,女人的事,女人料理起来比较方便。男人便不再多话,带着她俩往侧巷进去。前面店堂后面住人,格局和风林茶馆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后院极深,他们进去之后过了两个跨院,又转弯进了一处偏院。和其他房屋三开间的格局不同,这里只有一座单间的二层小楼,院子里也没有花木,晒着一地的辣椒。
三姑娘上次来的时候,媳妇住在刚才经过的第二进院子,有道边门可以穿到后面一条街上。现在搬到这里,看样子不是客房就是佣人的住处。三姑娘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男人说,在二楼,至于她肯不肯和你们谈,我做不了主。
她们进屋后发现,这里是米行家的私塾,一楼摆着几排桌椅板凳。桌上空空的,看样子至少最近无人使用。一角有扶梯通到二楼,楼上是间客房模样的房间。大概是以前教书先生住的。杜雪艳坐在临窗的书桌边,一手支腮,看着窗外。她明明听见上楼的动静,却像是无动于衷,连头也不回。
三姑娘试着喊道:“洪太太。”见她没反应,便加大了声音,“雪艳!”
女孩仍然不动不说话。三姑娘记忆中的她纵然不笑也明艳动人,这会儿倒像是变成了泥塑木雕的美人。三姑娘走过去,轻拍她的肩。见仍然没反应,索性把她的脸往自己的方向一掰。这下刚来的两人都是一惊,杜雪艳之前对着窗外的半边脸上有块不小的淤青,显然是被人打的。三姑娘的第一反应是探头看窗下,想叫住刚才带路的那人。苏怀殊拉住她说,早走啦,那也不是她丈夫,是她公公的大儿子。说着苏怀殊细看杜雪艳,发现她双眼完全没有焦距,三姑娘的手一松,她又扭头对着窗外。
苏怀殊感到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随后恍然惊觉,杜雪艳的状态,有点像之前犯病的盛瑶。她对三姑娘说:“我可是借了你哥哥的名头带你来的,我知道,你哥哥会的,你也会。”
三姑娘闷闷地说:“我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啊。”她从手里的布包拿出一叠甲马纸,蹲下身一张张摊在地上。这是苏怀殊第一次得以从容审视谢家的甲马纸,如果她曾经光顾过谢德在城隍庙门口的摊子,就会发现用来卖的和面前这些,在题材上截然不同。三姑娘带的不是祈愿的吉祥图案,看起来甚至有些骇人。“巡神”“哭神”“枭神”……甲马纸上以粗线条印就的神像也没有神的肃然庄重,似兽非兽,面貌近乎凶恶。
三姑娘拈出一张“惊骇之神”,不确定地说:“用这张吧。”苏怀殊想起谢德当时也是用的同一张,心头一动。
这天是周日,盛瑶和钱雨青约了晚上看电影。反正她不用上课,索性午饭后就腻着他,两个人在翠湖边走了走,又去街上吃了冰粉。昆明城可去的无非那么几处,盛瑶走累了,提议找个可以坐的地方。钱雨青说,你姐不是有个朋友开茶馆的?我们去那里好了。
盛瑶最近一次去风林茶馆是在一个多礼拜前。一个月总有两三回,谢德喊苏怀殊和她们姐妹过去吃饭。可以省下饭费的机会,吴若芸向来是不拒绝的。有时候她还会带上肖毅这个拖油瓶。谢德也请不起什么大餐,通常是三姑娘做的酸腌菜炒肉,洋芋焖饭,苦菜汤,偶尔多个炒蛋,就算是丰盛了。他家的米比学校食堂的好得多,加了洋芋,吃起来格外香。肖毅问做法,三姑娘说,焖饭要用当年的新洋芋,炒菜就无所谓,用老洋芋划算些。她还用老成的口吻说,只要有洋芋,就饿不死人。
说这话的三姑娘当然想不到,差不多二十年后,她将用洋芋喂饱自己和家人。大嫂病着,大哥家的老二老三还小,家里的事全靠三姑娘打理,那时的她没了昆明时期的清晰头脑,经常分不清自家大哥和已成年的大侄子,但她操持家务并不含糊。家家户户为了活命殚精竭智的年头,也没有人上门求他家的甲马纸。多少受过甲马纸恩惠的人都忘了谢家,只有杜雪艳记得他们。杜雪艳于四九年后改嫁,靠第二任丈夫的关系,在昆明一家供销社工作。她托人送到弥渡的荞麦面,虽然只有几斤,却是苦日子里的光亮。要到饥饿年代过去,三姑娘才接到耿耀的死讯。安家在丽江一个村子的他,为了老婆孩子去偷生产队的粮食,被人发现后给打死了。
自从上回之后,盛瑶就避开了谢家的饭局。一方面是她要抽时间陪钱雨青,另一个原因是,她那天刚走到钱局街的头上,就听见了苏怀殊念书的声音。
苏怀殊读的是一本外国侦探小说,她读完一段停下来,“你在听吗?”一个云南腔调的男声含笑说:“在呢。”苏怀殊继续读下去。盛瑶听出男的是谢德,光是想象他俩一个读书一个听的局面,她就有些腻烦。这时又一个女声传入耳朵,是吴若芸。“你俩都在这里闲,店也不管吗?”谢德说:“让耿耀看着呢。”盛瑶这才定定心往前走。她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理十分古怪。钱雨青受过高等教育,有风度,有相貌,哪一点都比谢德强,但她总是忍不住暗暗把钱雨青和谢德比较。比来比去,她没有一点不满意。然而每当遇到苏怀殊和谢德在一块儿,她又有种没来由的酸意。
钱雨青还不知道她的耳朵的事。这让她有种藏了底牌的自信。她会在去见他的路上先听听看他在做什么。他几乎总在和人聊天。说也奇怪,街上不论什么人和他都聊得起来,从贩夫走卒,到各所学校的先生们和学生们。他说自己前不久出于好玩摆过一个算命摊,生意相当不错。要说他能靠那张嘴赚钱,盛瑶相信。她问他,你这个搞艺术的怎么不画画,他说一直在画呢。她想到他的住处看画,他说和朋友合住,屋里又乱,没答应。
盛瑶了解谢德的为人,知道他就算见到自己和男友,也不会在表姐那里多嘴。但她不想去风林茶馆,随口说:“茶馆多的是,未必要去那家嘛。我觉得他家一般,还不如去文林街上的。”
钱雨青说好。他脾气好得惊人,通常盛瑶说什么是什么。盛瑶以为,这是他重视自己的表现。
他们在文林街选了一家人少的茶馆坐了,邻桌有个和钱雨青相识的人说,钱老弟,你女朋友看着好小啊,你这是拐带未成年少女吧?另一个人说,少假正经了,换成是你,乐都来不及。两人的言谈显得猥琐,盛瑶恼怒地喝着茶,用目光示意钱雨青别理会他们。钱雨青笑着对第一个人说,要真有十五岁的姑娘青睐你,你会拒绝?那人的目中神色有些茫然,片刻后说,不会。
“果然是假正经。”钱雨青的笑意冷下来,又对第二个人说:“你,我就不用问了。”他用下巴示意盛瑶,“我让她拿茶泼你,你愿意吗?”那人先是一愣,片刻后也露出茫然的神色,说愿意。盛瑶在旁边看呆了,心想这两人真是贪色又蠢笨。这时钱雨青对她说:“泼他!”盛瑶想都不想,一杯茶直接洒了那人一脸,好在茶并不很烫。店里的伙计以为有人吵架,急奔过来,钱雨青说没事,只是闹着玩。被泼了的人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连前襟沾了茶叶都不知道擦。
他们付了茶钱出门,盛瑶问钱雨青,为什么只让她泼第二个人。在她看来,那两人同样讨厌。他淡淡地说,让伪君子承认自己的虚伪,就已经够了。
盛瑶说:“不过真奇怪啊,我拿茶泼了他,他也不生气。”
钱雨青转头朝她望过来,一双桃花眼显得十分幽深。盛瑶脸一热,垂下眼不看他,听见钱雨青在旁边喃喃:“他说了愿意,当然不会生气。听话的人不难找,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姑娘,才少见。”
盛瑶笑起来说:“我哪里不听话,每次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想去风林茶馆,你又不愿意。”他的语气里有种古怪的氛围,她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隍庙,这时候香火不旺,庙门口只有个卖糖人的老头,无人光顾生意,看起来快要睡着了。钱雨青上前和老头寒暄,对方的眼神醒了醒,张口就说:“哎呀小钱,刚才有人找你呢。我说这一向你都没出摊,没想到你前后脚又来了。”
钱雨青显得有些紧张,问是什么人找他。老头说,不就是开茶馆那个嘛,那天在你旁边卖甲马纸的。
听见甲马纸,钱雨青的神色微变,盛瑶在旁边说,我们还是去风林茶馆吧。钱雨青再次以古怪的神气看她,问她,怎么又变卦了,这都走到多远了,还得折回去。你不是刚才就喊走不动了吗?盛瑶搀住他的胳膊,“我现在想去了,不可以吗?”卖糖的老头看着他们以亲密的姿势走远,心想,真没趣,这就猜到是哪家了,还想着能逗小姑娘多说几句呢。
风林茶馆没开门。
盛瑶在街头上就知道了,那间店一派寂静。后院也没声音。隔壁的杂货店来了个买烟的主顾,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楼上住家有人搓麻将。再过去一间是布庄,这会儿没生意,两个店员在聊天。下午两点多,整条街有种懒散的午后气氛。远处卖黄粉的老头用一支竹耙子赶苍蝇,嗖,嗖嗖。
她没有去听更远处,街的尾端有座监狱,她以前听过那里的不快声响。在听力笼罩的范围内,她也没发现任何一个熟人。等走到离茶馆不远,她指指那排门板,“真不巧,没开门。”
钱雨青“哦”了一声,上前看贴着的告示。“字写得不怎么样啊。”他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疑惧,盛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男人往街头走去。那人大概是怕晒,避开路中间的日光,贴着街的另一边,步子飞快。钱雨青拔腿朝那人走去,“喂!”那人开始跑。盛瑶懵懂地想,是他认识的人?
“站住!”钱雨青喝道。那人跑得更快了。钱雨青身高腿长,很快赶上他,抓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转过身。对方一转身就试图给钱雨青肚子上一拳,拳头还没递出,人就软了,双目迷离地望着钱雨青。从盛瑶的角度看不到他们之间的细微动作,只觉得那人抖了一下。
钱雨青柔声说:“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现在,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人茫然重复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一听到他的声音,盛瑶立即分辨出,就是那个买烟的男人。她看着那人慢悠悠走回斜对面的一家茶馆,钱雨青本想跟过去看是否还有同伙,注意到盛瑶的脸色,他先挤出一个笑。“这家伙玩牌欠了我一点钱,所以看到我就跑。其实我也不着急找他要。”
他正要把盛瑶一道带进那间茶馆去查看,一个沙哑的女声叫道:“盛瑶!”他和盛瑶从街道两边分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白布衫蓝布裤的女孩从街尾那头的巷口走过来,丰盛的头发盘在脑袋上,显得头格外大,要不是个子比一般女孩高得多,就会有头重脚轻之感。
盛瑶应了一声,对钱雨青说:“这下你高兴了,风林茶馆有人开门了。”
“老板不是男的吗?”钱雨青诧异道,过街回到她身边。三姑娘这时也到了跟前,她看一眼钱雨青,像在他脸上看到了某个熟人的影子,眼睛眨了眨。盛瑶正要为他们彼此介绍,三姑娘辨认的目光变成了确信。她一把抓住盛瑶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两人虽然同岁,论身高和力气,都是三姑娘占优势。盛瑶被她掐得生疼,感到莫名其妙,当时就想嚷。
三姑娘瞪着钱雨青说:“我正找你呢,就是你害了杜雪艳!”
在三姑娘谢徵回到风林茶馆之前,她和苏怀殊也去过城隍庙,寻找那个算命摊。卖糖的老头觉得邪门,今天一拨拨人都来找算命的小子,不知道吹的什么风。
她们离开洪记米行的时候,杜雪艳已经能像常人一样说话了。在苏怀殊看来,三姑娘所做的无非是烧了一张甲马纸,发了会呆。其间,她微黑的脸上泛起一些几乎看不出的红晕,又消散不见。后来她哭了。泪水像滚珠一样从她的眼角滑落,苏怀殊刚拿出手帕帮她擦完,发现旁边木美人一般的杜雪艳也在哭。她俩哭得难分高下,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对方哭。苏怀殊心想,糟了糟了,一个已经傻了,可别连累了另一个。
三姑娘哭到后来,自己伸手用袖口抹了抹脸,对杜雪艳说:“你放心,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让他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杜雪艳也开口了,她抽噎着说:“已经……这样了。找到他……又能做,做什么?”
苏怀殊在旁边看得一脸茫然。也就是说,在她的注视之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三姑娘和杜雪艳以她不知道的方式达成了某种共识。三姑娘甚至对那个传说中的采花贼有了一定的了解。这真的只是烧了一张木刻印画的纸就能做到的?
三姑娘在临走的时候说:“我要是你,就不在这里待了。”苏怀殊同样不解其意。
两人下楼之后,发现有个女佣人等在院门口,带他们出去。这次走的是三姑娘上回走过的后门,佣人问她们,有没有话转告大少爷,三姑娘冷冷地说:“洪太太暂时好些了,让他弟弟不要再打人了,要是打出了事,就不是什么采花贼的问题,而是你们洪家的问题。”
走了一段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苏怀殊说:“杜雪艳真可怜。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搞得好像一切错都在她?”
苏怀殊说:“我完全被你弄晕了!能解释一下吗?”
三姑娘这才说起她刚才“看见”的事。对甲马纸,她的解释比谢德含糊的说法要让人信服得多。
那就像是我成了她。她对苏怀殊说。
只要用对了甲马纸,就可以进到对方心里。看见让她害怕的,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些。她男人经常去朋友家抽鸦片,半夜才回。那天也同样。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就发起怒来,说她和人私通。所以她才编出一个采花贼的故事,求他不要打自己,说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在城隍庙烧香,遇到一个算命的年轻人。他笑起来那么温和那么好看。他自称是学画画的学生,流落到昆明,靠算命混口饭吃。他说她好美,想给她画画。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约好在她男人出门后,他来找她。她是自愿脱的衣服,给他当模特。他画完就走了,并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但这当然不能对她男人讲。可是她男人不肯信采花贼的故事,她挨了好多打。打到后来她就呆了,变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苏怀殊想起谢德曾经试图用“惊骇之神”让盛瑶恢复,不过那次他没能成功,说是用错了甲马纸。她问三姑娘:“你说你成了她,那是什么意思?”
“看见她看见的,听见她听见的。连她的痛,也痛在我身上。”三姑娘摸了摸右侧额角。
“像做梦?”
“是呀,就像梦见。”三姑娘说,“你给我讲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和那个差不多呢。”
“梦见。”苏怀殊忍不住喃喃重复道。一瞬如同数月,乃至数年。人的意识当真可以进入他人的意识,并且纵横岁月,深入到时间的不同刻度?她觉得简直是神话。然而在这片高原上,又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平凡事物。我一定是被肖毅收集的那许多民间故事给影响了,她暗自想道。
三姑娘主张去找那个画画的坏小子,两人去了城隍庙,扑了个空。卖糖的老头说,算命那人刚才带着个女学生来过。三姑娘问,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老头逗她道,你来转个糖,转到龙我就告诉你。他的木头转盘一圈画满了十二生肖和鲜果花卉,转盘的重心是调过的,指针十有八九会落在桃子。有些小孩求龙心切,每天过来尝试。三姑娘当然不会上他的当,从荷包里摸出钱拍在转盘上,让他直接讲。老头收了钱,慢悠悠地说,他们要去一个什么茶馆,我耳朵不好,没听清。三姑娘又给了他一些钱,他才说,哦对了,那个茶馆老板我其实认识的,前几天来摆过摊子呢,卖甲马纸。
两人一听就知道,采花贼带着个女孩往风林茶馆去了,三姑娘当即就要往回赶。苏怀殊想,茶馆没开门,估计回去也遇不上。她又觉得,光靠她们两个姑娘办这件事,有些不稳当,最好叫上耿耀。耿耀原本住在谢家,七月半谢大哥他们来,为了腾地方,他搬到相熟的一户人家,之后一直没搬回去,估计是看三姑娘对许灿云的劲,心里有意见。他的住处苏怀殊也认识,于是两人说好分头行动。苏怀殊千叮万嘱,说如果碰上那人,不要冲动,等她和耿耀回去再说。虽说三姑娘“梦见”那人只是画画,但毕竟那是个轻浮的家伙,一个小姑娘家,还是得慎重行事。
然而在看到那个男人的同时,三姑娘就把苏怀殊的叮嘱扔在了脑后。因为,他带着的女学生,居然就是盛瑶。可不能让他再害了盛瑶呀。
谢德这天从早上起来就心神不宁。他把原因归结为不时出现在钱局街上的陌生人。昆明是个商业和交通的中心,有陌生人不稀奇,跑单帮的,过来找工作的,投亲靠友的,每天都有新的外地人汇入越来越庞杂的居民群体。风林茶馆作为昆明城的缩影,除了熟客,也常有生面孔。
但谢德认为,这条街上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和夏宁熹有关。那几个新近出现的面孔,盘桓在风林和斜对面另一家茶馆。他们不像其他客人那么多话,偶有交谈,声音也很低。有时候,谢德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一种监视。
想到夏宁熹那句“我们改日再见”,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即将下锅的鱼,在水缸里焦虑地巡游。原本除了和苏怀殊约会,他也偶尔和耿耀去郊外钓鱼,自从有一次钓鱼发现茶馆的可疑人物居然在他们不远处下钩,他就断了钓鱼的瘾头。他甚至刻意减少了和苏怀殊见面的次数,即便见她,也尽量窝在后院。苏怀殊笑他最近都不愿出去走动,像个老头子。
到了今天,他实在憋不住,索性在门口贴了暂时歇业的纸,一个人穿街过巷,先去了北门,又折返南边。他甚至觉得要是来个空袭警报就好了,可以趁乱躲起来再做打算。问题是这天虽然是个大太阳天,却不见五华山挂出示警的红灯。他走了大半日,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跟着自己,最后把心一横,去了城隍庙。姓钱的青年没有出摊,卖糖的老头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谢德感觉失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胡乱地走啊走,不觉间经过了和夏宁熹喝咖啡的店。窗户上垂着白纱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走过去,又折回来,推门进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或是逃避什么,接着看见了夏宁熹。
夏宁熹坐的还是上次的位置,对面坐了个年轻人,看打扮像是学生。
看见谢德,夏宁熹显得有些高兴。“谢老板,好巧啊。”
“我想和你谈谈。”谢德说。
夏宁熹和年轻人低声说了什么,对方起身离开。谢德老实不客气地在夏宁熹对面坐下,女招待上前,谢德摆手表示不点东西。
他接着说:“是关于你上次的建议。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这种闲云野鹤的性子,真的不合适。”
夏宁熹眯起眼,眼底是玩味的神色。那种感觉又来了,谢德想,水缸里的鱼。问题是,鱼在困境里仍无法遏制对水缸里其他鱼的好奇心,明明大家都要被一锅炖了。
“我有件事想向你请教,”他听见自己说,“那个之前担任你助手的人,你说过,他能让人听话。那是指对任何人吗?”
“你觉得呢?”
“我猜应该不是。人的意志有强有弱。意志坚定的人,就不容易被其他人所惑。”谢德停顿片刻,“我不知道你对我家的甲马纸了解多少。它也不是万能的。甲马纸能够捕捉的,是那些足够强烈的……”他正在斟酌用词,夏宁熹说:“记忆。”
谢德闭上嘴,凝视对面让他莫名有种恐惧感的男人。审讯者。
夏宁熹说:“他人的记忆,这是我们这一行梦寐以求的。谢老板,你对我的前助手的判断很正确。他对人的影响力有限,而且也有失控的时候,诱导式询问,有时反而会让人离真相越来越远。但你不同。你的能力可以让我们以最快的方式获得真相。而且是完整的不带任何矫饰的真相。我要是你,就不会拒绝党国给出的这个机会。”
谢德沉默。夏宁熹继续说:“我不像你们,拥有上天给予的超越普通人的天赋。但我有这个。”他用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我善于抓住人的弱点。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想升官。你可以说你闲云野鹤,无欲无求。我信。不过,你也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不是吗?例如你的妹妹,还有那位,苏小姐。”
谢德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他口袋里有两张堪称杀着的甲马纸,是他早上出门时揣上的。现在想来,那时他就隐隐意识到会有这一刻。
和这个人是说不通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刀不会听鱼的心声。需要做的只是想办法离开这里,在外面给甲马纸点火。是先装作答应,还是直接拍桌子走人?谢德尚未想出哪种做法更自然,大门忽然开了,有个人匆匆进来,走到夏宁熹身边。
“夏主任……”
“都是自己人。”夏宁熹说,“讲。”
“是。刚才钱局街的一个点被拔了,另一个回来报告。钱雨青出现在风林茶馆门口。和他在一起的有一个女学生,还有……”那人看了谢德一眼,“风林茶馆的女老板。女老板是后来出现的,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争执,钱雨青把她打晕带走了,女学生也跟着他们。”
“有人继续盯着他吗?”
“按理应该要跟,可那是个新人,看见钱雨青把第一个点废掉,吓坏了,又看见他动手……就没敢跟,直接回来报告了。”
“废物。”夏宁熹冷冷地说,“他现在带着两个女的走不快,立即发命令下去,全城搜捕!”
谢德飞快起身,夏宁熹仰头看他,“你别急。跟在我旁边,才能随时知道下一步的情况。”谢德从夏宁熹的眼里看出一丝愉快的光,那是猎手面对猎物的喜悦。谢德知道自己不是那个猎物。暂时还不是。
钱雨青背着三姑娘一路疾走,盛瑶紧跟在他身后。在旁人眼里,他大约像个背着妹妹求医的大哥。三姑娘额角的伤被盛瑶胡乱用手帕扎了起来,帕子上还在渗血。钱雨青喘得厉害,三姑娘的体重对他来说是个过大的负担。盛瑶想问他为什么要带着三姑娘逃走,转念想起,其实更应该问的是,他怎么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就突然变色。他僵着脸对三姑娘说,不是我,你弄错了。三姑娘不依不饶地嚷道,就是你,你先花言巧语迷惑了她,然后到她家画了她。我全都知道!她的沙喉咙虽不尖锐,也吸引了这条街上少数几个人的注意力。钱雨青转身就走,三姑娘追上来揪住他。两个人搅作一堆,盛瑶还没来得及劝解,就见三姑娘跌在青石板地上,登时不动了。她吓得手足无措,想哭,想尖叫,泪水和声音都卡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钱雨青在旁边恶狠狠地说,没死呢,就只是跌破了头,你帮她包一下。
卖黄粉的、杂货店的和街对面茶馆的一个伙计都走来张望。钱雨青望着他们说:“这里没你们的事!记住,你们什么也没看见!”那几个人听话地散了。盛瑶忙着给三姑娘包扎,无暇对这一幕表示惊奇。她直到这时才隐隐把一些从前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翻出来回味,发现不是那个味。她抬头看钱雨青,想从他脸上找到自己熟悉的笑眉笑眼的青年,却只见到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她为什么会知道……”钱雨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顿了顿又说,“她到底是什么人?”
“是风林茶馆老板的妹妹。”盛瑶的话是从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滑出来的,同时好像一直待在她的唇边,等着被说出——
“他们兄妹会一种邪术,用甲马纸钻进人的心里。”
“甲马纸……”钱雨青显得比刚才镇定了几分,“我们带上她。”
“去哪儿?”
“先回我的住处。”
这天的约会就此变成了一场逃亡。盛瑶跟着明显体力不支的钱雨青,很担心他会走着走着倒在地上。他并没有倒,硬是背着三姑娘走了三条街,转进一条巷子。盛瑶听出隔着不远就是翠湖,空气中有熟悉的鸟鸣,水波滑过鱼鳞,泛起极其细微的金属琴弦才能弹奏出的轻响。那是只属于她的隐秘乐音,曾给她悄然的安慰。但这时她无暇多作感触,随着钱雨青进了一户人家,直奔偏厢的小屋。
屋里光线不佳,盛瑶刚进屋时视线骤暗,一开始以为房间里到处搭着白布。片刻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幅幅素描,散乱地摊在桌子和柜子上。有铅笔画,也有炭笔画。黑线条勾勒的女人身体。女人赤裸着半躺,扶坐,倚床斜靠,跪着转身袒露S形的背和半只乳房。各种姿态的女人在纸上摇曳,让盛瑶的眼睛无处安放。
钱雨青仿佛没注意到她的震惊,或是注意到了却无暇理会。他把三姑娘往床上一扔,自己开始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一点现金。装有画笔和颜料的手提皮箱。几件衣物。一条跟着他由重庆辗转各地的毯子。他从素描当中拣出几张,心里不是没有痛惜的,倒不是为留下的画稿,而是为他本打算画却迟迟没有动笔的油画。昆明的气候与人物让他悠哉地待了一个半月,就连模特也只找了两个。除了沈雪艳,另一个是交通局副局长的姨太太,后者他不仅画了,也睡了。钱雨青爱美色,也懂得看对方的配合度。让沈雪艳乖乖做模特已耗尽他的心力,他知道,如果更进一步,难免会让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失去平衡,从被催眠的状态中惊醒。他很为自己和那位姨太太的欢好而得意,忍不住在茶馆里当成狐仙般的灵异故事加以吹嘘。没想到昆明城的人真够闲的,没几天就炒成采花贼的传言。今天在钱局街遇到的那个装作买烟实际在盯梢的人,不用说,一定是夏宁熹的手下。这让钱雨青深深后悔自己的一时忘形。他把画卷起来,和衣服毯子一道塞进大号细藤箱,又把藤箱与画具皮箱的拎手往盛瑶手中一塞,自己回身去背那个仍在昏迷的女孩。
在城隍庙遇到卖甲马纸的男人,钱雨青对那个姓谢的有了些兴趣,在街头巷尾和人聊天的时候,陆续打听到一些关于甲马纸的轶事。他也听说了,那人就是风林茶馆的老板,所以才和盛瑶说想去店里玩。之前在城隍庙有过短暂的交锋,对方对他的催眠力有所提防。如果他单独上门,反而不好。没想到谢家不止一个人有异能。哥哥没遇着,妹妹到了自己的手里。钱雨青存了个念头,万一夏宁熹找到自己,就把谢老板的妹妹交出去。姓夏的对各种奇人有不一般的兴趣,给他个新人,也许能放过自己这个旧人呢。
钱雨青想不到的是,夏宁熹留在钱局街的暗桩与他无关,为的是监视风林茶馆的动静。他此前的经历让他只接触过夏宁熹在局里的工作,对外勤毫无了解。否则他就会知道,暗桩总是两人一组。一个被他催眠,另一个则在他离开后一溜烟地跑去报告了。
他们回到街上,钱雨青看到路边停了辆吉普车,明显是军队的。他走过去隔着车窗搭讪,司机把窗户摇下来,三言两语,司机便下车让他上去,还给他敬了个礼。盛瑶这时已经对类似的场面麻木了,闷头帮钱雨青把行李和三姑娘安顿在后座,她自己在副驾驶坐了。钱雨青这才对她说了各种吩咐之外的第一句话:“你坐这里干什么?下车。”
盛瑶不看他,“我要和你一起走。”
“哎……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乖,你下车回去吧。”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不成功,“我就是避避风头,咱们以后还有再见的时日。”他看到盛瑶转过脸来,眼睛里含了两汪泪水。他本以为这个小丫头看到那些画就会对他丧失全部好感,她的眼泪给他的惊讶多过感动。一颗习惯了游戏人间的心微微起伏了几下。
“我不要。我偏不听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盛瑶扭头看后座,“我们真的要带着她吗?待会她醒了怎么办?”
谢德搞不懂,为什么姓钱的会和自家妹妹扯上关系,那家伙是夏宁熹的前助手、算命人,按夏的说法还是昆明最近传言中的采花贼。无论哪一条,都不该也不能导致他和三姑娘对上。谢德着急,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好在夏宁熹没有说错,他们没等太久,就传来了那个叫作钱雨青的男人的动向。
新的报告是关于丢车的。一辆军车在城北被人开走。那辆车是某位军官来昆明办事乘坐,他回到候车点,发现只有司机在,车没了。而司机坚称开走车的就是长官本人。
夏宁熹听完报告,扬了下眉,“这么大张旗鼓,看起来有恃无恐得很哪。”
他带着谢德上了不知何时停在西菜社门口的小汽车,另一辆车紧跟着开出。谢德从后车窗望了眼后面一辆车,司机和旁边的青年都是精悍的军人风貌,后座的人看不清,想来也是夏宁熹的部下。
“你知道走哪条道?”谢德问夏宁熹。
“他在北边抢的车,要么走北门,要么走西门出城。我们两辆车,待会分头走。”
谢德想了片刻,说不用。他也顾不上夏宁熹在旁边,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折叠的甲马纸,掀起边角看了看,从中拣出一张。他让司机靠边停一下,飞快地用火柴点了甲马纸,开车门扔在地上。
那是一张“替身”。谢德点燃它的时候在内心祈祷,希望三姑娘和自己的距离还不算太远。他那个喝醉之后爱把甲马纸一张张排开讲解的爸曾经说过,“替身”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的大凶纸。当时年方十三岁的谢德问为什么,爸指着两排小人的图案说,这是以魂换魂的法子啊。见他人所见,闻他人所闻,一不当心,就会陷入其中出不来。我们祖上有过先例,留下遗训,慎用,慎用。
谢德闭上眼,让意识沉入混沌。黑暗中浮现一个个泛光的人影,大多只是微弱的光,也有的比其他的亮一些。他旁边有道格外明亮的人形,那是夏宁熹。夏宁熹说过什么来着?甲马纸的操纵者会被最强烈的记忆吸引。有一刻,谢德几乎被那道光迷惑了,但他随即想到,眼下是不容出错的关头。他努力让自身的混沌之海蔓延开去。一条街,两条街。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骨肉至亲的妹妹。谢家人会有不一样的光。他相信自己能够一眼认出她。
在那里。是的。那里有两道格外强烈的光,不,是三道。第三道半明半暗,谢德差点就略过了它。他在那两道光之间犹豫了,它们是如此不同又如此互补,像一朵花的雄蕊与雌蕊,像长河与落日,晓风与杨柳,是那种你会觉得莫名协调的两样存在。这其中有一个是妹妹?谢德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旁边半明半暗的那一道,它此刻更暗淡了,几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三姑娘被打伤了。他带着一个女学生。
某个答案正呼之欲出。
甲马纸的效力正在衰弱,他能感觉到。他横下心,将自己的意识扑向两道光之一,孤注一掷地。不管对不对,先赌一把。
熟悉的景物以不一样的速度从旁掠过,看起来竟有几分陌生。盛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坐车穿过这些街道,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学校,宿舍,表姐,苏怀殊和谢德等人,都被抛在了车轮背后。风从车窗吹进来,混合着小吃摊的气味,凉粉的葱蒜醋味儿,烤饵块的烟火气,甜白酒微微发酵的酸甜。她的鼻孔痒痒的,因着那些气味,也因为逃亡的痛快。她不在意前方的路通到哪里,反正只要有路,车就能一直走下去。走得越远越好。
她的唇边不知不觉带了一抹笑,笑意随着车的行进更深了些,最后变成一个掩饰不住的喜悦表情。她边笑边看正在专注开车的钱雨青的侧脸,他感觉到她的注视,瞥了她一眼。她冲他笑得一脸灿烂。钱雨青也跟着牵了下嘴角。
“那么高兴啊。”他干巴巴地说。
“和你在一起,去哪儿都高兴。”
“等我们真的去到哪儿,你再高兴也不迟。”
她没听懂他的忧心忡忡。一道影子落在她的头脑里。那感觉既熟悉又强烈。她想尖叫。想吐。想把影子从自己身上扯出去。但影子太沉重,她无力做出剧烈的反应,最后仅仅在副驾驶上抖了一下。钱雨青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谢德在夏宁熹的注视下睁开眼,吐出一句话,“西门。往海源寺的那条道。”他关上车门,车开了。他倚着座位,微微蜷起背。想吐。想呻吟。太意外了,和钱雨青在一起的是盛瑶。而他刚才的甲马纸之力落在了她的身上。“替身”是在最深层次的“交换”,和上次用“惊骇之神”的短暂一瞥不同,对方经历的一切以极大的密度涌进他,为此他必须割裂自身的很大一部分,交托对方。难怪爸说那是以魂换魂。瞬间就耗尽了他的心力。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用另一张甲马纸。最初他想过,要是夏宁熹坚持要自己去他那里,就同时用“替身”和“军牙六毒”。两张叠加的效果足以摧毁对方。现在想来,他太过于相信自己血脉的力量了,结果夏宁熹反倒成了他唯一能倚仗的人。
他在车身颠簸造成的不适感觉中想起苏怀殊。不知她有没有去茶馆找过他。看见店门关了,她大概失望而归吧。刚才在甲马纸的幻觉中,他透过盛瑶注视并倾听苏怀殊和自己,那感觉相当古怪。就好像,那个小丫头在嫉妒谁,忌惮谁。他无从读解的复杂情绪。
鹰低低地飞过昆明郊外的天空,欣赏着自己在地面形成的快速掠影。它对那些有金属翅膀的巨大玩意儿比人类更敏感。远远地从气流它就能感觉到它们破空而来。那种时候它会找个安全的山岩或树杈待着。它不喜欢那些大家伙出现的前兆,尖利的声音从城中响起,尾音直冲云霄。有时候那些大家伙飞过之处传来更为巨大的嘈杂。等它们退却它才飞出来,发现地面上熟悉的区域发生了变化。有时候有血腥味。它捡到过一块破碎的肉,并不知道那是人的手,带回去吃了。
此刻没有大家伙们出现的征兆。它做出俯冲,利爪准确地从田埂边缘抓住一只老鼠。血肉在爪间挣扎的滋味让它兴奋起来,拍了一下翅膀,顺着空气中盘旋的热气往上飞。秋天是最容易借风力翱翔的季节。它的视野范围出现了河流,群山。河流穿过山脚下,道路盘绕山间,仿佛是另一种河流。路上有不长翅膀的大家伙,绕山奔驰。一个。另一个,紧跟着又一个。第一个和后两个之间的距离还很远,映在鹰无动于衷的黄色圆眼里,它意识不到那是一场猎捕。
它华丽地展翅盘旋,朝着在山路上迅速移动的第一个大家伙飞去。鹰没有好奇心。那是它回巢的路。老鼠在鹰的爪子之间更猛烈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挣脱几乎让它窒息的牢笼,从半空中一头朝地面栽下去。
“当”的一声,有什么砸在了车顶上。钱雨青条件反射地踩了刹车。他骂了一声,下车查看。车顶上有血迹和一个浅凹,刚才砸下来的无论是什么,都已经弹开很远了。盘山公路仅能容两辆车紧贴着开过,他走到路的另一侧,双手叉腰,往悬崖底下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在路边撒了泡尿,这才走回车里。盛瑶问他“是什么?”,他沉默着摇头。嘴巴干得要命。之前还笑着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的盛瑶不知何时换上了另一副神色,眉头深锁。
钱雨青发动车子,刚开了不到十米,后座忽然传来一个声响。他这次没有停车,直接扭头回看,盛瑶也转过半个身子,两人都是一惊。只见三姑娘正在鼓捣车门。出发之前,因为盛瑶表露了担心,钱雨青用箱子里捆画稿的绳子捆了她的手,让她躺在后座,又用毯子把她盖住。没想到毯子反而让他们忽略了她的状态。她不但醒了,还把绳子弄开了。要不是她没坐过小汽车不会开车门,这会儿都已经下车了。钱雨青心想,再磨磨蹭蹭,恐怕生变。他踩油门的脚加了点劲,想让三姑娘知难而退。车开得这么快,想跳车也不是那么容易。盛瑶叫道:“是误会,你别闹了!他不是坏人!”她跪在座位上伸手去抓三姑娘,被反撩了一把,指甲在她手臂上尖锐地划过。盛瑶叫了一声。三姑娘嘶声喊道:“你别被他给骗了!”她果然如钱雨青预料的,在车速加上去之后停止对付车门,但她也没有乖乖坐在后面的意思,整个人往前一扑,手从座位后面绕到前面,掐钱雨青的脖子。钱雨青一挣,方向盘就歪了,他踩油门的脚来不及换位,随着三个人的惊呼,车子朝悬崖一侧冲了出去。
预期的坠落没有发生。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地响。吱。吱吱。就像宿舍里老鼠咬箱子的声响。
盛瑶睁开眼。
钱雨青在她旁边说:“别动。”
她这次很听话,没敢动,只是轻轻扭转脖子,环顾左右。钱雨青的侧脸,车窗,松树的树枝。树枝上结着青青的松果。她看不到三姑娘,后座这会儿安静下来。她仔细一听,听到了三姑娘的呼吸。
“她撞到椅背晕过去了。”钱雨青解释道,“我们现在靠这棵树挡着,暂时还没掉下去。”从他的角度看去,对局面把握得比较清楚。山路的这一侧是悬崖,密密地长了树。好在他最后一刻踩了刹车。从后视镜看去,现在大半个车身在路面外头,靠一棵长歪了的松树托着。
暂时?盛瑶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线勒住了,此刻她无比后悔上了这辆车。她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让钱雨青把三姑娘扔下。要不是带着碍事的人,他们早就顺顺当当走远了。她想,待会三姑娘醒了再闹起来,可就糟了。
这时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她早该听到的,要不是之前被不祥的影子吓到。她确信那影子是谢德,他在试图用甲马纸找到并且抓住她。那种感觉太古怪了,就好像有一瞬间,她不再是自己,变成了他。
而此刻听到的声音唤起她更加不祥的心境。那是汽车声。不止一辆。她低声对钱雨青说:“有车来了。”
钱雨青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别怕。”他的声音有点抖,“很快就能获救。”
车子停下的时候,谢德还没反应过来前面出了什么事。他之前一直在凝神追赶盛瑶的踪迹,在几个岔路为司机指了路。他能感觉到,“替身”的作用在消散。很快他就会无法感知盛瑶的存在了。或者说,无法以她的眼观看走过的路。
好在自从车子开始爬山,就只有一条道。开到半山腰,车停了。
夏宁熹下车,谢德跟着下来。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悬而未决的一幕。吉普车的前三分之二探出悬崖,它以诡异的平衡停在那里,像一只走错路的巨大甲虫。
夏宁熹毫不迟疑地朝车子走去。车里传来一个喊声。
“你别过来!”
谢德花了点时间才认出,那个声音属于曾和他有邻摊之谊的钱雨青。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高亢。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把车开出去!”钱雨青又喊道。
夏宁熹转头对谢德笑道:“看来得你上了。”
谢德没敢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喊:“你们没事吧?盛瑶!小妹!”
盛瑶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没事,谢大哥……你要救我们啊!”
“我走过去,咯好?”谢德高声说,“就我自己。”
车里没反应,他走过去,尽可能站在靠近悬崖的路边,观察车的情形。眼前所见让他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要救人,最好的办法也许是砸碎后车窗,用绳子把人一个个拉出来。但没人能保证,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什么差错。他注意到三姑娘晕倒在后座,因为角度问题,他没看到她额头有伤。他格外仔细地看了后车门的位置,觉得自己要是一下子打开车门把小妹拉出来,大概也不是不行。但那样很可能会让车子头重脚轻,一头栽下去。他试探地问驾驶座上的那位:“小钱?”
钱雨青说:“谢老板,没想到你认识夏老师。”他的语气格外冰冷,谢德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立即开始说明自己的推论。从后车窗出来比较稳妥,他说,不过要非常小心。
盛瑶也知道,谢德的建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早在他下车之前,在听到他的瞬间她就哭了。她能听出那是他。从呼吸,到心跳。她又想起他带着甲马纸来医院看自己的那天,仿佛是前尘往事那么久远。
她咬牙说:“我试试。”
谢德用石头砸碎了后车窗,每一下都引起车身的轻微震颤。盛瑶几乎妒忌三姑娘。晕倒的人离恐惧最远。谢德用手把尖锐的玻璃缺口掰平,顾不得手上划了血口子,对盛瑶说,你爬的时候小心点。她从前座的中间往后爬,几步路像一生那么漫长。终于到了后座的中间。她看一眼三姑娘,后者斜靠着一侧的车窗,像在安睡。谢德从他们车上找了绳子过来,从车窗缺口扔给她,让她拴在自己身上。
“你妹妹晕过去了。”盛瑶解释地说,“她最后一个吧,要是她突然动起来就糟了。”
她爬出去,感觉到玻璃划过自己的身体,然后是被太阳晒烫的车尾。谢德抓住她的手。她想哭。他很小心地拉着她,不敢太用力。一点一点的,她几乎是被他拖过去的。然后另一双男人的手托住了她。忽然间,她又站在地面上了。一阵狂喜从脚底涌到头顶心。我活着,我没事了。她还没高兴片刻,又听见了那个吱吱声。这次她听清了,那是松树在车的重量下发出的呻吟。她顿时手脚冰凉。但谢德和旁边帮手的男人似乎都没有听到。她这才看到不远处停了两辆车,边上站着好几个男人,有个领头模样的穿着西装,就是那个钱雨青让他别过来的人。那个人注意到她的视线,短暂地和她对视。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神。
那人扬声问谢德:“要帮忙吗?”
谢德说:“哎,夏先生你别过来。别吓着他。”他又开始叮嘱钱雨青慢慢往后爬。钱雨青一动也不动。谢德急了,说你不要命了吗。
钱雨青笑了。他的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车后的谢德看不见他的脸。他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显得又小又远的盛瑶,发动了车子。车当然开不动,但车轮的扭动足以让松树发出一声普通人也能听到的断裂声。整辆车连同那棵松树一起坠落。他从后视镜看到谢德扑了上来,死死抓住后车窗的窟窿边缘。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夏宁熹的表情。
老师,你说过我是个懦夫。现在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