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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1 甲马纸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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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玥感到谢晔在躲着她,从苏州回来以后就是如此。他去看过一次外婆,挑的是她上英语班的周六,在她到家之前他就走了。拷机上一直没有来自他的电话,她去网吧找,才发现他辞工了,也不再住在那里。问了网吧的人,说是他搬到朋友家去了。

要说朋友,应该只有唐家恒。安玥拷了唐家恒,他的回电含糊其辞:“谢晔那个人嘛,你懂的,很多事情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比一般人想得多。等他想通透了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一躲就是十来天。安玥的疑问渐渐转化为气愤,她觉得就当不认识这个人好了。然而愤怒是一种让记忆历久弥新的催化剂,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无比鲜明地镌刻在脑海的一角。他站在舞台上,被她误认作戏里的爱人和学生而握着手,另一只手拎着外卖的袋子,那么高那么局促。很少有男孩在十九岁仍然维持着笨拙,他的笨拙似乎并不是因为陌生女孩的握手,而是源自别的什么。后来她又有不少机会近距离地观察他,发现那是一种对他人的羞怯。他害怕人。就像在山林里孤独长大的生物。害怕又想亲近,野生的本能和后天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直到她听说了叫作甲马纸的古怪玩意儿,才对他的性格有了新的认识。谢晔就像大脑在接触过程中会被其他人的记忆感染的异生物,所以他人对他来说是魅惑的毒药。另一种意义上的他人即是地狱。

从苏州回上海的过程近乎狼狈。盛瑶出来撵他们的时候,藏在锡箔里的甲马纸快烧完了。谢晔看向盛瑶的眼神是安玥从未见过的冷漠,那不像是他,仿佛他只剩下一个躯壳站在原地。随着白铁盆里的锡箔尽数化作黑灰,他整个人一软,倒在地上。邻居们被惊动了,纷纷跑来看出了什么事。盛瑶则是一脸的惊恐。

“你们走!带他走!”她冲安玥尖声喊道。

因为有谢晔之前的话打底,安玥慌乱之余努力对热心的邻居们撒了个谎,说她朋友是低血糖,歇会就好。两个男的帮她把谢晔架到了院子外面,一个说,真是低血糖?看着不像啊。另一个问她要不要打120。她左谢右劝,终于让他们将谢晔放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的凳子上,让他靠着墙继续昏睡。两个人一出去,她赶紧摸出一张五十元给旁边正在犹豫要不要赶人的老板,说朋友病了,想在这里歇息一下。她借了店里的电话,打唐家恒的拷机,暗自祈祷他不会因为是外地号码就不回电。听到他在电话里的那声“喂”,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

唐家恒做事爽气,直接从上海包了辆车开到苏州,在一个多小时后找到那家饭馆,把谢晔弄上车。谢晔醒转来,是在他们已经进了上海,堵在高架上的时候。他的头在安玥的腿上挪了挪,她立即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唐家恒从副驾驶扭头笑道:“你笨啊,怎么不继续装睡?”被他这么一搅和,安玥几乎要疑心谢晔早就醒了,看着却又不像。他慢慢挪起来,仰面靠在椅背上,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像叹气又像呻吟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才含糊地说:“我没事。”直到车到唐家恒家,谢晔都没再开口。唐家恒问要不要去他家,谢晔便下去了,唐家恒付了车钱给司机,让他把安玥直接送回家。谢晔连声再见也没对她说,更不要说谢了。

所以那张甲马纸烧起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玥想找谢晔问个究竟。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去他的教室堵他,自考班的课表,想查也不是查不到。让她犹豫的是一个细节。那天在车上,他醒来后一直扭头对着窗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颧骨和下巴,那张侧脸上,他一贯的生涩消失不见。据说人往往是在一瞬间长大成人的。安玥感到,谢晔虽然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和她在一起,却在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忽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她莫名地有种被扔下的感觉。

从苏州回来的第二天,谢晔到电脑城去提出辞工,被邝诚骂了一顿。邝诚说,年轻人做事不能没有长性啊。谢晔低着头说,是,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琢磨一下。邝诚盯着他说,你不会是和胡思达一样网恋了吧?他没个上进心就算了,你可不能学他。谢晔说,没有。邝诚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也没什么话好讲,最后挥挥手说,你说不做就不做了,我总归要和你爸讲一声的,免得他还以为,凡事有我管着你。

谢晔这才抬头看向邝诚,“先不要告诉我爸,好不好?晚点我自己和他说。”邝诚答应了。主要是谢晔的眼神让他暗自吃惊,其中隐含了沧桑。他在谢晔走后心不在焉地想,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傻小子,一晃就长大了嘛。

回到学校收拾了东西,谢晔背着他来时的蛇皮袋,打算到校门口打个车。唐家恒家离学校两站公交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背着行李走过去有点吃力。他这番行头惊动了在门卫室里和人聊天的张培生,老张追出来问他,是不是被邝诚给赶走了。

“是我自己辞工了,到朋友家去住。”谢晔盯着张培生脑袋上的绷带,“你的头怎么了?”

“别提了,昨晚巡夜时被人黑了一记。就在你们网吧旁边那条道,你平时晾衣服那里。还好胡思达晚上出来看到我。他懒得去厕所,差点尿我脸上。”

谢晔昨晚没有回网吧,他从唐家恒家拷了胡思达,拜托对方顶班,电话那头传来好一顿埋怨。谢晔没讲辞工的打算,只说,下次请你吃饭。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刚才谢晔去收行李,小丁倒是没八卦夜班的事件,或许他根本不知道。

“你怎么走到那里去?”谢晔忍不住问。那地方除了停自行车和晾衣服,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此外偶尔会有搂搂抱抱的校园情侣。他见过一两回,每每不解。校园里比这条墙根底下的过道景色优美的地方多了,何苦在这么个角落亲热。

张培生说,那是他巡夜的必经之路。那边没有路灯,网吧窗口映出的亮光只照亮了一小圈,其他地方黑黢黢的。他想着几步之外就是网吧,没有开电筒,刚要拐弯的时候,后脑勺上挨了一下。

“你说见鬼吗!明明没看到人。”

谢晔不知怎么就想到他用来拴晾衣绳的树。那是棵枝繁叶茂的栾树,小半个树冠覆盖在网吧靠近甬道的屋顶上。也许树上有人,他想。接着另一个形象占据了他的头脑,那是一辆在崖边岌岌可危、仅靠一棵树和半副后轮支撑的吉普车。后车窗的玻璃敞着个大口子,像死神的嘴。他心头拂过一阵寒意,有点走神地对张培生说,你凡事当心啊。

张培生说,我打过仗的人,怕这点事?谢晔想起曾经透过“梦见”短暂地遇见年轻时代的他,被班长背着逃离雷区,一路哭。邝诚也曾在贵州菜馆数落张培生,说他被班长的老婆当物业使,好处落不到半点。奇怪的是,因张培生而起的两次“梦见”,都不是他本人的记忆。就好像那个死去的人留了些碎屑在他身上,又溅落到谢晔的脑海。

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的。谢晔想起苏州的经历,闷闷地和张培生说了再见。

到了唐家恒家,从蛇皮袋到里面的内容都遭到了无情的嘲笑。唐家恒说,你还带被子过来?我家又不是没有!居然还有台灯!他逼着谢晔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又逐一宣布他家有更好的替代。最后他只批准一些衣物、书本、背包和跑鞋进门,其他的让谢晔自己找地方搁。无奈之下,谢晔去找了胡思达,这回免不了听一通对他辞职的不解和抱怨。他们在邝诚那套两室一厅的客厅里吃了胡思达下楼买来的麻辣烫,虽是深秋,俩人各自出了一身汗。胡思达反复絮叨说,你走了,再找个愿意天天值夜班的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我舅舅死抠,肯定找我们学校的学生做小时工,不够的时间找我顶。唉,你说他是我舅舅,怎么把我当长工使?谢晔心想,你从网吧收银机拿的钱可比长工多多了。他也是这才知道,他干了一个多月的夜班工作,在交大学生的眼里,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肯勉强做几天的苦活。

他问起张培生受伤的事,胡思达说,人啊,欲求不满就容易出问题。张培生爱从通道走,因为那里偶尔会有学生打KISS,你不知道,他有这个恶趣味,先不开手电走过去,要是有人在,他就突然开了手电,往人家身上照。一来二去,肯定引起公愤了嘛。

胡思达当面喊人“张叔叔”,背后评论起来却是肆无忌惮。谢晔转移话题说,他单恋人家好多年,为什么不索性说开了,这样吊着,遥遥无期。

“我觉得他不是不敢说,是不能说。没说吧,还能偶尔去帮个忙,见个面。要是说了,人家说不定就不让他上门了。多尴尬。他这种不叫见光死,叫开口死。”胡思达总结道。

谢晔问他和杭州网友是否还有后续,胡思达表示,他才不像某人在一棵树上吊死,最近新泡上一个武汉姑娘,已经交换过照片。

“不是我的照片吧?”谢晔怀疑地问。

“当然不是。我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嘛。”胡思达眯起眼,笑得有点不良。

就这样,谢晔安顿好被唐家恒拒绝的行李,回到那套高层的单开间公寓。按理他不会选择和别人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觉,但昨晚过后他觉得,有个人在旁边,尤其对方是唐家恒这般绝不追根究底的人,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正式入住的当晚,他和昨天夜里一样,又被无穷无尽的梦境魇住了,在沙发上发出“唔唔”声。唐家恒赤着脚跳下床,打开台灯,见他还不醒,就使劲拍打他的脸。这回谢晔总算从梦中挣脱。

他坐起身,整个人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睡意像缩回地洞的老鼠,连个尾巴也不剩。唐家恒递了杯子过来,他接过就喝,喝下去才发现那是不掺水的烈酒,泛着诡异的苦味。谢晔皱眉问这是什么,唐家恒说,金酒,又是第一次喝?

唐家恒手上也有只杯子,他回到床上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像喝水一样喝起来。谢晔想,大半夜的喝上了,这是要谈心吗?但他确实没法再睡,索性坐在沙发上,盘起腿,又喝一口酒。还是苦。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另一个第一次吗?我第一次用甲马纸。”他问的时候没看唐家恒。

左侧传来唐家恒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睡意,“当然记得。你们县城小镇上新来了一家温州发廊,妈妈给人剪头发,女儿念的是二中,没几天就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玩。你当时上高中,想剪一个郭富城头,人生首次进的理发店就是那家。之前都是剃头摊子的老头给你弄的。发廊的阿姨对你说,她最近老做噩梦,是不是因为她住的房子死过人,有不干净的东西。她想要几张门神——她以为甲马纸就是和门神差不多的东西。然后你呢,你就傻乎乎地回家拿了,傍晚送了几张到她家,虽然白天在店里,她女儿在旁边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你,一副不想你和她妈妈交谈的样子。”

谢晔固然傻,倒也没有给人“真正”的甲马纸。他带的无非是每逢七月半和春节,人们到谢家来求购的那些普通图案。

也就是小爷爷在昆明城隍庙门口摆摊卖的那些。

谢晔努力压下对小爷爷的回忆,不,那就是谢德本人的记忆。那是在“追魂”化为灰烬的同时,涌入谢晔的精神世界的洪流。洪水是一种比喻。总之其记忆的密度和冲击,都是前所未见。他无从逃脱,被浸湿,被捕捉,被渗透。他吓坏了,从来没有过一个人的记忆,以如此凶悍的形式直逼他的心坎,搅动起泛滥的情绪。直到他透过谢德的眼睛看到五十多年前被烧掉的“替身”,才隐隐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德为了追踪钱雨青他们,把自己的精魂与那辆车上的一个人相连。那个人是盛瑶。她不是谢家人,虽然以异样的敏感体察到他的“侵入”,却无法读到谢德塞给她的自身的碎片。谢德的一部分就此沉眠在她的身上,直到多年以后,他大哥的孙子自以为聪明,用一张“追魂”撬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盛瑶本人的记忆也有一部分随着那股洪流潜入谢晔的身心。对联大岁月,那是另一面映照之镜。还有若干年后的许多事,谢晔看到了却没有完全理解。其间有断裂,缺乏因果。要厘清混乱的碎片,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努力让注意力回到和唐家恒的对话。对了,他们在谈论他的第一次甲马纸。

唐家恒像是要填补他们之间的空白,复述着谢晔的遭遇。

“后来你躲在温州母女租的房子外面……”

十六岁的谢晔送完甲马纸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小院外面磨蹭了会。土垒墙的墙头上种着仙人掌,绿色的带刺扁片上开着橘黄色的花。想必是之前的房主留下的。他不认识这户人家,也没听说院子的传闻。

如今谢晔知道了,那个小院确实死过人。他在邝诚的记忆里见过院门外的巷子,一样的窄巷,某处传来狗叫声,旁边一户人家的石榴树探出院墙,仙人掌以近乎永恒的姿态耸立在土垒墙头。邝诚被杀死的爱人曾经住在那里。

当时的他是多么轻信啊。他枉顾二中女孩递给他的眼神,在店里答应了她母亲的请求。送完甲马纸不算,他还在人家院外烧了一张甲马纸,“门神护卫”。他用穿回力球鞋的脚踢散了纸灰,从窄巷另一头穿出去。经过一户拴着凶恶狼狗的人家,上一个缓坡,就是毗雄河的河岸。沿着河边走百来步,过一座桥到河对岸,再走十来分钟,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事情发生在他正要过桥的时候,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停下,坐在石头桥梁上,一手扶着桥头风化严重的石狮的脑袋。

唐家恒的声音平淡:“你用了一张能看见那户人家里发生的事的甲马纸,就像监控设备一样,结果你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年纪可以做你妈妈的温州女人,正在谋杀她病倒在家的丈夫。没有真的杀掉,她自己到一半就放弃了。”

谢晔接过去说:“我一直以为发廊的阿姨是离了婚或者死了丈夫。和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总让我感到亲近,尤其当对方看起来是离过婚的。我上次还有一些事没讲……她不是放弃,而是被她女儿打断了。她用一个枕头压住她丈夫,我家的甲马纸就在旁边,落得满地都是。他家女儿跑进屋的时候,在上面踩了好多脚印。后来母女俩哭了好久,那个躺着的男人也在哭。他边哭边说,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手软。我们要报复谢家,只有这个机会。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个痛快。”

他喝一口酒,这次已经习惯了苦味。“那个二中的女生哭着把一地的甲马纸收在一起,全烧了。她边哭边说,我不要我妈妈变成杀人犯。我也不要我爸爸为了报仇陷害别人。我这才明白,他们和我要甲马纸,是想诬陷我们家。弥渡的人都知道,谢家的甲马纸只有鬼节和春节有卖,其他时候如果出现,我们家的人嫌疑最大。”

唐家恒过了一会儿才说:“有那么大的仇,要找你这个未成年人?”

“他们找的应该是我爸。就算我说是我拿去的,他们也会赖到我爸头上。作为儿子,我的话会显得不可信。”

“这里面还缺乏一个逻辑。必须有其他原因,使你爸爸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对,我也想过……就像你刚才说的,必须得有那么大的仇。如果他和我爸本来就是仇人,而且是可以被证明的。”

“你后来有没有问你家里人?”

“没有,我说不出口。而且那家发廊很快就搬走了。这件事我很少去想,反正最后并没有发生什么。”

“那你现在又提起来,是因为在苏州发生了什么吗?”唐家恒转过脸来,台灯光掩映下,他那双能看见厄运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

谢晔隔了一会儿才说:“倒不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看到’了一些事……我渐渐开始觉得,甲马纸除了救助人,也能伤害人。而且那种伤害会一直在那儿。”

疼痛到了极致是什么感觉?
我从前不知道,疼痛可以是一千只蚂蚁爬过身体,又或者是无数把刀插在肉里。我听见自己含糊地喊了一声,也可能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我的幻觉。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接着我想起刚才的变故。盛瑶从车里出来了。姓钱的不知是吓坏了还是疯了,从悬崖边把车开了出去。我来不及多想,紧紧抓住后窗的缺口,随着车一起滚落下去。我一定是半途中就松开了手。眼下我躺的地方像是一片砾石坡,左脸贴着地,视力好像只剩下右眼的。我试着动了动四肢,发现只有右手和右脚勉强听使唤。右手能动的也只有肩膀和上臂,可能是断了。
小妹。
小妹还在车里。
我扭动脖子,说扭动不太准确,更像是一点点挪动。终于,我在斜前方看到了那辆车。车侧翻在地。对着我的是四个轮子和底盘。周围看不到人。车里的人也不知是生是死。
更要命的是,我看到了火光。
车在燃烧,那火苗安静极了,一点点从前往后烧。一定是油漏出来了。
我疯了一样往前爬,因为只有半边身子能用力,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才到了那边。越往前越感觉灼热。这地方大概是靠近山脚的采石场,尖锐的石头擦着我的身体,可能流血了,但我顾不上。我的眼里只有那辆车的后半。快,趁火还没有包围整辆车。
我在离车仅有两步远的地方被火阻住了。烟熏得我的眼睛睁不开。我喊了小妹。没有回答。又喊小钱。也没有人应。我站不起来,也无法更近一步。如果小妹还在车里,我将在这里等着她一点点死去。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蒲达师傅的预言看来也有失准的时候。我带了写好的问题给他看: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浓眉女子,会有安稳美满的一生吗?他说,算是吧,很多事要最后回头看才有定论。不过,和你没有关系。我问怎么讲。他摸出画木线的铅笔写道,何忧身后事。
我在筇竹寺的庭院里震惊得说不出话。同时我听见了蒲达师傅的声音,尽管他双唇紧闭。预言者的声音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你喜欢那姑娘吧?但你将会因她而死。那位姑娘性情磊落爱打抱不平,而你心思缜密的同时,偶尔会做事冲动。人不一定要有恶念才会害人,有时候,善念会走到最坏的结果。
今天走到这一步,大概是我运气不好。本来就和怀殊没有半点干系。
我又叫了一声小妹,接着被烟呛得一阵咳嗽。我的时间不多,必须早下决断。
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张甲马纸。“军牙六毒”。那是为夏宁熹准备的,现在用好像不恰当,但我没有选择。事实上,我根本没法把它从口袋里弄出来。
好在这里有火。
小妹,对不起,但这是哥哥唯一能救你的办法。希望你能过这一关。
我闭上眼,又往前爬了一步,再一步。火苗舔过头发的时候,奇异的是并不觉得痛。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那些我借着甲马纸看过的别人的过往。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更久远的往事。也许那是谢家祖祖辈辈的精魂之力,在我临死的瞬间闪过。但其中没有我最想看见的那张脸。
怀殊。

谢德的最后一个念头凝固在烈焰的吞噬中。他在被火烧到之后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清醒,足够他释放“军牙六毒”的意念。谢晔终于明白,三婆为什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那不是老糊涂,而是因为神经受到的冲击。她在五十多年前被自己的亲哥哥用甲马纸所伤。谢德的本意是弄醒她。如果她在车里,并且活着,只要能醒过来,就有一线生机。

谢德的记忆到后来就断了。如果他被活活烧死的过程也清晰地保留并传入脑海,谢晔觉得自己会疯掉。事实上,他感觉自己现在离疯狂也不远了。如果能重新做出选择,他会选择不要知道所有这一切。透过谢德的眼睛看到苏怀殊洗头的那个瞬间太过美好,愈加反衬出结局的悲惨。什么死于敌机轰炸,那根本就是扯谎!谎言的编造者不是别人,正是盛瑶。

他也从盛瑶的记忆中看到了三婆——当时还是三姑娘——被夏宁熹的人在山坡上找到。她趴在离车的残骸不远的地方,神志有些混乱。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逃脱起火的车。盛瑶后来要求苏怀殊和耿耀等人一起圆那个关于谢德死因的谎,她声称自己是和三姑娘一起被“绑架”的,又说,你们也不想让三姑娘知道,她哥哥是为了救她,跟着车跳下去才死的吧?

三姑娘没有再追究盛瑶为什么会和钱雨青在一起,她的精神变得不稳定,很快被她大哥接回了弥渡。

经历这场变故的盛瑶休学了一年。她考上云南师范大学后不久,日本投降了。当时她表姐和苏怀殊已经毕业,都在教书,一个在江苏,一个在昆明。在那之前,表姐的第一个男朋友死了,肖毅成了新的男友,也死了。乱世中,人们走的走死的死,好像也不过是平常。盛瑶交了新朋友,周围不再有人知道她的耳朵的事。她不大去找同在昆明的苏怀殊,表姐和她保持着书信往来,但表姐甚不知道钱雨青其人,更不会知道,盛瑶对钱雨青的死抱有怎样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坚定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钱雨青是被谢德害死的。

从昆明城郊回去的路上,坠车之后被找回来的三姑娘在前面一辆车上,盛瑶坐的是后一辆车。回到昆明城,天已经黑了。车停了,盛瑶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钱局街上,落着门板的风林茶馆门口。耿耀蹲在门槛外抽烟,看见被扶下车的三姑娘,他赶忙迎了上去。那个头头模样的男人向耿耀解释说,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详情可以问那边的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两辆车相继开走,耿耀问三姑娘发生了什么,没得到回答。盛瑶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这时她遥遥听见了那个头头在车里说的话,是对司机或另一个下属说的。说话的人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双枉顾物理距离的耳朵。

“今天要不是谢德,我们不会这么顺利地跟上钱雨青的车,但也正是因为太顺利,反而造成了眼下的结果。钱雨青死不足惜,遗憾的是,谢德不能为我所用。”

谢晔无法理解盛瑶随着时间没有减淡反而增强的恨意。她和钱雨青就算是在谈恋爱,也不能把恋人的死迁怒到小爷爷头上啊。让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她在后来的年月中对苏怀殊的憎恨。三姑娘离开了,谢家把风林茶馆变卖的钱给了耿耀一部分,他终于组了个自己的马帮上路。盛瑶弄清楚三姑娘为什么一看到钱雨青就抓着不放,是在多年以后。她在上海的一所高中当老师,去当时任教于复旦大学生物系的表姐家玩。她从表姐那里听说,苏怀殊也回上海了,进复旦比表姐还早一些。表姐提起苏怀殊多年来的不能释然,说她钻牛角尖,想不开——原来,在谢德死后,苏怀殊和那个送盛瑶和三姑娘回城的男人有过一次会面。苏怀殊从耿耀那里听说,那人可能是国民党的官员,谢德提到过的“夏先生”。耿耀也讲了夏曾经试图招揽谢德。苏怀殊费尽周折找到对方,质问当日的经过。夏先生告诉她,钱雨青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他绑架了两个女孩,谢德搭他的车去追,不幸发生意外。苏怀殊从此深深自责,要不是她坚持和三姑娘一道去救助某个女子,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事件。

盛瑶后来从高中调入复旦中文系资料室,靠的是苏怀殊的帮助。即便如此,她对苏怀殊的恨意深藏在心,一点没有消减。她结了婚,丈夫孙自华比她大一截,是和吴若芸同系的副教授,留欧回来的才子。苏怀殊的丈夫安帧是妇科医生。正是安医生诊断出盛瑶有不育症,丈夫的态度虽未因此变化,盛瑶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她还疑心苏怀殊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证据就是,那人在她面前从不像表姐一样,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最先受到波及的人当中,有盛瑶的丈夫和表姐。孙自华是因为留学,吴若芸则是因为她没有结果的恋爱。程跃民和肖毅活着的时候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死后却被贴上了一致的标签,国民党军官。苏怀殊的丈夫安医生和孙自华一样是留欧派,本来也会遭殃,可他走得早一步,在那年年初因脑癌去世。苏怀殊于是未受波及,带着三岁的女儿,继续当她的老师。据说她有一次不顾众人的视线,在食堂坐在吴若芸的旁边。但即便这样她也没事。盛瑶一直觉得,苏怀殊是个运气好到不可思议的人。她当然也听说过,联大时期,苏怀殊在空袭警报后若无其事,留在宿舍里洗头。

为了不被丈夫拖累,盛瑶离了婚。她从生物系教师的住宿楼搬出去,资料室的职位分不到宿舍,她只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苏怀殊来看过她,表姐因为自身的原因,不好日常走动。曾经在联大宿舍亲密无间的三个人,不论盛瑶怀着怎样的心思,成为同事后也算是联系频繁的,此时终于因为时局疏离。

而她们更大的裂痕发生在后来。

星期六,谢晔趁着安玥不在她外婆家,去看苏怀殊。他莫名地有种负疚感,虽然安玥并不是他女朋友,他去探望的也不是另一个年轻姑娘。在门打开后看到苏怀殊的瞬间,他恍然如从梦中惊醒,并终于明白自己的负疚感来自何处。在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意识的断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德,而他即将见到的,是十八岁的苏怀殊。

七十五岁的苏怀殊把谢晔迎进屋,仿佛并未注意到他几乎哭出来的表情,或是注意到了,但巧妙地以她素来的散淡放在一边。

“玥玥上课去了。”她道出他早就知道的事实。他点点头,在沙发落座。旁边的高几上,新鲜的粉色玫瑰在水瓶里绽放。他想起她爱云南的玫瑰糖,用糖和酒腌渍的玫瑰花瓣,谢德给过她一罐,她拿了拌饭吃,被吴若芸笑作“糖姑娘”。

“这个玫瑰闻起来和云南玫瑰不大一样。”他没话找话地说。

“当然是云南玫瑰好闻,那种香味又甜又软,闻着就好吃。对了,现在也有人做玫瑰糖吗?”

“有的。我过完年回来给你带。”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问要不要喝咖啡。他说好,她回身进了厨房。

谢晔这才松弛下来,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浏览书脊。之前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苏老师这里的书,翻译作品比原创多,大多是整套的作品集,书页泛黄变旧,排在书架上有种老式的气派。一整排金色硬脊的雨果。谢晔喜欢狄更斯多过雨果,他随手拿出一本《九三年》翻了翻。扉页上写着钢笔字:

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动,你挣扎,你咬紧牙关忍受,那么,总不会沉没的。
——《青春之歌》

字迹有力,不太像女人写下的。谢晔想,这也许是安医生的字。盛瑶的记忆里有他,说话声音格外轻柔,像是为了消除女患者对妇科男医生可能存在的心理障碍。但他接着认出,题字底下的红色藏书章是个三个字的名字。他不太会认章,右侧依稀是个“安”字,左边两个字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苏老师伴随着速溶咖啡的气味回到房间里,双手各拿一只杯子。她瞄一眼谢晔手上的书,“那套书是安玥妈妈的,你要喜欢哪本就借回去看。放在这里也是落灰,安玥讲起来是中文系的学生,可她只喜欢看武侠小说。”

仔细一想,把《青春之歌》的句子放在雨果的小说扉页上,的确不是苏怀殊或安医生会做的事。谢晔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你不就是从盛瑶那里看到了一些事吗?不要以为因此就对这家人有多了解。

谢晔带着书坐回沙发,捧起杯子暖手。他想起安玥在他过生日那天说过,她妈妈也当过知青,而且去的是云南。安玥还说,妈妈不爱提当知青的事。唐家恒评论说,成功人士有两种,一种喜欢谈论当年的不如意,反衬现在的辉煌;另一种则是把过往埋葬在心里,后者相对比较低调。谢晔当时听了笑笑,觉得唐家恒凡事都能说出个道理。现在的谢晔比以前深思熟虑多了,他知道,人避开一些事,必然是有理由的。

就好比苏怀殊为什么不愿听人念书。

他不知道那具体是哪一年。在盛瑶的记忆中,高音喇叭响个不停,除了革命歌曲,就是最新革命动态。人的神经也被女播音员嘹亮的嗓音带得紧绷绷的。教工宿舍楼被抄了好几次,抄家的都是些学生,甚至不是他们平时相处的大学生,而是初中和高中生。盛瑶不住在那一片,但她有特殊的耳朵,能听见别人的遥远议论。

——知道吗,中文系苏老师从今天早上起一直在念毛主席语录,中间不给她喝水。

——这些小鬼头真是一套套的……但为什么让她念语录?

——有人写了举报信,说她在云南的时候和一个当地的神棍谈恋爱,念书给那个人听。

——这也能成为罪名?

——关键是,那个神棍被中统的人看中了。后来据说在抗日胜利前就死了,但无法证明他到底是不是国民党。

盛瑶下班后往教工宿舍楼的方向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她想去听某人念语录的声音。她几乎可以想象那场景。红卫兵们不断纠正那人:声音不够洪亮!态度不够端正!可惜她不能走近去看。苏怀殊到底是跪着还是站着?身上有没有挂牌子?当运气再也不肯伴随,她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她在半路上忽然停住了,在她前方不远是理科教学楼。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回答另外几个年轻嗓音的质问。你是不是和国民党军官谈过恋爱?你自己有没有加入过国民党?你的姘头给过你什么指示?你是不是隐藏在人民当中的敌人?那个回答的声音微弱而坚决。是。没有。没有。不是。每一声回答伴随着一下肉体被撞击的声音。但没有出现哪怕是一句最轻微的喊疼。他们在用什么打她?盛瑶的指甲抠进掌心,她仔细地分辨着,终于听出来,那是金属教棍。她像一道影子匆匆进了楼道,顺着问答的方向往走廊深处走去,最后她在一间教室门口停住了。四张课桌将吴若芸团团围住,她瘦削的身躯伫立其中,一脸的惨淡。每张课桌上坐着个穿白衬衫扎武装带的女生,她们逐一提问,在吴若芸回答之后用教棍敲打她的膝盖。她不时摇晃身体,又竭力站直。她的回答从无犹豫。

盛瑶不是第一次听见施虐者在他人的皮肉骨骼上造成的恐怖声响。比这打得重的情形多的是。可怕的是那种不断重复的单调。一次次质问。无从回避。而她的表姐,曾经最美的联大校花,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已过早地两鬓斑白。吴若芸差不多在最初的时候就被打成了右派,那时候她表现得很硬气,别人开会讨论她的“历史问题”,她带着学术资料去参加,说是不想浪费时间。很快她被从教学岗位撤下来,分派给她的新工作是打扫实验室。盛瑶为了避嫌,和她断了来往,没想到表姐又被揪出来,以一种殉道者的表情站在审讯者们的中间。炎热的八月天,四个女孩挽着袖子,她们圆鼓鼓藕节一样的胳膊,衬得吴若芸裤子底下的双腿是那么纤细和脆弱。盛瑶无法理解,也不打算深入分析。她匆匆逃走了,甚至忘了她原本的目的。直到走出很远,远到人的听力所不及的地方,她仍然清晰地听见吴若芸的回答和挨打的声音。

那天夜里,盛瑶睡得很早,很快又醒了,感觉口渴和出汗。她倒了冷开水喝,接着发现周围有些异样。她听见钟的指针在响,也听见自己喝水的吞咽声。楼下乘凉的人在闲聊,有笑声传来。她走到蒙着纱窗的窗前,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种异样的安静。她听见的声音离她很近。弄堂其他房子里的对话,弄堂外面街上的变化,都脱离了她的感知范围。陪伴她多年的卓越听力关闭了,没有了。

盛瑶没有实际听过苏怀殊被迫读语录,谢晔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情景。她像吴老师一样遭遇了暴力吗?她当时的处境是稍微好些,还是更糟?他只能猜测,苏怀殊不愿听人念书,是旧事的阴影仍然盘亘在她的心头。

那么安玥妈妈所说的害了她家的人,到底是指盛瑶,还是小爷爷?他没法问苏老师,只好和她聊云南。现在他对她的了解,大概比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多,找到共同的话题很容易。虽然他对昆明只有以前暑假去玩的短暂印象,但至少还可以谈云南的吃食。菌子,火腿,饵块,粑粑,酸角,葛根。时令的,庶民的,女孩子爱拿了当零嘴的。他说着说着泛起不自知的乡愁,苏老师说,哎呀都把我讲馋了,上海根本吃不到正宗云南菜。你爸爸是开饭馆的对吧?干脆让他来上海开吧,生意肯定好。

“那就是个卖米线和卤菜的小店。在我们那里随便弄弄还好,在这里估计开不下去。”

“你老家弥渡我好像听人讲过,不太记得了。有什么好风景吗?我在云南那么些年,当学生没有闲钱四处玩,一直在昆明待着,最远就去了一次澄江。”

谢晔感到一种冲动,想要提醒她,弥渡就是谢德的大嫂的老家啊。你当然听说过的,原本三姑娘还想带你一起去玩呢。

最后他只是说:“没什么好玩的,出名的只有南诏铁柱。我们那里四面是山,有两条河。和云南其他地方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