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执中
随着互联网上各式各样内容产品的兴起,有一种焦虑也越来越常被提及,那就是“知识碎片化” 。也就是说,人们学习的知识,越来越是片段的、摘要的、被抽离了系统或被拎出了某个整体脉络的。我能理解那些对于碎片化的批判,毕竟相较于“碎片”,“完整”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奇特光晕、充满着美好想象,它意味着一股系统的、周全的、能被全然概括以致不必担心有所遗漏的“真知感”。
是啊,求知识、长学问,本来不就应该尽力追求完整和系统化吗?碎片化——既然碎都碎了,又算什么玩意嘛!
别急,同一个概念,让我们换一个词看看,比如不用“碎片化”,而用“积木化”。
人类对知识的想象,向来便有两种:一种是“拼图”,另一种是“积木” 。拼图论者认为,所谓知识,应该是一张完整、巨大而瑰丽的宏伟图像。你我从小到大,自每节课上一一搜集起的每块“碎片”,就像拼图中的一块。其唯一目的,就是要让这些碎片拼图相互确保其能准确嵌合,能循序、完整地拼出整张蓝图。每块碎片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它在系统里所预设的固定位置 ,你得辨识,得循序,得小心翼翼,把该知道的东西放在它该拼凑的地方。真正有价值的,应该是知识那“完整”的图像,唯有整张图,才能被辨识、被解读,单独的一块碎片,啥都瞧不出。“知识碎片化”则是颠倒了拼图进程的世风日下,令拼图论者愤怒。
不过,积木论者的想法不一样。
你有没有玩过积木?玩积木的目的,是拼出你“想要的模样”,不像拼图,得拼出某个“预设的图像”。所以,积木中的每个零件,都没有所谓“固定”的位置。同一个零件,造火车时,可以拿来拼火车头;造飞机时,又可以拿来组飞机机翼。而对每一块拼图来说,如果它是拼火车头的,那它就只能放在火车头上,放错了地方,它就“废”了。所以,相较于拼图,每一块积木本身就已是“完整”的。
而且,同样是碎片,积木亦不同于拼图。拼图的碎片越细碎,就越难拼,因此“碎片化”对拼图来说是有害的 。相反,一个“目标太过明确”的积木,在拼凑过程中,却往往是个累赘。一大块“完整无缺”的火车头积木,它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无论是拼飞机、拼火箭还是拼城堡,这块积木,都没有用。此时,唯有将之打碎,拆成更小的拼块,这块积木才能发挥作用。是以“碎片化”对积木来说,意味着灵活 。
举个例子。先问一句:你现在所能掌握的数学,是完整的、系统的,还是碎片化的?相较于整个数学领域的大蓝图,九九乘法表绝对是碎片的知识,但在生活中,你九成以上的实际需求,是不是都可以用加减乘除这些碎片化(积木化)的数学知识解决呢?就像学生时代读文科的我,数学是典型的没学“全”。在我脑中,从三角函数到代数,从观念到运算,都是“残”的。但那又如何?这难道会否定或抵触当我单独用九九乘法表这块知识积木时,它对我的增益?
再比如花十分钟向你解释什么叫“押韵”。是的,我承认,相较于古典文学的浩瀚无边,这完全是个碎片知识。光懂什么叫押韵,不足以成为文学家。但是,即便如此,这块知识积木有没有用?有!因为相较于不懂的人,只要你理解了什么是押韵,你看待一首诗的眼光,立马就能变得不一样。你就可以从完全的外行,瞬间“略跪什么门闩”(韦小宝语,应是略窥门径)。另外,“押韵”这块知识积木,不只适用于唐诗,你完全可以用它来欣赏标语、俗谚、歌词,运用在许多别的地方。
懂了吗?所谓碎片化,其实都是积木化。每一块积木都可以单独学习、自主拼接,进而组合成知识使用者自己想要的形状。 而此时,若有拼图论者跳出来,指责这种碎片都是邪门歪道,我就会觉得未免误会太大。
对于知识碎片的质疑,网上有个热门帖,大意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说大部分碎片知识都是大忽悠呢?因为它传授的知识往往都是未经思考的。多数人为了逃避真正的思考,愿意做任何事。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被震撼到了。我想起我上学时的一件事,当时班上有一位后来考上清华的学霸,他总结了一套高效学习笔记。我当时物理成绩位居下游,便向学霸取经:“借你笔记看看呗。”我把他的笔记完完整整地抄了下来,但是几次考试下来,我还是位居下游。我说:“你的笔记我都看好几遍了。”学霸说了一句:“未经你思考的知识是不属于你的。”我瞬间醍醐灌顶。
在此,请注意喔——“人为了逃避真正的思考,愿意做任何事”这句话本身其实就是一个知识碎片。细想一下,这句让我“被震撼到了”的话,它的内容完整吗?它的结构成体系吗?它是某个通过脉络推演而展示出来的学问吗?都不是。“大脑面对判断会想偷懒”这个概念是心理学中的一块积木,是我们在《小学问》里花五六分钟便可以讲清楚(甚至比这句话讲得透彻深入)的一块知识积木。
没错,只是积木。
但是,见识过这块积木后,却能让一位批判者震撼,让他开始联想,联想到自己读书时的一件往事,联想到学霸跟他说的另一个道理,让他醍醐灌顶。可见,碎片不是重点。只要你能把碎片当成积木,你就可以将几块积木加以组合,充分运用,最后拼成一套属于你的论述。
所以,别再说碎片化了,当今的知识应该是积木化。过去,我们有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当今,我们有法律经济学、社会心理学、社会经济学、法律社会学…… 过去,人们探索,期盼着所有碎片背后有一张由上帝描绘的完整而系统的最终图像。而今,人们操作,希望知识能更容易、更有效率地被使用。
一直以来——从《好好说话》到《小学问》,我们都在尝试着将大块的知识掰开揉碎,分析诠释,最后成为一块块可被拼组的积木。积木拿回来拼成什么样,都只看个人。甚至,有人手上玩着积木,一时不想拼凑,这都很正常。但若要因此批评,大呼知识这玩意非得一套一套的,不能积木化,不能拆开,那您将会错过的“震撼”与“醍醐灌顶”,又岂止咱们的《小学问》?